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共情·凝望
——电影《一秒钟》叙事解读
2022-08-04宋欣
宋 欣
《一秒钟》以“电影胶片”这一特殊的时代物质为叙事线索,将叙事重心诉诸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情感际遇。故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讲述了张九声、刘闺女和范电影因为不同的人生遭遇而与电影胶片产生联系并结下了不解之缘。劳改犯张九声为了看新闻简报中出现“一秒钟”的女儿,孤儿刘闺女则一心想偷到电影胶片,给弟弟做灯罩。两人经过在沙漠和公路上的争斗,先后来到二分场的面馆遇见范电影,一位工作勤奋、在当地极具声望的电影放映员,殊不知他也有难以言说的痛处,一方面自己的儿子因为喝电影清洗剂而智力损伤,另一方面也担忧运输员杨河夺去自己的放映员岗位,最后他向保卫科举报张九声,希望能得到领导的赏识,留住自己的职位。而张九声和刘闺女在争夺电影胶片的过程中逐渐产生象征性的父女情谊。影片看似温情脉脉,实则绵里藏针,这是一种对于那个时代梦幻般的探寻与缅怀,一种真实而悲伤的批判与控诉。
一、“追忆”——个体化的叙述视角
(一)胶片时代的青春记忆
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认为,记忆是一种集体的社会行为,现实社会群体都有其对应的集体记忆,集体记忆必须依赖一定的载体,并通过不断交流和共享被加以记录和保存。电影《一秒钟》中,张艺谋以“电影胶片”为线索串联起三位主要人物的故事,向观众展示了那个特殊时代的人物群像,让观众在观影的过程中,通过影像叙事搭建起电影与自身的联系,从“他者”转变为“自我”,最终形成自我认同。这种对自我身份的认同结合特定的时代记忆,最终凝结为本民族所共有的集体记忆。纵观第五代导演,他们都有对历史的反思与强烈的主体意识,是具有使命感和文化自觉的一代。张艺谋导演更甚,他对个体生命审慎和尊重的态度,在他个人化成长经验的电影叙事创作中被赋予了顽强的生命力。
影片《一秒钟》延续了张艺谋关注现实主义基调的影片风格与个体化青春记忆的追溯视角,在电影《一秒钟》的幕后采访中,张艺谋透露:“胶片代表电影,但是真正从物质角度来说,胶片时代结束了。”“胶片”这一物质媒介对于张艺谋来说是过去那个时代留存下来的独特的青春记忆,而观看电影更是观众们难以忘却的集体经历。故事围绕着“电影胶片”展开叙事,导演明处写三位主要人物的“胶片故事”,实则是在书写胶片情怀。胶片熔铸了导演关于电影的最初记忆。影片中在电影放映前大人小孩争先恐后地跑去占座,全场一片沸腾,所有人都站起来去触摸如梦幻般的光影,张艺谋以个人化的影像书写,完美还原了物资匮乏、精神贫瘠的时代的人们对电影近乎疯狂的热爱,在纪实性的影像风格中,完成了胶片电影年代的景观重构,通过光影在过去与现在的集体记忆之间架起桥梁,表达出对那个时代的缅怀。
(二)临渊回眸的历史意识
国内著名电影学者戴锦华评论电影《八佰》时说,我们都缺少对历史临渊回眸的意识。这个时代发展太快,我们总是在前瞻,着急往前看,而不能回望。走到悬崖边上,却不停下,前方已经没有既定的道路。这个时候去回望,不是单纯的回望,而是对历史的反思,在历史中重新发现资源,发现未来的可能性。
时间层面上回望和追忆已逝时光的“怀旧意识”,张艺谋身上正是有这样一种勇敢的回眸意识,他敢于缅怀过去,敢于追问历史,他用自己的电影创作真正展开对历史的叩问,真实地揭示时代与个体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影片中,范电影是一个复杂与矛盾的人物,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张艺谋自身的投射,导演实则是借角色之口诉说自己的无奈与愤慨。范电影享有老百姓的尊敬与崇拜,也有着对于电影真挚的热爱,他害怕丢掉放映员的职位而向权力低头谄媚。虽然因为个人之利举报张九声,却在最后把印有张九声女儿影像的两帧胶片剪下来留给他,并且答应张九声把放映室的灯罩送给了刘闺女。历史是张艺谋真正的叙事对象,而人物作为时代的载体,承载着导演最深刻、最真实的表达与反思。
张艺谋并非想要通过影片《一秒钟》对历史与时代进行注解,而是用一种返璞归真的历史态度,注入真实的生活经历与自然情感,就像影片中极少出现的配乐,歌词简单,情感直接,但唱的人和听的人都会在歌声中找到自己。他于变幻的光影之中,以最坚定又迷茫的眼神,将镜头望向那片苍茫多情的文化沙漠。从张艺谋的电影中,我们看到一个真实的时代背景下的无奈与苍凉,感受到人世间共通的真实的情感,也许影片最后被风沙所掩埋的两帧胶片才是那个时代最珍贵的记忆。
二、“共情”——情感化的叙事动力
(一)“拯救”——对胶片电影的热爱之情
安德烈·巴赞在论及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时说道:“电影是名副其实爱的艺术,这一点胜于任何其他艺术品类。”张艺谋从个人化的电影经历与青春记忆展开叙述,将宏大背景下的文化冲突内化为亲情伦理以及对于电影的热爱之情,通过不同的人物群像多维度地委婉地表达了对时代的无奈以及人们对以“电影艺术”为代表的文化的渴望与追寻。光影与历史交相辉映,折射出一幅真实生动的时代画卷。影片的叙事重心不仅包含这几个立体的主要人物,更囊括了在电影放映室内的无数张期盼、喜悦、热情的面孔,等待看电影的观众,即使放映过不知多少次的《英雄儿女》,观众还是像第一次看电影时感到兴奋与喜悦,他们所组成的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立体群像,是大时代下社会生活回归的一种集体式写照。
另外,范电影这一人物身上不仅有家庭亲情以及对张九声失去女儿的同情与理解,还有对电影近乎疯狂的热爱之情。这是导演带有自传体色彩的人物形象,同时也映衬出特殊年代下人们的精神生活景观。对电影以及这种独特生活景观的细致展现,也让范电影这个人物多了几分历史感与温情。虽然范电影生怕失去放映员的位置而向保卫科举报了张九声,但是观众仍能感受到他作为放映员的责任感与自豪感,他对于电影胶片的珍惜,方圆几百里只有他能够做到电影“大循环”。在电影胶片遭到意外损坏之后,他带领村民们一起井然有序地清洗胶片,并且交代大家要小心翼翼“徐徐”地吹干。电影胶片修复之后,他宣布电影可以放映时,表现出喜悦与激动。多重矛盾、多重情感集中在他身上,并转化为影片内在的叙事动力,在复杂多面的人物形象背后,是社会历史生活的映射与沉淀。同时,情感变化与叙事结构的完整性赋予了影片更多维度的解读空间。
(二)“和解”——《英雄儿女》的亲情回归
导演选用《英雄儿女》作为影片的对照,在故事性和情感性上都实现了一种内在的呼应与冲突。《一秒钟》与《英雄儿女》在文本意义上是对张九声及其父女关系的一次错位展示,也是对刘闺女平等关系的善意编织。张艺谋用一种真实且自然的方式,将人物之间微妙的情感作为叙事的动力。张九声和刘闺女是影片中的灵魂人物,他们是那个时代渺小又典型的象征。张九声的女儿因为想摆脱父亲“坏分子”的身份争着干活而不幸死去,女儿生前最后一分钟的影像成了他的执念,他被举报,被殴打,也不顾一切地想要看到女儿的影像。时代的灰再小,落在普通人的身上也是一座山。一秒钟,不仅指张九声的女儿在影像中出现的时长,也成为一种丈量历史与人生的尺度,是一种对历史无声的控诉。
刘闺女无父无母,只有一个弱小的弟弟需要照顾,她想要偷到胶片给弟弟做灯罩,由此与张九声之间产生了一系列的误会与冲突,而在沙丘上互相倾诉的机会使得他们彼此之间产生了理解与认同。最后,失去女儿的张九声和缺失父爱的刘闺女被保卫处抓住,背对背“捆绑”在一起,他们看着银幕上播放着《英雄儿女》中王芳与父亲王文清相认的桥段时都不自觉地流下了泪水,此刻他们产生了父女之间的共情与和解。讴歌革命英雄的《英雄儿女》完成了一次影像意义上的团圆,而这样鼓舞人心的革命事迹却凸显了张九声与刘闺女的悲情之景。现实中张九声和刘闺女错位的身份关系在电影《英雄儿女》“父女相认”的情节中得到假想性缝合,建构为一种象征性的父女关系。在影片结尾,洗净面孔的刘闺女和退去“劳改犯”身份的张九声回归了正常的社会身份与真实的生理年龄,在无言之中实现了个体命运的跨越与拟亲情关系的重构。
三 “凝望”——自然化的叙事空间
(一)“缺席”的时代背景
《一秒钟》的创作灵感来自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第一章。原著戴着20世纪80年代伤痕文学的镣铐,讲述了那个年代对于生命个体的影响,这也是我们对那个年代的固有印象——沉重又冷漠。但影片《一秒钟》将这种特殊的时代背景进行了淡化处理,褪去宏大叙事所携带的沉重底色,影片的叙述中并没有刻意凸显20世纪70年代电影自带的压抑感与悲剧性,而是采取内敛轻松的叙事方式,专注于具有情感温度的历史语境塑造,用真实的人类情感去包裹历史所带来的伤痛。在电影中人们和和气气,甚至脸上还挂着笑容和期盼,为了观看电影争先恐后地抢座,卡车司机面对张九声与刘闺女不同的反应,在遭到张九声的暴力威胁之后,范电影快速地转变态度等,导演用略显轻松愉快的方式化解了不合时宜的尴尬,也使得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立体。人们都曾奋力地生活过,只是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下,只能像影片最后被沙漠无情地掩埋的胶片一般,消失在风中。
然而影片中的悲剧内核被意识形态和话语机制所“阉割”,因为“技术原因”使得时代背景始终处于一种“缺席”的状态,影片因此缺少了重要的叙事线索与人物情感的附着点。虽然影片模糊的时代背景削弱了叙事的连贯性与悲剧性,但在自然化的沙漠空间,在漫天沙尘暴的恶劣天气中,形成一种时代底色悲凉与荒芜的隐喻。
(二)“在场”的文化沙漠
永在的影片空间即电影的基本设置使一种空间的“远距离传送”成为可能,而电影的叙事空间可以使一种缺席的空间成为在场的空间。
电影《一秒钟》取景于我国西北地区的甘肃敦煌大沙漠,与张艺谋导演此前拍摄的影片空间场景一脉相承,都源于辽阔朴素的自然景观。沙漠在这里不仅作为一种极度视觉化的空间构成影片叙事的一部分,也意味着一种象征性的历史符号,如同影片开头张九声从沙漠恶劣的天气中走来,慢慢出现在观众的视野之中,荒凉复杂的时代背景隐在镜头深处,那些不曾被关注的小人物形象跟随着电影画面逐渐变得清晰、立体。沙漠作为自然景观承载了人物的情感表达与坎坷命运,同时也是一种特殊的时代隐喻,重现了过去人们艰难的生存困境,也象征着20世纪70年代那片荒芜与悲凉的“文化沙漠”,人们身处其中,无法脱离环境,只能一步步地与时代和解。作为单纯物象的沙漠超越了事物层面而进入空间层面,在深化故事主题的同时产生意犹未尽的集中表达,它不像村庄影院空间承担较多的叙事成分,与人物的有声角色相比,沙漠扮演着“静音角色”,从而发挥了空间叙事的隐喻功能。影片中张九声与刘闺女在沙漠中偶遇、争执,产生矛盾,直至最后建立起一种超越亲情的纯粹的人类情感。沙漠见证了张九声与刘闺女亲情关系的构建过程,缺失的家庭温暖和亲人团聚的欲望经由沙漠得到了传达。导演在自然化的沙漠景观中,注入了对于历史与现实的反思与考察。在虚构性的电影影像中,实现了个体命运的“超真实”表达。
四、结语
“一秒钟”是现实世界的瞬间,但作为记录个体命运与集体经历的时代记忆,它于光影之中成为历史意义上的永恒。张艺谋怀着深刻的反思和强烈的情感追忆了过去时代人们真实的生活图景与文化环境,为处于现实中的我们提供了一种审视历史与思考世界的方式。张艺谋对于电影作品“返璞归真”的追求与细腻客观的影像书写方式,值得正在实践和发展中的中国电影探索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