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成的神明:香菇业祖师神吴三公探源
2022-08-08史文韬
史文韬
对于菇神的研究,自1947年陈国钧的《菇民研究》[1]始,在该文中,作者简略地罗列了浙江庆元县域内有关两位菇神的传说和主要庙宇。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当地大力发展香菇产业的政策倡导下,庆元地方文史工作者才掀起了对吴三公传说故事的又一阵整理研究热潮[2-3]。其后,张寿橙的《中国香菇栽培史》[4]梳理了菇民信仰中的诸位神灵及其相关的传说,并对于信仰活动场所菇神庙也作了介绍。近年来,吴珍珍的《浙南庆元县域菇神崇拜现象及其历史文化特征浅析》[5]除了叙述吴三公的神庙、庙会活动以外,还分析其信仰产生的原因,特别提到了道教文化对于吴三公成神的影响。而罗士杰《移民与地方神:以“菇神吴三公”分香台中新社的故事为例》[6]则收集了各类吴三公的传说,并尝试用社会学的方法分析菇神信仰在菇民生活中的作用。
但是,这些研究共同的缺陷是对史料的甄别不足,将大量民间传说视作真实历史,并将互相矛盾的记载人为地裁剪以整理出一个看似连续的叙事,这样菇神的原本面貌就更加深深地隐藏于民间传说之中了。学者都未曾注意到不同地区的菇民对于菇业祖师神的认识存在分歧:庆元地区的菇民奉吴三公为祖师,龙泉和景宁地区则以五显大帝为尊。关系紧密的三邑菇民在祖师神的身份认定上为何有如此大的不同,吴三公和五显大帝究竟谁先进入菇民的生活等问题,尚未得到很好的解答。同时,在这些经过地方学者整理,看似自圆其说的吴三公故事中,实际上还隐藏着大量的矛盾和抵牾之处,这些矛盾的情节里隐藏着菇民创造吴三公时所用的素材来源。本文从这些传说出发,尝试还原菇民这样一个处于社会边缘的群体是如何运用手中有限的资源,构建出属于自己的排他性神明。
一、从吴判府到吴三公
浙江庆元菇民对于吴三公的崇拜,现今学者均以为可追溯至南宋,若梳理县志中吴三公神庙及其周边庙宇之流变,便可发现菇民对吴三公的信仰其实在清代才逐渐成形。
祭祀吴三公的庙宇,最著名的当属位于西洋村的西洋殿,旧称“吴判府庙”。该庙最早见于崇祯版《庆元县志》[7]中,仅有“在二都西洋”的描述。然而,该庙并非一开始就是祭祀吴三公的庙宇。按吴三公所属之龙岩村吴氏宗谱,吴三公“于明万历三年敕封为判府相公”,该记载显系后人虚构。因仅仅三十四年后的万历三十七年(公元1609年)谱序中丝毫未提及所谓判府相公一事,如此光耀门楣之事不写入谱序之中,崇祯县志也对此毫无提及,则该吴三公的“判府相公”封号当是清代吴姓菇民基于“吴判府庙”虚构的。
除了虚构“敕封判府相公”的记载,将吴判府庙转换为吴三公庙外,菇民还嫁接了另一个庙宇的历史与神迹,构建出该庙创建于宋代的悠久历史。同样是崇祯志中,在西洋村附近的盖竹、周墩两个村中,存在供奉一吴姓神的庙宇。周墩村的庙称为显灵庙,盖竹村的庙宇称为灵显庙。盖竹村灵显庙所留下的记载较多,志云:“在二都盖竹,旧传神姓吴,生长此地,言吉凶祸福无不验,既殁,乡人立庙祀之,水旱疾疫有祷輙应。宋咸淳元年邑人吴标等为请于朝,赐显灵庙匾。”从此段记载看,该吴姓神生前是盖竹村人,乃是一个法师似的人物,颇有些神通,因此死后受到乡民崇拜。而志中提及的邑人吴标,疑与庆元县城中供奉五显大帝之拱瑞堂的倡建者为同一人:“原庙在盖竹,邑人何文魁、吴标请建于此。”从以上周墩和盖竹庙名的相似程度以及记载的详略来看,二者似乎供奉同一神灵,且以盖竹庙为主。在康熙《县志》(公元1672年)里,盖竹庙的记载稍有变化,吴标从请赐额者变成了建庙者,该吴姓神的神通更加具体起来:“觋术通神,曾鞭蛟遏水,宋咸淳年吴标等建庙,有祷辄应。”但是到了嘉庆志(公元1801年)中,西洋村的吴判府庙除了“二都西洋”的记录以外,几乎完全挪用了盖竹庙的内容,更引人注目的是,该志将之前详细记叙的盖竹庙和周边的周墩庙描述为西洋村庙的附属庙宇:“一在盖竹曰灵显庙,一在周墩曰显灵庙。”道光志(公元1832年)中对于三庙的关系和描写没有太大的区别,仅仅增加了周墩显灵庙“又名古楼”,并且在“道光乙酉年(公元1825年)重修”。到了光绪志(公元1877年)中,西洋殿增加了一则显灵故事:“同治七年(公元1868年),山岱土匪滋事,神屡显灵,得迅速扑灭,知县刘濬以捍灾御患匾额表之。”“光绪元年(公元1875年),士民捐资重建大殿及上中下三堂戏台并两廊。”至此,如今所见的西洋殿形制才算正式成型。
结合上文所述的县志记载,盖竹显灵庙的请额者或创建者吴标,同样有着将原在盖竹的五拱瑞堂迁往城内的事迹:那么,这个咸淳时人吴标当是盖竹村人,他所请之庙额或者创建之庙,应是盖竹之灵显庙。然而到了嘉庆年间,西洋之吴判府庙却成功反客为主,且菇民对这三个庙宇的关系显然有所了解,在关于吴三公托梦建立西洋殿的传说里,就特意提到西洋殿与盖竹庙的关系:
据传吴三公生前曾在现存西洋殿后面建寮居住,从业道士并传授香菇栽培技术,其间吴三公母亲跟妻子曾在西洋殿上边西庙村茶亭烧茶供过路客人饮用。吴三公母亲去世后,吴三公儿子小七也在盖竹(在西洋村附近)因故伤亡,小七亡故后,吴三公迁回龙岩村居住,于公元1209年去世。之后邑人吴标有一次梦到吴三公父子,觉得是吴三公和小七的灵魂显现,所以就发动菇民集资,于宋咸淳元年(公元1265年),选择在吴三公曾经住过地方的下边建起祭祀吴三公的灵显庙,在吴小七伤亡的盖竹村尾建祭祀小七的灵显庙。
在这里,吴标所建之盖竹庙,成了祭祀吴三公之子吴小七,也就是陪祀吴三公的庙宇,结合嘉庆县志中所述三庙的关系,显然这个吴小七庙的建立并非是菇民心血来潮的创造,而是他们对于历史的重新编撰,为的正是强调西洋庙与盖竹庙的尊卑地位,也是为了与嘉庆志的记载形成相互印证,从而确定吴三公的身份事迹。
也就是说,崇祯及康熙县志中关于盖竹、周墩以及西洋这三个庙的记载,当更接近这三个祭祀吴姓神明庙宇的关系原貌。菇民在构建吴三公形象时对此显然有着充分的了解,为了增强吴三公事迹的可信程度,彰显其悠久的祭祀历史,并将其同代表国家正统的地方志接续起来,挪用盖竹庙以及吴判府庙的历史,嫁接盖竹吴姓神的神迹成了菇民最好的选择。
然而,吴三公要成为菇神,还需要构建他的另一重身份,即发明种菇技术的祖师,在此类传说的创作过程中,另一位同样号称是发明种菇技术的菇神——五显大帝的地位成为了庆元菇民无法回避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一难题,庆元菇民便将吴三公塑造成了五显大帝的继承者。
二、虚构的师徒
两位菇业祖师五显大帝与吴三公,究竟谁先一步走进菇民的精神世界之中,是我们讨论在吴三公与五显大帝关系前所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尽管没有明确的描述,但是对各类相关史料的分析看来,菇民对五显大帝的信奉当早于吴三公。
五显大帝的信仰在处州地区的历史十分悠久,早在宋代,缙云便有五通庙的记载。就龙泉而言,见诸史料最早的当是顺治县志中位于县西十八都的白云岩五显庙。景宁五显庙则藏有元代铁香炉一只,款云“青田县十二都外舍保居奉圣弟子蒋佛有喜助宝炉一口,供奉五显圣帝行祠,保安家眷吉祥。至顺癸酉岁置”。庆元的五显庙历史同样悠久,崇祯版的《庆元县志》载:“拱瑞堂,在县北笔山下,唐邑人何文魁建”,则该庙在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前便已存在,看起来建立的历史还不短。入清后,该庙得到了官方的认可和大力支持,康熙县志中言:“原庙在盖竹,邑人何文魁、吴标请建于此,国朝顺治五年(公元1648年)僧明光重修,凡祈雨御灾无不响应。祭与山川坛同日,祭物如土地祠。”并附有一段祭文:“惟神钟天之秀,受地之灵,能泽物产,以祛民屯,某奉承简命,蒞兹山城,惟兹仲春、秋,敬洁明禋,神灵如在,永佑安宁,尚饗。”到了嘉庆县志更言“邑人奉为正祀”。到了道光二年(公元1822年),“知县乐韶拨出田一百七十二把作育婴堂经费,给印簿二本,以乘永久。”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知县吕懋荣“拨租一百五十把,充入书院膏火余租三百五十二把”,并选庙董进行管理。以上可见五显神在龙庆景等地的流传程度和影响力。
不过,五显神之所以受到菇民崇拜,主要是因其发明砍花法的大功。这一说法的主要拥趸是龙泉与景宁地区的菇民,其传说提到:
五显神为春秋时期的骆氏兄弟五人,其中五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叫骆灵官,因人机灵,加之运气好,所以做生意从不亏本。一次,兄长为了试试是否他真的不亏本,就将他买来的许多木材用刀斧乱砍一气,本以为木材腐烂后一定会亏本,于是放置一旁不管,准备看小弟的笑话。不料第二年这些木材不但没烂反而长出许多香菇来,味道十分鲜美。兄弟们将吃不完的香菇烘干,竟然满屋喷香。
上文提到的位于庆元县城的拱瑞堂,也是庆元菇民前往祈祷的地点之一,《菇民研究》中就提到:
每一个庆元菇民,不问远近男女.当他要远去菇山,必路过此拱瑞堂。堂门上有一大横额,刻有“庆元首境”四大字,他们必专诚入堂朝神烧香跪拜,不敢怠慢,真诚的祈祷,希望他们此去内外吉利,来春满载而归。如果他们归时稍佳,信系已得五显神的保佑所致,必购来大批香、烛、纸、锭、花衣、匾额等贡献,以为报酬,所费为数不少。
成书于1948年的《菇民研究》所言庆元菇民前往拱瑞堂参拜等事反映的当是民国时期的场景,作为判断前朝菇民信奉五显神的证据还是有所不足,但是,若吴三公获得祖师神的身份要早于五显大帝,那么庆元菇民不仅祭祀吴三公并向五显神供奉的行为就显得毫无道理了。
菇民专属的五显庙,据说历史最悠久的下田村五显庙修建于万历年间,这种说法并无可靠证据。从下田村和龙井村这两个较为兴盛的菇民村庄的五显庙来看,前者建于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后者建于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均建于清晚期,菇民区的五显专庙兴建时间当相去不远。
若进一步结合其他二县五显庙所保存的碑刻,可以看到菇民群体至少在清晚期就开始举行规模较大的五显庙会。如龙泉下田村五显庙所藏之抽厘金收据印章,可一窥当时的运作情况:
龙邑东乡下田地方募建五显帝庙,今龙、庆、景三邑菇帮酬酌设会,于递年六月二十五日首演,订定三昼三夜,唯费用浩大,三邑菇商或捐缘或抽厘,务须协力秉公到庙收票实付。
该印年代不明,若结合“龙邑东乡下田地方募建五显帝庙”一句,当与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年)下田周长宗募建该庙时间相去不远。从该印章之内容来看,该庙之活动资金筹集已强制规定三县菇民参与。庙会的经费来源主要为五显庙灵官大帝的股份资金,即菇民外出种菇以菇寮为一个单位,每个菇寮由若干人合伙出资经营,分为若干股,每个菇寮在股份中必须增加半股,即为五显灵官大帝的股份,称为“大帝爷股”。该股份的分红应如数上交理事会用于庙会,从该印之“务须”等语,该抽厘当是强制规定的。在下田村保存的石碑中,更有具体抽厘的记载,如光绪九年(公元1883年)的《捐厘碑》,虽然字迹多有模糊不可辨之处,但大致仍能看出“同治十一年开始请□子致敬三昼三夜”“五显帝庙”“灵威显赫”“境内之士民咸被其泽化”等字句,落款为“光绪九年癸未止桂月□□□□香菇帮同立”,可以确定该碑是为了记录举办菇神庙会所抽厘金而立。强制性的厘金以外,菇民助缘也是五显庙会资金的重要来源,在光绪四年(公元1878年)《菇帮缘碑》中,便分地区记录了龙、庆、景三邑香菇帮帮众的助缘资金,可见三县菇民对于五显神的尊崇。
龙泉以外,景宁英川毛坑口五显庙“三合堂”侧立有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三合堂碑记》一方云:“龙庆景三县多人在广省韶州府等处香菇生理,从前未达公馆,今议拍厘金置买栈房一所,在韶州府城内土名凤度街花楼上大街,名为三合堂,盖取三县合置之义也。”后文又称:“浙江处州府龙庆景三县人氏在韶办香菇生理三合堂众等承买为业,”菇民既以“三合堂众”为自称,则毫无疑问在同治二年(公元1863年)之前,三县菇民就有了较为完善的以五显庙为活动中心的菇民组织,除了上文所述的举办庙会以外,该组织还兼有商定事务以及同乡会馆的职能。也就是说,早在同治年间,五显庙及其附属于其上的菇民组织已经相当完备了,它们从菇民中或接受捐款,或强制抽取厘金,投入到庙会和日常运作中,显示着它们在菇民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以上材料说明,至少在吴三公信仰发展的初期,菇民对于五显神的崇拜已经相当普遍了,并以五显神庙宇为中心形成了一套集议事、财务和娱乐的组织架构。就算是庆元的菇民,对参与五显神的相关活动也十分热衷,并成为三合堂的成员。相反,庆元菇民的吴三公庙却没有形成类似三合堂的三县菇民议事机关,龙泉、景宁菇民也很少参与到祭祀吴三公的活动中,从民国时期的情况看,由龙泉菇民组成的菇厂须交纳的大帝爷股,显然不是交予吴三公庙的,如1921年叶天积诉叶必恒恃强减分案中,原告供述其菇厂股份构成:
民与代头村叶必永,银代村吴正清合本王江西上饶县拼木放菇,足费资本洋二百余元,订载簿据,民合四股半,其两人各合三股,而所余半股作五显大帝座前祈祷之用。
所以,无论是从五显神在处州地区的流布时间以及菇民信众活动的活跃程度来看,菇民对于五显大帝的崇拜当早于吴三公。
既已有了三邑菇民普遍信仰的菇业祖师五显大帝,吴三公的祖师地位又是从何而来呢?从流传至今的菇民传说中,五显神与吴三公的师徒关系成了解决这一矛盾的关键。在这些传承故事里,流传最为普遍的是吴三公师从五显神的故事:吴三公路经某地,因助一老妪和小女孩摘桃而跌入潭下,随后看见潭下石门洞开,正是五显神的洞府,原来,树、老妪和小女孩都是五显神所化,他在洞府中随五显神学习三年得道,由此获得了神力。
这个传说还有一个“前传”,与种菇秘法的发现过程相关。景宁的一则关于五显神的传说云:当初山中有两个精怪,一个名为五显,一个是栲树精,后五显化为人形,与一名叫香姑的美丽姑娘成亲,栲树精妒火中烧,用法术将香姑困于树中,五显用力劈开栲树,无奈香姑已经死去。过了几年,五显发现栲树的残骸上居然长出了香气扑鼻的菌菇,由此五显神发现了砍花法,之后,吴三公跌入潭中,五显神便将此法传予吴三公。
除了道法神通与香菇技法之外,吴三公所骑的黑虎也是拜五显神所赐:“据说,当年五显神曾赐一只黑虎给吴三公巡山管香菇用,因此,吴三公的神像也骑在黑虎的背上,手上还握着一条赶虎的钢鞭呢。”
可以看到,在菇民的传说里,无论是吴三公的神力、神器和香菇种植方法,无处不有五显大帝的影子。传说之外,五显神和吴三公的形象也是惊人的一致,按《菇民研究》中的说法,吴三公“黑脸带盔”“手执龙鞭,骑一黑虎”,现西洋殿和龙岩吴三公宗祠的神像也照此塑造。无独有偶,在菇寮张贴的师父榜上,一般会写着一副对联:“手执金鞭多进宝,身骑黑虎广招财”,按龙泉菇民的说法,这副对联描绘的正是五显大帝爷的形象。这种程度的一致性加上吴三公师承五显神的传说不得不让人怀疑吴三公这尊神明的创造借鉴了大量五显大帝的要素。这极有可能反映了一种神明谱系的奇特继承关系,即吴三公继承了五显大帝的权柄,从而取代其行业祖师的地位。
三、“迹镇西洋”与吴三公的构建过程
那么,是谁出于何种目的创造出吴三公这个菇神?吴三公族谱以及菇民传说中的“迹镇西洋”叙述为解决这一问题提供了一定线索。谱载,吴三公又名吴昱,因兄弟排行第三,被菇民尊称为吴三公。吴三公于“宋高宗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三月十七日生,娶刘氏香蕈,至今迹镇西洋,法力遍施于天下者也。公葬乌龙墓,与父隔壁,吴处五叶兰花形,于明万历三年(公元1575年)敕封为判府相公”。该条记载之真伪前文已做论述,这里更为重要的是族谱中强调“至今迹镇西洋”的说法,即菇民认为,吴三公主要活跃的地区在西洋村一带。而在菇民传说中,也能找到许多吴三公在西洋村展现神迹之事。比如类似杭州灵隐寺运木古井的故事:
西洋村有座大殿,叫“西洋殿”。殿内神橱有一尊佛像,那便是菇民祀奉的菇神——吴三公。
吴三公生前到仙界学了制菇法,又把他传给庆、龙、宁三县百姓。三公死后,菇民们便商量起建殿拜祭祖师的事来。先是请阴阳先生来踏地,最早选的殿址是东村的八角岩。不巧那个地方早被马仙占去了,后来只好建在竹山的西洋村。
阴阳先生还留下话,说是大殿要用300株无尾巴的杉树,这可把管事的给难住了。派人四出打听,走了许多州县,看过几百座山头,就是找不到这无尾的杉树。有一回,一个过路的乞丐说:“福建浦城一座山上刚刮过龙风,那山顶全被龙风剪了。”管事们找到那爿山,用银两买了下来,并领着菇民去那里砍树。砍呀、砍呀,足足砍了一个多月,那树一根根鼓桶般粗,整个山弯都堆满了。可路那么远,这树如何运到西洋村去呢?菇民谁也想不出办法:一天,菇民正在山寮里发呆,突然看到一个老翁挑了一担饭送上山来,那老翁走到木堆前不见了,菇民们过去一看,一头米饭一头菜放在木堆上,只见木堆旁陷下一个大洞,黑黑地深不可测。菇民几天吃不到好饭菜,解开老翁的饭担便大吃起来,不一会,饭吃完了。回头看那木堆已无影无踪。原来,木头早就通过这地道运回西洋村了。现在,西洋殿外的水井中还剩下一段呢,那口井便是当年吴三公运木头时留下的。
除了显示神迹以外,传说中吴三公的妻子与母亲也曾在西洋村活动。比如,吴三公母亲跟妻子曾在西洋殿上边西庙村茶亭烧茶供过路人饮用;其母死后,便葬在西洋殿后山一片形似金交椅的山坡上,至今仍有菇民在此处树立墓碑并进行祭拜活动。
但是,这些“迹镇西洋”的叙述和族谱、县志的记载均存在不同程度的矛盾。按嘉庆县志对西洋殿的描述,此地的吴姓神是“生长此地”,即在西洋村出生并长大,与吴三公出生在龙岩的说法不符。此外,按龙岩谱,龙岩吴氏要到吴三公的曾孙吴丙五才从龙岩村迁居西洋,这也与菇民口中吴三公随父迁居西洋村的传说相悖,如此一来,将其母之墓设在西洋殿后山而不是迁回龙岩,亦变得不合情理了。针对这些抵牾之处,地方学者曾尝试做出解释:“吴三公出生在西洋村,是未编户列册的棚民,而其他亲属又仍回龙岩居住,故家谱中只能注出‘迹镇西洋’。”然而,更有可能的解释是西洋一带的吴姓菇民群体创造了吴三公形象,自然,他们便将吴三公故事发生的舞台设在了自己最为熟悉的地方——西洋村,而非吴三公名义上的故乡龙岩村。而后,为了塑造吴三公悠久的历史,使其具有争夺菇业祖师的资格,菇民便将其生年前推至南宋建炎年间,如此一来,基于有据可稽的世系传承,势必要将该神追溯回龙岩吴氏中。
在此过程里,为了进一步增强人物的可信度,西洋吴氏便联合龙岩吴氏,在族谱中添加了关于吴三公及其父吴十五的种种记载,并刻意强调“迹镇西洋”的叙述,完成了传说与族谱所代表的“历史”间的相互印证,同时确立了西洋殿在诸吴三公庙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另外,之所以不是“迹镇龙岩”而是“迹镇西洋”,恐怕与龙岩村的行政区划不无关系。1957年之前,龙岩村隶属龙泉管辖,若不刻意淡化与忽略吴三公的出生地,吴三公便变成一个龙泉的神明,这正是庆元菇民所要极力避免的情况。
无论是出于何种考量,吴三公这位新祖师神的出现原因也就显而易见了:为了争夺菇民群体领导权。庆元菇民通过构建一个新的祖师身份并证明自己宗族是香菇祖师的后人,显然可以在菇民群体中攫取更大的话语权,而这和清代庆元香菇产业的迅猛发展密不可分。嘉庆《庆元县志》便提到“旧时屠贩经纪,惟无产者藉以糊口,今则垄断居奇,皆出有力之家。居乡者以制蕈为业,老者在家,壮者居外,川陕云贵无所不历。跋涉之苦甘如饴,焉视其所获十,难居五。大抵庆邑之民多仰食于蕈山”。至于民国初期,庆元菇民的势力已经非常强大。1924年《菇业备要全书》云:“第九达椾到建宁,请问菇帮友人言,一统都是庆元客。”作为菇业最为重要的集散地之一,福建建宁府的负责收购与外销香菇的香菇行多由庆元人开设,足见庆元菇民的势力。庆元菇民的特点之一便是吴姓占据泰半,这大概是吴三公之所以姓吴而不是其他姓氏的原因吧。如同借助五显庙开展征厘活动的三合堂,实力愈发强大的庆元菇民也试图在三邑菇民中获得一定的组织领导权与财权。这在西洋殿“重修”之时表现的颇为明显:“新殿系建于光绪元年(公元1875年),乃龙、庆、景三县菇客集资合建,故此殿属三县公产。向由三县菇客各推董事一人管理。”在各个菇厂所供奉的神榜上,也添上了“西洋祖殿吴三相公”的名号。如此一来,庆元菇民所创造的神灵便进入了三县菇民的神明谱系之中。传说中与五显神的承继关系,当是为了证明吴三公神权的合法性,同时也是为了缓和与信奉旧神五显的龙泉、景宁菇民群体间的矛盾,通过一个虚构的师徒关系,既承认了五显神的权威,又平稳地将权柄让渡给了吴三公。但在实际上,从吴三公的构建过程中可以看到,与其说这是两相情愿的师徒传承,不如更像一场“非暴力的政变”。
四、结语
为了在菇业中获得更大的话语权,庆元菇民决意创造属于自己的菇神,为了达成这一目标,既无生花妙笔,亦无政治资源的菇民从县志乃至更广泛的素材中汲取了营养,并将这些素材重新予以编写与创作,从西洋殿运木古井传说以及持鞭骑虎的形象来看,吴三公显然混合了济公、财神等常见神明的某些内容。进一步地,菇民挪用了原先就在此地的吴判府故事,将其名号安在了新神头上,并将其同皇帝赐封联系起来,主动地吸收并运用了正统叙事(如常见的显灵退贼故事),通过“借壳上市”打造出吴三公这一形象,同时吸收了原本就在菇民中盛行的五显大帝信仰,将吴三公塑造为五显大帝之徒,完成了从主流文化到菇民特色的衔接,展现出了鲜明的“文化合成”过程。
菇民对于吴三公的塑造过程也展现了其作为一个缺乏士人支持且游移于社会边缘的群体,对于“历史”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权威亦有着相当的洞察。通过嫁接西洋吴判府庙以及盖竹庙的历史,菇民影响了县志的记载,从而获得了官方对于吴三公信仰历史的背书,加之其对族谱的重新编撰,成功创造出了一个可以互相印证的历史叙述,这也深刻地影响了后世对于吴三公历史的考证。
吴三公的出现也代表着三县菇民群体的进一步分化:虽然庆元菇民仍然崇拜五显神并参与到五显大帝的庙会活动中,但是庆元地区的菇民自己已经通过创造一个全新的神明和龙泉及景宁地区仍旧信奉五显祖师的菇民相互区别开来,龙、庆、景三县菇民的联合体出现了裂痕,尽管这道裂痕最终因为技术发展和政权更迭等因素没有造成三邑菇民群体的决裂。但不难看出,庆元菇民随着其实力的增强,已经有了很强的独立苗头。时至今日,庆元菇民和龙泉菇民仍然分别举办自己的迎神庙会,并用着相似的“龙庆景三县菇民庙会”名目,这很有可能是当时尚未孕育成熟的分裂残留下来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