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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渔村

2022-08-02薛舒

小说月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张达明老板娘渔船

◎薛舒

我坐在餐厅二层的靠窗位置,面朝大海的餐桌边就我一个人。我的桌上有一盘生煸草头、一盘咸鱼烧茄子,还有一小碗米饭。老板娘头顶一朵金黄色云团,端了一碗赠汤送到我桌上,用一种对待远房亲戚的语气说,吃啊吃啊,勿要客气。

我笑笑说,谢谢老板娘。低头看汤碗,泛白的汤色,几绺裙带菜漂浮在上面,闻起来有股鱼腥味。我怀疑,这家叫“海市蜃楼”的小饭馆里的赠汤,如果不是用鱼骨熬出来的高汤,就是刚烧过鱼的刷锅水。不过我并不介意,我给自己的规划是伙食费每天不超过一百元,我需要省着点花。

金乌嘴渔村靠海的街上有数十家饭馆,之所以选择这一家,是因为它便宜,并且,它二楼的小餐厅有一面巨大的东窗,我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欣赏窗外的风景。窗外,是一条被叫作沪杭公路的宽阔的海堤,海堤的外侧,是苍茫而又喧嚣的大海。灰色泥浆般的海滩上停泊着两艘渔船,一大一小,像一对有十岁年龄差的兄弟。船体外壳涂着蓝色防腐漆,也许是海水日久侵蚀,油漆已经斑驳脱落。船舷和甲板上拉着横七竖八的绳子,绳子上挂着千疮百孔的渔网,发黄的布帆收拢在桅杆底部,像细腿上堆着褪下的破裤子,这让两艘旧渔船看起来像两个蹲守在街头的无业游民。这很好,让我在独自一人的午饭时间里陡增想象空间。

我是两天前坐着长途汽车来到金乌嘴渔村的,它地处沪浙交界处的杭州湾畔,虽然它属于上海,但我听出来,这里的人说的不是上海话,而是一种介于上海话与浙江话之间的方言。对了,我要说的是,我来金乌嘴渔村是为了闭关,我给自己设定的时间是七天,今天是第三天。

张达明问我为什么要闭关,并且是七天。我说,我的长篇小说快要杀青了,我得完成结尾,七天是预估,最终几天能完成,视情况而定。张达明说,那好,你自己注意安全。他没有再追问什么,他总是这么克制,抑或,他只是心不在焉。

在这之前,我已经在网上搜索了很多地方,盘算了很久可以去哪里。我不敢走得太远,因为我不太有钱。这座城市的很多角落里散居着一些像我这样被冠名为自由撰稿人的无业者,名义上我们靠写作生存,但如果我们写的书不够畅销,那么我们很有可能养不活自己。我已经当了十年自由撰稿人,我的经验告诉我,小说的畅销与否,与文学水平没有太大关系,可能,这需要缘分?好吧,我承认,我的书不畅销,我的稿费只够勉强养活自己,但是不足以改变生活,这让我在张达明面前总是处于弱势,虽然他并没有表现出强势的样子,但我还是为此感到忐忑。

张达明赚的钱大概是我的七到八倍,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三年来,我从未主动问他要过钱。我知道,我的胸腔里藏着一颗过于自尊的、脆弱的心脏,它让我总是处于傲慢与卑微的边界。问男人伸手要钱会让我感到无地自容,虽然我也常常接受他不定期主动给我的钱。但是,当我接过他递给我的一沓纸币时,我总会很自然地想到,今晚要与他完成一场床笫之事。我知道这么想是有问题的,但只有这样,我才能不把他递钱给我时的动作和表情想象成一种恩赐。

张达明主动给我钱的频率逐年下降,最近一年,他几乎没怎么给过我钱,他很久没对我说,是不是要交房租了?给你点钱吧。我替他找了个理由,用以自我宽解:随着电子支付的普及,每个月,他的工资都以数字的形式进入他的账户,他正在适应无现金生活,一时还没习惯用转账的方式给我钱。

可以确定的是,我并不是为了钱而负气出走,这个理由不能说服我自己。为此我想了很久,最后我发现,我只是想离家出走几天而已,没有理由。是的,我和张达明,我们没有吵架,也没有打架,没有明面上的矛盾让我们拉下脸皮敲桌子、摔杯子,相互指责、贬斥、谩骂,乃至发生肢体摩擦,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可是,倘若我对张达明说,我就是想离家出走几天,那他肯定认为我脑子出毛病了,所以,我只能说我要闭关写稿。事实上,没有人逼我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这部长篇小说。

就这样,我带着用了很多年的笔记本电脑离开了家。我选择了离市区七十公里远的金乌嘴渔村,据说这是上海陆地上形成最早的渔村,如今也是上海的最后一个渔村,据说它古老的街道和飘逸在街道上空的海腥味来自清朝。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七十公里足以让我确信这是离家出走,并且,这个上海远郊的渔村还处于初期开发阶段,有民宿客栈、饭店酒吧,但没有多少游客,物价还没有飙升起来。我喜欢这样的地方,它让我“离家出走”的命题更加完善。

到达金乌嘴渔村的第一天,几经对比价格和环境,我订下了这家靠海的民宿。一栋正门朝向大海的二层小楼,门楣上挂着一块巨大的招牌,海蓝底色,上面翻卷着白色浪花,浪花里夹着“海市蜃楼”四个楷体字,“海”的左边爬着一只张牙舞爪、面红耳赤的大螃蟹,“楼”的右边是一条伸着很多条腿正翩翩起舞的大章鱼,一眼看去,叫人无法分辨这是一家水族馆,还是一家海鲜饭馆。好在招牌上的螃蟹是红色的,这足以证明它被烹饪过,如此,“海市蜃楼”就是一家饭馆。

饭馆的后门通向内院,绕过几株月季、几棵冬青、一个凉棚,就是另一栋二层小楼,那是老板和老板娘的住所,也是为游客提供住宿的客栈。我要了一间一层的单人房,一晚一百三十元,价格在我能接受的范围内。

两天后,我与老板娘已然成为熟人,她染成稻草色的头发在脑袋上顶起一朵枯燥的金云,金云下是她那张时刻赔着笑的饱满的脸。两天来,她是我在金乌嘴渔村说话最多的人,虽然大多时候她说的是本地话,而我说的是普通话,但我们似乎很信任对方的听力和理解力,因为,我每一次点菜她都没有搞错过,而她每每提问“红烧还是白灼”“清蒸还是爆炒”的时候,我也没有听错。

闭关生活进入第三天,三天来,我没有给张达明打过电话,他只在第一天给我发来一条微信:到了吗?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是张达明对我表达关怀之意的唯一语言,从提出闭关开始,他已经说过两次。我回复他:到了,很安全。

现在,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固定餐桌,“海市蜃楼”二楼小餐厅靠窗位,我一边欣赏着窗外的大海,一边吃着虽然味道平庸但分量充足的饭菜。就着咸鱼烧茄子和生煸草头,我很快扒掉了半碗饭,我端起碗喝老板娘送给我的免费汤,汤面上的裙带菜旋转着进入我的嘴巴,与此同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个,踢踢踏踏一阵响。

来了!我想。男人的说话声传来,嗓子里饱含一口浓痰,从低到高,越来越近。我从汤碗里抬起视线,一颗黑色的头颅从楼梯口探出,是他,那个黝黑的老男人,六十岁左右的样子,矮个儿,方块脸,像扑克牌中的老K。老K斜着肩膀,甩着敞开的衣襟往里走,他的身后,照例跟着她——紫红羽绒服,光滑的鹅蛋脸,脸庞上爬着两朵健康的红云。他们终于来了,比昨天晚了半个多小时,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头顶金色云朵的老板娘紧随着出现,徐老板介晚才来?我只当你们不来了。

被称为“徐老板”的老K回应,来啊,哪能不来?今朝等一个朋友。

老K说的也是本地话,他黝黑的肤色,以及斜着肩膀、敞着衣襟的样子,令我想象他渔民的身份。是的,我在“海市蜃楼”吃了三天饭,每天中午,我都在二楼的小餐厅遇见他们。不过,老K说了,今天还有一个朋友。

我再次看向楼梯口,十秒钟后,上来一个中年瘦男人,高个子,鞋拔子脸,肤色同样黝黑。这是多出来的一个,前天和昨天都没有他,相比老K,他更像扑克牌中的J勾——J。

两男一女渐次落座在我身侧的另一张餐桌边,老板娘开始给他们点菜。老K捏着一张破旧的A4纸,指着印在上面的为数不多的菜名说,清蒸海鲈鱼,勿要放大蒜;白米虾新鲜吗?盐水吧;再搞点素的……我回忆起昨天他们点的菜,是一碟海瓜子、一盘青菜,还有一碗榨菜蛋汤。今天比昨天丰盛,大概是多了一位客人的缘故。

正想着,听见女声插话,尖锐脆亮,带点发育不完善的娃娃音,芥菜糯米饼好吃,要一份吧?是皖北的口音,又像豫东的。

老K打开饱含浓痰的嗓子,慢吞吞地说,再吃,再吃就太胖了!他忽然改用普通话,显然是要让女人听懂,却因为浓重的本地口音,他的普通话更像是第三国语言。至此,新加入的J勾还没发出过任何声音,坐下后,他一直在看手机。

我侧目看向女人,与昨天一样的衣着,短款羽绒服,紫红色,太过紧小,勾勒出浑圆的躯体,厚重的刘海儿遮盖住上半张脸,露出的下半张脸饱满圆润,这证明她很年轻。正好,领桌的两男一女凑齐了扑克牌中的三张花牌,女人算皮蛋——Q吧。这么想着,我几乎要笑出来,她大概感觉到我在看她,脑袋向我转过来,我迅速把目光移向窗外。

窗外是正在退潮的大海,也许是冬天的缘故,这里的海和影视剧里的海很不一样。这里的海是灰色的,海边没有金色的沙滩,只有泥浆色的滩涂,灰色的大海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巨人,一边节节后退,一边收起声势,丢下大片劫后余生的泥沙,在远处低吼着等待反扑的时机。

我从窗外转回头,继续吃饭,咸鱼烧茄子太咸了,我朝楼梯口喊,老板娘,倒杯水好吗?

紫红羽绒服的皮蛋从手机里抬起头,终于,我们的视线对上了,三天来第一次。但她很快垂下眼皮,划着手机屏幕,一边说,为啥不点芥菜糯米饼?要不然,给俺点一碗饺子吧。

她把自己叫“俺”,她还没来得及改掉她方言中最“土”的部分,再加她脸颊上的两朵红云,都证明了她来自农村的特征还未褪去,这让我暗暗断定,她是刚来上海不久的“新人”。可是前两天,我没听见她说“俺”,她甚至都没怎么说话。

第一天,中午十二点,就在这里,我初次遇见他们,她,以及老K。以我的直觉,我不认为他们是熟人,因为,全程只有老K偶尔发出饱含痰气的说话声,像第三国语言的普通话。她好像有点羞涩,在被老K提问“要不要添饭”“吃饱了吗”时,总是回以最简单的词汇,“不要”“饱了”。昨天,同样的时刻,我正在享用我的午餐,他们又来了,老K问,想吃什么?皮蛋探头看了看我的餐桌,指着芥菜糯米饼和八爪鱼红烧肉说,这是什么?看着怪好。

这是她前两天说过的所有话,她让我产生了些微优越感,以及感同身受的期待。作为一个在上海生活了五年的非上海人,我身上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痕迹大概已经消磨殆尽。譬如,我不再习惯于把大葱和生蒜当作与主食配套的必备小菜,再譬如,我已经学会在公共场所用最小的声音提出最严肃的诉求。当然,我也看见了皮蛋的变化,三天来,我眼见她一天比一天主动起来,今天,她好像不再矜持,变得有主意了,还学会了提要求。似乎,她更喜欢面食,比如芥菜糯米饼和饺子,海鲜对她没有太大吸引力。可是,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父女?口音不一样,相貌也不像。同事?朋友?从第一天开始我就猜测,但他们对话太少,我无法从只字片言中分析出答案。

餐厅里没有别的客人,除了我,以及另一桌的两男一女。这让我有些不安,吃饭的享受感不再充分,就像一名身陷黑店的侠客,貌似一切都与我无关,事实上,每一张平静的脸背后,都隐藏着某个令人兴奋抑或恐惧到尖叫的阴谋。是的,我用了两天时间都没有办法让自己的想象力抵达真相,第三天,他们又增加了一个人。我的好奇心呼之欲出,我恨不得坐到他们的餐桌上,与他们攀谈一阵儿,以了解他们的真实关系。当然,我没有这么做,这不符合我一贯的形象定位。

老板娘给他们上了最后一道菜,同时给我送来一杯水。紫红色的皮蛋站起来,问厕所在哪里,然后在老板娘的带领下出餐厅,下楼梯。餐桌上剩下两个男人,老K端起酒杯,碰了一下J勾的酒杯,来,陈老板,吃酒。

现在我知道了,老K是徐老板,J勾是陈老板。我怀疑,这里的男人都是“老板”,就像城里的男人都是“先生”一样,熟人之间相互打招呼,只需在老板前面加上姓氏即可。那么,这里的女人,岂不都可以叫作“老板娘”?皮蛋是老板娘吗?

老K和J勾各自干掉了一杯本地黄酒,而后沉默着吃菜,没再说话。十分钟后,皮蛋回来了,老K站起来,你们慢慢吃,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完转过身,甩着敞开的衣襟,斜着肩膀,顶着黑胖的方脸晃悠悠地下了楼梯。

我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又往嘴里扒几粒米,再看一眼窗外灰色的大海和破旧的渔船,同时,我把听觉神经调到最高的灵敏度。可是,J勾和皮蛋始终没有说话,我只听见碗筷的碰撞声,以及来自邻桌的咀嚼声和吞咽声,直到他们吃完,结账离开。对,是J勾结的账。

晚上七点半,我在客房里对着电脑屏幕打字,长篇小说的最后一章正进行到一半。老板和老板娘在后院里搬运海鲜,泡沫箱碰撞摩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他们一边劳作一边说话,聒噪声伴随着鱼虾的腥味涌入我的房间。他们的嗓子里带着天然的、来自大海的基因,高亢耿直的是老板,略微沙哑却生猛的是老板娘。一开始,我还能听懂他们对话的大部分内容,比如笋壳鱼和梭子蟹的进价太高,赚不了几个钱,二道贩子坏得很,遇到小饭馆就抬价……他们说着说着,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响,像是争论起来,最后,两人的说话声搅拌在一起,带着浓重的火药味,令我怀疑一场海啸即将来临。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文档,竖着耳朵分辨门外的说话声。可是,一旦进入吵架模式,他们的乡土语言就变得格外陌生,我听出了老板呵斥的语气和老板娘争辩的语调,我还听懂了几句他们一来一往不分伯仲的骂人的话,带着全国通用的脏字,他们还多次提及一个叫“王老板”还是“汪老板”的人。果然,这里的男人都是老板,这让我既感觉好笑,又觉得实在恰如其分,是的,对于他们,我找不到一个比“老板”更贴切的称谓。

老板和老板娘还在用我陌生的语言进行着激烈的争执,虽然我依旧没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夫妇俩的矛盾昭然若揭,以我有限的理解,我猜测,他们对“王老板”还是“汪老板”产生了看法上的严重分歧。最后,我听见一声肌肤激烈碰撞发出的脆响,果断而又猛烈,紧接着,老板娘的哭声如裂帛般迸出,虽然沙哑,却巨响无比。

我跳起来,准备冲出去劝架,但在打开房门的瞬间,我犹豫了。我突然想到,我是应该先谴责打人的男人,还是先抚慰被打的女人?并且,打人的未必是男人,老板娘完全拥有打男人的体魄,作为女人,她还有号啕大哭的权利。再说,倘若我去劝架,最后的效果却事与愿违,我非但没能有效遏制矛盾升级,甚至还催生了他们更为剧烈的对抗,那该怎么办?

我贴着房门站着,一时不知所措。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张达明,我脑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他找不到他的内裤了……

张达明就职于一所三流大学,讲师职称。倘若按部就班,张讲师应该在两年前荣升为副教授,但他似乎并不热衷于名利,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人。他教的是《大学语文》,但平时,他从不把《诗经》和《楚辞》放在嘴上,也不会从《论语》或《庄子》里信手拈几句经典语录来感悟人生,除了完成每周规定的课时,他最大的爱好就是下围棋和打桥牌。每天下班回家,他就往沙发里一躺,抱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进入棋牌游戏网。倘若彼时我正好有问题要问他,他将以缓慢的语速以及温和的态度给予我答案。

张达明,蔬菜沙拉你要千岛酱还是油醋汁?

他捏着鼠标,看着屏幕,一脸放松地重复着我刚说过的那几个词汇,千岛酱、油醋汁,嗯嗯,好……

张达明,你的脏衣服呢?洗澡换下来的,放哪儿了?

脏衣服啊!放哪儿了,是的,是的……

上个周末的傍晚,我在厨房里做饭,我准备切一块五花肉,我的目标是把肉切成薄片,然后与线椒一起做一个小炒肉,这是张达明最喜欢的下饭菜,他点名要吃。为此我特意去五公里外的家乐福超市买了菜,除了五花肉和线椒,我还买了烧鸡和豆腐。一回家,我就大刀阔斧地操作起来,我把五花肉放在砧板上,左手按着肉,右手握着菜刀,手起刀落,一股鲜血涌出,不是五花肉,是我的左手中指。

张达明,创可贴,创可贴!我在厨房里大叫,他躺在沙发上岿然不动,眼睛盯着架在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喃喃道,创可贴,好啊!创可贴……

我扑到电视柜边,打开抽屉,找出创可贴,右手与牙齿配合,包好受伤的左手中指。血止住了,我又去卫生间找出一块抹布,擦干净滴落在地板上的血,然后回到厨房,继续做晚饭。整个过程,张达明都处于与外界隔绝的状态,也许他正处在棋局的关键时刻,他在另一个世界奋不顾身地杀敌,他听不见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

一个小时后,晚餐开始,张达明举起筷子,夹了一片小炒肉送进嘴巴,眉头一皱,肉这么老?做饭开小差了?说完嘴角朝上一弯,露出一个微笑,好像在说,我可没有怪你的意思。

我想说我的手指受伤了,为了给你做饭,但我一开口,说的是另一句话,那你吃烧鸡和凉拌豆腐吧。我把烧鸡推到他眼皮底下,又把小炒肉挪到自己面前,与此同时,想了很多天的“离家出走”的念头悠然冒出。

张达明做了一个幅度很大的吞咽动作,喉结滚动了一阵儿,一脸艰难地摇了摇他完好的左手,没必要换,我可以吃。然后又伸手点了点烧鸡,这个,是符离集的吗?

符离集?不是,这是新奥尔良,我说。他立即正色道,那就不是烧鸡,而是烤鸡。

我点了点头,对,新奥尔良烤鸡。

他抿住嘴,笑一笑,没关系,我告诉你了,以后你就知道了,烧鸡和烤鸡是不一样的。

这是他表示宽容的表情,嘴角朝上一弯,抿嘴微微一笑。他总是这么克制,在说烧鸡和烤鸡的区别时,仿佛在说汤显祖和莎士比亚的不同。他充当着一名《大学语文》教师,同时也是一个无聊的食客。他那么有礼有节,懂得给我面子,就好像在刚下课的教学楼走廊里,我跟在他身后问,您能给我推荐几部经典的戏剧作品吗?

他的回答礼貌而又疏离,我可以推荐,但未必是最好的,个人之见,也许是偏见。

他温文尔雅的样子一度让我回味无穷,后来,我终于有些明白,他那么礼貌和克制,其实只是为了掩饰他逃避主义的本性。他不想承担责任,对经典的戏剧作品,对难吃的小炒肉,对我受伤的手……他很少表达他的喜怒与好恶,他缺乏态度的样子让我觉得,他不愿意从自己的世界里抽身而出,就好像,他不愿意把自己的钱过多地转移到我的账户里……这么想的时候,“离家出走”的念头愈发强烈。我放下碗筷,对着正扯下一条鸡腿的张达明说,我要出去闭关一段时间,七天,可以吗?

第二天清晨,我在张达明还没醒来时就出了门,我像逃离集中营一样从他的眼皮底下逃了出来。是的,逃离是一种好感觉,我给自己增设了一段挣脱枷锁奔向自由的戏份,这让我有一种把生命与生活的权利夺回自己手中的错觉。走出家门的一瞬间,我完全忘了,我是在征得张达明的同意后才离家出走的。

两个半小时后,长途汽车助我完成了七十公里的横渡,我从市区我们租住的公寓,来到了上海西南远郊最后的渔村。

此刻,是我闭关的第三天晚上,我住在“海市蜃楼”的客房里,一不小心,我见证了老板和老板娘的一场战争,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去劝架的时候,张达明打来了电话。

张达明在电话里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知道,你这次的长篇小说写的是个什么故事?

他忽然变得像一个正经语文老师了?这和他一贯的做派很不一样。我们刚认识一个月时,他看过我的一本言情小说,看完后,他忧心忡忡地问我,你好像经验很丰富?

我感觉到了他的疑虑,也许他在书中看到了一个令他恐惧的我。我说,要是写小说都靠经验,那岂不是要累死?写小说的人,最厉害的就是虚构能力……这么说的时候,我有些怀疑,作为一名《大学语文》老师,张达明难道不知道小说是虚构的吗?

他抿嘴笑笑,哦,的确是这样的,对!

他没再对我那本言情小说提出什么异议,从那以后,他也不再看我的任何小说。可是今天,他突然关心起我的小说来,这让我不禁怀疑,他是要做什么重要的决定吗?还是作为语文教师的责任感忽然爆发?

我对电话那头的张达明说,这部长篇小说大概有二十五万字,太长了,电话里说不清楚,你有什么用吗?

张达明没有回答我有什么用,他说,梗概就可以,三五句话,你,总结一下吧。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感觉我又回到了那所三流大学的课堂,他站在讲台上,指着坐在最后一排的女生问,《诗经》的古称又叫什么?你,回答一下吧。

他的问题太简单了,后来他才告诉我,他只是用以试探,因为女生的面容他并不熟悉,他不能确定她是不是他班里的学生。

张达明很少冲我发火,不不,应该说,他从来没有冲我发过火,我说过,他是一个很知道克制的人。我们通了大约半个小时电话,我试图告诉他我的长篇小说到底讲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就像在课堂上回答他的问题,我说,女主人公是个职场女性,她在处理家庭与工作关系时,遇到一系列麻烦,反映当代城市女性的生活困境吧……我承认我说得十分概念化,没有情节,更没有细节,我甚至没有提及小说是有男主人公的,因为我不想让他听出来这又是一部言情小说。他有些不耐烦,好了不用说了,那么,你写一段文字给我吧,故事梗概。

我说你又不是出版社编辑,要故事梗概做什么?他回答,我是一个语文老师。

可我不是你的学生,我脱口而出。

他沉默了几秒钟,好吧,你在外面注意安全。

挂断电话后,我想起来,自打我说要出门闭关,他自始至终没问过我要去哪里闭关。当然,这是我们一贯的相处模式,我们生活在一起,却保持着距离,张达明认为这是对我的尊重,而我,似乎从没有认真想过,我是否需要这样的尊重。

已是晚上八点,后院里寂静无声,老板和老板娘已经停止战争,两人大概都离开了。我打开房门,走到一棵冬青树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吵架的人不在,可他们相骂的余音还在我耳边震荡,那才是真正的夫妻间的吵架吧?直接、爽快、名正言顺,因而令人愉悦。我和张达明,我们从来没有吵过这样的架,这让我感到有些遗憾,以及,莫名的庆幸。我和张达明的关系,不允许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吵架,我们保持着最起码的体面,以维护我们脆弱而又并不十分体面的关系。倘若不是这样,那我们就要经受无数场恶语相加的吵架,就像老板和老板娘那样,会不会,那就是另一种灾难?

我抬头看了一眼浑浊的夜空,没有星斗,也没有月亮,但能听见远处的海浪声,接踵而至的哗——哗——声。我决定出去走走,去看看冬夜里的海。

海边的夜晚,温度并不低,但是有风,风不断送来凛冽的寒意。我套上连帽羽绒服,出客栈,沿着石阶登上海堤。沪杭公路上,每二十米就有一盏路灯。海堤的内侧,是数十家海鲜餐馆,门口的灯箱以及稀疏的彩灯闪烁,让外侧的大海显得格外阴沉黑暗。我听见海浪轰响着扑来,却看不见海浪究竟从何而来,又飞扑到了哪里。举目眺望大海深处,一片漆黑的底色上,一大一小两艘渔船在弥漫的夜雾中影影绰绰。更远的远处,有一盏航标灯,每隔五六秒闪一下,像一个瞌睡的值夜人。除此以外,就是一片黑。

夜里的大海真没什么好看的,我想调头去老街走走,也许可以找一家生意惨淡的酒吧消磨时光。正想转身,忽然看见一道微弱的光柱从大渔船身上扫过,光柱滑动着,又扫向小渔船。两艘渔船上都没有灯光,应该没有人,会不会是赶海人正打着手电捡海货?这勾起了我的兴趣,也许,我可以跟着最后一个渔村的渔民赶一趟夜海?

赶夜海,当然是个好主意。我从来不是个胆小的娇弱女子,我因此也很难成为一个躲在男人背后的女人,也许,在张达明看来,我是不合格的。但此刻没有张达明,没有一个人用他无所不在的沉默监督着我。我紧了紧羽绒服,拉起帽子,兜住脑袋,沿着海堤,追着若隐若现的光柱,向渔船停泊的方向走去。

沿着沪杭公路走了大约一百米,出现一条深入滩涂的岔路,大约一米多宽,岔路的前方,是停泊在黑暗中的渔船。我没有犹豫,一脚跨上岔路,行进了大约五十米,出现一条更小的岔路,仿如田埂,两边都是滩涂泥浆,尽头就是两艘渔船,距离我此刻的位置大约二十米。与庞大到无边无际的黑暗相比,二十米是极短的距离,渔船已经近在眼前,层层叠叠的海浪声涌来,又退去,它们轮番进攻着我的听觉神经。天和海都是黑的,混沌一片,狂妄的风推着海浪轰响着刮来,刮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我开始犹豫,要不要走上更小的岔路,完成最后二十米,到达那两艘渔船的位置,哪怕是伸手触碰一下渔船的外壁?正要抬腿迈步,却见手电光柱又出现了,在二十米开外滑动,光柱渐渐变亮,然后,我听见脚步声,咕滋咕滋,像是一个穿套鞋的人正踩着泥浆走来,穿透风浪声,越来越近。

我向着脚步声的方向望去,一个黑魆魆的身影,一摇一晃,手里拎着一个桶状容器,光柱在黑影前面闪跳。我还听见渐响的哼歌声,今天是个好日子……老歌老调的,情绪很欢乐,并且,是我熟悉的声音,嗓子眼儿里饱含着一口浓痰,是老K,没错。黑影渐渐变大,几乎走到我跟前时,忽然大喊一声,啥人?

他那一嗓子,把我吓了一跳,但我知道,是我先把他吓了一跳。我赶紧撸下兜住脑袋的帽子,齐耳短发瞬间被风吹得满头乱飞,对不起对不起……我想起来,老K的正式称谓是徐老板,海市蜃楼的老板娘这么叫他。我说,是徐老板吗?我来散步,没想到会遇见人。

手电光柱射向我的面门,我眯起眼睛。他应该认出了我,因为他改用了像第三国语言一样的普通话,竟是呵斥,夜里出来做啥?有毛病啊!然后扭身指着身后的两艘渔船说,那里有鬼,信不信?你可以去看看。说完从我身侧擦过,向着沪杭公路方向咕滋咕滋地走去。

我来不及收起张大的惊恐的嘴巴,两艘渔船在喧嚣的海浪声中沉寂着,因为离得近,船体显得特别庞大,外倾的船舷几乎要覆压到我身上。果然,没有灯光和人迹的渔船,很像某部恐怖电影里的场景,船舱里也许装满了冤死的灵魂,殉情的渔家姑娘、永远等不到出海归来的男人的寡妇、渔霸的恶灵……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拔腿追赶前面的人,徐老板,等等,我跟你一起走。

从第二条岔路回到第一条岔路,再回到齐刷刷亮着路灯的海堤,老K始终没说话,他走得很快,呼哧呼哧喘气。我快步跟着他,低头看他提着的红色塑料桶,桶里是一堆海洋生物,几只奄奄一息的小螃蟹,还有一摊摊破抹布似的八爪鱼。我猜得没错,他去赶海了,我指着塑料桶和他搭讪,徐老板,这些都是你捉的吗?

他鼻子里发出一声嗯。我继续问,那,徐老板是金乌嘴渔村的村民吧?

他没有回答我,却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哼!

他如此冷淡,却挡不住我的好奇,徐老板,你说那两艘渔船上有鬼,那你晚上去赶海,就不怕鬼吗?

他突然扭头,看住我,咧开紧闭的嘴,嘿嘿一笑,那些鬼是我养的,我怕什么?

我倒退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同时,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为了掩饰恐惧,我主动和他开起了玩笑,你不养鱼,倒养鬼,那你是鬼王了?

他断喝一声,鬼王是阎罗王,懂不懂?不懂就不要瞎讲八讲!

他凶横的样子,倒是全没了适才的鬼里鬼气,只是,他太过变幻莫测的态度,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刚好已经走到“海市蜃楼”的招牌底下,我说我到了,谢谢你陪我走回来。老K忽然提起手里的塑料桶说,刚捞的海货,准备自己吃的,你要不要?

我吃了一惊,慌忙摆手,不不,你辛苦捉来的,我不能要。

老K笑了,这回笑得竟有些憨厚,我要是想吃,哪天吃不着?你拿去,让老板娘给你炒炒,很鲜的。

没想到他竟是个热情的人,这倒让我不好意思推辞了,那,好呀,不过我要付钱的,你收点钱吧。

老K抬起浮肿的厚眼皮看了我一眼,钞票那是要收一点的,不能让我一晚上白干对吧?说完,他把塑料桶放在地上,站定,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猛吸两口,喷出一团烟雾,然后皱着眉头,痛下决心一般说,五百块,全部拿去。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这样小半桶海货在市场上卖多少钱,无论如何,五百元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可是,据说在旅游景点,倘若你和摊贩说好了价,那就一定要买下来,不买的话,你就会被骂、被打,甚至被刀子捅……这么一想,我就不敢说不要了,我费神找了个借口,可是我没有东西装啊!算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他再次咧开嘴笑起来,露出两排黄烟牙,桶送给你。说着很熟练地拿出手机,点开支付宝,亮给我一个收款码。

我知道我受骗了,但这是在他的地盘上,我不敢造次,于是掏出手机,瞬间,五百元钱从我的手机跳进了他的手机。他拎起桶递给我,扭过头,向海堤内侧的老街走去。我看着他踩着一双黑套鞋的背影,矮壮的身材,深蓝色外套,右手握着关闭的手电,左手甩啊甩,甩出一路狡黠和得意。那会儿,我很想给张达明打个电话,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半小时前我们刚通过话,但此刻,我忽然有种想对他一吐为快的欲望。可是我担心他正在下围棋、打桥牌,倘若打电话给他,很有可能我会听到一串答非所问的、不明所以的呓语。我拿出手机,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给他发一条微信,我脑中想的是:我刚失去了五百元钱,但我发出的是另一句话:你的内裤在卧室衣橱下面的第二个抽屉里,记得洗澡前拿进浴室。

我把红色塑料桶交给老板娘,我说我买了点海鲜,明天午饭做来吃吧,我付加工费。

老板娘正在后院的露天水池边洗衣服,院子里亮着一盏瓦数很低的节能灯,暗淡的灯光把她宽阔的圆脸照得半边红半边白。也许不是灯光的原因,也许,她发红的半边脸上,是巴掌的杰作。

老板娘看了看塑料桶,抬起头,瞪着红肿的眼睛嚷道,哎呀,这些东西我们家都有,你干吗去买?多少钞票买的?

我不敢说出那个惊人的数字,我指着水斗中的洗衣盆说,老板娘洗衣服呢?不用洗衣机?

她立即被我带偏了主题,就自己两件贴身衣服,不用洗衣机。竟是气哼哼的语气。我心下暗笑,老板娘和她的丈夫刚发生过一场战争,我甚至听到一记刮掌声……好奇的血液岩浆般涌上我的头皮,老板的衣服也是他自己洗吗?真是个好男人,知道心疼你,老板娘福气好,不像我,我家的男人,连一双袜子都不肯洗……说这话的时候,我很不自信,我不敢把“我家的男人”说成“我老公”,并且,我嫌弃自己像一个八卦女人一样拐弯抹角地打听别人的家事。可我不得不承认,我很想知道正常的夫妻是怎么相处的,并且,我敢确定,老板娘并不反感我这么和她聊天。

果然,老板娘看了一眼身侧的小楼,随即开启了一段咬牙切齿的陈述,那个死东西,我就不给他洗衣服,不想伺候他,我嫁给他,做牛做马……他倒好,铁公鸡,一毛不拔,还说我藏私房钱倒贴别人家,你给我评评理……

似是为了增强感染力,老板娘用了普通话,沙哑的嗓音使她的诉说有种苦大仇深而又充满斗争性的铿锵。虽然她普通话不太熟练,但我还是在一大堆不甚有意义的语言中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细节,在我这样一个写小说的人看来很是微妙。一般女人藏私房钱都是为了倒贴娘家,但她说的是“别人家”,这个“别人家”,也许是他们夫妇间的矛盾点,很有可能,与刚才他们吵架时提到的那个王老板还是汪老板有关系……这是一条意味深长的线索,我确信。

老板娘说到兴头上,干脆停下搓衣的手,面向我,开始了她漫长的倾诉。她说得很投入,投入到忘了要用普通话,好在她只顾自己说,并不介意听者的反馈,这让我确定,她不是真的要找我评理,而是,她需要一个倾诉对象。作为一个在上海生活了五六年的非上海人,我日常接触到说上海话的人,仅有张达明一个。我像一名外语初学者参加一场听力考试一样,努力倾听,连蒙带猜,效果是,我的想象力得到了充分发挥,我听得一知半解,却已然通过脑补完成了内心的构思。

我就这么站在水池边,看着老板娘宽阔的圆脸上快速交替的愁苦和愤怒,听着她源源不断的委屈和苦闷,不知不觉,我对她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她是不是和我一样,也想在挣到下一笔属于自己的钱后离家出走一趟,过几天一个人的生活?

正说着话,一身秋衣秋裤的老板从小楼里出来,手里托着一堆衣物,缩着脖子,佝偻着身躯跑到老板娘身边,把衣服扔进水池。我闻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从我身前飘过,男人潮湿的头发上蒸腾着热气,显然,他刚洗完澡,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扔给了他的妻子,什么话都不说,缩着脖子、佝偻着身躯跑回小楼,迅速消失在某一扇房门内。

我看向老板娘,老板娘也看向我,忽然,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你看,不给他洗衣裳,他只好来求我……

我为老板娘的思维暗暗叫绝,同时,莫名的酸楚从心里涌出,我忍不住问,老板娘,你们家老板,自己的内衣内裤放在哪里他知道吗?

为了表示这个问题并不突兀,我补充道,我家那个男人,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的内衣内裤放在哪里……

张达明不知道自己的内裤、袜子、秋裤放在哪个抽屉里,也不知道他的衬衣、外套、皮夹克挂在衣橱的哪个门内。每天晚上,他会把大把的时间耗费在虚拟的棋牌桌上,直到免费游戏时间结束,屏幕上跳出充值提示。张达明不是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我并不认为他不主动给我钱是出于恶意,他只是不舍得付出,金钱,以及感情,都不舍得。他很少为他的棋牌游戏充值,免费时间用完,他不得不退出,关闭电脑,从沙发上爬起来,一边往浴室走,一边念叨,汰浴、困觉……彼时,我已经把他的贴身衣物找出来,放在了浴室的凳子上,这样他才不会在二十分钟后发出疑惑的自言自语,衣服呢?怎么没把衣服拿进来?

张达明在浴室里一边擦着自己湿漉漉的身体,一边搜寻着他的遮羞布,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嗨,你去给我把衣服拿进来。但是倘若我的确没有提前替他把贴身衣物拿进浴室,那么我会为自己没有尽到责任而愧疚。

没有人逼着我这么做,张达明也没有,我毫无怨言,因为他说完“怎么没把我的衣服拿进来”后,总是紧跟着来一句“没事,在家里,光屁股也没人看见”,与此同时,他弯起嘴角,抿嘴笑笑。

我捧着他的内裤、汗衫以及秋衣秋裤急匆匆走进浴室,我看见他在说“光屁股也没人看见”时脸上的优雅笑容,这让我感到更为剧烈的羞愧,以及莫名的激动。于是我对他莞尔一笑,阻止他意欲穿上衣服的动作,然后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第二天早上,张达明起床的时候多半是兴致勃勃的,他会想起已经很久没给我钱了,于是蓬乱着头发、趿拉着拖鞋去客厅找来自己的双肩包,挖出一只钱包,从里面抽出一沓纸币,是不是要交房租了?

我说,你忘了?房租交了六个月的,现在才第三个月。他没有就此收回那沓钱,他会很贴心地说,你留着吧,付水、电、燃气费也要用的。

后来,他每天背着去上班的双肩包里没有现金了,他就很少主动给我钱了。最近一次,他要我替他买一把电动剃须刀,他说旧的坏了,他没时间去商场,请我帮他买一下,反正我天天在家也不用上班,他说他还想要原来的牌子,德国进口的博朗,不要在网上买,网上都是假货。我说好的,我去商场买,是的我天天在家也不用上班,不过我账上的钱只能买一把吉利刀架和四片附赠的刀片,不够买一把博朗。

他看了看我,嘴角朝上弯起,抿嘴笑笑,哎呀,看我,怎么忘了给你钱?

这是他的标志性表情,弯起嘴角,抿嘴笑笑。他笑的时候不张嘴,这让我不敢确定,他的笑,除了表示对我的宽容,以及礼貌,有没有愉快的成分。

张达明抿着嘴,微笑着拿出手机,问我,要多少?

我说你看着给吧。一分钟后,我的手机发出短信提示音,八千元到账。他给我打了八千元钱,那是他月工资的三分之一,一把德国进口博朗大概两千元,他多给了我六千元。

我说,谢谢老公。张达明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接受我的感谢,然后一边往浴室走,一边念叨,汰浴,困觉……我赶紧进卧室,拉开衣橱下面的第二个抽屉,找出他的内衣裤,送进浴室,摆在凳子上。

只有单独和张达明在一起,我才会称呼他“老公”,在外人面前提及他,我从来不说“我老公”。我说的是,老板娘,你家老板知道自己的内衣内裤放在哪里吗?我家那个男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没有人会怀疑,“我家那个男人”不是我的丈夫。老板娘的回答是,他怎么可能找得到他的内裤?家里的东西,除了钞票,他啥都找不到。有一次,我妈开刀,我在医院陪夜,他自己在家,洗完澡,把我的短裤穿在身上,大红的,哈哈哈……老板娘发出一阵浪潮般的笑声,她已经忘了一个多小时前自己被那个穿了她的大红内裤的男人扇了一巴掌。

我与老板娘道了晚安,回到房间,听见手机响了一下,摸出来看,是张达明的回复,好的。上面,是我半小时前发出的微信:你的内裤在卧室衣橱下面的第二个抽屉里,记得洗澡前先拿进浴室。

从此以后,他就知道自己的内裤在卧室衣橱下面的第二个抽屉里了?从此以后,他会记得洗澡前先把内衣内裤拿进浴室?这么想的时候,我发现,其实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有些后悔给张达明发微信了。我说过,我不认为我是因为钱离家出走,当然,也不是因为张达明找不到他的内裤。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并不是真的只是想一个人生活几天,我没那么纯粹,太多芜杂的念头在我脑中东蹿西跳,我概括不出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就好像,我无法给我的长篇小说总结出一段梗概发给语文老师张达明。

第四天中午,十一点刚过,我就坐在了“海市蜃楼”二楼餐厅的靠窗位,我等待着老K和皮蛋的到来,也许,J勾也会来,虽然他只出现过一次,但如果少了他,一副扑克牌里的三张花牌就缺了一张,不完美了。

老板娘给我送来三道菜,一碗清水蛤蜊汤、一碟芥末八爪鱼,以及一小盘葱姜炒小螃蟹。蛤蜊、八爪鱼和小螃蟹,来自窗外的那片大海,昨晚,它们从海里被捞上来,占据了小半个红色塑料桶。今天,它们缩水成三碟菜,摆在我的餐桌上。它们总共花费了我五百元钱,这让我有些舍不得吃。当然,我也不急着吃,我想等那两张或者三张花牌来了,请他们一起吃。我想象着,当我指着桌上的蛤蜊、八爪鱼和小螃蟹向老K表示感谢时,他会做何回应?如果他不接受我的邀请,那么我想看看,老K今天会点什么菜?他赚了我五百元钱,是不是该满足一下皮蛋的愿望?她想吃芥菜糯米饼和饺子,她提过两次,老K一次都没满足过她。

然而,直到下午一点,海市蜃楼二楼小餐厅里始终只有我一个人。老板娘时不时上来一趟,问我要不要添饭,要不要加汤,要不要把菜热一下。最后一次上来,她看着桌上原封不动的菜,脸上掠过一丝神秘的笑,实话告诉你吧,我们这里不产海货。

我惊住,怎么会?不是渔村吗?不打渔?

这片海里早就没鱼了,很久以前有,我爷爷就是渔民,现在,没有渔民了。

那你们的鱼哪儿来的?

舟山来的,老街上卖的海产品,也都是外地进来的。

我指着桌上的菜说,可是这些,昨天晚上我是看着人家从海里提上来的。

老板娘咯咯地笑,装半桶海货到滩涂上转一圈,游客就以为是刚从海里捉上来的,就会买。现在是冬天,游客少,夏天生意好一些……老板娘忽然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哎哟,这话你可不能说出去,我这是拆自己人的台,你心里晓得就好了。说完打了个哈欠,你坐着吧,我要去睡会儿,大清早起来拉货,不睡顶不住。说完,就消失在了楼梯口。

二楼小餐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看着餐桌上三道完好无损的菜,心里涌动着隐隐的愤怒,以及冤屈。窗外,作为海堤的沪杭公路上偶有汽车开过,大货车发动机隆隆的轰鸣,小汽车碾压路面的沙沙声。远处,还是那片冬天的海,灰色的海水与灰色的天连成一片,海浪拍打起白色的泡沫,低吼着朝海岸线涌来。泡沫涌到渔船身上,撞击船体外壁,颓然消失。打了败仗的巨人暴露出莫名的戾气,像失意的人,胸中塞满不忿,一次次退去,又一次次返回。

说实话,我并不反感窗外那片看起来有些破落的大海,这才是真实的海,像沧桑而又忧郁的猛兽,拥有着巨大的生命力。可是,这么真实的海里,居然没有鱼?我再次看向一大一小两艘渔船,它们固定在原位,因长期无所事事而显得尤为落魄,它们让我想起昨晚老K在海浪涌动的滩涂上说的话,那里有鬼,信不信?你可以去看看。

虽然此刻是白天,但阴晦的天色使两艘渔船持续散发出潮湿的鬼魅气息,多日来,我没见它们动弹过一寸,它们像一副挂在窗外的油画一样让人确信,这里的确是“最后一个渔村”,“最后”两个字是鲜明的结束符号,随之结束的是它们的生命,作为渔船,它们死了,因为海里没有鱼,它们无须出海,它们已然成为两艘鬼船。那个长着一张黝黑渔民脸的老K,他重操旧业的方式成为一种表演,他提着塑料桶在夜晚的滩涂上走来走去,手电光扫过渔船,扫过海上的夜空。他像一个掌握着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手艺人,在游客面前装模作样地做着某种活计。像我这样的游客,就相信了他,相信作为渔村里的居民,他的生计依然存在。

这么想着,我忽然发现,我在替老K的行骗以及我那无辜失去的五百元钱寻找合理的理由,就好像,当我试图与张达明说话,却得到他漠然的回应时,我总会一次次想起我们初识的场景,那是我与他在一起生活三年之久的最有效抚慰。

也是一个冬天,却阳光明媚,他从课堂里出来,我追着他的脚后跟问他有关文学与戏剧的问题,因为那天的课上,他提到了“良辰美景奈何天”。

我记得,他一边走,一边微笑着听我喋喋不休,从教学楼走廊,到楼外的林荫道,却始终没有得到他的回答,最后我只能问,张老师,经典的中外戏剧作品,您能给我推荐几部吗?

他终于回答了我,礼貌而又心不在焉,戏剧作品,你只需要看看莎士比亚,还有汤显祖。说着,他踢了一脚扑到他跟前的一片梧桐枯叶。

还有别的吗?我问。他看了我一眼,嘴角向上弯起,抿了抿嘴,给了我一个不露牙齿的微笑,然后,我听见他优雅而又疏离的声音,我可以推荐,但未必是最好的,个人之见,也许是偏见。

那时候,我刚来上海,租住在那所三流大学附近,自由撰稿人的职业令我拥有充裕的时间,于是我跑到大学,坐进文科公共课教室。我冒充学生的行为从未被揭发,没有人来追究坐在课堂里的人的身份,因为,没有人像我一样无聊到要去一所三流大学蹭课。

张达明从来没有指责过我蹭他的课,就像我从来没有指责过他,除了莎士比亚和汤显祖,他甚至没有在我面前提过任何别的文学经典……

我在“海市蜃楼”二楼餐厅的靠窗位上坐了整整两个小时,午后一点半,我断定老K不会来了,他骗了我一单,知道我还住在这里,不会再出现了。果然,第五天,第六天,老K都没出现,皮蛋也没有,J勾当然更没有。

第七天清晨,我还没起床,手机响了。我闭着眼睛伸手按了一下静音键,我断定,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在大清早给一个自由撰稿人打电话发稿费,现在,除了稿费,没有一件事情值得我大清早起来去处理。

我继续睡,不知道过了多久,听见有人敲门,我闭着眼睛岿然不动。门外的人喊着,起来啊!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一个男声,有点沙哑。我吓一跳,忽然想起来,张达明和我约好的,今天去领结婚证,可是他的声音为什么是沙哑的?我一跃而起,掀开被子,穿外套,找鞋子……我的鞋呢?床边没有,门口也没有。我趴下,看床底,天呐!我那双白色彪马运动鞋怎么会在床榻下的深处?像是有人恶作剧,趁我睡着的时候偷偷塞进去,贴着墙摆放得端端正正。好吧,我撅起屁股往床底下爬,快够到了,伸一下手……门外的人又喊起来,快啊!再不出来我就走了,不等你了。

不,别走,等我!我大声喊道,然后,我把自己喊醒了。客房门被拍得啪啪响,一个沙哑的声音呼喊着,你在不在啊!起来啦!是老板娘遗传了海洋基因的粗犷女声,不是男声。

鼻子一酸,顿时气馁,于是放缓穿衣动作,下床,趿上床边的拖鞋,打开门。老板娘站在冬天的阳光下冲我笑,头顶上的稻草色发髻像要燃烧起来,你怎么睡得这么死?把我吓坏了,再不开我就撞门了。

我问,这么早叫我起来,有事吗?

这还早?都九点了,刚才来了个客人,说要拜访你,在前台,我说人家还在睡觉,老板娘说。

有人拜访我?可是我不认识这里的人,我问,男的女的?

老板娘的圆盘脸笑着,笑意中带着一丝明察秋毫,男的,年纪轻轻的,瘦瘦的。

我脑中立即跳出张达明的形象,在这座城市的方圆一百公里内,我只认识他一个年轻男人。我慌忙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挤开堵住房门的老板娘,朝前台跑去。老板娘跟在我身后喊,哎哟,别急啊!我说了你在睡觉,他就说先去渔村里转一圈,等一会儿再来找你。

我停住脚步,突然清醒,那个男人,戴不戴眼镜?

老板娘想了想,说戴,又想了想,说不戴,最后说,我也不记得他戴不戴眼镜。

我继续问,那他叫出我的名字了?

老板娘回答得不容置疑,没有!他就说,要找住在我们店里的女客人,我们店里就住了你一个女客人,不是你是谁?

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一清早有人打过我电话,被我按掉了,于是摸出手机看未接来电。张达明,果然是他!心脏猛跳了两下,眼睛瞬间热了。他来找我了,张达明,他为什么要来找我?是想我了吗?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按捺了一下激越的心跳,我对老板娘说,今天中午多做几道菜,有没有好一点的鱼虾?要新鲜,贵一点没关系。

我坐在二楼餐厅的靠窗位置,面朝大海的餐桌边就我一个人,我的面前摆着几道刚做好的菜,清蒸多宝鱼、八爪鱼红烧肉、盐烤大虾,以及芥菜糯米饼。我手机上的时间显示为十一点半,老板娘刚为我上齐菜,她问我要不要酒,我说等客人来了让他决定吧。

好的,老板娘笑眯眯的脸上写着满满的理解,她转身下楼了,我知道,那位年纪轻轻的、瘦瘦的男人来了,她会把他带上楼。

半个小时后,楼梯口出现脚步声,以及老板娘的笑声。终于来了,我想,于是正襟危坐,心脏悬到喉咙口,为了不让目光时刻盯着楼梯口,我把脑袋扭向窗外。

窗外,灰色的大海很意外地透出一丝淡蓝的色泽,难得的晴天,没有风,太阳照在海面上,波浪斯文地蠕动,此刻的大海,仿佛一个世故的巨人,稳重,而又老谋深算。只是,停泊在淡蓝的天空与海水之间的两艘渔船,并没有显得更精神一些,它们像两个蹲在街边晒太阳的乞丐,浑身上下衣衫褴褛,正午的阳光越发明媚,它们却流露出更为显然的懒态。

楼梯上传来老板娘的说话声,徐老板,介多天没来,最近忙啊?

我熟识的饱含浓痰的嗓音接话,忙煞,快过年了,缺人手。

我从窗外扭回头,我看见黝黑的方块脸出现,斜着肩膀,甩着敞开的衣襟,是他,老K。他登上最后一级楼梯,他看见我,怔了怔,有点意外,随后冲我点了点头,没有任何表情。他大概没想到我这个游客会在这里住那么多天吧?

老板娘紧随其上,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铁锈色大衣,扎着马尾,是个女人,但是,没有厚重的刘海儿。不是皮蛋,我想。

老K指点着铁锈色大衣女人说,坐吧,坐这里。

女人抬头,看向我,尖下巴,白脸,警觉的目光让我猜测她的年龄很小。似乎,她对眼下的场面缺乏安全感,是的,她太年轻了,比皮蛋还年轻,白色的小脸上藏着些许惊惶。

今朝吃点啥?对虾最新鲜,老板娘说。老K说,等一歇,你先去忙,点菜的时候我叫你。

老板娘下楼了,老K和女人坐下,长久沉默。偶尔,老K会发出一两声饱含浓痰的咳嗽,或者抬起坐在椅子上的臀部,探身到年轻女人跟前,说一两句话,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像耳语。我知道,他不希望我听见,不过这会儿,我的注意力无法完整地集中在他们身上,我在等候一个来拜访我的男人,他一清早给我打来电话,可惜我没接,他找到了我租住的客栈,可惜我还没起床,他说他去最后的渔村转一圈,然后再来找我,我满心想的都是这个很快就会出现的年纪轻轻的、瘦瘦的男人,我无暇关心邻座那一男一女。

我餐桌上的多宝鱼、红烧肉和大虾正在渐渐变凉,倘若张达明不来,今天这一餐就远远超出我的标准了……这么想的时候,我再次感觉到了羞耻,为自己在等待爱人的时候念及庸俗的金钱。可是,为什么总这样?我到底是在乎张达明对我的爱,还是张达明给我的钱?或者,我在乎的是张达明通过给我多少钱,传达了他给我多少爱?

我自尊而又脆弱的心脏正激烈跳动,我急切地等待着他,可我依然不想给他打电话,我在微信上打了一行字:出太阳了,把被子拿到阳台上去晒晒吧。

忽然发现,其实我并不确定,那个一早来到“海市蜃楼”,要寻找一位居住在这里的女客人的、年纪轻轻的、瘦瘦的男人,是谁。我并不认为他就是张达明,即便眼前一桌远超标准的海鲜,也无法增强我的信心。

我没有把打好的字发出去,我知道,我用鸡零狗碎的杂事试探张达明的方法从来不会奏效。他会回答我“好的”,但他不会真的把被子拿到阳台上去晒,我也从不追究他是否完成了答应我的事。我对他不提要求,一如他不对我提要求,没有一份契约要求我们信守承诺。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踢踢踏踏,一前一后,老板娘沙哑的嗓音由低到高,来啦,在的在的。

我涣散的精神重新抖擞起来,一朵金云从楼梯口冒出来,像一个烤成金黄色的肥硕的玛芬蛋糕,然后是老板娘宽壮的身躯,她登上最后一级楼梯,跨入餐厅,指着身后的人冲老K说,徐老板,尤老板来了。

一个短脸尖嘴男人出现在楼梯口,宽大的皮风衣在他身上晃荡着,晃出一股带腥味的风。我提到喉咙口的心跌回了胸腔。

被叫作“尤老板”的尖嘴短脸男人坐下,问老板娘要来菜单,指着A4纸上的黑体字点菜,帝王蟹、石斑鱼……他很大方,他点了本店价位最高的菜,他还要了一瓶白葡萄酒。第一道菜上来后,尖嘴短脸举起酒杯,碰了一下老K的酒杯。

他们安安静静地开餐了,我坐在靠窗位置,依然没有动筷子,我看着窗外的大海,以及两艘破旧的渔船,听着身侧传来碗筷的碰撞声,以及咀嚼声、吞咽声,偶尔,一两记饱含浓痰的笑声……

半个小时后,老K站起来,对尖嘴短脸男人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慢吃。

我看着老K向楼梯口走去,下楼前,他扭头看了我一眼,冲我咧开嘴,露出半口黄烟牙,黝黑的方块脸上满是心照不宣的笑纹。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话:铁打的老K,流水的J勾和皮蛋。没有人听见这句话,除了我自己。

老K下楼了,脚步声远去。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冷掉的红烧肉送进嘴里,重新扭头看向窗外的大海,我咀嚼着酱油味浓烈的猪肉,听见邻桌再次传来酒杯的碰撞声。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依然坐在餐桌边看海,邻桌的客人早已离开,我却没有等来张达明。太阳仿佛在上午耗尽了热力,这会儿,阴云又笼罩起来,海水重新呈现出浓郁的灰色,滩涂上空无一人,两艘渔船深陷泥浆,因为心甘情愿,它们显得很安静,安静得像是死了。

我想起那天晚上老K说过的话,那些鬼,是我养的……现在,我相信了,这不是老K故弄玄虚的骗术。

我拿出手机,删掉已经打下的那行请张达明晒被子的字,换了一句话:你在家吗?我想告诉你,长篇小说的梗概,我总结不出来。

五分钟后,他的回复来了:刚上完课,还没回家。我握着手机,突然释怀,他从来没问过我在哪里闭关,又怎么会来金乌嘴渔村找我?那个年纪轻轻的、瘦瘦的男人,是要找属于他的女客人吧?也许他已经找到,所以他没有再回来。

我在手机上打了三个字:分开吧。然后,轻轻按了一下发送。

张达明没有回复,我等了十五分钟,又补发了一条:谢谢你用三年时间陪伴我,你回自己的岸上去吧,往后你就不用再出海了。

又是五分钟后,回复终于来了:出什么海啊!自己在外面注意安全。

似乎,他没听懂我在说什么,或者,他正进入一局棋的关键时刻,他用语焉不详的回复来应答我,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几乎能想象,彼此,他正盯着电脑屏幕,嘴角朝上弯起,优雅地笑笑,抿着嘴,不露牙齿。

我扭头看向窗外,窗外是灰色的海和灰色的天,以及死去的渔船。真可惜,我不是画家,我感觉到心里泛起一阵遗憾。倘若我是一个画家,我在这里闭关七天的成果可能比一部长篇小说更赚钱,我可以画一幅油画,我连标题都想好了,就叫《最后的渔村》,我要在画面上表现出一种“最后”的气息,我要画出隐藏在渔船上的那些幽灵,它们躁动而又忧郁、浪荡而又落拓的气质很符合“最后”的主题。遗憾的是,我想到了一幅画所要表现的主题,却没有画出这个主题的技术和能力。这正好与我从事的职业相反,我能写出一部长篇小说,却无法总结出张达明想要的故事梗概。不过,那两艘停泊在海边的渔船,也无法概括老K的生活,作为最后一个渔村里的居民,他早已与渔船没有关系。

这么想着,我忽然有点想喝酒的冲动,于是我亮开嗓子,冲着楼梯口喊道,老板娘,来一瓶白葡萄酒。

原刊责编 袁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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