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草撒欢牧场的白头翁
2022-08-02艾平
艾平
我来到撒欢牧场的时候,正值兴安白头翁花盛开。
说起野生的白头翁,知道的人一定很多。整个北中国的草原林地,到处都可以见到她的踪影。在极寒的呼伦贝尔草原,就有掌叶白头翁、细叶白头翁、细裂白头翁、蒙古白头翁、黄花白头翁、兴安白头翁六种之多。呼伦贝尔的白头翁花总是比春天早到一步,白头翁的种籽随着茸毛四处飘扬的时候,草原之夏的帷幕才徐徐拉开。四月末五月初,残雪依然覆盖着山野,丰厚的百草还在沉睡,人们苦巴巴地盼望着春天,却没有谁关注过白头翁,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从厚厚的腐殖层中拱出头角,又怎样在残雪里伸展着毛茸茸的茎叶,直到她像个勇敢的小少女那样,嫩嫩地笑出一片黄蕊紫瓣的花朵,人们匆匆地看上她一眼,便转回去继续等待那些迟来的姹紫嫣红了。
白头翁属于毛茛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在草原的大观园里,她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全身长满了灰色的细绒毛,花朵呈钟形朝上展开,喜欢阳光普照的山坡和林地,从花朵开放到蒴果成熟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最高长不过三十厘米。呼伦贝尔地处北纬47度到北纬度53之间,只有五月中旬到九月中旬为无霜期,诸种植物必须在这不足一百天的时间里完成春夏秋三季的使命,所以她们一生都在争分夺秒地生长,拼命地去开花结果,就好像一个自幼举重的少年,来不及长得高挑,就开始了负重前行,结果长得低矮硕壮,练就了一身不可抗拒的坚韧。从这个意义上看,白头翁实在是呼伦贝尔大自然母体最合格的子嗣。
撒欢牧场地处林草结合带,位于大兴安岭的入口。这里河流丘陵连绵交错,大地舒缓如长绢铺向远天。展眼望去,碧空之下,阳光温存,百草编织的地衣熠熠生辉,呈现真丝般的质地。近处白桦玉立,连林叠嶂,小河倒映纯蓝,不冻泉在残雪中间凸涌,山谷里斑斓着羊和云的影子,骏马在青灰色的巨石下兀立,苔藓、多肉和千姿百态的草芽,洇出微微的浅浅的绿……可谓呼伦贝尔风光的精华荟萃之地。
五月的白头翁
撒欢牧场的主人叫赵红松,是一个自愿放弃都市生活,回到家乡成功创业的大学生。十二年里,他一边从事牲畜养殖业,一边开展旅游业,竟在遥远寂静的风景深处,吸引来三十八万粉丝,也留下了讲不完的故事。他说一切得益于大自然的恩赐,这十二年虽然历经坎坷,但是自己最大的收获,就是俯身在大地怀抱,用心读了一卷厚厚的生态之书。
跟随着赵红松穿过白桦林,看过野猪和牛马羊徜徉的山间草场,来到朝阳的芍药坡上,这里是国内存有的最大的集中连片的野生赤芍生长区,原来有5000亩,由于被盗挖,现在仅存下3000亩。一到六月中旬,赤芍便开得夭夭灼灼,如彩霞满山。为了保护芍药坡,赵红松曾经付出过流血的代价。听着他一往情深地讲述山野生活,我这个多年在草原森林中行走的写作者,不由有些慭慭然的虚空感,真是书越读越缺,路越走越没有止境,以往自己所知的呼伦贝尔人文地理,在这个文质彬彬,双脚浸着泥水,衣上不时爬着草原蜱虫的年轻人的面前,显得形而上有余,接地气不足,而赵红松信手拈来的每一段故事,每一个细节,都散发着大地的原汁原味,活生生地可信可靠。
季节没到,野生的赤芍药刚刚发芽,那暗红色的幼苗,被繁多的枯草遮盖着,尚不显存在感。倒是满山的白头翁先声夺人,朝气蓬勃地开放了。由于茎秆上的绒毛与草地一色,那些紫蓝色、深蓝色、玉白的花朵,看上去水莲似的,悬浮在旧年的衰草上明眸熠熠。细细观看,大约是由于芍药坡光照和水分适宜,每一朵白头翁花都生就得特别饱满充盈,挺括支棱,色泽浓郁,不像我以往常见的那般吊钟似的垂软,煞是生动喜人。
记得我年轻时,曾经在海拉尔西山樟子松林附近居住。每年正月十五一过,哪管温度还在零下二十七八度徘徊,我就迫不及待地启动了春跑,每天在樟子松的翠绿和冰雪的洁白中穿行。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风稍显柔和,不经意间在干草中看到了几朵毛茸茸的小蓝花,正面对落雪,不管不顾地开着,我久久地凝视着她,惊喜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感动到眼睛潮湿。这是何等非凡的生命啊,竟以独舞般的弱弱矮矮和淡淡,早早地立于世界的前头,这份美分明是春天的低吟,更像高贵的宣言!那一刻,只觉得世上所有的敏悟和凛然,都在这名不见经传的绽放中脱颖而出。从此我变得十分关切,每天都去看看这白头翁花,一直看到她鲜叶枯萎,为大地留下最后的一粒花籽。后来,我成了那个每年专程去等待白头翁开花的恒守者,成了那个最先看到春天的呼伦贝尔人,成了独一无二的把白头翁花奉于书柜案前的小迷妹,后来又成了特地领着自己的女儿去观察白头翁花的好母亲。用现在的话来讲,我曾经是白头翁铁杆粉丝。那时候,我的世界里买不到一本植物辞典,我只能使用呼伦贝尔的民间土语,叫白头翁花为耗子尾巴花,或者毛骨朵花。想来那葱郁的年华真好,能够纯粹地为一朵小花而流泪,也是弥足珍贵的人生过往。多少年过去,守着心中这一点小小的密不示人,由一个女人成长为母亲,熬成了祖母,总感觉内心早已百情如磐,如今在撒欢牧场重见白头翁花,竟有一些与时光重逢之感。
五月的白头翁
我放慢脚步,任性地沉浸在白头翁花任性的盛开里,内心自由奔放。
流连之间,突然看到有一大片白头翁花花朵残落,茎秆夭折,显然遭了某种刻意的掠食。
赵红松伸手指向不远处的白桦林,说艾平老师你看,那是什么。
摄影/关庆海
白桦树的间隙中有几只褐黄色的动物在轻盈地奔跑,背影上的白色臀部十分耀眼,我认出来了,这是呼伦贝尔草原和大兴安岭森林常见的食草动物狍子。撒欢农场山水洁净如初,食物链完整,所以成了动物的乐园。迎头遇上狼,肩头飞过雪鸮,与狍子、狐狸擦肩而过的情形,赵红松屡见不鲜,恰好他又是个惯于穷究的人,通过网络求教,查阅工具书,询问老牧民、老猎人、老林业人,是他年复一年的功课。那么,我脚边的白头翁残骸和背影渐远的狍子有什么关系呢?
赵红松告诉我,正是狍子刚刚吃掉了那一片白头翁。
然后他接着问我:你知道狍子为什么被猎人称之为傻狍子吗?
我认为狍子不仅不傻,还非常机警聪明。记得2014年,我在阿巴嘎的狼岛观察过一只被阿巴嘎收养的小狍子,那份冰雪聪明让人记忆深刻。阿巴嘎领我们在密林中找它,叫几声它的名字“叮当——当当”,它即刻空降一般出现在我们面前,那站姿挺拔又俊美,像一个芭蕾少女。叮当直奔阿巴嘎,刚一嗅阿巴嘎手里的山丁子,瞥到陌生的我们,立马嗖一下逃走了,那样子简直不是奔跑,是箭镞在草上飞。不一会儿,远山上就出现了它漂亮的剪影。它每天早上自己进林子觅食,晚上自己回到圈内过夜,完全不用人格外看护。后来它在院子里看到我们和阿巴嘎很友好,走过来,像是在跟阿巴嘎撒娇,果然得到了一把又一把的山丁子吃。在大兴安岭原始林区,我也多次跟护林员们聊过狍子的习性,他们告诉我,狍子嗅觉和听觉都很好,作为温良的食草动物,它们终生的大事就是防范。遇到天敌,它们边逃跑边炸开臀部的白毛,在林间左右腾挪地跳跃,一个个白屁股晃动在散满阳光的雪原上,足以迷惑猎枪的准星和天敌的眼睛。到了冬天,它们常常把雪刨开,把身子扎进土里,只露出一个白白的屁股。既保留住了身体的热量,又让各种天敌不好辨识。
赵红松告诉我,人们叫它傻狍子,大约是指每年狍子都有七天左右时间明显地迟顿呆滞,原因是狍子那时候刚刚吃过白头翁。
好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狍子为什么要每年吃白头翁,又为什么会在吃过白头翁七天左右的时间里比较发傻呢?
文人对世界的理解往往着眼于某些诗情画意的唯美,这么多年我还真是没有注意到白头翁竟然是一种性味苦寒的良药。
赵红松告诉我,白头翁清热、凉血、解毒、逐血止痛、治齿痛、治痢疾、去瘤疬、去骨节痛、明目、消赘、去肠垢、消积滞、疗咽肿 、治秃疮……狍子经历了一个冬天的消耗,诸病上身在所难免,身上的各种寄生虫也开始作祟,它们消瘦、仓皇、瑟瑟发抖,熬着盼着,终于看到了白头翁头上的那一抹蓝,便疯了似的扑上去,不遗余力地饕餮起来。它们不知药为何物,也不懂什么是剂量,一切靠本能驱动,所以非吃到撑肠胀腹才罢休,而它们药物中毒的第一反应,就是失明或者视力模糊。一只看不见世界的狍子,出现在猎人的跟前,就被称作了“傻狍子”。狩猎年代留下的纷乱民间记忆,谬误流传至今。事实是,狍子的生命经验绝对不可低估,吃过一大顿白头翁,它会找一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一直等到代谢结束,视力恢复,才出来嬉戏觅食,这个阶段大约七天。你看吧,再过个十天半个月,狍子的形象就会焕然一新——皮毛油亮,肚腹饱满,精神抖擞,双眼炯炯,森林精灵应有的灵动矫健已然满血复活。由此,我想到了草原上的牧羊人老阿爸曾经和我说的话——春天牧羊,你只管跟着羊走,因为羊比你更知道在哪里停下来吃草,它们乏了一个冬天,自己会给自己找药吃。
作者与赵红松合影
没有想到,撒欢牧场的故事还在延续,白头翁的盛开引来了寻药的狍子,狍子的出现,又诱惑到了森林狼。我来的前一天,赵红松在抖音发了一段视频,就在那片被摧残的白头翁附近,他看到一只狍子的残尸,已经被啃食得只剩下骨骸和犄角,是狼吃剩的宴席,又被松鸦和鹰隼细细地剔过,每一根细小的骨头都显得洁白如玉。赵红松告诉网友,撒欢牧场日夜上演着物竞天择的悲喜剧,食物链冷酷到不可抗拒,每一个物种都是在劫难逃的一环,又被大自然赐在劫后重生的循环往复之中。你看这遍地的狼粪、狍子粪、鹰屎、松鸡粪,通通会在雪水中慢慢溶解入土,发酵后成为有机肥,满山的植物便有了生长的营养。
年复一年,撒欢牧场的白头翁,就这样永续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