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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平安时代和歌中“三月尽”意境研究
——以白居易诗歌的受容为例

2022-08-04李学睿

名家名作 2022年10期
关键词:花落落花白居易

李学睿

平安时期是日本民族文学崛起的时代。794年,日本桓武天皇迁都平安京(今京都市),由此拉开了平安时代的序幕。平安时期是中日文化交流进程中的重要阶段,承和年间(834—848),白居易诗《白氏文集》的传入对平安文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一影响不仅体现在对日本汉诗的影响上,还体现在对日本固有文化形式——和歌的影响上。

日本和歌产生于日本本土,是日本民族自身审美观念与中国文化不断融合的产物,具有民族性与高度的审美意识。七世纪初,遣隋使、遣唐使的出现为日本能够大量学习吸收中国文化提供了可能。受此影响,日本产生了文字记载的文艺,歌也发展成为第二抒情诗,和歌应运而生。随着唐朝派遣使节制度的废除(894年)和平假名的诞生,唐风文化渐趋衰退,和歌也取代汉诗成为文学的主流。

诗歌的“意境”,即“诗境”,在中日两国均可见相关研究。王国维明确地把“意境”作为诗歌的最高美学范畴,并进一步揭示“境界”的独特美学内涵,他认为“情”和“境”是境界的两个构成要素。诗歌中“情”与“景”必须是真实的,当真正的“情”与“景”表现了之后,“境界”也就由此产生了。朱光潜在《诗论》中将王国维“一切景语皆情语”的理论进行了进一步阐述,他将情定义为情趣,将景定义为意象,认为“诗境”是情和景的统一体,是由人的直觉产生的,“意象”是诗人“情趣”的反映,即使客观景象相同,注入的情趣不同,也会产生不同的“诗境”,即“移情作用”。

日本的“诗境”研究则表现在对和歌的审美意识研究上。如日本“幽玄”“哀感”的审美意识,强调的是“心”的重要性,此处的“心”即中国“诗境”研究中的“情趣”。综合上述观点,诗的“意境”可以总结为由景(意象)和情(情趣)两部分构成,诗人将自己亲眼看到的景物和自然感受到的情意完全吻合,诗的“意境”便由此产生。而“三月尽”是一个特殊而典型的意象,更能带出春日将尽、春暮花辞的意境,有悲观、颓废的色彩,这一意象不仅成就了中国诗人“伤春”的诗性情怀,更在日本和歌中留下了鲜明而独特的烙印。

因此,本文以“三月尽”为研究对象,探究“三月尽”这一典型意境在平安时代和歌中的具体表现,分析从这一意境反映出的平安时代和歌对白居易诗歌的受容,探究白居易诗歌对和歌“三月尽”意境的影响,探索出和歌所反映的日本民族性格和文化特色,为中日文化交流研究提供借鉴。

一、平安时代和歌中“三月尽”意境的表现

平安时代前期(794年到9世纪末期)的文化以唐风为榜样,894年日本正式停止派遣遣唐使,至907年唐朝灭亡,日本逐渐形成了其本土文化,《古今和歌集》就是其中的代表。《古今和歌集》是于延喜五年(905),受醍醐天皇敕命而产生。该书由纪贯之、纪友则、凡河内躬恒、壬生忠岑共同编选而成,是平安时代和文学的力作之一,也是试图与汉诗竞争、抗衡的作品,在日本古典文学史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

此集第一次提出了“和歌”的概念,与续篇《后撰和歌集》《拾遗和歌集》被称为“和歌三代集”,加之《后拾遗和歌集》《金叶和歌集》《词花和歌集》《千载和歌集》《新古今和歌集》成为“八代集”。因《新古今和歌集》为镰仓前期所辑,故不在本文的研究范围之内。本文所论“平安时代和歌”是以“八代集”中的前七集,即平安时代所辑《古今和歌集》《后撰和歌集》《拾遗和歌集》《后拾遗和歌集》《金叶和歌集》《词花和歌集》《千载和歌集》为范本,从意象和情趣两个方面展开,由此探究“三月尽”这一意境的具体表现。

(一)意象表现

“三月尽”这一意境主要体现在上述七本和歌集中四季卷中的“春”卷,其中《古今和歌集》中共53首,《后撰和歌集》中共66首,《拾遗和歌集》中共37首,《后拾遗和歌集》中共37首,《金叶和歌集》中共26首,《词花和歌集》中共48首,《千载和歌集》中共59首,笔者将其中涉及的典型意象及其涉及的和歌数进行了统计,并计算出每个意象在“三月尽”意境和歌中所占的比例,结果如下表所示:

古今和歌集(53)后撰和歌集(66)拾遗和歌集(37)后拾遗和歌集(37)金叶和歌集(26)词花和歌集(48)千载和歌集(59)比例春霞 6 7 2 4 5.83%花落 37 6 4 8 10 8 15 26.99%春风 11 8 3 3 3 1 8 11.35%日暮 1 1 1 0.92%花开 9 24 9 17 12 6 20 29.75%鸟啼 8 6 2 4.91%山野 6 30 14 4 3 2 5 19.63%流水 4 1 3 4 2 1 4 5.83%白云 6 1 1 2.45%月6 2 1 2.76%雪 1 3 3 2 3 3.68%柳 1 1 0.61%

如上表所示,在平安时代的和歌中,“花开”“花落”成为表达“三月尽”意境的首选,其次便是“春风”和“山野”,而涉及“花”意象时,有些和歌则直接以“花”指代,如:

青丝贯落花,愿系落花久,一片惜花心,青丝穿得否。

【114】《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除此之外,涉及“花”的意象则多为樱花,如:

樱花飘落尽,造化竟全功,一切人间事,临头总是空。

【73】《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风起樱花散,余风尚逞威,空中无水住,偏有浪花飞。

【89】《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另外也有其余花种,如“山吹”:

吉野川边上,山吹花盛开,风吹花落水,底影也徘徊。

【124】《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又如“梅花”:

醉步垂袖,去来聚首我庭院,其处何可玩?黄莺传木以猝散,飘零梅花可赏见。

【28】《拾遗和歌集》春歌卷

此外,涉及“花开”的意象也常为“花落”意象的比较对象,多为虚实结合,用今昔对比的手法强调暮春的“花落”之景,如:

垂帷密室间,不觉春归却,犹待樱花开,谁知花已落。

【80】《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由此可见“花开”“花落”作为“三月尽”意境中最常涉及的“意象”,日本歌人多通过吟咏“三月尽”时节的花开花落抒发自己内心的情感。此外,这一时期和歌中其他表现“三月尽”意象的“山野”“春风”等,也多与花开花落有关,如:

仕女来春野,采芹有所思,落花飞遍地,道路已迷离。

【116】《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综上所述,平安时代和歌中针对“三月尽”的意境描写,以“花开”“花落”意象为主,“山野”“春风”等暮春典型意象同样占有较大的比例。

(二)情趣表现

当诗人将“花开”“花落”“山野”“春风”等意象定格于诗歌时,这些意象不再仅仅是自然界中的一草一木,而是成为承载诗人情感的符号,即“情趣”的载体。郭沫若先生曾说:“日本和歌重视感情的象征性表现,在《古今和歌集》的歌作中这种表现尤为突出。”日本和歌在追求曲折委婉方面正如他在《原诗·内篇(下)》所说:“可言之理,人人能言之,又安在诗人之言之?可征之事,人人能述之,又安在诗人之述之?必有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

如其所言,任何诗人都能直白地表达出孤独、苍凉、忧愁的感受,但将这种感受“遇之于默会意象之表”,寄寓在缤纷的落英,托附于春风和雨雪,将这些意象之表升华成诗句中的“不可言之理,不可述之事”,才是诗人技法高超的表现,故而能立意象以见。笔者将“三月尽”意境中所蕴含的诗人情趣分为三类,分别探究其中的审美意趣。

1.留恋春光,伤春惜时

“三月尽”描绘的是暮春时落花纷然,杜鹃啼鴂,春意阑珊之景,因此“三月尽”这一意象常用于抒发对将逝春光的留恋、对自然界美好之物逝去的伤春惜时之情,如:

深染樱花色,花衣引旧思,虽然花落后,犹似盛开时。

【66】《古今和歌集》春上卷

此句描写的景象是歌人立于纷纷飘落的落花之中,忆起樱花盛开时的灿然景象,今昔对比,表达出歌人对樱花无限的怜惜与花谢太匆匆的不舍,由此抒发对春日将尽的留恋之情和春光易逝的感慨。又如:

惜哉!春已尽,日暮又黄昏。

【141】《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此句运用“日暮”的意象抒发惜春之情,在三月将尽、人间芳菲即逝之际,又适逢日暮,夕阳西沉,日之将尽与春之将尽的时节之悲融合在一起和表现了歌人对时光如流水,匆匆不回头的惋惜,对春日的留恋。再如:

大地天光照,春时乐事隆,此心何不静,花落太匆匆。

【84】樱花散落《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此句描绘阳光明媚之时,歌人的心情却烦乱难静,他将眼前花落尽的暮春之景与昔时记忆中的春日盛景比较,发出了时光匆匆、春日不复之恨。日本学者青山宏曾重点探究“落花”意象所蕴含的“伤春惜春”之情的源流。青山宏认为“春天”二字代表着积极的万物复苏、柳叶抽芽,人们希望这种积极美好长久保持,而四季的更迭并不会因人们的美好祈愿而停滞,而落花是最能代表春天匆匆消逝的景象,正因如此,每当人们看到落花纷纷时则会产生伤春、惜春之情。其实又何止“落花”这一意象,和歌中“三月尽”意境中的“花开”“山野”“春风”“莺啼”“流水”等意象都是通过演绎春日盛景之逝去、春日美好之凋零来表达留恋春光、惜春伤时之情趣。

2.容颜老去,芳华易逝

“三月尽”意境带给人纯粹且直接的感受便是忧愁,前文所述诸意象体现出歌人对时间流逝的敏锐感触,当“自然之春”逝去之愁上升至“人生之春”之悲,便产生了“三月尽”意境传达的另一种情趣——闺中女子看到暮春时节百花凋零的阑珊之景,首先便联想到对美丽容颜渐渐老去的隐忧和悲叹和对韶光不再的哀伤。如:

花色终移易,衰颜代盛颜,此身徒涉世,光景指弹间。

【113】无题《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歌人看花开花落,顿愁春光逝去,深有“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之感慨,无计留自然之春,亦无计留人生之春。歌人眼中的花渐次凋零、由盛转衰,而凋零的落花不仅预示着春天的离去,更隐喻着女性青春难留、容颜老去,表达的是对现实的无奈与哀叹。

3.世事无常,身世之悲

三月将尽,曾盛极一时的春日诸景,都归于凋零,歌人由此联想自己的一生亦如过眼云烟,白云苍狗。此时歌人便借“三月尽”意境抒发自己世事无常之慨叹和身世之悲。如:

花开千万种,都似薄情人,开落无朝夕,谁能不恨春。

【101】宽平帝时后宫歇会时作《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此歌为平安时代的文坛巨匠藤原兴风在其失意时感慨而作,歌人看尽花开花落,自感世事亦如此,人心凉薄,用细腻的笔触表达自己内心的失意和身世之悲。又如:

樱花飘落尽,造化竟全功,一切人间事,临头总是空。

【71】无题《古今和歌集》春下卷

此歌为歌人触景伤情之作,在暮春樱花零落成泥之时,歌人由“春事”上升至“人事”,深感世事之无常,匆忙一生,到头来万事皆空,尽显苍凉之感。

二、平安时代和歌对白居易诗歌“三月尽”意境的受容分析

和歌作为日本本土的文学体裁,其发展的过程中深受中国诗人白居易的影响。日本汉学家平冈武夫指出,“三月尽”是白居易诗的专属标志,唐代代表诗人李白、杜甫、韩愈的作品中均没有相关描写;日本汉学家小岛宪之指出,平安文学中出现的季节切换“尽日(三十日)”这一概念,就源于中原诗人白居易诗歌中的描写。这种诗意的营造凝聚了白居易对“三月尽——送春”这一生命体验的审美记忆,也自然成为吟咏春日逝去诗歌的主要观念,继而影响了宇多朝敕撰歌集《古今集》及其后出现的“八代集”,在本节中,笔者将选取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意象和情趣,进行其对白居易诗歌受容的探究。

(一)意象受容

1.“花落”意象的受容分析

落 花

白居易

留春春不住,春归人寂寞。

厌风风不定,风起花萧索。

既兴风前叹,重命花下酌。

劝君尝绿醅,教人拾红萼。

桃飘火焰焰,梨堕雪漠漠。

独有病眼花,春风吹不落。

无 题

佚 名

并辔相驰逐,悠然来古都,

古都如雪掩,花落满平芜。

落花何独恨,举世皆无常,

身与花俱灭,焉能寿且康。

在白居易所作的“三月尽”意象的诗歌中,不少都涉及“花落”这一意象,《落花》便是其中颇具典型代表意义的一首,对于此诗中的“寂寞”,《字汇》中说“无声也”,是指物音寂寞;“萧索”,则指物尽兴尽之貌。《字汇》中曰“萦纡貌,纡曲貌,萦收卷也”,指风吹拂花的声音。这首诗中“落花”为中心意象,首先直抒胸臆,表达自己“留春不住”的“寂寞”之情,接着通过“叹”“酌”“尝”“拾”这一系列动词,表现自己在“落花”之境中的寥落心境,并用“火焰焰”“雪漠漠”这组颇具视觉冲击力的色彩,描绘不同种类的花落之态,最后揶揄自嘲,叹自己病眼昏花,此“花”却是春风如何都无法吹落的。

与此类比的是出自《古今和歌集》春下卷的《无题》一歌,此歌同样以“落花”作为全歌的中心意象,写古都“花落满平芜”之景,远看竟如“雪掩”之态,足见落花纷然、浩浩繁繁之势,此意象之渲染正类白居易《落花》诗中的“梨坠雪漠漠”之态,是意象受容的典型。《无题》在歌之将尽之时将“身”与“花”类比,表达花落如此,身亦难安,与白居易诗中“独有病眼花”可谓异曲同工之妙,这也正是这两首诗的中心观念,这既是和歌对白诗“落花”之意象受容,同时又可谓是“情趣”受容。

2.“鸟啼”意象的受容分析

三月晦日晚闻鸟声

白居易

晚来林鸟语殷勤,似惜风光说向人。

遣脱破袍劳报暖,催沽美酒敢辞贫?

声声劝醉应须醉,一岁唯残半日春。

莺 鸣

素性法师

树间鼓翼飞,风起花吹散。

花散怪何人,徒然多叫唤。

“鸟啼”是白居易摹写“三月尽”意象时较为偏爱的意象,《三月晦日晚闻鸟声》便是代表之一。此诗中由“鸟啼”这一意象贯穿,全诗运用拟人化手法,首先写诗人在三月晦日、春日将尽的傍晚听到林间声声鸟啼,在诗人耳中,林间鸟儿似乎也在怜惜将逝的春光,接着诗人用“遣脱破袍”和“催沽美酒”两个动作表现他对鸟鸣的理解,在他眼中,此时的鸟啼乃是催促他沽酒畅饮,以此送春,最后一句更是直接抒写“唯残半日春”的现实,借“鸟啼”之意象,展现诗人对送春仪式的重视,表达诗人对“三月尽”这一意境和时节深沉的生命体验。

素性法师所作《莺鸣》的和歌,同样是将“鸟鸣”的意象作为歌咏之对象,在他眼中,“莺”乃是为“花散”而悲鸣,然而纵使莺儿再如何“多叫唤”,终究也是“徒然”,此歌与白居易诗同用拟人化手法,对“鸟啼”的含义进行了自己的理解和揣摩,并自然流露留春无计之感,由此可见,素性法师的《莺鸣》一歌不仅在意象上对白居易诗受容,且两诗之“三月尽”意境均为“直觉作用”产生。

(二)情趣受容

情趣即“情”“感情”,是诗中“诗境”的重要组成部分。关于“景”和“情”的关系,王国维认为“一切景语皆情语”,朱光潜认为情趣的产生是由于诗人的“移情作用”,诗歌和文章的优秀之处皆是由此得来。诗人根据彼时心境创作诗歌,为了表达情感选择词句。和歌对白居易诗歌“移情作用”的受容,便是情趣受容。因此,笔者选取了和歌与白居易诗中“三月尽”意境中的典型情趣,进行受容的具体分析和探究。

1.“伤春逝、恋春光”情趣的受容分析

“伤春逝、恋春光”在白居易的“三月尽”意境诗歌中十分常见,是春日将逝之时诗人心理状态的真实写照,此情在平安时代和歌中亦具有典型意义,以下是一例“伤春逝、恋春光”情趣受容的对比分析。

三月三十日题慈恩寺

白居易

慈恩春色今朝尽,

尽日徘徊倚寺门。

惆怅春归留不得,

紫藤花下渐黄昏。

惜 春

在原元方

雨湿藤花树,甘心强折枝,

因思年内日,春有几多时。

《三月三十日题慈恩寺》是白居易诗歌“三月尽——送春”题材的代表作,此诗中的“惆怅”,《玉篇》中曰“悲愁也”;“黄昏”,指日没的时候。这是一首表达伤春情怀的诗歌,此诗尽写诗人对春的留恋,为寻春色,诗人徘徊在慈恩寺门口,满怀惆怅之情,这种留春的意思,使诗人心生惆怅,在紫藤花下流连一天,天尽黄昏仍旧不愿意归去,尽显其对春之逝去的伤怀和对春光的无限留恋。而在原元方《惜春》一歌,同样蕴含此情趣,“春有几多时”同白居易诗中“春归留不得”的“惆怅”之情相同,且都运用了“藤花”这一意象,“强折枝”这一留春的行为更是与“尽日徘徊”有异曲同工之妙,蕴含歌人的伤春惜时之情趣。

2.“朱颜辞、韶光尽”情趣的受容分析

酬元员外三月三十日慈恩寺相忆见寄

白居易

怅望慈恩三月尽,紫桐花落鸟关关。

诚知曲水春相忆,其奈长沙老未还。

赤岭猿声催白首,黄茅瘴色换朱颜。

谁言南国无霜雪,尽在愁人鬓发间。

无 题

小野小町

花色终移易,衰颜代盛颜,

此身徒涉世,光景弹指间。

《酬元员外三月三十日慈恩寺相忆见寄》是一首以“三月尽”的意境表达人间鬓发愁的悲叹,“三月尽”带来的是怅惘之情。“紫桐花落鸟关关”的美景与后面的“赤岭猿声催白首,黄茅瘴色换朱颜”都昭示着容颜的改变,青春的逝去,年华的不在。小野小町的《无题》是受白居易诗歌影响的典型,以花颜之改,喻容颜之改变,并通过叙写时光流逝之匆匆,抒发“朱颜辞、韶光尽”的情趣,与白居易诗所蕴含之情趣相类。

3.“生命易逝、身世多舛”情趣的受容分析

白居易诗歌中普遍存在着对于生命的思考与感悟。通过对自然界变化的描写,从而表达生命的流逝。白居易将送春的审美体验与追忆逝去光阴的生命体验相结合,反映了诗人难以割舍的生命崇拜情结。年龄老大,四季变迁,动态的生命体验通过体物移情的表现方式,使白居易诗歌中流淌着强烈的生命本体崇拜与存在主义精神,并影响到平安时代的和歌。和歌对白居易诗中“移情作用”受容,进而也对“生命易逝、身世多舛”的情趣受容,下面是一例典型分析。

送春归(元和十一年三月三十日作)

白居易

送春归,三月尽日日暮时。

去年杏园花飞御沟绿,何处送春曲江曲。

今年杜鹃花落子规啼,送春何处西江西。

帝城送春犹怏怏,天涯送春能不加惆怅?

莫惆怅,送春人。

冗员无替五年罢,应须准拟再送浔阳春。

五年炎凉凡十变,又知此身健不健?

好去今年江上春,明年未死还相见。

无 题

佚名

春至花开日,花开盛极时,

明年能见否,天命有谁知。

花期如有信,落后定重开,

世事倘如此,昔年应再来。

《送春归》写三月尽日日暮时分的遐思,从去年送春处杏园花飞御沟绿,到今年的杜鹃花落子规啼,繁华纷纷落于水,仿佛人生纷纷走向老死,无法抗拒,此诗“伤春”“送春”流露出白居易的生命崇拜意识,而且这种意识已经超越了对春天的单纯审美和共鸣。“明年未死还相见”的“三月尽日”成为诗人一种生命的纪念,其中倾注的是诗人“生命易逝”的生命感悟和体验,而诗中的“冗员无替”“五年炎凉”更是饱含诗人的“身世多舛”之叹。

出自《古今和歌集》春下卷的《无题》一歌,咏“花开盛极时”,但对于明年是否能再见这一疑问,却只能托付于天命,包含的是对自己生命和身世无常之慨叹和担忧,“花期如有信,落后定重开”两句,充分反映了歌人对春花生命的认识,“明年能见否,天命有谁知”与“世事倘如此,昔年应再来”两句看似矛盾之语,实际蕴含的是歌人对“身世多舛、难以预知”的感慨和“生命易逝”的生命纪念,同白诗“好去今年江上春,明年未死还相见”倾注的是同样的生命崇拜意识和生命哲学,反映了情趣的受容。

再看另一“生命易逝、身世多舛”情趣的受容典例。

南亭对酒送春

白居易

含桃实已落,红薇花尚熏。

冉冉三月尽,晚莺城上闻。

独持一杯酒,南亭送残春。

半酣忽长歌,歌中何所云。

云我五十馀,未是苦老人。

刺史二千石,亦不为贱贫。

天下三品官,多老于我身。

同年登第者,零落无一分。

亲故半为鬼,僮仆多见孙。

念此聊自解,逢酒且欢欣。

无 题

佚 名

旅舍濒花寝,他乡胜故乡,

樱花纷乱舞,归路已全忘。

斯世似空蝉,人间有变迁,

樱花开复谢,顷刻散如烟。

《南亭对酒送春》一诗,在三月尽送残春的时候高歌一曲,“半酣忽长歌”,感慨自己的身世多舛,“念此聊自解,逢酒且欢欣”,借送残春而叹身世,在对春的留恋中注入了对自己生命身世的感慨。

《古今和歌集》春下卷中的《无题》一歌,首先写自己旅居漂泊,长久在外,在三月将尽之际,“归路已全忘”,接着将世事比喻为“空蝉”,感慨世事多变迁,正如樱花般,“顷刻散如烟”,其中饱含的身世之悲和多舛命运之叹,与白诗中的意趣相似,是对白诗情趣的受容。

和歌作为最能表现日本民族心声的艺术样式,是和文文学与汉文文学不断交融的代表,平安时代的歌人赞同白居易“三月尽——惜春”的思想和情趣,并将其展示在自己的作品中,这个过程不仅是受容,更是对白居易思想与情趣的一种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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