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退场”看词典体对《马桥词典》叙事的影响
2022-08-15孙莉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00
⊙孙莉[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00]
作品中的人物既然出现,就必定会退场。线性叙事文本中虽然会运用倒叙、插叙等叙事手法,但从小说整体来看,人物的进场与退场仍符合时间线且较为自然,在阅读过程中,读者能把握住每个人物在各个阶段参与的主要事件。《马桥词典》是韩少功于1996年出版的一部词典体小说,有“非线性”的叙事特征,书中每一个词条需要在有限的篇幅中具备基本的完整性。正因如此,小说的叙事很难连贯,最明显之处就是文中部分人物的“不完全退场”。追求小说叙事的流畅性,就会导致词条与词条之间有较多勾连。若是追求词典体的充分运用,小说在叙事上就会产生割裂。韩少功在词典体与小说的融合上做出尝试,从“退场”这一角度分析可以揭示词典体对《马桥词典》叙事的影响。
一、各式各样的“退场”
《马桥词典》中人物的退场有很多种形式,大致分为两类:永久性退场与“不完全退场”。
永久性退场指的是人物在“退场”后不再在后面的词条中出现。例如志煌,只在“宝气”“双狮滚绣球”“三毛”这几个词条中出现,书中并没有交代他的结局或他不再出现的原因,这样的退场符合词典体的特征,词条注释中的每一个故事仅为该词条服务,注释之间并不一定需要有关联。再比如本仁,仅在“老表”这一词条中出现,他因吃完了一家人的苞谷浆,无颜面对家人而逃走。即使他再一次回到马桥,也并不打算回迁,仍旧回江西去,于是“我”再也没见过他。本仁的永久性退场是因为他脱离了马桥这一特定的小说环境,从马桥消失,因而不再被作者纳入《马桥词典》中。
词典的形式使得马桥人的故事分散开来,同一个人的经历大多被分成了零散的几个部分,穿插在不同的词条里,这些词条的位置或相近或相隔甚远。死亡在线性叙事中一般是人物永久性退场的标志,而在《马桥词典》中并非如此,死亡恰恰是造成人物“不完全退场”的主要原因。比如茂公和本义争执,放火烧粮,最后“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死了”。但是死亡并没有使他永久性退场,茂公死后,他的石臼仿佛承载了他灵魂中的愤恨,与本义的石磨“大战”。本义再也不愿意和茂公一家有牵连,处处避开他们。茂公的“不完全退场”与马桥人的鬼神观念有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马桥人对待事物的迷信色彩。
还有的人物“不完全退场”的表现是他们依旧活在马桥人的语言中,即使人物早已死亡,但他创造或频繁运用的特定语言词汇仍被世世代代的马桥人使用。如黑相公牟继生在篮球场上使用的“三秒”,被打球的后生们当作规则,尽管牟继生早已离开马桥。明启则因为贪财恋色,失掉了“格”,把“全村的光荣”断送了,在他积郁成疾去世后,娃崽们仍在唱嘲讽他的歌谣。韩少功说:“只要还有语言,他就可能一直活下去,活入深深的未来。”
作者多次提及本该退场的人物,也会造成“不完全退场”,这涉及作者主观的思想与情感。词典以一个个词条为编排对象,而每一个词条涉及的人物不同,因此作者为了满足形式的需要,无法完全按照时间顺序写作,与同一个人物有关的事件散落在书中的不同位置。比如万玉,在第22个词条“龙(续)”中已经死亡,但又在第30个词条“下”、第31个词条“公地”、第55个词条“话份”、第80个词条“模范”中多次出现,构成万玉“不完全退场”的状态。
一些人物因与亲人命运的牵连,同样未能完全离场。希大杆子在第8个词条“碘酊”、第23个词条“枫鬼”中出现,最后直到小说末尾“隔锅兄弟”这一词条中又被再次提及。马鸣、本义、盐午其实是血亲,都是希大杆子的孩子。希大杆子像一个锁链,将性格、地位、命运截然不同的三个马桥人串联在一起。从这些隔锅兄弟的关系出发,读者又一次回忆起小说开头的希大杆子,惊奇地发现在马桥看似缺位的大家族观念其实正是马桥人祖祖辈辈也绕不开的萦系。
二、“不完全退场”的价值
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已经呈现出无主潮、无共名的趋势,作家依据不同的创作理念书写多样的作品,主体的情感得到彰显,文学逐渐从“工具”回归到文学本身。1993年起,文坛掀起了轰轰烈烈的“人文精神大讨论”,文学日益边缘化,作家价值立场混乱,信仰和理想迷失,创作流于浮浅……种种问题让许多知识分子警觉,力图摆脱“文学和人文精神的危机”。《马桥词典》就创作于这一时代,采用词典体形式写作小说是韩少功的新颖尝试,将创新的形式、传统的故事内容、深邃的思想内涵熔于一炉。作者试图在词典体和小说叙事之间找到平衡,《马桥词典》中人物的不同退场方式以及有别于传统小说的退场时序展示了他应对这一挑战的独特方式。这种尝试本身就富有价值,相比于同时期商品浪潮下产生的喧嚣、空洞、单纯追求感官刺激的作品,《马桥词典》更能体现历史厚重感,以马桥的人与事为基点,对生活及人生价值做出有益的探寻。
“看九十年代文学,得看长篇小说;而看长篇小说,得看它的文体。九十年代的作家讲故事,首先考虑的是如何使出浑身解数讲故事,即如何以新颖而又独特的叙述方式去吸引挑剔的读者。”韩少功试图在《马桥词典》中找到“非线性”叙事的可能,进行文体创新。传统的、按时间先后顺序展开的叙事被称为线性叙事,能将小说层层递推到故事的末端,整个事件的发展脉络清晰。而“非线性”的叙事手法打破事物发展的因果逻辑性和时间连贯性,有时会将一切事物同时并存于同一空间。《马桥词典》的“非线性”叙事就体现在词典体上,尤其是在人物“退场”方面。“故事的文学性是被包容在词典的叙事形式里面的,读者首先读到的是一部完整的关于马桥的词典,其后才有故事的成分。”《马桥词典》的词条之间基本没有次序关系和因果联系,阅读顺序对理解小说的影响并不大,乱序阅读时只需要将每个词条中出现的人物都当成独立的、第一次出现的人物,便也能读下去。“如同《马桥词典》《上塘书》《地方性知识》《我的菩提树》《浮世三记》等,这些文本只是开放式阅读意义上的词典体,但文本故事还是固定的,甚至是可以准确描述、复原的。”词典体的形式让《马桥词典》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剥开“词典”的外壳,读者真正读到的仍是固定的文本故事。而每个词条内部的故事具有时间连贯性和因果逻辑性,人物在同一个词条内不可能无休止地进场与退场。词典体带来的“非线性”叙事外壳与文本自身的线性叙事内核相融合,塑造了《马桥词典》独特的亮点。
而看似随笔写成的进场与退场,或许更加接近生活的真实状态,正如韩少功所说:“那种小说里,主导性人物,主导性情节,主导性情绪,一手遮天地独霸了作者和读者的视野,让人们无法旁顾。即便有一些偶作的闲笔,也只不过是对主线的零星点缀,是专制下的一点点君恩。”传统小说是作者从他设置的视角出发叙述故事,主人公及事件全都是作者安排好的,俨然带有明显的个人烙印,至于对待这些人和事的态度,就更加体现作者的主观色彩了。《马桥词典》同样有主观色彩,“充满了个人的智慧、体验和感触。某些词条似乎还保留着作家的体温”。尽管有的时候作者并没有直接将观点表达出来,但推敲其使用的语言和写作手法,便可以发现他在有意或无意中对读者的牵制。更何况,传统小说的作者更是被“框架”局限,“每一题材类型都有一套故事框架准备在那儿,所谓削平深度,消费故事,而且大同小异,万变不离其宗”。于是,现有的框架既给作者提供了便利,同时也诱使这些作者一次次故步自封。而读者被这样的作品引领,陷入固化的思维与刻板的审美,为框架中的“框架”所限。韩少功曾说:“我从八十年代起就渐渐对现有的小说形式不满意,总觉得模式化,不自由,情节的起承转合玩下来,作者只能跟着跑,很多感受和想象放不进去。我一直想把小说因素与非小说因素作一点搅和,把小说写得不像小说。”韩少功不想在《马桥词典》中设置明显主线,“克服危机将也许需要偶尔打破某种文体习惯”,作品中人物的进场与退场不依照时间顺序进行,这样的“不完全退场”似乎更贴近现实生活。人们在生活中看到的也只是事件的片段,没有人能完整地“观察”他人的一生,每次的相遇都是在对方生命中短暂的进场与退场。
三、“不完全退场”的缺陷
以词典体的形式创作长篇小说,这种形式固然新颖,却也给文本的叙事带来缺陷。“不完全退场”的人物在暂时退场后又不断地出场,使得文本的条理颇为混乱,作者想要表达的情感也无法得到较好的展示。
因词典中每一个词条背后的故事具有相对独立性,词典体小说内部的故事大多割裂开来,导致了人物退场后无规律复现,有关同一个人物的故事散乱在文本当中。于是,从人物的角度出发把握《马桥词典》便显得有些困难。如前文所说,万玉的“不完全退场”使读者难以梳理出他的生活轨迹,在前一个词条中死亡的万玉仿佛又在之后的词条中再次“复活”,产生混乱之感。作者似乎是在阐释词条时偶然想到了万玉,便不断地为其编撰故事,使万玉身上的某些特质,如爱亲近女人、无所事事等,通过不同的故事得到深化。与其说读者通过阅读文本把握了这一人物形象,不如说是作者向读者“甩”来了一些性格碎片,由读者来拼凑这个人物。人物碎片化的特点在复查身上体现得更为明显,复查在《马桥词典》中很多时候充当的是一个讲故事的领路人角色,小说中多次提到“复查说”,由复查来讲述某个词条背后的故事,也是他时常陪伴着作者,因此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进场的动作。而作者并没有给他安排一个彻底的退场,即使在小说的最后,复查也依然呈现出进场的姿态:“复查帮我们几个知青挑着一挑子行李,匆匆地赶上来,‘就到了就到了。看见没有,前面就是,不算太远吧?’”复查在小说的前、中、后部分中都出现过,作者借复查之口讲述马桥故事,使得读者更多地被故事本身吸引,而忽视了作为说话人的复查,他好像无处不在,但常常是一晃而过的影子。
韩少功在《马桥词典》中提到:“但只要稍微想一想,在更多的时候,实际生活不是这样,不符合这种主线因果导控的模式。”“在这样万端纷纭的因果网络里,小说的主线霸权(人物的、情节的、情绪的)有什么合法性呢?”作者想要摆脱主线霸权,真正表现真实生活,但其实《马桥词典》并没有完全摆脱作者主导,文本无法脱离作者的意识,它是随着作者的思维流淌的。作者有意识地将同一人物的相关词条编排在靠近的位置,如志煌在“宝气”“宝气(续)”“双狮滚绣球”“三毛”这四个几乎连续的词条中充当主角,这一方面体现了韩少功尝试平衡词典体和小说的连贯叙事,另一方面也说明在作品中去除作者主导地位的困难程度很大。作者只是凭借词典体将各个故事分散,在表面上去除了主线,但实际上仍无法消解叙事小说的内在脉络,读者依旧需要将散落在各处的故事拼接在一起,还原小说的叙事逻辑,从而阅读和理解马桥。从这一角度来说,词典体造就的“非线性”叙事外壳未能很好地完成韩少功摆脱主线霸权的初衷。
《诗学》对悲剧的定义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为的模仿。”人物的“不完全退场”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品的悲剧表达。《马桥词典》中很多词条的背后是悲剧性故事。男孩雄狮被多年前埋下的炸弹炸死,水水精神失常成为梦婆,有丐德丐才的九袋爷在狱中惨死,“马大青天”马疤子自杀而亡……这些人物自身对应的几个词条位置相近,其命运的悲剧性在永久性退场中充分体现。但是对于像万玉、马鸣、复查这样的人物来说,他们的悲剧性却被“不完全退场”消解。“龙”这一词条中的万玉已经死亡,但他并没有完全退场,作者在接下去的词条中不直接提及他的死亡,安排他之后又一次次进场,其死亡的悲剧性被削弱。马鸣亦是如此,小说末尾作者谈及将近二十年后与马鸣的重逢,马鸣歌唱着:“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这是他“不完全退场”的姿态,在歌声中,人物身上的悲剧性也仿佛随风消逝。
《马桥词典》中人物的“不完全退场”体现了词典体“非线性”叙事外壳与文本线性叙事内核的巧妙融合,相较于有绝对主线霸权的作品,《马桥词典》更能体现真实生活,这一尝试在20世纪90年代的文坛环境中具有突破性的价值。但是人物的“不完全退场”也给叙事造成了一定缺陷,韩少功操纵着作品中人物的进场与退场,却并未做到使作者“完全退场”。人物不断的进场与退场使文本叙事产生割裂,人物变得碎片化、工具化,且导致了人物及事件悲剧性的消解。
① 韩少功:《马桥词典》,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13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王一川:《我看九十年代长篇小说文体新趋势》,《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5期。
③ 陈思和:《〈马桥词典〉:中国当代文学的世界性因素之一例》,《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第2期。
④ 李晓禺:《词典体小说:新世纪小说研究的“标本”》,《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⑤ 南帆:《〈马桥词典〉:敞开和囚禁》,《当代作家评论》1996年第5期。
⑥ 雷达:《原创力的匮乏、焦虑,以及拯救》,《文艺争鸣》2008年第10期。
⑦ 韩少功:《关于〈马桥词典〉的对话》,《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3期。
⑧ 韩少功:《暗示》,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