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里的小船

文/ 专栏作家 童孟侯

“泰坦尼克”号海难引发的严峻思考

“泰坦尼克”号海难事故众人皆知，观众在电影里看到了还原的一幕：邮轮要沉没了，所有人想着同样的事——逃生、救生、谋生。可是巨型客轮的甲板上并没有配备很多救生艇，如何是好？船长下令：“女人和孩子可以先上救生艇，其他人自己找救生衣，找木头椅子，找木板，找木桶去吧。”

那是一家人的生离死别啊！没能上救生艇的人即使没有被海水淹没，在冰水里泡1 h 也必定丧命，冻死的。最后，“泰坦尼克”号客轮竟然有1 500 人死于海难，1 500 个鲜活的生命啊！

特大海上灾难之后，航海人开始反思：如果“泰坦尼克”号配备足够多的救生艇，那么，旅客不至于死亡那么多，当人多艇少、僧多粥少，惨剧就不可避免了。

国际海上人命安全公约（SOLAS）诞生了，其规定：第一，船上必须配备足够的救生衣；第二，大船上的救生艇必须满足全船人员的需求。也就是说，一旦发生海难，货轮、客轮上的所有人都可以上救生艇，以免落水。

我估算一下，如果现在还有一艘像“泰坦尼克”号那样的巨型客轮下水，甲板上要配备的救生艇肯定有上百艘之多，那是很煞风景的。配备那么多救生衣和救生艇，也可能到这艘船报废时都没派上一次用场。然而，既然是国际公约规定，就有约束力，必须做到有备无患，用一万来预防万一，人命是最珍贵的，不是么？

眼下，一艘大船要下水，船检部门会到船上去检查，无论开放式救生艇也好，封闭式也好，全封闭式也好，木质的也好，塑料钢的也好，反正必须配备足够的救生艇。救生衣也必须备足。现在的救生衣上都有无线遥控智能接收装置，卫星定位系统能随时查询到救生衣的位置。

SOLAS 公约还规定：每个月，大船必须举行一次救生演习，要进行施放救生艇应变训练——这一切其实都是惨痛教训带来的“福音”。

漂浮的木桶引起了革新的想象

说大船上配备的救生艇是从棺材进化而来的，不要说读者不相信，我也不信！救生艇是救活人的，棺材是装死人的，毫不相干，怎可混为一谈？不吉利。

然而，这件事是真的。

中世纪，欧洲航海已经很发达，人们借助船舶开始做海上贸易，开始投枪捕鱼。随之而来的是造船设计的跟进发展，不多久，木板船进化到了风帆船，可以跑得比较远了。然而，依靠风力行船还是比较被动和落后的，海上的风力有时候威力显现，狂风肆虐，可有时候则一丝风都没有。船要靠风吃饭非但吃力，还有很多不确定性。暴风、台风和龙卷风造成的海损灾难还少吗？

一旦有船员被大风刮下海，甲板上的水手赶紧扔绳子，扔木板，扔木桶，想尽一切办法要把落水者救上来。水手们发现，圆形的木桶遇到强大的漩涡时，被漩涡吸入的速度要比木板慢，也就是说落水者的“存活期”要长一些。同样是木头的，木桶最好，木桶浮在水面还有行舟之相。

船员夜班（油画棒画）

这一发现让人们想象到救生圈和救生艇的雏形，航海人试着制作出也是圆圆的救生圈，用来救人。救生圈有优点：可以随时抛给落水的人，不用救生者跳下海去拉拽；但也有缺点：落水的人套上救生圈之后，还是泡在水里，泡在水里的人很容易被冻死。那个木桶，却是可以让人暂时避免海水浸泡的。

很久以前的某一天，一艘英国的大型捕鲸帆船在英吉利海峡捕白鲸，忽然，浪头翻滚起来，船身剧烈摇晃。俗话说：“船摇一尺，桅摇一丈。”在前桅瞭望台上的水手被摇晃的船一下子抛入大海！水手们乱成一团，赶紧把甲板上的木桶扔给落水人。落水者艰难地爬进木桶，木桶漂浮在海面。但是好景不长，那木桶很快便让海水灌满，一边漂离，一边沉没。甲板上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伙伴让海水吞没，仰天长叹。

集装箱船（油画棒画）

为了纪念被淹没的瞭望水手，船员们为他制作了一口棺材，挂在船艉。死去的人连棺材都没得睡，这对一个西洋人来说是不成体统的。什么时候发现瞭望水手的尸体漂上来了，还是要把他捞上来放进棺材，让他安息的。

有一天，航行多日的捕鲸船总算射中了一头白鲸。可是白鲸乃庞然大物，足足有5 m 长，体重相当于25 头大象的总和。白鲸不甘心，宁可鱼死网破，它非但不逃跑，反而朝着捕鲸船冲来。捕鲸船“哗啦”一下被白鲸撞翻了——这是很具讽刺意味的，捕鲸的竟然不是鲸的对手。

瞬间，所有的船员连同船艉的那口棺材全都落水，船体很快下沉。一个水手正好漂到那口棺材的旁边，顺手一拉，翻身跳进棺材。

进棺材，在中国是句不吉利的话，意思是找死，或者是死亡的代名词。然而这个主动进棺材的水手竟然得救了，因为木制的棺材不会沉没，木制的棺材还可以载人。

这一事件给了航海人大大的启发，随后，很多船上都开始在船艉放一口棺材，万一发生海难，棺材不是可以作舟？不是可以救人吗？如此这般，救生艇的雏形出来了，或者说棺材形的救生艇诞生了！

后来，航海人又探索：何必非要做成棺材的模样？完全可以做一艘小型船，固定在大船的甲板上，或者吊在船艉。古人不是刳木为舟吗？找一根大原木，从中间剖开掏空，做成独木小舟，这种小船既使用方便又制作简单。中国的《周易》说过，“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完全可以用大树的树干挖一艘船出来，用不着量尺寸、锯木板、刨木头、刷油漆。

就这样，古老的救生艇出现了。

一直到1790 年，英国人才制作出真正意义上的救生艇，当然不再刳木为舟了。因此，我们说现代救生艇是从棺材演变而来，生和死的涵义有时候会发生神奇的转换，这话还是靠谱的吧？

2022 年初，有个叫尼特舍克的人发明了一种3D 打印的“小船”，竟然又和死亡挂上了钩。这玩意儿确切地说其实是安乐死胶囊舱，像一艘小汽艇，尖尖的船头，平平的船艉，透明的舱罩……它是专为想安乐死的人设计的。

只要进入船舱，舱内的氧气含量立刻会从21%下降到1%，人就开始晕晕乎乎，临死。这时，想死的那位只要按手边那个特殊按钮，氮气就会从底部喷出，4 min 左右，他就安安静静见上帝了。这个胶囊舱不就是棺材吗？倘若那位刚按下自杀按钮的人后悔了，不想离世了，他可以立刻按边上那个STOP 按钮，然后爬出舱来，“复原”成一个活人。安乐死“小船”轻巧灵便，可以搬到任何地方，或者大江，或者深坑，或者大海，或者山洞……

甲板上的“鬼影”引起了船员的猜疑

那是30 多年前的一个真实故事：远洋轮H 号在大海航行，由二副金国领班，水手大友值班。二副举起望远镜观察前方。海上除了星光，除了波纹，什么都没有，可谓风平浪静。可是他刚刚放下望远镜，就看到甲板上有个人影：奇怪了，现在是半夜1：15，怎么会有人走动？吃饱了撑的？

水手大友笑了：“可能昨天有2 只野鸽子落在甲板上，有个兄弟想抓住它解解馋吧？”

二副说：“我确实看到有个人从二桅上下来，等我拿起望远镜，那人一晃就不见了。你前去看看有什么情况？”

大友刚刚拿起手电筒想走出驾驶室，忽然回头对二副说：“我想起来了，去年，也是7 月，我们H 号水手丁阳阳就是从二桅上掉下来的，结果摔死了。难道他的鬼魂回来了？啊呀呀……”

二副说：“你不要迷信，什么鬼啊神啊。快去看看。”大友只能执行命令，走到100 m 外的二桅附近，前前后后转了一圈，手电光闪来闪去，什么人都没发现，也没有什么野鸽子的踪影。

凌晨4：00，大副来接二副的班，二副便把1：15 刻看到的告诉了大副。大副捶了他一拳：“你想家想疯啦？你眼睛出毛病啦？”

没料到，第二天半夜二副金国接班，过了大约1 h，又看见二桅上有动静。他和水手大友立刻拿起望远镜，4 只眼睛都看到了，有个鬼影爬上了二桅房，呆了一会儿，顺着梯子下到甲板上，一晃，影子就不见了。他爬梯子和下梯子动作非常熟练，一阵风似的。

二副把他的所见如实汇报给船长。

上午，太阳升起，船长叫一个水手到二桅房上去看看。水手下来后说：“什么都没有，二桅房一切正常。”船长又让大副带着水手，让老轨带着机匠，前前后后对船的各部分进行清查。

大副汇报：“二、三、四、五舱都装满了货物，只有一舱还有空隙。”船长命令：把5 个舱的门都锁上，断绝人的藏身处。

果然，第二天凌晨，鬼影再没有出现，二桅上再没看见有人半夜攀爬。二副金国心里郁闷：“这件事好像是我造谣，可是我和大友两个人都看见的呀，清清楚楚有个人影！”

船到吉大港，在锚地抛锚一天，加水，加油，上菜，卸货。船长亲自监督，开一个舱就派水手下舱去检查，没发现什么异样再关舱，锁死。接着再开一个舱，再派水手下舱……除了货物，5 个舱里根本没有藏着什么人，或者藏什么鬼。

远洋货轮H 号又开航，目标——英国。二副金国不甘心，水手大友不甘心，船长其实也不甘心，他不认为忠厚踏实的二副会无事生非。

当天半夜12：00，船长来到驾驶室，他一边喝咖啡一边观察海面，主要搜索甲板上的一切。按理说船长是不值夜班的，他只在白天工作。突然，二副惊叫起来：“船长你看，那个鬼影又出现了！”

是的，鬼影飞快爬上二桅，躲进桅房，没有多少时间，又下了二桅，动作相当娴熟，一晃，影子消失在甲板上。船长拿着望远镜一直观察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结论：第一，本船确实出现来路不明的黑影子，不是二副眼睛花了；第二，这个影子不是摔死的水手丁阳阳，丁阳阳身材高大，有1.84 m 高，而这个，身材只有1.65 m 左右，但是他确实是“存在”在船上的，不是无中生有。

船长拿起手电筒，出了驾驶室直奔二桅。大友说：“要当心啊！老大，丁阳阳就是从二桅掉下来的，他也许来讨债，就是来找您的……”

船长在二桅附近仔仔细细搜查，没发现什么人；他亲自爬上二桅，进入二桅房，也没发现什么异样；下了二桅后就扩大范围检查，前后左右，一遍又一遍。大友在望远镜里盯着船长，提心吊胆，手里冷汗一把。

船长在经过左舷的A4 号救生艇时，忽然听见有一个细微的响声，“嚓”的一下。船长立刻停住脚，一动不动，竖起耳朵细细听，希望再听到救生艇发出“嚓”的声响，可是没有。他停顿了一会儿，想一想，大声地说：“原来是老鼠啊！可恶的家伙”——这，其实是船长摆下的迷魂阵。

天亮了，船长悄悄组织了一支特别搜索队，带上棍棒、铁锹、灭火器，悄无声息地逼近左舷A4 号救生艇。船长使了一个眼色，几个水手同时登上去，掀开罩在救生艇上的防雨帆布。啊呀呀，只见艇舱的一角半蹲着一个光膀子的男人，他只穿一条三角裤，浑身瑟瑟发抖。

二副金国大喝一声：“你是谁？”

那个男人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也表示没有携带武器。

救生艇内，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能打开的救生压缩饼干柜，被打开了，饼干屑到处都是；淡水袋也开启了，里面的水几乎没有了；还有一些罐头食品的空罐头散落在地。二副命令：“你给我慢慢站起来！不要耍什么花招！双手抱头！”

那个男人摸出了300 英镑递给二副：“给你零用，放过我吧！”

货轮上的救生艇配备的物件真不少：水手刀、钓鱼具、漂浮烟雾信号、火箭降落伞火焰信号、哨笛、日光信号镜、急救药箱、雷达反射器、保温用具、海锚、太平斧、带钩艇篙、救生手册、手持火焰信号、防水手电筒、探照灯……林林总总，一应俱全。救生艇还配备了淡水，每个人3 L，艇内如能容纳20 个人，就有60 L 淡水；还配备足够多的食物；有的救生艇还配备一些罐头，午餐肉、红烧牛肉、黄桃，等等。这个擅自登船的男人把救生艇当成了安乐窝，不愁吃，不愁喝，不愁睡！

在把陌生男子押往餐厅的路上，船长很懊悔：是我的疏忽，怎么没想到搜查一下救生艇呢？总以为它是密封的，别人进不去。怎么没想到是偷渡客上了我们H 号躲起来了呢？

厨房给那个男子准备了一顿饱饭，还有鲜美的鱼汤。船长等他吃完，开始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人回答：“我叫高强，是铜陵人。”

船长问：“你到二桅房去干什么？躲在救生艇里不是很好吗？”

高强交代：“我去找水喝，那里有一个水桶，里面装了些雨水，我每天晚上去喝，否则渴死了。”

船长问：“救生艇里不是配备了足够的饮用水吗？”

男子回答：“让我洗了一次澡，把淡水都用完了。二桅房里有下雨积下的水，我只能喝这个。”

船长问：“你为什么不到厨房去找吃的喝的？”

他回答：“很容易碰到船员。”

船长说：“你好像对船上的设施很熟悉。”

他回答：“我在长江货轮上当过3 年水手，所以……”

船长问：“你躲在我们船上想干什么？”

他回答：“偷渡，我要偷渡到英国利物浦港去。我查过了，你们H 号的目的地是利物浦，去卸货装货。”

船长点点头：“还有一天就到利物浦了。”

那男子说：“求求船长让我利物浦下去吧，我有个远房大爷在利物浦开了一家古董店，我可以去店里帮忙。”

船长义正词严：“你的偷渡行为是违法的，应该受到行政处罚，我要把你带回上海交给公安局。”

我摇铁舢板引起了朋友的好奇

我曾经在疏浚工程船上做过水手，和大船上的小船有过非常亲密的接触。我们这艘“航卫7 号”不算小，有70多个船员，但是它的最大缺点是没有动力，一旦得到调令，这艘船就完全依靠拖船把它带走。

既然没有动力，船上有两样东西就变得尤为重要，一是救生艇，二是铁舢板，它们是大船上可以活动的小船。

我上船报到之后，张大副要求我学会油漆、除锈、镶钢丝、开锚机，还有一项：要求我学会摇铁舢板。铁舢板非木头做，而是钢铁制成的，所以自重了得；它不是由水手划桨前行的，而是需要摇橹，就像江南水乡河道中船民摇的橹，推一下（推艄），拉一下（扳艄），船就缓缓前行了。岸上的人看它悠哉悠哉，摇的人不吃力，但是，那是技术活儿。

“航卫7 号”轮上所谓的铁舢板是一种金属的摇橹船，很不好掌握。我刚刚跳上铁舢板，刚刚扶起那根大大的长长的重重的橹，只听“疙瘩”一声，大橹上的橹头就滑掉了，我只能拎起大橹，把橹头装到那小小的凹陷的槽穴中去。刚刚扶起橹，摇了两三下，橹头又掉了，又是“疙瘩”一声，我只得再捧起大橹，再装……

张大副在舷边叮嘱：“你必须学会，必须熟练掌握，干活的时候要派用场的。”有时候，铁舢板上要装上很重的锚链，要把它摇到对岸去作业。如果摇到一半橹头脱了，铁舢板就会失控，顿时跟着潮水漂走，再挽救就难了，哪有时间装橹头啊？

于是，下班之后，我把铁舢板的船头用缆绳拴在工程船的舷边，然后拼命摇橹。大橹上的橹头脱掉了，装上去再摇，再脱再装再摇，一直到我满头大汗浑身乏力，一直到我能够非常熟练地摇橹。

后来，铁舢板肚子里装上半节锚链（有十多米长，每个锚链节都有拳头般大），我和我的师兄硬碰硬把铁舢板从黄浦江的这边摇到浦东那边，不掉橹头。

现在，我和朋友一起到周庄、同里、朱家角等水乡去玩，只要一看到水道中的摇橹船（那是水乡的一道风景），手就有些痒痒，我会买票坐一坐那种小木船，上船后就叫船娘休息：“我来摇橹。”

朋友们很吃惊：“你怎么会摇橹的？”

我说：“这曾经是我的吃饭家什。”

大黄看到摇橹如此轻松自在，就叫我让开，他也要试一试摇橹。结果，大黄狼狈不堪，简直不是摇橹，而是一直在装橹头，刚刚装上去就掉了，小船在河道中打了横，水道“堵船”了。

船娘笑眯眯地说：“还是我来吧，你们休息，我给你们唱一首船歌好不好？”

大船上的小船是大船的“儿子”，大船上的小船不是摆设，救人、救己、干活，都靠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