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异文校议二则*
2022-08-03陈青
陈 青
《红楼梦》各版本之间异文众多,这些异文如何产生,彼此孰优孰劣,是颇有兴味和意义的话题。在《红楼梦》的整理工作中,如不根据古代文献和语言文字的规律正确地分析异文的性质及其关系,就容易犯是此非彼、望文生训等错误。下面举两个例子来说明。
一、“芦雪广”
“芦雪广”是大观园中的一座建筑,庚辰本《红楼梦》第四十九回描写道:
原来这芦雪广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簷土壁,草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
通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校注本从底本(庚辰本)作“广”,并注云:
广(yǎn眼)——因岩架成之屋。
冯其庸先生曾撰《“芦雪广”辨正》一文专门讨论《红楼梦》各版本中“芦雪广”的异文问题。冯先生罗列各本“芦雪广”有“广”“庵”“庭”“亭”“庐”五种异文,称:“这个‘芦雪X’就只能是‘芦雪广’,其余统统不对。”并据《辞海》释之为“因岩架成之屋”。这里首先要指出的是,作“广”和“庵”本质实际是完全一致的,其次“广”在这里并非“因岩架成之屋”。
古代文献有时用“广”为“庵”,泛指简易的房舍(多为草舍),这是“广”词义引申的结果。如:
(1)宋郭祥正《青山集·卷十二·湘西四绝堂再送蔡如晦》:“佛宫敞金碧,儒舍陋茅广。”(四库本)
(2)宋戴复古《石屏诗集·卷三·归舟已具李宪楼仓有约盗贼梗道见避乱者可怜》:“依山结茅广(宜检反,一作屋),摘草当园蔬。”(四部丛刊续编景明本)
(3)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五·次韵瑾子过梁山泺》:“土屋危可缘,草广突如峙。”(四部丛刊景元本)
(4)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八·东湖》:“纸旗邻社闹,草广曲河填。”(同上)
文献中“茅广”“草广”更多地写作“茅庵”“草庵”,亦指草舍,如:
(1)宋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三·新筑石塘》:“东岸则精舍、草庵、秋风亭。”(四部丛刊景旧钞本)
(2)《辽史·卷三十九·地理志》:“自过古北口,居人草庵板屋。”(清武英殿刻本)
(3)《水浒传》第一回:“自向龙虎山顶结一茅庵,修真养性。”(金圣叹批改贯华堂原本)
(4)清汤右曾《怀清堂集·风穴》:“下山憩茅庵,绝境屡回首。”(四库本)
实际上在表示草舍、草庵时,“庵”是通行的写法,“广”则是较为古雅的罕用字。正因如此,明代马金编校戴复古《石屏诗集》时才需要在“广”字下特别出注。
在上古音中,“广”为疑母谈部字,“庵”为影母谈部字,二者叠韵,声母为经常互转的喉牙音,关系极近。清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卷二十八“广”字下云:“广即庵字,隶嫌其空,故加奄,变象形为谐声。”认为“广”是“庵”的初文。此种观点也为当今的古文字学者接受。“庵(广)”泛指简易房屋,文献中多指草舍。后因僧尼住所简朴,故亦称“庵”;文人好风雅,因此也习惯将居所命名为“庵”。庚辰本中大观园内的“芦雪广”用“广”不用“庵”,一则更显古雅,二则是为了与书中的僧尼之庵——即“水月庵”“栊翠庵”等相区别。蒙府本、戚序本、宁本作“庵”,则只是改成了草舍义的通行字形罢了,使得一般的读者更易理解。通行的校注本在“广”字下注云“因岩架成之屋”,本于《说文》,与冯其庸先生的观点相同。但这只是“广”的本义(《说文》是说解本义之书),与上举文献习用的实际意义并不贴切,与《红楼梦》的描写也不符合——芦雪广“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显然不是“因岩架成之屋”。因此我们建议这里可以注为:“广(yǎn)——通‘庵’,指简易的房屋,草舍。”
有的《红楼梦》抄手可能不识“广”字,更不知“广”即“庵”字,所以把“广”修补成“庭”或“庐”。至于“亭”,当是因其与“庭”同音而误抄的(“亭”一般是有顶无墙的孤立建筑,不存在“土壁”和“一带几间”),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甲辰本第四十九回七处均作“庭”,唯第五十回一处作“亭”,其余作“亭”的版本则是更加晚出的排印本。疏通了异文的关系后,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出版本之间的关系。
二、“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滴”
庚辰本《红楼梦》第三十回:
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傍边搥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滴,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
通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校注本(以庚辰本为底本)改“滴”为“扚”,并注云:
相同的位置,蒙府本、戚序本作“拨”。甲辰本、梦稿本、俄藏本、程本、三家评本作“摘”。三家评本并于“摘”字下注云:
“言提其耳。”
怎样看待“滴”“拨”“摘”这几种异文及相关的注释呢?
首先,庚辰本的“滴”是一个同音假借字无疑,通行的校注本将“滴”破读为“扚”至确,但将其词义释为“轻掐”则恐非。耳坠一般是质地坚硬的珠子,本非可掐之物,如此描写不免生硬。此“滴(扚)”当是击打、弹击之义,为古代字书常训。如:
《说文·手部》:“扚,疾击也。”
《广雅·释诂》:“扚,击也。”
《集韵·锡韵》丁历切:“扚,击也。”
该词在现代方言中仍有保留,如《汉语方言大词典》记载吴语区称击人为“扚人”,敲背为“扚背”。笔者的母语江西宁都方言中,手指弹击的动作亦称“扚”,如打弹珠的游戏称“扚滚珠”,其中动词“扚”音[tik],与“滴”同音,均是入声。用手指弹击耳垂、耳坠,用手指弹击桌面上的花生米、蚂蚁,弹击温度计的水银条等类似动作也都称为“扚”。此外,语言学家记录宁都客家方言中“用薏苡仁玩儿的一种游戏”叫作“[tik]珠子”。这种游戏类似打弹珠,[tik]亦即“扚”,击也。趁丫鬟打盹时,上前用手指将其耳坠子轻轻一弹,纨绔子弟调戏之态活灵活现,如在眼前。若解释为“掐”,就不免莫名其妙了。杨宪益、戴乃迭英译本中,此句翻译作“flicked one of her earrings”,flick也正是轻弹、用手指轻击的意思,可见该译本水准之高。
蒙府本、戚序本“滴”字改作“拨”,仍不失生动。
至于甲辰本、梦稿本、俄藏本、程本等写作“摘”,实际是在庚辰本用字“滴”的基础上改换形旁,以突显它是一个手部动作。此字与采摘之“摘”只是偶然同形(文字学上称为“同形字”),断不可将二者等同起来。三家评本不识此义,注云“提其耳”,实际是把“摘”误解为采摘、摘取之“摘”了,且勉强换言为“提”。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小说情境中王夫人正在榻上午睡,四处“鸦雀无闻”,整个过程中宝玉和金钏儿也都轻手轻脚、悄声细语。此时无论摘耳坠还是“提其耳”,均动作冒失,与宝玉的身份、性格及整个情境不合。
①⑧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143、695页。
②⑨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第3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62、410页。
③ 冯其庸《“芦雪广”辨正》,《论庚辰本》(增补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200页。原文署名“宽堂”,发表于《红楼梦学刊》1989年第3辑。
④ 裘锡圭《文字学概要》(修订本),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119页。
⑤ 李珍华、周长楫编撰《汉字古今音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439、453页。
⑥ 桂馥《说文解字义证》,齐鲁书社1987年版,第794页。
⑦ 季旭升《说文新证》,台北艺文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723页。李学勤主编《字源》,天津古籍出版社和辽宁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20页。
⑩ 曹雪芹、高鹗著,护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闲人评:《红楼梦》(三家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77页。
[11] 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汉语方言大词典》,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1831页。
[12] 谢留文《客家方言语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25页。
[13] Yang Hsien-yi and Gladys Yang.trans.ADream of Red Mansions.Volume I.Peking:Foreign Languages Press,1994,p.4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