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意蕴与现代诗情的诗学建构
——郑愁予诗歌诗意内涵与美学价值探析
2022-08-15黄静姝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兰州730070
⊙黄静姝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兰州 730070]
一、总论
从台湾现代诗歌的发展历程来看,郑愁予和他的诗歌无疑是其中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台湾著名的现代派诗人,他的诗歌注入了诗人鲜活的生命体验,既弥漫古典气韵又充盈现代诗意,既具有个性化又充满普遍性,堪称台湾现代诗歌中传承传统精神的代表。
郑愁予祖籍河北宁河,出生于山东济南。童年经历战乱,不断转徙内地各处避难,1949年举家迁徙至台湾。颠沛流离的人生经历和背井离乡的现实处境,深深地影响着郑愁予的诗歌创作,成为郑愁予诗歌美学特质形成的最强驱动因。我们从诗歌本体分析探究作品的特征,不难发现,郑愁予诗歌呈现出了两种互补的气质神韵:其一是乐观豪迈、通透豁达的人文精神;其二是曲折动人、情深意绵的婉约情韵。正因为其诗歌具有这样的特质,就更具有古典诗歌的精神内蕴。但是,郑愁予却采取了一种极现代的诗歌形式来进行表达,从而使得郑愁予诗歌达到了古典意蕴和现代诗情的完美结合。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被称为“中国的中国诗人”。
由于受主观与客观诸多因素的影响,郑愁予的诗歌不论是思想内涵还是外在表征,都呈现出浓厚的古典意蕴;同时,复杂的人生经历以及特定的时代背景,也深深地影响郑愁予的诗歌创作,使他的诗歌充满了现代化的诗情。郑愁予的诗歌,借物我相融的意象营造古典意蕴,以人文关怀的传承展现精神情韵,用丰赡深远的诗意呈现美学特质,其内容涵盖了传统的乡愁情结、山水情怀、闺怨情愫、悲悯情怀诸多方面。他把中国传统诗歌意识和西方现代派表现技巧完美结合起来,并采用现代诗歌自由灵活的形式进行表达,使他成为具有古典精神的现代诗人。“他自觉地淘洗、剥离和熔铸古典诗美积淀中有生命力的部分生成的‘愁予风’,确已成为现代诗歌感应古典辉煌的代表形式:现代的胚胎,古典的清釉;既写出了现时代中国人(至少是作为文化放逐者族群的中国人)的现代感,又将这种现代感写得如此中国化和东方意味。”
本文从郑愁予诗歌创作实践出发,选取具有代表性的诗歌作品进行分析,深入挖掘郑愁予诗歌交织的古典意蕴和现代诗情,品析文本的诗意内涵,探究蕴含其中的美学价值。
二、对古典意蕴美学特征的诗性解读
“意蕴”源自中国古代文论中“意象、意境”的相关阐述,如刘勰的“意象说”、钟嵘的“滋味说”、王昌龄的“境界说”、司空图的“韵味说”、顾恺之的“形神说”等。在这些论述中,其实都涉及了与“意蕴”有关的内涵,只是表述不一致而已。而在西方文论中,最初提出“意蕴”并做出解释的是歌德,他认为艺术作品由三部分组成,分别是材料、意蕴以及形式。之后,黑格尔又在歌德观点的基础上,对“意蕴”做出具体阐释:艺术作品的意蕴是“一种内在的生气、情感、灵魂、风骨和精神”,依照黑格尔的观点,我们可以认为,意蕴其实是和理念一致的艺术审美追求,是诗人主观感性的外在显现,是为恰当地表现诗歌内容而采用的价值选择。
近年来,基于文学评论的需要,学术界针对“意蕴”这个词的解释及其具体内涵的表述也逐渐清晰,贾明对“意蕴”含义的概括相对准确精练:“意蕴是文学作品中多种因素的综合而体现出来的意味和情调,主要表现在作品的生命内涵和形式意味上。”他还指出:“文学作品的意蕴有着十分广泛的内容,能体现出思想的、情感的、审美的、形式的等多方面的意义。”毋庸置疑,“意蕴”的本质是关注文学作品表达过程中的“主”与“客”、“心”与“物”的相互关系。
“意蕴”作为复杂的艺术现象,笔者无意给其一个科学的概念。但是,综合以上内容,我们大致可以对诗歌的“古典意蕴”做出一个简单的解释:诗歌作品通过一定的艺术表现手法,综合诗歌创作的多种因素,在作品中体现出来的特有意味与情思,诸如创作思维、人文精神、审美观念以及作品风格等。
郑愁予的诗歌创作,采撷古典诗词中优美的词句,运用现代诗歌的表达技巧,力图站在特定时代的审美高度,诗意地表现隐藏在历史风烟之中的现代人的独特情思。郑愁予的诗歌作品,呈现出较为鲜明的古典意蕴和丰富的诗意内涵:物我相融的意象营造的古典意境、人文关怀的传承展现的精神情韵、丰赡深远的诗意呈现的美学特质。
(一)物我相融的意象营造的古典意境
意象是诗人抒发感情的主要载体,它是长期以来形成的具有固定意蕴、将人们的理智与情感结合的客观物象。选用意象表情达意是郑愁予诗歌最显著的特点。郑愁予的诗歌创作,能够选取有代表性的意象营造意境,表达诗意。在他的诗歌中,既有传统意象,诸如“雨”“星”“月”“酒”“莲花”“窗扉”“东风”“柳絮”等,又有现代意象,诸如“灯”“港”“船”“岛屿”“小河”“大海”等。这种传统意象与现代意象的交错使用,形成了古今呼应的诗歌特色,增强了诗歌的厚重感。当我们阅读郑愁予诗歌时,透过这些情味独具的意象,就可以品味诗歌特有的古典诗词的神韵,充分感受诗歌营造的极富感染力的古典意境,体会诗歌蕴含的特色独具的古典意蕴,发掘诗歌丰富多向的诗意内涵。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雨”是一个出现频率较高的传统意象,历经诗人筛选和淘洗,成为意蕴丰富的诗歌意象。郑愁予同样也巧妙地选取了“雨”这个传统意象,在《雨丝》一诗中,诗人运用形象的比喻,将“雨丝”比作“我们底恋啊”,细细斜织的“雨丝”是绵长无尽的,正如爱恋一般,清柔细腻又清晰如洗,“雨丝”这一意象为诗歌笼上一层轻淡迷蒙的色泽,极为贴切地写出了爱情的缠绵。从诗歌传统来看,“雨”的意象经常与悲伤紧密关联,这首诗中虽然选取了“雨丝”作为抒情的一个载体,但诗人能够把自己的主观情感渗透程度把持在适当的审美距离之内,没有把“雨丝”写得哀伤而沉重,而是清灵而虚静。诗人对失去爱恋,在纪念而不悔恨,所以是美好而不是伤感,微茫的“雨丝”是心中爱恋“淡的记忆”,如“摔碎的珍珠”那般的透亮,星星点点,明明亮亮,遗落下淡远的记忆与清寂的怀念。正是因为如此,诗歌散发出一种简远高雅的情味,折射出浓浓的古典意蕴。
“月”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最常见的意象之一。在历代诗人的笔下,“月”与不同的意象组合,呈现出特有的风韵,表达别样的情意。在古典诗歌中,几乎随处都可以捕捉到“月亮的清辉”,诗人们都钟情于借“月”遣怀。“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常建借“月”寄托一份期许;“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借“月”流露一丝寂寞;“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苏轼借“月”阐发一种哲思。于是,作为一个普通的自然物象,“月亮”变得温馨可亲,变得富有情味,显得更有魅力,成为更合适审美观照的对象。郑愁予同样也引“月”入诗,他也常用“月”来点染场景,创造氛围,寄寓情思。如《右边的人》:“月光流着,已秋了,已秋的很久很久了/乳的河上,正凝为长又长的寒街。”诗人在这里以象寓意、以象尽意,借“月亮”抒发忧郁感伤的思乡之情;再如《残堡 边塞组曲之一》:“历史的锁啊没有钥匙/我的行囊也没有剑/要一个铿锵的梦吧/趁月色,我传下悲戚的「将军令」……”在月色笼罩中,英雄将军穿越千年款款走来,载着一个浪子、一个墨客征战沙场的铿锵的梦。在这首诗歌中,诗人力求翻新,把描写对象放置在月色笼罩之中,弥漫的银辉与典型的形象相互增色,增添了诗人对历史的缅怀和思索,为诗歌笼罩上朦胧和静穆之感,表达了诗人的情感体验与审美理想,也营造出鲜明的古典意蕴,折射出丰富的诗意内涵。
我国古典诗词中,“酒”是一个传统的审美意象,诗人们通过立意选象,或借酒怡情,或解愁忘忧,或送友饯行,或书写人生,或感叹现实,体现诗人高峻的人格和洒落的胸怀,彰显诗歌深刻的思想内涵与高度的艺术价值。郑愁予现代诗的创作,也明显受到这个文化传统的影响,他用意象“酒”的清淡馨香和古雅风韵表达现代诗歌丰富的审美内涵。比如《最美的形式给予酒器》中,诗人用典传情、借“酒”遣怀,称“酒是李白的生命”,“肯与邻翁相对饮”的杜甫,更多的是借酒助兴遣怀。而诗人则与酒结缘,抒发真情至性:欣然醉酒,在微醺中返归自然,在这样一种状态下进入物我交融、天人合一的境界。客观的意象“酒”在这里已经浸入诗人独特的主观色彩,既书写了诗人独特的情感体验,也昭示着诗人对于生命本身的审视。而在《梦土上》中,“酒”这一意象则更多地寄托了诗人的思念之苦:那间矗立在森林脚下的小屋,还有那篱笆倚门等“我”的伊人,似乎都是一种现实的呈现,但是却显得极其的缥缈虚无;无可奈何的诗人别无选择,只能带来一壶酒独酌,借酒消愁,聊以自慰,因等“我”的人早已离去。在这里,身外之景的美好,反衬出诗人内心的孤独,寄寓着处境之凄惨与人生之无奈。
(二)人文关怀的传承展现的精神情韵
从文化的视角审视,郑愁予的很多作品,例如《错误》《流浪的天使》《旅梦》《野店》《燕人行》《衣钵》等都塑造出了浪子或旅人的形象,并且大多具有流浪、羁旅、远行及出走等行为方式,极大程度上体现出郑愁予诗歌的人文关怀,表现出与中国传统文化紧密相连的精神内涵。纵观郑愁予的诗歌创作,运用现代的诗歌手法展现传统的人文精神,诗歌渗透着离乱、伤病、浪漫、激昂、贫穷、无奈的情思,并体现出历史、政治、权力、艺术、精神、意识的风骨,折射出了极强的人文情怀。特别是他的诗歌所塑造的“浪子”形象,不仅具有传统的游侠气质,还或多或少拥有儒家传统特质,体现出极强的人文精神,《水手刀》便是其中之一。诗人塑造了一个抒情主人公——水手,借水手之口表达漂泊之感和相思之情:他在航船上呓语,随着滚滚波涛浮在水面,又漂向那美丽的海岛,漂给岸边守候着恋人。品读诗歌,我们感受到更多的是满蕴在诗句中的人文情怀,体现出古典与现代相结合的美感。此外,他的诗歌如《小小的岛》《如雾起时》等,都能集中折射出人文情怀的审美特质。我们有理由认为,正是因为常年在外漂泊的经历,诗人的思归之情才如此的强烈,才这么迫切地想找到属于自己的宁静家园。在《归航曲》中,诗人坦言:“漂泊得很久,我想归去了/仿佛,我不属于这里的一切……”远离故土,常年漂泊,诗人的脚步一次次到达更远的地方,与自己心中的故乡的空间距离再度延长,诗人就借“旅人”这一抒情主人公表达自己心理上深深的漂泊感和孤独感。
其实,郑愁予作品中的人文精神,是对我国古典诗词传统的一种继承和发展,他把儒家“仁”的传统以及从“仁”中衍生出的“义”作为诗学建构的美学理念,并且积极追寻诗歌“人文”之品性,作为诗歌创作的一种审美取向和价值追求。比如《燕人行》:“未酬一歌 岂是/慷慨重诺的/燕人?……”仔细品读,我们读到的是从诗人激情中迸射出的诗句,而眼前浮现的却是寒冽易水边站立的荆轲,耳边回荡的是萧瑟秋风中回肠荡气的歌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里,诗人巧妙化用《易水送别》中描绘的悲壮苍凉的气氛和塑造的义无反顾赴难的英雄形象,努力挖掘历史文化内涵来表现现代情韵,既表现出鲜明的古典意蕴,又体现出现代性的人文情怀。郑愁予曾形容自己“像是普罗诗人出身,一开始,就写矿工。……矿工写完写清道夫,我早年诗集中还有娼妓、水手这一类题材”。足以见得诗人的关注点是中国现代历史中悲惨人物的苦难命运与境遇,体现出他的人文情怀以及对家国的热爱和对正义的坚持。
(三)丰赡深远的诗意呈现的美学特质
郑愁予诗歌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以敏锐的心灵去寻觅丰赡深远的诗意,融合中国的传统审美取向与西方现代派的表现技巧,通过纯净优美的文字表现人性与命运、生命与存在的内涵,表达自己独特的审美诉求和情感体验,形成“愁予风”诗歌华美柔婉的美学特质。正是这种带有创造性的表达,呈现出郑愁予诗歌特有的视觉美感和艺术魅力,也体现出他的个性才情与精神品位。以“现代抒情诗的绝唱”《错误》为例,具体分析。诗歌如下: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对这首诗的解读,至今有多种不同结论:或以为写母亲期盼游子的回归,或以为写倦守春闺的闺妇思夫,或以为写“妻盼夫归”的真挚情爱,或以为写海外游子的流浪情怀等,诚如陈思和所言:“文学作品的魅力在于阐释,越是提供了多种阐释可能性的作品,就越有艺术生命力。”在这首作品中,诗人借助浸透着自己情思又具有古典神韵的传统意象,营造出别致的意境和深厚的意蕴。诗歌开篇的“江南”意象,简约而典型,在人们心中勾起的不仅是烟雨朦胧,更有自然的古典怀想。而后,诗人含蓄蕴藉地写出一个怀想的对象——女子,又以“莲花”比喻女子洁净美丽的姣好容颜;继而,诗人纵情将多个意象恣意地铺展:“东风”不来,“柳絮”不飞,“小城”寂寞,“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响,“春帷”不揭,“窗扉”紧掩,诗歌这样的描述恰到好处地暗示、契合了诗人的主观情感,构成了华美柔婉的诗意世界:优美与伤感、相思与怨恨、期盼与落寞,缓缓渗入人心,令人挥之不去,回味无穷;最后,诗人满蕴着深情写道:“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水到渠成地将诗歌铺展意象的最终目的交代清楚,也将诗人发自内心的漂泊离愁自然流露出来。从整体而言,这首诗歌语言清新、意象精美、意境幽深,蕴含着诗人强烈的漂泊感,显现出郑愁予诗歌别致深厚的审美取向,也折射出特定时代人们的普遍心理和情感体验。
三、对现代诗情表述视域的质性分析
郑愁予自始至终怀念着大陆,怀念着传统,他笔下书写的是一种内心说不尽的中国情结显现的现代诗情。分析郑愁予诗歌现代诗情的表述视域:一方面,运用中国古代诗歌的表现技巧和传统来表达诗人的现实处境与诗意诉求;另一方面,通过纯净优美的文字思考或追问人性与命运、生命与存在的诗意内涵。从诗歌本体而言,这就构成了郑愁予诗歌特有的美学价值。最为典型地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乡愁情结的异质抒写
“乡愁”是文学艺术尤其是诗歌的重要主题。郑愁予诗歌创作同样带有这种创作取向,醉心于这种情怀的表达。这是源于因空间的流放、精神与心灵的被放逐而催生的孤独感,源于对乡土家园和亲人朋友的思念、对民族文化难以割舍的挚爱与眷恋。郑愁予在历经中国大陆20世纪40年代末的政治历史大变动与苦难之后,来到中国台湾,远离故土的漂泊感滋生了他的“孤儿”心态,也培植了他诗作中浓厚的乡愁情结:怀乡念人,追忆思归。郑愁予曾这样说,我把“乡愁”放在背包里,走到哪背到哪。如他的《想望》:“推开窗子/我们生活在海上/……但啊,我心想着那天外的陆地。”诗人身处孤岛,遥想大陆,追忆过去美好的生活,面对眼前无法回归的现实,思乡的愁情与思归的念想,全都出现在诗人的精神空间里。
郑愁予的诗歌作品抒写“乡愁”,不仅是对乡愁情感的简单流露,不只抒写纯粹的自我之情,更将情与理有机结合,拓宽了诗歌的表述视域,提升了诗歌的表达层次,体现出诗人对“乡愁”主题独特而个性的体悟与表达。如《乡音》通过独自凝望流星,在抒写乡愁情怀的同时也展现出对生命的感悟,流露出忧伤执着的悲美情调,人们在阅读时就自然感受到蕴含其中的生命的孤独感,入心至切,感人至深。更为重要的是,郑愁予先生抒写乡愁情怀的作品,将“乡愁”主题的内涵进一步升华,还郁结着深沉的民族情结。
(二)山水情韵的诗意表达
山水情结是中国文人的传统感情,形态万千的山姿水态在不同诗人的笔下呈现出不同的气质:谢灵运的自然、李白的壮美、王维的幽静、苏轼的潇洒、范成大的隽秀……郑愁予传承了中国文人的这种传统,同样钟情千姿百态的自然山水。诗人以个性化的表达,赋予自然山水独特的性格,诗意地表达了山水的生命与活力。在他的诗歌《岛谷》中,“众溪是海洋的手指”“细小、清浅,爱唱活泼的歌”;而在《云海居(二)——玉山辑之二》里,“恋居的云朵们”“爱着群山的默对”,他们彼此相忘,在风里、雨里、彩虹里默默相对。这样轻灵的诗句,这样唯美的描写,在郑愁予的很多山水诗中随处可见。
当然,山水诗也需要发展创新,也需要与时俱进,郑愁予正是这样的诗人。他没有沿袭古人山水诗歌的表达传统,他不拘泥于对大自然的刻板描摹与歌咏礼赞,而更多的是在大自然奇丽秀美的风景里寄托着现代诗情——渴望纯净,寻求和谐、安宁与皈依,所以那些山水景物所折射并反映的是动荡不安的时代里诗人内在的精神与心灵诉求。在郑愁予的诗中,“山、湖”是平和、宁静、安定的象征,而“海”是喧嚣、流浪、漂泊的象征。如《山外书》中,诗人通过“云说海的沉默太深,风说海的笑声太辽阔”的铺垫,极写“我底归心/不再涌动”,是因为“我来自海上”,“我”漂泊太久,强烈地表达了诗人特殊经历后特定的心境。
总之,郑愁予以一颗挚爱山水的赤子之心,捕捉优美的自然和人文景观,诗意地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使其诗呈现出宁静和谐、飘逸超脱的美学特质。
(三)闺怨情愫的独特流露
作为中国传统诗词中重要题材的闺怨,大多为男子模拟女子心态代怨妇而发声,流露闺中思妇的怨慕之情,表达的是对闺妇的同情之心,抒写的是纯粹的个人之情,这类作品在文学史上不胜枚举,如白居易的《长相思》、温庭筠的《望江南》莫不如此。但郑愁予却一改传统之气,以男性立场与口吻去摹写吟咏,以闺怨情愫表现他作为漂泊游子对待爱情独特的心理与真切的情感。如《错误》,运用细腻的表现手法,通过带有暗示性和隐喻性的意象展现出思妇“美丽的错误”痴情望归、幽怨哀切的沉重与无奈以及“过客”“不是归人”的怅然与落寞,充分体现出古典诗词的意蕴,具有传统闺怨诗的绰约风韵与隽永魅力。此诗抒写的是怎样的心理情感状态,是友情,还是爱情,抑或是亲情,确实很难确定,但蕴含其中的怨慕之情还是显而易见的。再如《情妇》:“我要她感觉,那是季节,或/候鸟的来临/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这首诗歌没有华丽的辞藻,流淌在字里行间的只是诗人自然而真实的感情。虽然诗歌所表达的情感很“自私”,但仍有一种动人的魅力,反映出诗人内心的无奈。
的确,郑愁予的《错误》《情妇》等这一类闺怨诗是应时代而生,反映的是那个时代的“那些诗人”最真实的心灵世界,同时也反照出无奈的人生和人生的无奈。再如《寂寞的人坐着看花》,“拥怀天地的人”保持着“矜持”的坐姿,他“有简单的寂寞”,入夜之后他怀想的是“花月”“雪花”“花莲”,很显然,这是典型的闺怨题材作品,细腻柔情,温润婉约,携带着淡淡的哀愁,流露出透明的忧伤。总之,郑愁予把“闺怨”纳入表述视域,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在情爱的诉说中杂糅诗人更为复杂的个人情怀,承载着流落异乡的一代人漂泊生活的孤寂失落与苦闷辛酸,是对那个飘零落寞时代的社会心态的真实反映,也指向了经历了漂泊之苦的台湾现代诗人因沧海桑田之感产生的时空悲剧意识。
(四)悲悯情怀的自然倾诉
由于特殊的人生经历,郑愁予对生命有着深切体验与感悟,怀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悯情怀。表现在他的诗歌中,形成了以浓重的伤感为基调的特质,也促成了诗人对人生最深刻的感受与体认——无常观。正如他自己所说:“我的诗作里,无论是哪一类的素材,都隐含我自幼就怀有的一种‘流逝感’。究之再三,这即是佛理中解说悟境的‘无常观’了。”郑愁予亲历了社会的动荡,经受了时代的苦难,饱尝了漂泊的艰难,他的内心积淀了缥缈的流逝感与厚重的沧桑感;加之郑愁予深受佛家思想的影响,对生命的体悟就产生了一种无常感,充满了悲悯情怀:感时世之,纷乱,哀民生之多艰,叹人生之无常。
悲悯情怀贯穿于郑愁予诗歌创作的始终,从最初发表的《矿工》《草鞋与筏子》《边塞组曲》(系列——《残堡》《野店》)到《老水手》《板车夫》,再到后来的《小站之战》《三二九前夕》《旅程》《衣钵》《燕人行》等,都鲜明地体现出这一主题: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关切,对时间、生命的关怀与感悟。如《小河——边塞组曲之五》,诗人以“不变”的情怀关注“变化”的抒情对象,在诗人眼中,这是一条“满载各种不幸与忧伤人泪水的小河”,“败阵的将军、迷途的商旅、被贬的官吏、脱逃的戍卒”,他们酸辛的泪水汇聚于此,他们生命的精神也凝结于此。诗歌呈现出的是一幕幕不平凡的悲壮,展现出的一个个令人垂泪故事,流露出的是诗人内心无限的同情。诗人站在小河旁与之共谱共吟,向小河倾诉自己的无奈与无力,诗人苍凉凄美的心声、悲怆深沉的情感也就凝化成了流淌的诗句,一句一句潜入到我们的内心,一点一点触动我们心灵的共鸣。
四、结语
我们必须承认,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而又如何“继往并开来”,是中国新诗写作和新诗研究中一个无法回避的重大问题,郑愁予用他的诗歌创作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
郑愁予自觉承担起传承诗歌优秀传统和开拓新诗表述视域的使命,尊重古典诗歌的优秀传统与审美情趣,站在传统与现代的契合点,采撷古典诗词的精华与神韵,运用现代诗歌的表达技巧,表现现代人的独特情思——乡愁情结、山水情韵、闺怨情愫、悲悯情怀。他的诗歌作品充满正义感和使命感,散发出较为浓郁的古典意蕴,展现出极具人文关怀的精神情韵,呈现出丰赡深远的诗意和美学特质,不仅体现出古典的审美取向,更折射出个性化的现代诗情。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这可以看作是郑愁予之所以成为郑愁予的关键。
深入研究郑愁予的诗歌文本及其创作实践,也会带给我们许多有益的诗学启发:其一,诗歌作品在时代语境中,不仅要惯于在诗学传统中寻找一条通往心灵的探索之路,还要从个人感性的层面,以清醒的意识反照社会现实,担负诗者责任;其二,诗人的创作要自觉汲取传统文化中的有益成分,将个人才情与历史传统整合,坚持走传承与创新相结合的诗学之路;其三,诗歌创造的审美境界与诗歌作品的审美特质,既要对现实做主观性观照,也要对情感做超越性体悟,要成为一种超越文本的精神硬核存在形态。
总之,郑愁予对诗性的坚守,赓续了古典诗歌的艺术生命,开拓了现代诗歌的艺术天地;在诗人为我们构筑的诗意世界里,体现出丰富的内涵,又凸显了独特的美学价值。我们有理由说,他身上所具有的鲜明的文化追求、强烈的个性意识、自觉的创新精神,对于诗歌来说,对于时代而言,都是值得我们尊重的典范。
①沈奇:《中国的中国诗人郑愁予,当你走进雨巷时,是否也能感受一场错误》,https://k.sina.com.cn/article_697165 2427_19f8af94b00100ieay.html#/
②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
③④贾明:《意蕴析论》,《北方论丛》2003年第6期。
⑤李蒙:《从第一本诗集谈起——郑愁予与曾淑美、罗任玲、鸿鸿、零雨谈片》,https://dcc.ndhu.ecu.tw/poemroad/jeng-chouyu
⑥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序言》(第二版),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页。
⑦郑愁予:《郑愁予诗的自选:I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