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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无疆

2022-08-02迟庆波

辽河 2022年6期

迟庆波

端阳节的那天早晨,田沃土正在往房檐上插艾蒿。据说,端阳节插艾蒿可以驱灾辟邪保平安。田沃土的娘依着门框瞅了一会儿,撇着嘴说,算了算了,艾蒿插得七长八短,像蝈蝈腚上的毛。

田沃土回头笑着,从凳子上蹦下来,跨上摩托车,没来得及和老娘打声招呼,一溜烟地直奔五道口。一是田沃土起得太早,行人和车辆少;二是这条路是国防线,才铺的沥青,车跑起来十分舒坦。

摩托车穿过四道沟,转眼进入铁厂镇。镇上的人多,田沃土收一下油门,绕过镇政府,直奔万寿山。

万寿山脚下有一条乡道,乡道旁边有一片撂荒地,长满了野艾蒿。今天凌晨两点,田沃土的爱人梅花打电话,让他务必在太阳出来之前,把艾蒿插在五道口平房的屋檐上。老辈人都讲,如果太阳一露脸,再插艾蒿就不能驱灾辟邪了。

一开始,田沃土没拿这个当回事儿,明明就是迷信嘛。梅花可不这么想,她说,去年因为疫情,咱就没回乡下的平房插艾蒿,今年一开始,你爹起蛇盘疮,你娘得了白内障,一来二去,折腾了两个来月。花钱事小,关键是遭不起那个罪。梅花又说,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田沃土觉得梅花说得似乎有些道理,明知道是迷信说法,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回到家里,田沃土插完在撂荒地拔的野艾蒿,抽了一支烟。今天天气好,田沃土觉得,既然回来了,赶紧去老丈人那把端阳节的份子钱给了,如果等梅花催促,可就被动了。

老丈人和田沃土住在一个胡同。胡同像一条扁担,东头挑着老丈人,西头挑着田沃土。

推开房门,小舅子梅向北和他的儿子正在厨房包饺子。梅向北擀皮儿,儿子包馅儿。推开西间,梅老太太正在抹眼泪。田沃土一愣神,问,这是咋了?

梅老太太今年八十有四,患脑梗两次,左半边身子不能动已经十二年了。老太太拿卫生纸擦擦眼睛,没言语。

田沃土不敢多嘴,转身去看老丈人。刚到东间,梅向北低着头说,老头睡着了。田沃土收住脚,在厨房站了一会儿,见人家忙,自己又插不上手,不免有些尴尬。

临近中午的时候,梅向北做了六个菜:韭菜炒鸡蛋、小鸡炖土豆、清蒸鲤鱼、红烧鸡翅、黄瓜拌凉皮、猪肉炒豆角丝。梅老太太看着满桌子的菜,阴天转多云。什么时候转晴,就看梅向北的了。

梅向北煮好了饺子,让儿子去喊爷爷吃饭。

东间屋里突然喊道:姑父姑父快来,我爷爷怎么了?

田沃土听见声音不对头,一头扎进东间屋。田沃土一拍大腿,喊道:糟了,梅向北,快去叫出租车!

端阳节本来是一个让人心情舒畅的日子,草绿了,水绿了,山也绿了,真像课本里说的“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田沃土计划得非常好,昨天回去陪了娘,今天回五道口陪老丈人和老丈母娘,顺便再把自己的平房窗户打开,透透空气,把屋里的潮气排出去。

田沃土进城时,平房的所有东西一样也没带走,包括他最喜欢的那台台式电脑。每年春天,春风过去了,天气完全暖和了,田沃土都要回来,把屋里屋外收拾一遍;到了秋末冬初,再把门窗外面封上一层塑料布,免得把房子冻鼓了。

老婆梅花劝他把房子卖了,田沃土不同意。田沃土有他自己的小算盘,继父和娘都八十了,如果继父真到了不能自理那一天,必然会被他的儿女接走,那么,田沃土就把娘接到平房来,自己陪娘一起生活。到了这一步,陪着老娘侍弄侍弄小菜园,养养花、弄弄草,过一过田园生活也挺好。

按理说,在这样一个阖家团聚的日子里,田沃土应该先陪老娘和继父才是。田沃土是个聪明人,正好把事情反过来做,在端阳节当天来陪老丈人,为的就是不让梅花说三道四。当然了,他现在把老丈人和老丈母娘放在首位,将来自己的老娘不行了,梅花也就会让老人家安度晚年。

田沃土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不是梅花不孝顺,当初要不是田沃土偏信了娘的话,打了梅花十二个嘴巴子,婆媳关系不会到这步田地。

话又说回来,迎得一拳开,化解百拳来,只要真心对待梅花的二老,梅花也不是万寿山的顽石。

铁树没开花,老丈人来事儿了,嘴也歪了,哈喇子顺着右嘴角淌下来,两条腿软成了面条,眼睛瞪得溜圆,黑黢黢的眼球没有了光泽。

田沃土侍候梅老太太有些经验,一看老丈人现在的情况,这是脑血栓的症状啊。

梅向北今年五十,是国企钢铁集团的调度,虽说官不大,大小也是个领导,遇上这个情况,倒是先哭起来了。

田沃土就看不起梅向北这一出,一个大男人,遇上点儿事就哭。

梅向北忙着炒菜包饺子的时候,忘记手机放哪了。慌慌张张,东一头西一头地找。

田沃土看梅向北又可怜又好笑,掏出手机,翻找通讯录。

五道口村子倒是不小,如今是光有房子没有人。田沃土找了一辆私家车,司机正在家吃饭,说过一会儿就来。

趁这个空当,田沃土把老丈人的身份证、医保卡、户口本找出来,装在包里,让梅向北给老爷子换上干净衣服。准备工作做完了,车还没有来。

田沃土也着急了,估计是人家没吃完饭。也是,大过节的,田沃土也能理解。

理解归理解,可老丈人的病情不等人,田沃土又给司机打电话。司机说,马上到胡同口了。

胡同口太窄,面包车进不来,田沃土和梅向北架着梅老爷子来到院子里。梅老爷子实在走不了,田沃土说,背着走吧。梅向北看看梅老爷子,又看看田沃土,面有难色。梅向北瘦小枯干,身高不到一米六,背梅老爷子也确实难为他。

田沃土呢,也是扔了五十往六十数的人了,加上患有矽肺病,喘气都不顺溜,但他咬咬牙,深吸一口气,背上老丈人就走。

端阳节的头一周,田沃土的女儿田苗上班时,突然出现先兆性流产的症状,可把梅花吓得不轻。大夫让田苗卧床休养,梅花不敢回自己家,住在闺女家不离半步。要不是这,端阳节梅花哪能不回娘家呢。

梅花是梅家的半边天,自从梅老太太患上滑膜炎后,梅花除了晚上回家睡觉,几乎常在娘家。后来,老太太又患上脑梗,梅花更不敢回自己家了。

别说是逢年过节,就连来人去客,梅花一人就张罗得左右圆满。这么说吧,梅花就是贾母身边的鸳鸯,用着顺手,使唤着放心,这一照顾,就是十二年。这不,端阳节梅花没回来,老太太满脸的不高兴,说,我儿哪干过家务活儿?

田沃土没意见吗?有。有意见也不敢提。俗话说,自古英雄多惧内。田沃土呢,虽算不得英雄,但在人堆里也绝不是个随意捏死的“虫儿”。之所以由着梅花飞扬跋扈,还不是欠着梅花的情吗?

梅花怀田苗的时候,田沃土的娘来看她,正赶上田沃土上白班。田沃土下班后,听梅花说,娘来过了,非要走,没留住,估计已经到火车站了。

田沃土是个孝子,老娘好不容易来一趟,面儿都没见着,骑上自行车撵到车站。娘说,来一趟,梅花躺床上连饭都没给做。

田沃土一听,脑门的青筋都暴起来了。这还了得?小时候,老娘领着他和妹妹田埂,从关里到关东,容易吗?现在,儿子长大了,娶媳妇了,连顿饭都混不出来?坚决不能惯着梅花这个毛病。

田沃土一边想,一边把自行车骑成了哪吒的风火轮。

回家一看,梅花还在床上躺着。田沃土上去薅起梅花,左右开弓就是十二个嘴巴子。

梅花的脸立刻变成了油光锃亮的白面馒头。这十二个嘴巴子,直接把梅花打蒙了。梅花回过神来,一口血水吐在田沃土的脸上,抬脚就踢田沃土的裆部。这是要废了田沃土的节奏啊。

田沃土上学时是运动员,拿过地区联赛的季军,辗转腾挪的本事还是有的。一看梅花是出手就要命的主儿,把田沃土吓了一跳。

梅花抓起床头的药瓶就往嘴里倒。田沃土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把梅花的嘴捏成了“鹌鹑蛋”。

田沃土眼看着要出大事,大丈夫能屈能伸,好汉不吃眼前亏,两腿立马软成了担担面,扑通跪在梅花面前:老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田沃土抽了自己多少个嘴巴子,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梅花把这笔账记在了婆婆头上,这道梁子算是结下了。从此以后,田沃土连回家过年的机会都没有了。每个春节都是在梅花的娘家过。好在田苗长大了,研究生毕业后在市委工作。田苗的面子,梅花还是要给的。最近几年,田沃土回老家的次数才多起来。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这几年梅花的权威受到田苗的挑战,但往日的威严还在。老丈人出了这么大的事,田沃土哪敢不汇报?

梅花处理这事有经验,梅老太太两次脑梗住院,都是她一手办理的。现在田苗卧床保胎,梅花手再大也捂不过天来,她给田沃土打了一万块钱,告诉田沃土全权处理。来到医院门口,大舅哥梅向东和小姨子梅朵也来了。不用问,肯定是梅花打电话通知的。

梅向东患脑梗两年了,走起路来不利落;说起话来,嘴里像含着个山药蛋。办事情是不行了,好在姿态还是要有的。

田沃土付车费的时候,梅朵和梅向北已经扶着梅老爷子进了医院大厅。田沃土抬脚就往里闯,被两个保安拦住了。田沃土这才想起来,疫情期间,一病一护。

差不多过了两个小时,梅朵从医院大厅出来。田沃土急忙问,老爷子咋样了?梅朵说,脑梗加小脑萎缩。

田沃土又问,护理呢?

梅朵说,儿子不护理谁护理?梅向北做完核酸检测了,让他先坚持一个星期再说。

田沃土一听,梅朵这是有情绪啊。

当初,梅向西吸毒留下后遗症,疼得嗷嗷叫,梅朵出钱,梅花出力,姊妹两个在医院轮流照顾梅向西。梅向西一命呜呼时,欠了梅朵一屁股债,弄得梅朵差点儿离了婚。梅向西出殡那天,梅朵拉着田沃土呜呜哭,说,姐夫,娘家的事我死也不管了,老梅家的种不好,两个男丁不主事,啥事都靠两个姑娘。

梅老爷子住了半个月医院,生命是没有危险了,但嘴还是歪的,脑子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就连胡同里的邻居也不认识了。出院的时候,医生嘱咐千万别让老爷子摔倒了。

梅向北护理了半个月,人又瘦了一圈,变得比原来更小了。梅朵瞅着梅向北说,这回知道咱姐护理老太太不容易了吧。

田沃土知道梅朵话里有话。梅花照顾老太太十二年,梅朵提议,每人每月拿出来二百块钱给梅花,钱不多,是大家的心意,别凉了梅花的心,也是对梅花的认可和安慰。大家也都同意。

一个月后,只有梅朵给梅花二百块钱,别人都没动静。第二个月,梅花又把这二百块钱给了梅朵。

梅花说,大伙儿都不拿,凭啥你拿啊?梅朵气得直跺脚:老梅家都是王八蛋。

接下来,大家开始研究如何护理两个老人。梅朵不说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做不得梅家的主;田沃土呢,是姑爷,更是没有发言权。换句话说,田沃土只有尽义务的权利,没有做主的权利,到头来也是小曲好唱口难开。

大家把目光投向梅向东。梅向东是梅家老大,关键的时候应该站起来说句话。哪怕说错了,大家可以再讨论嘛。

田沃土憋不住,给梅向东点了一支烟,示意他发表一下意见。

梅向东抽了一口烟,笑着说:我是磨道里的驴,听喝。

田沃土一听梅向东的话等于没说,转脸看着梅向北。

梅向北说,我是国家公务人员,不可能长期请假,只能休班的时候回来照顾。

田沃土硬把“呸”字咽到肚子里,心想:别给公务人员丢脸了。

梅朵说,我家加工厂,离了人肯定不行,再说,老婆婆八十九了,刚出院回来,也得有人照顾。梅朵说的是实话。

大家的目光都投向田沃土。

田沃土一下子就感觉压力很大,手凉脚凉心也凉。自从田沃土从矿上退下来之后,腰包立刻就瘪了。

田沃土不想马瘦毛长,人穷志短,通过田苗介绍,在小区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虽说钱不多,但总算有进项。现在看这架势,保安这份工作怕是要保不住了。田沃土说,每人挤出一周的时间,轮流回来值班。

梅朵第一个赞同,说,一周的时间,不短也不长,我能接受。

梅向东也没意见。梅向北面露难色,看大家都同意,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点头答应。

过了寒露是霜降,日子一天比一天冷,早上起来的时候,草叶上、庄稼上、蔬菜上都挂着一层白霜,太阳那么一照,便凝成晶莹的水珠,吧嗒吧嗒滴下来,看上去就像流下的眼泪。

这一周是田沃土当值,他一直不声不响地站在窗户前,就像一棵枯死的树桩。可是,梅老爷子的咳嗽声一传来,田沃土立刻就站不住了。

老爷子要小解。田沃土赶紧蹲下,麻利地把炕前的尿壶拿起来,一只手拧开盖子,一只手搀起梅老爷子胳膊。老爷子眼睛看着田沃土,本来是想笑的,可是他笑了一下,硬是没笑出来。

屋子的前面是一片菜园。菜园的南边种着两垄黏苞米,苞米秆底下的叶子已经枯黄了,上半截还有那么一点儿绿色。中间一块地种着白菜。田沃土一边刷着尿壶,一边朝白菜地观望,发现白菜长势喜人,虽说下过了霜,但叶子还是肥嘟嘟、绿油油的。

田沃土看到白菜就想起梅花来了,脸红了那么一下,赶紧低头把尿壶里的水倒掉,又往里面加上洗涤液,用刷子刷遍每一个角落。田沃土左手举着尿壶,冲着日头,单眼吊线检查了一遍。

田沃土站起来的时候,想把尿壶放在对面的花墙上,让太阳晒一晒,让秋风吹一吹,让不和谐的因素跑一跑。可是,他眼前突然一黑,赶紧扶住前面的花墙,差一点儿就磕在上面了。

田沃土扶着花墙,感觉真的是岁月不饶人。以前,他总把这句话当作一句玩笑,当作一种调侃,甚至作为一种自我解嘲,现在才发现,日子过得本来就这样快。一眨眼的工夫,四个老人都八十开外了。

按理说,田沃土是很能熬夜的。在矿上当井长的时候,十天一倒班,每班十二个小时,从没合过眼,一干就是十九年。

眼下,虽说年龄大了点儿,照顾老人熬夜,也不至于眼睛发红眼前发黑吧。

这时候,田沃土忽然看见梅花从城里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两个红色的兜子。

梅花出现在大门口的时候,田沃土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揉揉眼睛确认一下,确实是梅花回来了。

田沃土张张嘴,嘴巴好像迟钝了。梅花怎么突然回来了?他弯着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惹了祸的小学生。

秋末的日子短了一杆子那么长,中午的阳光来得早一些,光线透过门口和窗子,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的。

梅花径直进了家门,先是把两个红兜子放在厨房,接着到东屋看看梅老爷子。

梅老爷子睡得正香,左腿弯曲着搭在右腿的膝盖上,呼噜打得均匀。

然后,梅花又去西屋。梅老太太背靠着墙,腿伸得像两张对扣的弓。见了梅花,问道,怎么回来了?梅花说,昨晚你不打电话了吗?

梅老太太看一眼田沃土,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田沃土是个乖巧的人,见老太太欲言又止,马上对梅花说,还没吃饭吧?

梅花看一眼田沃土,没言语。田沃土转身去了厨房。梅花又四处扫了一眼,每个地方都很干净,水泥地是拖过的,连根头发丝都没有,阳光那么一照,人的影子都能看见。

红色的塑料凳子是田沃土从矿上拿回来的,每三个摞在一起,一共是三组。梅花的手指在上面划过,一点儿灰尘也没有,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窗台下面。

田沃土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不到半个小时,就做好了三个菜。有尖椒炒鸡蛋、小葱拌豆腐,还有梅花最爱吃的香辣肉丝。配料都是自家菜园里种的,每道菜的颜色都很好看。主食是早上做的米饭。

两个老人没有活动量,吃两顿饭。早饭吃得晚一些,电饭煲里的米饭还有余温,这个时候吃起来,不凉也不热,正好。

梅花看了一眼,口水忍不住就翻到了嗓子眼。拿白眼瞅了一下田沃土,笑道,手艺见长嘛。

田沃土一看阴天的太阳露笑脸,一下子受到了鼓舞,橱柜里还有“心里美”萝卜腌制的咸菜,要不?

梅花的嘴里像含着两个乒乓球,腮帮子胀得鼓鼓的,说道,拿来啊。

吃完中午饭,梅花来到院子里。院子西头靠篱笆墙边有一棵梨树,东头水沟旁是一棵大叶杨。梨树的叶子还没有完全落光,秋风那么一吹,还能听到瑟瑟的响声,黑黢黢的梨蛋子偶尔揺揺头,像是给谁点头致意似的。大叶杨的叶子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两棵树中间拴着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几件衣服。

田沃土跟着梅花来到院子里,站在铁丝下面把晾晒的衣服翻过来,嘴里自言自语地说,晚上就晒干了。

梅花见铁丝上的衣服都是老太太的,觉得田沃土真的不容易,眼里露出温柔的光来,说,什么时候洗的?

田沃土说,天不亮的时候,我给老太太换纸尿裤,见内裤湿了,顺手就洗了。

梅花说,手洗的?田沃土说,洗衣机有噪音,怕影响老爷子睡觉。

梅花听田沃土这么一说,头靠在了田沃土的肩膀上,她的胳膊挽住了田沃土的胳膊,像两棵树中间的铁丝一样紧。

太阳好比一个演员,谢了幕,一下子就钻到山里去了。月亮也好热闹,到了晚上,它也要看一看人世间的悲喜剧。这一幕,该轮到田沃土上场了。

吃罢晚饭,梅花打扫厨房卫生,田沃土洗刷碗筷。收拾完毕后,梅花去西屋陪着梅老太太聊天。田沃土把铝水壶添满水,坐在煤炉上。过了十分钟,田沃土试试水壶的温度,略微烫手。接着,在东屋靠间壁墙的床底下掏出一个红色的塑料盆,倒上热水,然后用食指试试水温,又加了一点儿凉水。

梅老爷子在老板椅上看电视,田沃土给他脱了袜子,把水放在脚下。老爷子把脚伸进盆里,指了指电视旁边的香烟。

田沃土明白,是老爷子让他抽支烟。田沃土把烟叼在嘴角,先是上炕拉上后窗帘,给老爷子的被褥铺好,接着下地拉上前窗帘,然后把晾在花墙上的尿壶放在炕前的凳子上。在拿尿壶的时候,田沃土拧开盖子,看了看,并且还闻了闻。田沃土转身的时候,看见梅花倚着门框站在那里,像一棵将要被风吹倒的美人松。

梅花小田沃土八岁,属于小巧玲珑的那种女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田沃土给老丈人洗完脚,端着盆往外走。到门口的时候,梅花从后面一下子搂住了田沃土的脖子,两条腿缠住他的腰,像两条发情的蛇一样紧紧地箍在一起。田沃土背着梅花,倒完洗脚水,问她,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梅花在他后脖颈上咬了一口,说,你不想我?

田沃土犹豫着,不知道说想还是不想。

梅花从田沃土背上下来,睁大眼睛看着他,圆溜溜的黑眼球像两个烧糊了的山药蛋。

田沃土说,别闹,还要给老太太洗脚呢。

听了田沃土这句话,梅花的眼睛柔和了许多,还歪着脑袋对他飞了一个媚眼。

伺候老太太洗漱完毕,时间已是八点多了。梅老爷子早就躺进被窝,还响起了鼾声。田沃土关了灯,躺下,睁大眼睛瞅天花板。梅花穿着睡衣,从西屋过来,哧溜钻进田沃土的被窝,像一条惊慌失措的花泥鳅。

梅花一进被窝,就问,你怎么不脱衣服?

田沃土说,我一直就不脱衣服。

为啥?梅花问。

不知道老爷子什么时候起来。田沃土又说,连袜子都不脱。

梅花伸手摸了摸,果然是没脱袜子。梅花说,穿袜子又不费劲,为啥不脱?

田沃土说,脚出汗,老爷子起夜的时候,我急忙穿不上鞋。

黑暗中,梅花抚摸了一下田沃土的脸,想给他一个微笑。她笑了一下,硬是没笑出来。

田沃土说,一开始穿衣服睡觉不习惯,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就适应了。适应之后,又不敢睡了。

梅花吃了一惊,突然抬起头,问,你一晚上都不睡觉?

田沃土说,是,一晚上都不敢睡。医生叮嘱,千万别让老爷子再摔了。

梅花惊呆了,说,这三个月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把脸贴在田沃土的胸口上,紧紧抱住了他,苦了你了。

自从田苗先兆性流产后,梅花不敢离开半步,梅老爷子出院都没回来。天一放亮,心里就像长了草。田沃土见梅花着急,泡了一碗酥饼,加上两羹匙白糖,让她吃完再走。梅花喝一口,嫌烫,不吃了。田沃土端着碗来到院子里,又连吹带搅一顿忙乎,总算凉了。

梅花好歹吃了半碗,直奔城际公交站点。

一周眨眼就过去了。农历九月廿六的那天早晨,是田沃土交班的日子。接班的是梅向北。

田沃土刚给梅老太太吃完药,微信的提示音就响了。微信是梅花发过来的,说是周边省份的疫情又严重了,城里的消炎类和感冒类药物买不到,看看农村能不能买到。

田沃土看看时间,是七点三十九分,估计梅向北也快回来了,又看了一眼老丈人,老丈人睡得正香。

大约八点钟的光景,田沃土到了村卫生所。村医说,上面有规定,停售感冒类药物。

经历过两年的疫情,田沃土对这样的事情并不奇怪,他急忙给矿长打电话,问能不能在矿医院给弄一点儿感冒药和消炎药。

过了不到五分钟,矿长回话了,说必须田沃土本人来取。

田沃土回家骑上摩托车,来到矿医院。

矿医院有几个大夫田沃土也认识,本来想和他们寒暄几句,聊上一小会儿的,但田沃土不敢。一是担心两个老人,二是担心梅向北能否准时回来。

进了院子,一辆黑色的摩托车支在菜园子旁边。田沃土一看就是梅向北的车,心里暗自合十。他看看手机,时间是九点多一点儿。

田沃土一头扎进西屋,梅向北面对西墙站着。田沃土犹豫了一下,问,回来了?

梅向北没有回头,“嗯”了一声。

田沃土感觉到梅向北的气息里带着哀怨,带着怒气。

梅向北没有看一眼田沃土,转身出了西屋。

田沃土莫名其妙,这是咋了?他用眼睛询问着梅老太太的脸。

梅老太太面露尴尬,问他,是去镇上买药了?

田沃土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太确定,说,是去矿医院买的。

田沃土转身往东屋去。路过厨房走廊的时候,梅向北站在厨房的后窗前,背对着田沃土。田沃土本来想上前说句话,哪怕是虚假的,言不由衷的问候也是好的。现在看来,梅向北连这种表面上的,甚至是出于礼貌的打招呼都免了。田沃土看看老丈人还在睡梦里,上前拉了拉被子,回头摘下墙上的手提包,心想:我该走了。

外面起风了。田沃土站在院子里,听见树叶落地的声音。他扭头朝那棵梨树看了一眼,树上的叶子果然少了许多。

田沃土陡然感到一丝寒意,身子抖了两下,立刻拉起了衣领。他没有坐201国道的城际公交,而是来到省道303,他要搭大客车回城。大客车路过田苗家的小区,田沃土想,顺便去看看女儿和梅花,然后再回家洗个热水澡,美美地睡上一觉。

大客车来了。田沃土招一招手,回头看一眼五道口,一个箭步蹿上车。

路过万寿山的时候,田沃土接到梅花的电话。

梅花告诉他,保安的工作让她给辞了,不用着急回城,让他回去陪陪娘。梅花还说,等田苗生了宝宝,她也回去,和婆婆住一段时间。

田沃土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急忙让司机停下了车。

公路两旁的草还是绿的,偶尔还有几朵白色的小花开在草丛里。

田沃土半个屁股坐在公路旁的界石上,等待回返的大客车。他打开手机,手机的微信提示音连续响了好几次。微信是“家庭成员群”的,发消息的是梅向北。

田沃土手掌遮挡着手机屏幕,屏幕上蹦出一段话:谁不想回来也行,老人不出事就好。谁值班期间出事了,谁就负完全责任。好自为之。

田沃土脑子“嗡”的一声,心想,啥意思?他的大脑瞬间快速地旋转,把这一周以来的所有事情过了一遍电影。好像自己没有失职的地方。

田沃土一宿一宿地不敢睡,就是怕老丈人再摔一次。他唯一失职的地方,就是上午空了一个小时的岗。

田沃土似乎明白了,他思忖一会儿,不想向梅向北解释什么,很多问题永远解释不清楚,甚至容易把矛盾扩大。田沃土觉得委屈,还有些许不甘心。他要向梅花求证一下,梅向北发的这条消息,是不是和空岗有关。田沃土划了一下屏幕,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十点二十六分,这个点还不是梅花做饭的时间。她肯定也看到了梅向北发的这条信息。

微信又响了一下,是田苗发过来的。问他老舅发这个信息是啥意思,是不是空岗了。

田沃土没有回复田苗。他要先问一问梅花,究竟是咋回事。梅花好久没有回复。

田沃土放弃了微信,直接拨通梅花的电话。梅花的回答是犹豫的,田沃土明显地感觉到了梅花底气的软弱。

那天我突然回去,知道是为什么吗?梅花转移了话题。

田沃土一下子想起来了,对啊,老丈人住院出院都没回来,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老太太说你空岗。

田沃土张了张嘴,一下子竟然无语了。他先是委屈,接着是憋屈,然后是愤怒。就像有一群黑蚂蚁,在挠他的心,咬他的肉,啃他的骨。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他咬咬牙,终于没有让它流下来。

下午一点,田沃土回到了露水河。露水河是田沃土的老家,他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

大客车站点的前面是村部,房子是新盖的,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涂料的味道。村部的后面是一个大池塘,池塘里积着半塘雨水。水面上飘着两只大白鹅。一只大白鹅突然跃起,骑在另一只的上面,把它压进水里去了。池塘的后边是一个广场,周围是挺拔的松树。广场上有七八个老年人在跳广场舞,广场舞跳得有鼻子有眼,就像受过专业训练的一样。

田沃土很羡慕,要是娘也能来跳一下广场舞该多好。

他在站点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烟雾从鼻孔里窜出来时,肚子咕噜噜响了两声。

田沃土这才想起来,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呢。他好像闻到了手擀面的味道。那是娘的手擀面,有诸城风味的手擀面。

田沃土仿佛看见,雪白的手擀面上卧着两个荷包蛋,荷包蛋周边是碧绿的、油汪汪的葱花儿。每次回家的时候,娘总是握着他的手问道:手擀面?这是他的最爱。

田沃土绕过松林,又一次望着广场。广场上换了一支曲子。田沃土默念着,祝天下父母都万寿无疆。

他突然意识到,从小到大,还没有给娘和继父洗过一次脚,倒过一次尿壶,做过一顿饭呢。田沃土想,明天中午暖和的时候,也陪着娘过来跳一回广场舞。

推开房门,田沃土闻到了葱花的香味。闻着这香味,忍了一路的泪水终于奔涌而下,手提包也一下子滑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