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袋水果糖的故事
2022-08-10赵亚勇
※文/赵亚勇
1966年5月16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报社担任领导的我父亲很快被打倒了。为了避开造反派无休无止的批斗,父亲带着我躲到了乡下,但没过多久,造反派就循迹找到了我们。那是一个上午,几个造反派(其中一个拿着一只铜把手枪)勒令父亲去“六五三”参加一个专门给“走资派”办的学习班。父亲无奈,只好带着5岁的我去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六五三”是个代号,全称是北京大学汉中分校。这是1965年3月由当时的北大副校长周培源亲自选定的校址,位于勉县连城山下,山背后就是著名的连城栈道,隔着一条褒河,对面是汉台区的河东店镇。而“六五三”这个代号是选定校址的时间。
我们到“六五三”时,已经是中午。汽车停在了一幢4层的红砖小楼前。父亲的房间在3楼正对楼梯右手第二间,隔壁住着的正是他的好友,也是他的老领导、地委副书记白纪年。白伯伯脸上永远挂着笑容,一见到父亲,马上接过行李,拉着我的手就进了房间。老友见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何况是特殊时期,特殊地点。我听不懂大人的话,便跑到楼外面去玩。看门的告诫我不可跑太远,尤其不要到西边的操场上去,有危险。有什么危险,后来我才知道。
这是一个山坳,很隐蔽。据说选中这个地方做校址,就是考虑到了战备的需要。当时,校园的基建工程已经完成,但是并没有投入使用,既无老师,也无学生。此时,“文革”已经由文斗升级为武斗,汉中两大造反派组织之一的“统临矿”,将“六五三”据为巢穴,为争夺话语权,以办学习班名义,把汉中地委、专署及各单位的“走资派”集中到了这里。“年少不知愁滋味”,父亲他们忍受着什么样的煎熬,我体会不到,只知道一个人整天在校园里疯玩。我最喜欢干的事就是钻进一辆废弃的坦克里看那些战斗队员训练,操场上杀声震天,靶场上枪声不断,很是热闹。父亲怕伤着我,屡次告诫,可惜我一会儿就忘了,他一去学习,我就“哧溜”一声跑了。
父亲和白伯伯他们天天学习,做检查,挨批判,也不准随便出入这幢小楼,我是唯一的“自由人”,可以帮叔叔、伯伯们去小卖部买烟和日用品,这也是我最乐意做的事情。白伯伯级别高,是这里最大的“走资派”之一,但他最乐观,从不见他脸上有一丝愁容,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样子。他经常和父亲下棋,这也是唯一被允许的娱乐活动。我就在边上静静地看,我的象棋就是这样看会的。
白伯伯是父亲所有朋友中最和善可亲的,对我也很好。记得1966年的一天,父亲请白伯伯等几位朋友来我家吃饭,5岁的我有些饿了,未等菜上齐,就想拿一个炸元宵吃,被父母亲阻止,我委屈得想哭。白伯伯见状,便把我拉到身边,用筷子夹了一个炸元宵给了我。从那以后,白伯伯每次来我家都会给我带一点好吃的。1967年初,白伯伯“解放”了,去省里任职,临行时父亲托他将我带回汉中交给我奶奶。那天一大早,白伯伯拿了一大袋水果糖给我,拉着我的手上了一辆解放牌汽车。白伯伯和父亲互道珍重后,汽车离开了“六五三”。汽车驶过褒河大桥,穿过河东店冷清的街道,快到宗营镇时,前边传来激烈的枪声。有人过来通知我们,由于另一造反派的进攻,双方发生激战,过不去了,汽车只好掉头返回。第二天战事结束,“统临矿”击退了“联新派”的进攻,路又通了。白伯伯又拿来了一袋糖给我,可是父亲担心我的安全,并没有让我随白伯伯一块走。
我和白伯伯这一别就是13年。1980年7月中旬的一天,父亲突然病倒了,病情发展的很快,地区医院的大夫要我们赶紧转到省城的大医院。时任陕西省副省长的白伯伯知道后,立即联系了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在四医大附属医院的干部病房里,我见到了久违的白伯伯,他来探望已经接到病危通知的父亲。白伯伯详细询问了父亲的病情,并答应尽快帮助解决父亲的政策落实问题。不久,父亲就平反了,白伯伯工作忙特地派秘书前来告诉了这个喜讯。那几天父亲特别高兴,能吃能睡,有说有笑。我们以为他的病快好了,然而在1980年12月25日19时13分,父亲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骨癌夺走了他年仅50岁的生命。白伯伯闻讯赶来送别父亲,他含着泪沉痛地说道:“陕南一代才子走了,家璧走好。”
白伯伯和我父亲都是战争年代过来的人,又在“文革”中共过难,虽然是上下级关系,但共同的理想和爱好,使他们成为了肝胆相照的朋友。白伯伯对我们也非常关心和关照,我们一直心存感激。尤其让我感动的是白伯伯一直记得我的小名和两袋糖的故事,见了我就开玩笑地说:“老三娃,白伯伯送你的两袋糖吃完了吗?”弄得我还有点不好意思。如今白伯伯和父亲都已去世,他们可以把棋盘摆到天堂,在楚河汉界上鏖战,继续他们的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