短歌行
2022-08-15
云中寄(组诗)
○马拉
雪
在我的老家,湖北鄂州乡下
没有人铲雪,也没有人把雪从山顶摇落。
雪以自然的姿态落下,不必担心被骚扰
门前的空地,湖边的小路,旷野上
雪就那样覆盖一言不发的冬季。
老人比孩子们起得早,望着雪地抽烟
再过一会儿,有人披着大衣穿过田野
他们扒开菜园里的雪,找到萝卜和白菜
冻过的萝卜炖鱼,难得的美味
孩子们围在燃烧的柴火堆旁烤年糕
雪还在下,房顶发出吱吱的声响
打水的人穿着胶鞋快要从湖边回来了
食 性
我的朋友圈,不吃狗肉的
大有人在,因为爱。
不吃猪肉的,也有不少
出于信仰或仅仅只是嫌弃它的腥臊。
不吃牛肉的,只有一位
来自珠海的容浩老师。
童年时村里杀牛,他看见
牛眼中流出的泪水。
黄金和铁钉
曼德尔施塔姆说:
黄金在天上舞蹈,命令我歌唱。
时至今日,我们再一次提到黄金
这闪亮的,迷人的不朽金属
穷人如何相信“信心比黄金还重要”?
大地在挣扎,淘金者弯身进入冰冷的河滩
他们试图从沙中淘洗属于自己的黄金
我们失去了土地,都是因为我们穷
我们空着手回到空荡荡的大街上
黄金还没有开口,我没有信心歌唱
黑色的铁匠用力地锤打栅栏要的铁钉
我是铁,我是钉子,我火星四溅
请不要对受苦受难的铁钉描述高贵的黄金
云中寄
一天又一天,我坐在窗子前
看类似的日落,一天又一天;
我一直在腐朽和融化,在血管堵塞
在余年和向往中反复古旧的日子。
钟声敲响,旷野传来悠长的歌声
那歌声属于身体饱满的少女,薄暮中
情欲悲伤的瞬间。早就定格了。
谜团解开,神秘的不再神秘,
未知的依旧未知,我学习过古老的法则
我不再怀疑,诚实地写下“同意”字样;
我确信,只有肉体拥有真正独立的意志。
他爱过西山最美的女孩,善良单纯
六十年过去,她在他的脑海中还是少女
松弛的沉默中,他用手触摸温暖易碎的梦境。
古井记得孩童时他在门前种下的那棵杉树,
它一生都在那里,从小树长成漂亮的巨木
该回去了,树上的鸟;该落下了,树上的叶
灯就要点亮,我坐在满月的窗子旁边
梳理族谱,先人们骑着仙鹤从天上匆匆回来。
生而为人,我很乐意
在我的老家,凡人遇到艰难事
总会感慨一声:错托了人生啊
或者“老天爷罚我托了人生。”
人生太苦,为什么要来?
要么错了,要么被罚。
我比我多数的家乡人要幸运,
我还没有后悔。如果有来世
我还是愿意做人。爱当然渺小
恨同样不值一提。这个人间
无非柴米油盐,虎狼一样的肚子。
一想到除开人类,任何老去的动物
都因饥饿而死,我就不再抱怨人间的艰难。
这不是因为怜悯,而是理性
这一点光,让我愿意永世为人。
北欧的后裔
电瓶车载着我们向桃花源进发,
山谷空阔。无鸡犬相闻。无黄发垂髫。
绿树和毛竹仿佛千年以前,淡定无声。
李凤群坐在我旁边讲了一个故事:
美国有项新技术,只要付五百美金,
你就可以查到千年前的祖先来自哪里。
她的一个朋友,土生土长的山东人。
DNA检测显示,他的祖先来自遥远的北欧。
我闭上双眼想象从芬兰或挪威
到达汉地的路径与可能性。这一路会发生什么?
难以想象。正是这难以想象的部分,
构成了诗,也为人类和平提供了足够的证据。
长河之磷(外二首)
○弦河
光阴包裹不住人性,缝缝补补追溯轮回
虚无针线,牵引独立意识的,木偶人
过去和未来的空壳,搬运重复的逆根性
像时空的私塾,重复教导的老先生,不断用戒尺
敲打脆弱的人性。多少年才出现
一个老先生,自他以后
沽名钓誉者,把他按在水里清洗
一些水把他洗得光亮,一些水把他洗得面目全非
那些走在前面的人,成为囚牢里接受拷问的犯人
罪与恶,过与错,绑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不断接收新人的摩擦,拷问
而光阴,无情的审判官,让生命的轻
在存在中失去杠杆的平衡,辽远的长河中
我们不知何时就成了,散布于长河中的磷光
剥离出的每一丝光亮都有着前人的影子
总是有些难过的
这时空乌云密布,
一场雨落下来,
另一场雨也在空中。时下
高温锤炼六月刺骨,转动
时光的指针,各自为政
一切都是安静的
接受洗礼的生灵除了顽强
所剩无几,或者说心无余力
譬如友人说“干净”
是一种感觉,又说,我老了
想想35岁这个坎
突然发现,好像确实老了
喜欢的姑娘不能说喜欢
向往的地方说去不能去
在这我以为才刚刚开始时
一切好像都有了老的痕迹
闹 钟
我看见楼下的灯
无数次看见的,楼下的路灯
让我失眠的不是它
我的内心有一间小黑屋
失眠的时候是它
不失眠的时候也是它,比如近日
白昼的困意
我有理由
在灯光还没熄灭的时候谴责
一辆陌生的车辆
它行驶在别的轨道,它路过我楼下
作为噪声的载体
像迷失的星辰,发出声波,尝试进入
我的世界,我忘了持灯的人
睡去后,潜意识与它们有了交接
波浪线在脑海起伏,屏蔽了自身的我
写生画(外五首)
○安然
拿出画笔、颜料和涂布
把你的胡须、忧郁和蓝衬衫
统统画出来
然后,再画一把简陋的藤椅
一个石楠木烟斗
和一本满是批注的诗稿
还要画一束光,恰好穿过窗纱
落在你蹙紧的眉宇间
那里有山河的高傲,草木的翠色
也有天空的惊悸和流云的轻柔
好像这一切在无限地生长、彷徨和战栗
这都会被我画出来
落笔时,一首曲子刚刚在墨中奏响
满家寨
那是猎鹰飞过雪域,冰河突然
拥有长久的凛冬,才能
呈现的弧度和腔调
那是丹东的河水流经这里
山神、八旗子弟、三百年的清幽和碧水
在静谧中赤足移动
那是萨满的曲艺,在我们的心中
持久地空旷、远阔……
继而越过腹部的丘陵和险滩
那热闹的、安详的、在河流的奔突中
发出哀鸣和呼啸的,一定是古老的路基
重新被先人修建
致 歉
向你们致歉
油画中赤身裸体的婴儿
在火车站与丈夫争吵的女人
以及因长途跋涉在车厢中酣睡的人
向所有人道歉
因为我的自私、胆小和善变
我向万物道歉
因为我的软弱、无知和可恶
向你们道歉
我亲爱的人
我亲爱的水杯、面包、牛油果……
我亲爱的床、拉力带、金镯子
包括我亲爱的愚蠢
向你们道歉
人间、菩萨和爱
因为世上的卑微与无助
我陷入了无限循环的悲悯和致歉中
等 待
我轻轻地行走、喘息、热爱
轻轻地捧着一颗燃烧的沸腾的心献给另一个人
轻轻地攀岩、跑酷
路过峡谷中陌生的人群,就轻轻地回头
我轻轻地拉住枝叶的影子
晃动出水珠和光线
在十二月,我轻轻地抖动怀中的酸涩
寻找着一个中年人的孤寂与祥和
我轻轻地欢喜
等待命运钦点
野玫瑰
在你面前,我就是永恒的,甚于山河湖海
我就是温柔的安静的芬芳的,甚于万物
在你面前,我不是别的,我就是我
可以哭
可以闹
可以让炊烟袅袅
我不是别的,在你面前
我是木芙蓉,纯洁又纤细
我是郁金香,你瓶中白色的黄色的郁金香
在你面前,我就是我,一枝野玫瑰
舒伯特的野玫瑰
至少
至少我们还在山中
还可以把阳台的水仙搬进书房
至少我们还允许爱
还允许保持悲悯之心,甚于淙淙泉水
至少我们还能奔行
于山川湖海,去告慰逝去的祖先
至少我们还可以后撤
把星辰献给大海,把苍穹献给人间
至少我们已陷入非凡的想象——
抱紧北方的冬天,在漫长地告别中重生
蜡梅(外二首)
○紫藤晴儿
含苞在烈风中,仅是零星几朵的灿烂就会
沦陷了冬天的苍白
围观于它的有芸芸众生
轻嗅着它的到来的和那些还没有到来的光
我也爱它的花朵
触碰在他乡
一些柔软也像我爱的伏笔
只是我的心从没有在这里
它们安静地待放
时间推移着冬天的寒凉
我在他乡苟且着一些时日
在它们的花枝上捧起浪漫主义
解构着自我
烈风吹袭的也会是我的火焰之心
那些花朵排列着虚无的秩序
都像爱的信仰
没有什么可以击溃它们
也没有什么可以否定我
冰 层
时间的断想,青铜器叩击着一个深渊
冬天远比秋天苍凉
鸟鸣回应着冰层的迷宫
翅膀伸展着虚无,被风声高踞
对等于光的部分流水冻结
黑夜隐退
史帝文斯的星期天沉落在冰上的重量
负重着一首诗的高亢
和解着腐朽的叶脉,鱼群繁殖着寂静
模糊了往生
冰的纹路清空了一场虚设
又等于一场虚设
岩石的壁垒暗淡于自我的形式
镜像间的打通与一块冰的史诗
反复着一次时间的阅读
退去冰的本身,水清洗的新章
也像旧章
站在冰层上的行走,大于自由
光的哲学考据在鱼的脊骨
尾巴摇动在底部的隐秘
成了事件中的真相和冬天赤裸的
回击
冬 至
冷的敌意一如炭火的燃烧
他乡冷寂
在一张稿纸上取暖
看一匹马翻转着橡树下的天空
星辰隐没
万物不需要去歌唱也会等来一场雪
世间对等了新旧
假设新旧和旧址中都有一个活的父亲
大风吹去过去的影子
我找到悲伤和悲伤的源头
似乎一个冬至又无法取缔所有的冬至
时间醒目了时间
冷的客观又必然地攫取着更多
需要大风摇晃着橡树上的鸟雀
它们扑棱翅膀乱飞
发出五脏六腑的呼喊
也像一些爱的衔接
整天之中我没有走出屋子半步
只是在一片虚无的词上寻找火
和火种
热血注解的时间
似乎准备与所有的冷对抗
朝圣者(外三首)
○马文秀
冈仁波齐峰下,诸多的夙愿
被风铭刻在峰顶
满天飞雪却不曾惊动
叩拜的老妇,她双手合十
俗世的举意高过头顶
在双手间滚烫
初冬带来的朝圣者
行数千里
匍匐于沙石冰雪之上
眼里看不到风霜
被风吹起的辫子
早已在飞雪中花白
这片土地之上
有人看到印满的脚印
远比神话真实
行走的虔诚就像空气一样
过滤了浮华
渔 网
在海边小镇
失眠的老渔夫
借着墙壁上昏暗的光线
编制渔网
左手握网棋
右手执梭
网梭和线交织的速度
胜过深夜心跳的速度
他在娴熟的动作中
将过往与心事
反复压缩、折叠
以最不起眼的方式
藏进渔网中
或许,在他的生命中
一张渔网,能网住过去
也能网住未来
黎明的大风中
老渔夫用尽全身力气
抛出渔网
网中的孔刺破光线
奋力向上
起、落,连贯的动作
装满欲望
江面上溅起的水花
正如生活中数不清的哀乐
也成了他网中无形的鱼
网落在水面上
渔夫的心也就静了
雕琢梦
老木匠在雕刻木料
他伸展绳墨、用笔画线
熟练的动作
在纷飞的细木屑中
记录时间的章节
七十年来,老木匠
用一块块木头搭起了梦
将生活的热情
倾注在轰轰的打磨声中
他那双粗糙的手
让笨拙的木料说话
说出古建筑的美
他雕琢的古建筑
惟妙惟肖
立在砖檐上
替他眺望远处的风景
自然雕琢万物
也雕琢每个人的梦
老木匠雕琢岁月
也是在雕琢通往时间的桥
羊皮筏子
黄河边,坐满手艺人
他们的双手
在落日下格外精巧
才华隐约在光线中
似乎要挖掘出
一条属于自己的河流
制作羊皮筏子的人
眼里满是生命茂盛的状态
双手藏着破浊浪的决心
他抬头微笑
以爽朗的嗓音
讲述羊皮筏子的历史
划着羊皮筏子的人
用动情的山歌
拼命在黄河的险滩中
凿开了一条路
滴水湖日暮长廊杂咏(外五首)
○徐萧
这里是著名的网红打卡点,情侣们在比心
拍照。一对母女在步道遛狗。远处,
塔式起重机试图托举落日,光仍能透过铁架
,
均匀地照射。一部分在湖面,一部分以
绿的形式被草木收录,包括仙八色鸫
暗绿的羽毛。
天色终于暗了下去。我看见
那对母女在折返。
因为远,我无法听清她们的对话,
但女孩闪亮的睫毛,
如同入港的轮船,正耐心地卸下喜悦。
杜诗“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发微——于上海家中逗女之际遥思芒原
发同谷,取路粟亭,南入郡界,
历当房,由白水峡
发一身汗,又取山泉补盐。
再向南,南到云南寻云游之岫
它的巢穴可是生自煤烟?
在房山墙角,你的儿子正作花豹扑击
我的女儿借由自己的身高,
意外地观测到黄昏。
想象此景,对日出了无兴趣,
收起书,高原又升了一寸。
在武梁祠
玉兔捣药。端坐于西壁锐顶的西王母
会生病吗?还是说,神人也在追求长生?
他想起多年前,在北京看马克·吕布影展,
每张照片都准确无误进入他的视野
然后消失,如风吹过岩石:
似乎它全部的注意,都集中在扮演坚硬。
转过身,与另一侧的东王公单方面相对。
这位男性神祇全部的形象,据说
不过是一个镜像。
“但当时的画师,又是以什么样的情感
刻上如此确凿的线条?”
这些年,他又为何再想起,
那张照片上的卡丹尔西服广告?
走出阙室,有些树被风吹动,
一些较小的碎石,也跟着动了一下。
马修·巴尼的悬丝
因为是深冬,他们脱衣的工序有些烦琐:
一截平坦的小腹闪出玄色的胸罩,
她的脸瞬间被包裹,
又在下一瞬调亮暗室。为了使彼此
略过对秋裤的注意,他们吻了五分钟。
飘窗上,烟灰缸里的半截玉溪
仍在散发最后的热力,
吹开滴水观音的遮挡。
她仿佛看到,一头雄鹿正以角枝拨弄松塔,
四蹄稳稳扎于积雪。那嘎吱嘎吱的声响,
清晰地描述着在头部的牵引下,
身体轻微的抖动。
她看向他浑浊的眼睛,余光扫到床尾
缩成一团的秋裤,用脚偷偷踢到了地上。
他想转过头,但最终没有。
临港美术馆观摄影展
速度在此有两种形态。
云在树梢消化铁锈,无人机
在空中抄掠。地上的操纵者
透过取景窗连续按下快门,
他不必费心
寻找那唯一的瞬间:
美为缓慢提供最低的庇护。
新美味园海鲜馆
菜依次而上。在此之前是酒,虽然注定有人
不饮。在霞浦的秋夜,一些海风被认领,另一些
以笔架螺、剑蛏、真鲷的形态进入我们的胃。
请原谅我的窃取:生活中本不多余的甜。
谁又举起了杯子?我不能去看。今夜的潮汐,
不必被凝视。它在必须的返回中,为我们斟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