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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心无悔对春天

2022-08-03韩泽

银潮 2022年7期

文 韩泽

记得2017 年新岁伊始,老友邹荫辛给我快递了他刚刚印成的新著《甲午战争史诗选》。而在2016 年的年初,我曾收到作为其姐妹篇的《鸦片战争史诗选》,这是两个新春里最令我欣悦和感动的事。感动,一因选编者的忧国情怀,二因成书的不易。

荫辛同志对清诗情有独钟,曾想退休后致力研究。但尘事纷繁,未能遂愿。后来压缩计划,决意选编一套“晚清史诗丛刊”,即按鸦片战争、甲午战争、戊戌维新和辛亥革命四大事件,各编一册。这四大事件,不仅是晚清大事,也是整个中国历史上的大事。它们共同酝酿并推演着史上罕有的“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变”。

这是痛苦的变。中国帝制自始皇嬴政以来,延续两千余年,至晚清时已败象丛生,摇摇欲坠,政局腐败,民不聊生,社会面临崩溃;而世界列强又恃其坚船利炮趁虚而入。在侵略者的枪炮下,清政府被迫签下了一个个割地赔款的不平等条约,国人更加陷入绝境,倍感羞辱、绝望和悲愤。在内外交困中,祖先们奋起自救,变法不成,武装起义,一步步拓开了免于亡国灭种的这场巨变。

中国不愧是诗的国度,在四大历史事件的震荡中,朝野上下,官员百姓,以诗纪史,用无数诗歌记录了朝廷的腐败、侵略者的凶残、人民的苦难,以及由之而觉醒,而抗争,而前赴后继救亡图存,力谋民族复兴的奋斗历程。诗的史,在记事上或许不若史书的细密,但它是融之于情、诉之于心的,虽穿越千年,亦能动人心魄,是任何其他文体难以企及的。

去年夷人到番禺,十家五家被贼俘。今年官兵望讨贼,贼未及讨民先屠。

西门一带更凄凉,大厦高楼变火场。只是路途堆瓦砾,难分巷口在何方。

夷兵入城公步战,枪洞公胸刀劈面。一目劈去斗犹健,面血淋漓贼惊叹!夜深雨止残月明,见公一目犹怒瞪。

三元里前声若雷,千众万众同时来。因义生愤愤生勇,乡民合力强敌摧。家室田庐须保卫,不待鼓声群作气。妇女齐心亦健儿,犁锄在手皆兵器。乡分远近旗斑斓,十队百队沿溪山。众夷相见忽变色:“黑旗死仗难生还!”

山河已割国抢攘,忧国诸君欲自强;复社东林开大会,甘陵北部预飞章。

滔滔海水日趋东,万物从新要大同。后二十年言定验,手书心史井函中。

读着这些诗句,百多年前祖先们的苦痛、悲号、愤怒和雄起,岂不如在耳畔、如在目前?而他们的觉醒与祈望,让今天的我们仍然感受到启迪和鞭策。“以诗辅史,读诗忆史,从而铭记历史教训,振奋民族精神,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贡献一份正能量。”(《晚清史诗丛刊》凡例)这便是荫辛同志苦心孤诣之所在。

鸦片战争、甲午战争连连失败后,“许多有识之士痛定思痛,纷纷寻找战败的原因……越来越多的仁人志士则开始了更深入的思考,意识到必须首先从政治上进行根本的变革,国家、民族才有希望和前途。”(《甲午战争史诗选》中《甲午战争始末》)百多年来,一代代中国人,便是在这条路上艰难地行进着。

从“觉醒”“变革”的观点看去,鸦片战争实“为中华民族复兴的历史作了‘开篇’”。(《鸦片战争史诗选》中《鸦片战争简述》)这“开篇”两字意重千钧。假如甲午战争是随后的第二章,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抗日战争为三、四、五、六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是第七章,改革开放便是我们正写着的第八章。从开篇起,一代代中国人都是在内忧外患中,苦苦撑持,开辟着复兴之路的;即使今日,我们仍处在新的内忧外患之中,未曾片刻安宁。开篇昭示于我们的便是:“落后就要挨打”“腐败更要挨打”。“腐败”,不仅指经济上的,也包括观念、制度上的种种陈腐之病。这是我们在复兴之路上奋力前行时,应当时刻不忘的初衷,也是令我感动的编者的拳拳之意。

荫辛同志有丰富的诗词修养,尤其对于清诗。但选编这套丛刊,仍然是一艰巨工程。晚清诗歌浩如烟海,搜集不易;按所定“纪实性、思想性、艺术性相统一”的标准加以遴选,更费斟酌;而每篇除词句解释、作者简介外,又附历史背景;更有每本书前长达22000 余言的两篇长文:事件始末与前言——对入选诗篇的史学与美学价值的评析。这需有广阔的视野和深刻的观察。固然,在荫辛同志不算难事,但推敲酌定,仍得下一番功夫。粗粗估算,书中原诗所占篇幅,不足20%,80%以上文字为荫辛同志所撰。他谦虚地说自己做的工作只是“选编”,其实,选编只是事情的开端,阐述才是最费心思也最赖功力的。

以上对工作难度的叙说,只表达了我的钦佩;令我倍加感动的是,这浩繁工程是荫辛同志在体况极其艰难的条件下完成的。在《鸦片战争史诗选》编辑之时,他的身体已多年不适。编成不久,一种可怕的病终于暴发。在《甲午战争史诗选》的后记中,荫辛写道:“(2015)6 月中旬我即发病,几次住院接受手术,今年2、3月之交,尿血9 日,一度濒临病危,经36 天的治疗,始转危为安。此后我每天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家中床上养病,身子虚弱,脑子依然清楚,我不甘消沉,决心每天上午起来伏案个把小时,继续从事我那‘蚂蚁啃骨头’的选编工作。”就这样,他以87 岁高龄的扶病之躯,咬着牙似的,又编成了《甲午战争史诗选》。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谈病不多,念兹在兹的则是他的编选之事。

荫辛与作者(右)

我记得,在友人为荫辛庆贺80 生辰的聚会上,他说过,晚年要做的一件事是“留点文字”。留点什么文字?除自己的著述外,便是这套丛刊了。丛刊第一册印成之际,他曾以诗述怀:“春风秋雨又经年,夙愿初偿竣一编。故纸寻诗非恋趣,陋书献世为呈言:常铭史耻防忧患,永树国魂卫福泉。盛世杞人庸自扰,痴心无悔对青天。”这份“痴心”——对祖国命运的关切,便是令我感动不已的地方。

我在2017 年春节给荫辛的贺信里这样写道:“祝笔、体双健,再接再厉,完成戊戌、辛亥各编。”

不意天不假年,当年11 月,荫辛同志却跨鹤西去了!得亏我们共同的友人马银生兄,受托以他留下的提纲和部分资料为基础,经两年多的充实修撰,终于完成荫辛兄的心愿,足慰他在天之灵。

东坡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的爪痕告诉人们,有飞鸿经过了。《晚清史诗丛刊》将告诉后人,一位独具慧眼的编者,从人间走过了。日出雪融,爪印消失,而这套丛刊,将作为中华民族的精神财富,在世上长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