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熙诗词屈骚流韵探幽
2022-08-04○李楠
○李 楠
赵熙是近代川蜀传统文人中的巨擘,诗、词、文、戏曲创作均有所成就,除文学创作外,书画创作亦甚佳,世称“晚清第一词人”。赵熙的诗词能够享誉一时,与他饱含真挚的情感体验和郁愤的笔触,在战争余音之际将“屈骚”精神熔铸其诗词创作有着莫大的关联。赵熙的作品呈现出多向人格精神的表征,整理现存的诗词可清晰地看出,他从骚体赋的情调、“香草美人”的吟唱和“狂狷人格”的政治认同三个方面梳理和概括屈骚意蕴。
一、骚体诗:体式的仿效
《楚辞》承袭屈赋的形式,感情奔放,绚丽缤纷,注重抒情的美学特质,篇幅、字句较长,形式上含“兮”或以“兮”作结。在情节和主题上独具特性,深厚复杂的思想基调,表达某一特定领域中的角色和命运。一方面,内心情感不断叠加并达到高潮,产生全新的审美感受;另一方面,通过“抒情”表达“言志”的目的,情感体验日趋丰腴和生动,这是骚体诗最突出的特征。
《九日登太白楼》中“我所思兮在桂林,高楼南望战云深。登坛选将三薫沐,胜算征蛮七纵擒。北郭青山横渡口,西风黄叶款诗心。重阳揽古天开霁,应抵铙歌报捷音。”[1]1944年,时年赵熙78岁,古稀之年仍忧思国事。同年10月,日军合围桂林,兵近柳州。现实满是靳棘,赵熙正是利用还原历史细节、精神与灵魂上的满足来寻求人类的生命意义——这种创作动因不仅是一个人获得救赎,躯体也要为牺牲的个体使命完成献祭。简言之,词中情境充斥着厚重的爱国意味,呈现出纷繁复杂时局下对国家及百姓命运的拯救意识。
赵熙词里所流露的情感,与《楚辞》表达出的忧患意识一脉相承,成就了他独有的美学风格。赵熙对《楚辞》中的成句直接取材,且对词体的化用皆呈现出颇高境界。兹举几例:
赵熙取材《楚辞》对照表
在《礼记·乐记》中有言:“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明圣者,述作之谓也。”[12]这里“述”指传承,“作”指创新。在一“述”一“作”之间则是赵熙对骚体的效仿与拓展。对《楚辞》的化用,是屈骚风骨的发扬,也展示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主旨,亦是对社会政治时局稳定的期盼。换言之,体式建构上,诗词全部内容仍然需要用整体关照的抒情方式。这是赵熙诗词创作实践中所遵循的基本。
至此可以看出,赵熙对骚体诗体式的借鉴,艺术创作中完全可以找到屈骚美学基因的痕迹,这是他对屈原之志的主动学习。他融注了流传千年的“骚体”文学,艺术表现方式与屈子全面叠合。他骨子里贯穿着的屈骚精神,以及对词赋的独特体认,都将成为肯定其精神的重要载体,“述而不歌,大致有韵的文体样式”是对骚怨精神最好的诠释,便可视为屈骚传统对赵熙词体创作的影响。
二、“香草美人”意象的精神寄寓
《诗经》中“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13]即兴感发,稍显不妥。《楚辞》则形成较为系统性的象征体系。王逸在《楚辞章句》中对《楚辞》中的象征体系有如下概括:“《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14]《诗经》中的比兴只是用于单一的比喻,《楚辞》则将比兴手法进一步发展。《离骚》中“美人”有如下几层含义:一是指君王;二是屈原自喻;三是喻理想中的人。“美人”是屈原借以表达自己不得志的情感状态。那么,赵熙作品中借用“美人”这一形象,更重要的是寄寓着坚忍与孤傲等情感内涵。
在《三闾大夫庙》中有:“湛湛长江枫树林,千秋香草美人心。”[15]这里提到的“美人”是在三闾大夫庙前追忆屈原生命历程时的重要隐喻,以景抒情、借物言志,寄予早年壮志未酬的人生态度。在《前调·凤仙》中,“美人兮娟娟,绛河仙舞”[16],对“美人”的描摹,亦是比兴手法的袭用,给出了无限的想象与可能。同时展示出日常生活中的闲赋情趣,文化修养底蕴与性格气质的结合,凭借的不仅是客观的生命体验,还有抒发个人感情色彩的强烈坚持,更重要的是对现实时局的无声呐喊。
另如《采绿吟》:
水活鱼先喜,弄影藕叶东西。寻仙入梦,饮仙入梦,饮香疑雨,消醉成诗。此心凉欲化,龟巢里。万花举国红璃。美人兮,湘江浦,亭亭清露怨谁。
烟筱四围秋,书帘动,时闻娇鸟声脆。晚色忽筛金漏,一径苔衣。待西风吹老萍洲,何人谱,渔笛旧年题。狂呼酒,明月在天,亲酌少微。[17]
“寻仙入梦”“饮仙入梦”表达出对《离骚》“上天入地求之遍”式的追寻,《离骚》中写出三次神游仙界的过程,同样,赵熙追求仙界迷离幻境的文学实践,亦是对“香草美人”的一种情绪传达,更是对现实消极回避的策略,释放生命困惑的情感共鸣。“梦既不是毫无意义,也不荒谬……它是一种完全有效的精神现象,其实是一种愿望的满足;它可以加入到一系列可以理解的清醒状态的精神活动中。”[18]可见,赵熙通过梦境表达的是内心潜意识的精神活动,只不过是在非现实的环境中实现内心的追求。
在“美人兮,湘江浦,亭亭清露怨谁”一句中,此处之“美人”似是《诗经·蒹葭》中通过辗转反侧仍追求不到的“伊人”,由于追求美人不得而内心产生无限愁怨。词中凡提及“美人”皆伴有怨情抒发,二者似是一对共生体,这是对屈原借“美人”以抒发怨情的新实践。张惠言指出:“‘意内而言外,谓之词。’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忧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19]鉴于屈子的创作,赵熙与先行者的精神得以升华,更是批判和探寻真理精神的沿袭与继承。
赵熙词作分为三卷,创作高峰主要集中在1916年至1918年,以往诗人着重借以屈骚精神直抒胸臆,赵熙则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批判现实社会的行径,将词的或豪放、或婉约与屈氏情感结合起来,别有一番韵味。他在诗词的题目中即以表达出对屈子的敬意,如《望湘人》《湘春夜月》等,除诗歌题目外,所用句式,语言铿锵、掷地有声、真挚情感自然的流淌。兹举《惜秋华·白秋海棠》为例:
惜秋华·白秋海棠
若有人兮,把秋魂化出,瑶姬前世。风影露华,依然淡妆如此。惺惺自惜惺惺,为谁渍盈盈珠泪。相思未相逢,便滴晶奁成水。
红韵对君洗。恁铅华断了,藐姑心事。欲叩素娥清净,送它何地。凉宵试拂银筝,定唱入雪儿歌里。仙子。月明中碧城十二。[20]
《惜秋华·白秋海棠》重点赞颂的是白秋海棠,上阙高度赞赏白秋海棠,它的存在似乎是秋魂凝聚之所在,甚至将白秋海棠比喻成绰约袅袅的仙子,仙子在风影露华中表现出来的仍是淡妆浓抹皆相宜的状态,一句“惺惺自惜惺惺”可见词人将秋海棠视为知己,在相思而未相逢之际,撒出莹莹泪滴;下阙将白秋海棠比喻成缥缈之仙子,此等仙物“送它何处”,定是极清极净之地。夜晚试拂银筝,唱词必是歌颂。词中重点刻画的“白秋海棠”与“香草美人”的手法运用如出一辙。“白秋海棠”,隐喻自况,象征意味十足,情感的艺术表现正如清水芙蓉般的舒适与优美。
赵熙体察到了“香草美人”的意象喻意,在理想化的追求和寻觅中,诠释屈骚意蕴与精神,透溢出主体情感体验的色泽。通过关联式思考和类比推衍,致力于打破古与今、具象与抽象的固有的叙事模式,企图构成独特的审美表达方式,开辟新的情感体验与逻辑思辨的叙事路径,强调具有洞照万象,拥纳万有的审美视角,在他充满凄怆的精神高地上攀登,散发属于自己的诗意魅力。
三、“狂狷人格”的价值取向
“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竟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21]从文辞中可看出,班固精准概括出屈原“露才扬己”“怨恶椒兰”等性格特点。屈原遵循着“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的基本原则。“古典艺术源远流长的寄托传统在屈原笔下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式的独树一帜,同现实激烈碰撞,表达了诗人的理性特质。
赵熙生于清代末期,处于黑暗愚昧的晚清政府时代,封建文化的郁愤以及深藏骨子里的傲气,都与他的人生经历和社会环境相关。1893年,由京回家乡荣县后,曾向县衙投递公文,指斥吏役苛刻。后一年,参加保和殿大考,名列一等,后被授予翰林院国史馆编修的职务,虽属在职京官,却疏远清职难以发挥作用。彼时之清廷积贫积弱已久,加之中日甲午战争对清廷的影响,当朝之士多对慈禧太后坚持主和甚为不满,倾向推动光绪帝的主战政策,此时帝后两派歧见甚深。赵熙属“主战派”,在参加殿试之后即请假回家探亲,后继任荣县凤鸣书院山长。在其书房门悬有“请回俗士驾,笑读古人书”以明心志,言辞激烈,反映出惊人勇气。另在1909年,是年三月第五次进京供职,转任江西道监察御史。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纠正邢狱,整肃朝仪等事务。赵熙秉性公正,数次弹劾当朝大僚。因四川铁路风潮,上章弹劾四川总督赵尔丰及邮传部尚书盛宣怀、首席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励等满族权贵大臣,这与当年屈原对楚怀王的诤谏何其相似。
“行芳志洁兼风雅,古庙荒山亘古今。师法一生传宋玉,水经沿路考桑钦。女媭不愧灵均姊,滩上猿声何处砧。”[22]“行芳志洁兼风雅”一句中的“行芳志洁”与“风雅”之意指与传统意义上的循规蹈矩相悖离,是对标新立异的人格精神的体认与接受。赵熙对《离骚》的诠释不流于形式,整体风格上的朦胧性和含蓄性与骚体高度相似,在打破传统束缚的理念上与屈原相吻合。
在《中国文学概说》一书中谈到“从他(屈原)那不遇、不平、愤懑、忧愁生出来的就是他的赋。他原来是豪华思想的所有主,幻想丰富而多情多感的狂热的诗人……屈原以慷慨激越,兴起了牢骚文学派。所以后世有忧思的文士,往往借他的作品寻求安慰……”[23]屈原逆势而行,坚守人格的抗争精神,实现了历代文人百折不挠与自强不息的理想追求。赵熙的诗词创作别具一格,窥见词人故国情思,对他不畏压迫的崇高精神的赞美,力避陈腐的主题阐释方式,彰显出气魄与毅力的非凡特性。
《夜凉》一诗即承此道:
夜凉双耳草虫秋,一卷离骚伴枕头。奕奕古人如面语,泠泠天籁写心忧。
倦忘黑塞何时旦,坐久明河拂树流。欲向西台能痛哭,解将如意击神州。[24]
1915年,赵熙经过半生沉浮,对仕途和当局者的行径大为不满,遂生隐居之意。赵熙隐居于荣县双古镇大刀寨。“夜凉双耳草虫秋,一卷离骚伴枕头”窗外秋夜,草虫鸣叫,词人展卷读《离骚》。屈原的无奈与忧虑融入诗意,始终高悬于头的信仰,威武不屈的政治心态,深受屈骚精神的熏染。这里提到的“奕奕古人”“泠泠天籁”当指《离骚》,“如面语”“写心忧”即是对命运多舛的折射,“倦忘黑塞”与“坐久明河”两处是内心苦闷与直面惨淡的多重交织。“如意”最早释义为“武器”,最后一句“解将如意击神州”中的“如意”当为本意,从某种角度上说,是自我救赎与精神拯救的历史进程。赵熙被屈骚的话语击中心扉,深渊隽永的雕琢之美、直达人心的审美内涵、真切诚挚的精神修养。赵熙与屈原类似的生命体验,在岁月变迁中,诗词的主题始终保持自己独有的精神魅力,唯其如此,实现诗词的巨大艺术价值。
1913年,熊克武、杨庶堪在渝宣布独立声讨袁世凯,进攻成都。四川胡景伊指斥熊杨之乱,历时甚久方从此次政治漩涡中解脱出。在经历一系列政治打击后于1914年,自重庆回荣县定居,不再出仕,以逸民自处。“此心誓死先人宅,已是山僧未出家”[25]赵熙惴惴不安,现实压迫的苦闷,步履维艰,已有归隐之心。因此,诗词中的描摹表现为对人性母题的持续追问,窥探词句的细节,琢磨其附加之意:个人的精神状况、生活情态、社会情感在自我的内心讨伐中追求真善美。
另外,赵熙的真实写照与“狂狷人格”精神不谋而合,仿佛冥冥之中预示着他们之间的创作意图以及所折射出的心理情态极为相似。《端阳》中有“陌上携群稚,离骚当佛经”[26],《横溪阁》中“小阁岂无书可读,上窥姚姒下庄骚”[27],《四日》中“神州事与阑干转,坐展离骚只自听”[28],《端午寄石遗》中“欲唱楚骚谁与和,深知颜乐坐能忘”[29],诚如之前所说,以上词作均表现出对“狂狷人格”思想的追溯,赵熙崇尚的屈骚精神成就了他的艺术理念。简而言之,通过多重词作中所具有的形象特征,抒发情感、刻画形象,揭示主题,生成特殊意蕴。
另如《滩夜》一诗:“此夜滩声里,谁能不黯然。月斜巴国远,枫老屈祠旁。世乱无长策,山深窘百年。归鸿意何极,送客楚江天。”[30]
1901年,赵熙在外宦游,内心本寥落,夜深时分,对于家乡的思念、时局的担忧、古人的追忆,千般滋味涌上心头,将全部情感汇聚到“屈原祠”这一物象上,远飞而至的归鸿,似送别诗人这位异乡之客。所谓寂静凄冷的外在景物,归鸿的送客,主客关系的定位,都是内心情感的真实体认。时空重组后,赵熙与屈原的经历十分吻合。通过多个维度变化,对诗词背后深层次的思考,揣摩多重寓意,展现出无私地付出与不必附和政治时局的词作家风骨。
赵熙与屈原处于不同空间,但是表达的情绪是相似的。他们穿越“时空”,进行“时空”的衔接,注重精神的内在,遵循内心的真实,共同去追求生命的真谛。赵熙对政治时局的诸多不满,常常关注百姓日常生活,虽心中满是凄怆,仍独承苦闷,他一生都在坚持以屈骚承载的求索精神指明正确的人生方向,强调了抒情在文学创作中的审美意义。
四、余论
伴随近代民族国家观念的兴起,打破“旧世界”的社会秩序迫在眉睫,尤其是在对待外来殖民国家态度上亦是如此,代表性人物有龚自珍、魏源、林则徐、黄遵宪、康有为、谭嗣同、秋瑾等。在辛亥革命前,很多学者将西学纳入学术文化活动中,他们不囿于旧学的传统文化领域内,文化使命更为艰巨。在目睹社会现实下,四方求索,坚守民族大义的立场,背负着救亡图存的使命。他们清醒地认识到国家之间的变化,以及谋求百姓生计无忧的出路,辛亥革命做出了抵制旧时秩序,准确辨识近代社会历史变迁的贡献,他们一心追求拯救中国的危机,故而坚守“爱国”精神的核心内容,呈现出中义气节。
纵观赵熙全部作品,在立意与风格上对屈骚美学传统的继承,突出了诸如爱国主义、悲士不遇等多个艺术母题。诗词基调蕴含着崇高的爱国底色,对当时社会的真实现状亦不乏真知灼见,且对蜀地百姓民生极为关切,故而与屈原在道德精神气质层面相互契合,有着难以剥离的关联。在此种文化语境之下,无不体现了爱国精神视为人生的最高意义所在。赵熙引领了蜀中近代词坛的新变,异军突起大放光彩,这是赵熙诗词的历史贡献。
[1][7][8][9][10][11][15][16][17][20][22][24][25][26][27][28][29][30]王仲镛《赵熙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35页,第110页,第134页,第393页,第493页,第519页,第22页,第925页,第932页,第873页,第22页,第368页,第335页,第506页,第543页,第701页,第715页,第151页。
[2][3][4][5][6]黄寿祺,梅桐生《楚辞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页,第17页,第38页,第35页,第31页。
[12]王祎《礼记乐记》[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13]王秀梅《诗经》[M],上海:中华书局,2015年版。
[14]王逸《钦定四库全书·集部·楚辞章句(卷一)》[M],北京:线装书局,2010年版,第2页。
[18]弗洛伊德《梦的解析》[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9页。
[19]张惠言《茗轲文编(清)》[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
[21]王逸《钦定四库全书·集部·楚辞章句(卷三)》[M],北京:线装书局,2010年版,第16页。
[23]青木正儿《中国文学概说》[M],重庆:重庆出版社,1982年版,第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