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河流沉浮,有生之光终现
——江苏长篇小说最新观察
2022-08-02张光芒王冬梅
张光芒 王冬梅
2021年,江苏长篇小说创作呈现出佳作迭出、新作纷呈的不俗样态,《有生》《金色河流》《不老》等作品的出版或发表再度将江苏文学推向当下中国文坛的重要席位,而老中青三代作家的锐意进取也充分彰显出新时代文学苏军不断开拓、奋激勃发的写作姿态。江苏作家不断深入历史的现场、社会的深层以及灵魂的深处,进而以复调多声的语言景观建构了一座座富有现实气息、人文关怀和人性光彩的审美大厦。
一、在个体沉浮中叩问社会深层的人性情状
近年来,长篇小说叙事不断凸显出关注当代史的鲜明意识,以期借助当代史的全景透视来建构文学审美空间,进而构成对于当代中国宏阔历史的审美观照。作为新时代的关键词,“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等无疑被视为中国当代史进程中的一个辉煌界碑,不断激起当代小说家的言说冲动和述史欲望,进而为当下文学注入充满时代讯息的审美资源,也不断地为当代中国添置全新的文化风景。鲁敏、郑志玲、卞优文、朱凤鸣、张金龙等江苏长篇小说家们就这样高举着人性的火把,照亮一张又一张奋斗的脸庞,发现一个又一个奋斗的身影,并在这些脸庞和身影中不断探询着人性的温度、时代的热度以及历史的深度。
鲁敏最新长篇小说《金色河流》堪称一部回望“改革开放”的反思力作。作家精准把握住了时代脉搏的跃动,同时也将目光更多地投向财富巨流背后的意识暗流。小说中无疑充斥着对于财富巨流下的人性反思,它因有总的一纸遗嘱而牵扯出一众人等的命运浮沉,同时也以穿插、闪回的方式拼贴起有总鏖战商海的奋斗一生。资本的每个毛孔里固然都滴着血,然而鲁敏在揭示这一财富本质的同时,更将笔触伸向有总心灵深处的秘密腹地。谢老师的红皮笔记本成为小说中的重要物象,也为鲁敏开辟全新的叙事形式提供了语言试验场。它以隐秘的视角长久窥视着有总跌宕起伏的发家史,同时也记录着有总与王桑、穆沧、河山等下一代年轻人的情感纠葛。它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控诉、暴露、批判有总成功背后的贪婪、绝情、冷漠、狠毒、算计等商人劣根性而存在,执笔人谢老师也在不动声色的观察中不断存蓄着各类写作素材,也不断调整着各种写作思路。然而,随着有总生命尽头的日渐来临,越来越多的秘密被暴露在阳光之下,谢老师所推崇的所谓零度写作被岁月无声击穿,而作为控诉对象的有总则逐渐被复原成一个由丈夫、父亲、伙伴、资助人等多重身份所交织界定的立体丰满的“人”。对于有总而言,遗产分配一事最终拉扯出来的正是一首回归家庭、呼吁情感、渴望救赎的生命挽歌,而两代人无不深深陷入家庭问题、情感困境、灵魂救赎的心灵迷宫。正是在家庭线和事业线的双重变奏下,《金色河流》奏响了一曲始于遗产、终于人性的生命交响乐,它不仅透视了欲望洪流裹挟下的人心本相,也反思了两代人之间因为情感隔阂而触发的心灵痛苦,更以其对人性意识的询唤与凸显最终将小说人物全都推向和解与释怀。
作为改革开放同代人的改革开放叙事,《金色河流》堪称2021年度中国文坛的重量级鸿篇巨制,充分彰显了鲁敏描摹生活的广度、切近时代的力度与反思历史的深度。小说在有总生命史的尽头再现了一部隐匿于人物心灵深处的忏悔史,也以语言的锋芒匕仞划开商业成功史的欲望表皮,进而牵扯出一部充斥着阴谋、堕落、罪恶、忏悔与救赎的人性变迁史。“金色河流”自当代中国的历史深处奔涌而来,它不仅充溢着以财富、名利、权势等为表征的欲望光影,也在河床底部渐渐沉积起忽疾忽缓的人性暗流,而历史巨流正是在欲望显流和人性潜流的此消彼长下迤逦迂回,踟蹰向前。
郑志玲的《那一片热土》被冠以“草根奋斗史”的推宣标签。主人公田福根流落乡村后先后历经“开荒种田——进城谋生——返乡创业”的人生轨迹,而田福根的每一段人生经历无不对位着一段特殊的时代语境。例如,开荒种田在相当程度上言说着相对封闭、保守的传统乡村生活状态,进城谋生则承载着改革开放风潮所触发的身份转型和心灵震荡,而返乡创业则寄寓着脱贫攻坚浪潮下的全新乡村生态。田福根通过不断的奋斗一步步成长为成功的民营企业家,然而最终却以扎根乡村、反哺乡村的人生选择接续了植根于乡村大地的根须和血脉。卞优文的《行吟图》虽然将叙事时间定格在20世纪30年代那样一段内忧外患的动荡岁月,但同样着力再现了费鹏举为了“教育兴国”的人生理想而奋斗不息的一生。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艺术长廊中,“革命救国”几乎积淀成一个根系庞大的叙事传统,而“实业救国”也同样衍生出旁逸斜出的审美支流。不管是“革命救国”“实业救国”,还是《行吟图》中所触及的“教育兴国”,它们都被小说家们置放到民族危亡的时代语境下,与此同时,不管是民族危机的解除,还是国家命运的扭转,都统统离不开一批又一批革命家、实业家或教育家的终生奋斗。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小说家们正是借助鲜活又具体的个人奋斗史去一点一点切入时代的横截面,照亮人性的幽深层,抵达历史的纵深处。
如果说,《金色河流》《那一片热土》《行吟图》等作品主要是沿着个人奋斗史的叙事路径出发的话,那么朱凤鸣的《天堂沃土》、张金龙的《荆家村》则将新时代所振臂高呼的奋斗精神灌注到苏南乡村这一审美主体之中,并由此敷演出富有地域风采、民间特色和时代气息的乡村生活风情画。《天堂沃土》重点塑造了朱建国、张忠良、夏永生三个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同龄的太仓村民,将他们的个体生命成长轨迹嫁接到鹤塘镇群星生产队的起落沉浮之中,并以此来展示70年来中国乡村所经历的沧桑巨变。无独有偶,《荆家村》同样将关切的目光投注到苏南乡村,在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的时间长河中点滴复原着吴地乡村的传统文化、革命历史以及时代风云,不仅在社会主义建设的宏大语境中记录下一代代共产党员为国家富强、为人民幸福而奋斗不息的坚定步履,更通过数十年来的乡村生活变迁史而充分展现了普通民众勤劳质朴、努力拼搏的群体智慧。不管是横跨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70年时间巨流的《天堂沃土》,还是展示了70万字恢宏叙事体量的《荆家村》,无一不在叙说着广大乡民同心奋斗的乡村图景,都无一不在观照着乡土中国求新图变的现代转型之路,并最终在家园腾飞的叙事洪流中共同讴歌着家国共荣的时代乐章。此外,里下河文学流派的中坚作家黄跃华也于本年度重磅推出最新长篇小说《四月天》,该小说以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苏中里下河地区为时空坐标,借助对桃花垛风土人情、日常生活的精雕细琢而勾画了一群热血沸腾的青年奋斗者群像。《四月天》围绕收养弃婴一事再现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激烈较量及其给主人公们所带来的生存困境和人性考验,并最终通过对善良、仁义、人性的高声颂扬而谱写了一首乡村民众的奉献之歌。
二、在城乡流动中捕获乡土中国的心灵镜像
乡土中国历来是中国当代作家魂牵梦绕的审美主体,而能够在一个白天和一个黑夜的叙事时间建构中,铺陈出百年乡土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以及在此进程中所敷演而出的“中国人的活法”,则非胡学文的长篇小说《有生》莫属。《有生》发表于《钟山》长篇小说专号2020年A卷,并于2021年1月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作为八年磨一剑的长篇巨作,《有生》甫经问世,便斩获如潮好评,并被频频列入各种文学榜单,从而成为新世纪江苏文坛的最美收获之一。小说以匠心独运的“伞状”结构布局支撑起一张巨大的命运之网,不仅全景再现了主人公祖奶的倾听与诉说,也深度剖析了如花、毛根、罗包、北风、喜鹊等人的生命歌哭。小说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而主人公祖奶“听得一切声音”的神力更是得到极致化渲染。相较于浮于表面、迷雾重重的“看”,《有生》恰恰从“听”的维度创造了一片全新的审美高地。祖奶的听是抛开一切道德审判和价值评价的听,这就意味着所有前来倾诉的人可以完全抛开思想包袱而敞开心灵地说。在这个完全敞开的“听——说”空间中,对话者从不对等逐渐走向平等,并最终托举出人性的秘密、生活的真相以及生命的逻辑。
小说以回忆的方式铺排了乔大梅的一生沉浮及其家族命运史,在布满生命痛感和精神苦难的个体命运轨迹上也管窥着百年乡土中国的每一次转身、回撤或前行。《有生》是一群乡村小人物的个体苦难史,也是一幕以宋庄为投影的乡村悲喜剧,更是一部百年乡土中国的民族心灵史。胡学文在《有生》中写道:“一个人心里有光,那光就会时刻指引他,不分昼夜,无论春秋。”对于乔大梅来说,这光就是生生不息的生命之光,无论遭遇怎样的暴风雨,她都会倾其所有呵护这个生命微光,不仅要温暖自己,也要照亮他人,同时更以接生婆的身份特质而隐喻着新生命的传承者与守护神。对于胡学文而言,《有生》的创作同样是一场基于文学审美的“追光之旅”,他在历史风云的激荡处不断探询生命的哀哭,在个体苦难的栖息地反复触摸生命的柔韧,从而在历史与个体相交错的审美空间中斧凿出熠熠生辉的生命火光。
面对当下的社会生活,面对当下的城乡流动,面对当下精神状态的复杂性,许多作家都有一种无力把握也无法判断的无奈感。然而,这并不影响作家是否有勇气直面现实,并不能成为作家热衷于远去的历史叙事的合法前提,更不是作家退缩的理由。李新勇的《黑瓦寨的孩子》聚焦王嘉裕的成长,与乡村与城市的急遽变动、历史与现实的剧烈碰撞、社会文化心理巨大转型等息息相关的众多审美主体,交汇成一幅流动的现代性景观。小说通过一系列流动性建构起自身的城乡叙事。这至少体现于互为因果亦环环相扣的三个层面,即叙事视角的流动性、社会生活的流动性以及精神成长的流动性。
与当下众多的从乡进城或者由城返乡等叙事模式不同,王嘉峪既不属于乡也不属于城,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就没有故乡。王嘉峪的父母是一对走南闯北的油漆工,他则随其流动,在外地生在外地长。对王嘉峪来说,没有“故乡”,只有“他乡”。13岁的时候,母亲得了尿毒症,无奈之下,父亲托人把王嘉峪从闷热潮湿的长江之尾带到西部高原的外公家。在黑瓦寨不足两年时间,经历一系列变动后,完成变声的王嘉峪再度离开这里,随一江春水东流去。小说叙述结构也倾向于强化流动性视角,在父母的工地上,在返乡的旅途中,在外公家等等,所有空间都无主无次,是平等的,它们或者随着主人公的眼睛而进入小说叙述的视野,或者根据与主人公成长关系的紧密程度而适当展开,但都服从于时间的流逝,聚集于主人公成长的流动性进程之中。小说中这种流动的视角缘于作家敏锐地捕捉到当下生活迅疾嬗变与流动的本质,因之极力在流动性中聚集成长和把握生活。小说人物的身份蜕变也都是在流动中缓慢地也是合理地发生着,从而预示出宗法制乡土社会解体的大背景之下生活逻辑的必然转型。
随着脱贫攻坚这一时代号角的全面奏响,当下乡土社会被更多地裹挟进乡村振兴的改革洪流中,而建设农村小康社会的宏伟蓝图也随之漫卷开来。叶炜的《还乡记》即是围绕大学教授赵寻根的返乡迁坟之旅而层层铺开,并最终依托乡村开发蓝图的抛出而真正实现了个体困境和乡村困境的双重突围。作为新乡土写作的身体力行者,叶炜近些年致力于以大河小说的宏阔体量来涵纳百年中国现代转型历程中的城乡巨变,在完成了“乡土中国三部曲”“转型时代三部曲”等鸿篇巨制后,又紧接着在其长篇小说叙事家族中揭开“城乡中国三部曲”的序曲。《还乡记》充溢着迷恋宏大叙事的内在冲动。主人公被命名为赵寻根,这绝非偶然或巧合。当“还乡”“迁坟”“寻根”这些具有明确动作指向的词汇不断叠加、闪回、相遇、偶合的时候,文本中便逐步搭建起来一个回望传统、守望乡村的文化场域,一个植根于传统宗法社会而又紧随时代跃动的“根”意象随之拔地而起。作为一个在城乡之间来回游走的当代知识分子,赵寻根在故乡的天然时空和记忆时空中苦苦追索自己的根。这里的根既是记忆之根,也是精神之根,更是生命之根,它们分别指向生命个体天问般的生命嗟叹:我从哪里来,我是谁,我又将行向何方。
不管是《黑瓦寨的孩子》,还是《还乡记》,都是以返乡为开端,以回城为终点,不过,王嘉裕、赵寻根们的返乡之行并非浮光掠影般的走马观花,而是凭借着现代文明和城市文明所带来的观念优势给故乡带来深刻变化,给原本垂垂老矣的乡村躯体吹来一阵观念新风,也进一步助推故乡更快、更好地步入城镇化进程。与上述“返乡—回城”的叙事路径有所不同,谢昕梅的《走进新时代》则在“乡村—城市—乡村”的空间迁徙中考量人物命运,将主人公孙思禹的成长蜕变轨迹与新时代脱贫攻坚的主流话语两相融合。《走进新时代》是谢昕梅继《我是脱贫书记》(与张荣超合著)后推出的另一部关注大学生村官的长篇小说,延续了作者对于当下乡村基层生态的观察和反思,其小说中的主人公无不肩负着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时代使命感,故而也都化身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积极践行者。
三、在时代迷惘中描摹人心裂变的文化痛感
2021年度的部分江苏长篇小说显示出对于生命个体心灵世界的高度关注,尤其是《不老》《天堂旅行团》《大明城垣》《古琴散人》《黄花》《俄耳普斯的春天》等作品无不将小说人物的丰富内心置放到文学的显微镜下,从而深度透视着大时代中的小个体、外宇宙中的内宇宙以及生活表象下的生命逻辑。在这些小说文本中,牵动着小说家叙述热情的是“失魂症”“焦虑症”“伤感病”等个体精神世界的镜像剖片,这些精神镜像要么植根于某个特殊的历史时期,要么附着于当下中国某个人群的生存困境。它们无一例外地被一种普遍的迷惘情绪所裹挟,如怨如慕地倾诉着理想的失落、人生的失败、青春的困顿或者小众文化的边缘性,进而在人心裂变的叙事走向中探究着面目各异的“时代病”及其由此所拉扯出的文化痛感。
作为江苏60后作家的中坚力量,叶弥本年度推出了最新长篇小说《不老》,再度显示了对于历史叙事的痴迷。小说聚焦改革开放前夜这一重大历史时刻,借助张风毅出狱倒计时这一巨型沙漏而彰显了独具魅力的时间辩证法。在这样一个静中孕动的时代巨变前夜,《不老》细致再现了各色人等的复杂表情和微妙心理,以超前者、追随者、落伍者等不同面相发掘着个体与时代之间的关系。面对那段并未真正远去的历史阴云,小说恰恰通过张风毅、孔燕妮、俞华南等思考型人物的塑造再现了时代巨变前夜各色人物的心灵现状。作为缺席的在场者,锒铛入狱的张风毅从一开始就映射出社会禁锢与个体自由的激烈博弈,然而,作为诗人的他几乎成为小说中贯彻始末且被所有人顶礼膜拜的灵魂人物,不仅凭借着对于时代的超前思考力而拥趸无数,更在时代先知的光环下成为改革开放尤其是农村生产方式变革的伟大引路人。
与张风毅沉醉于指点江山、拥抱未来有所不同,小说中的另外两个核心人物孔燕妮、俞华南则因其对于个体心灵世界尤其是情感世界的痴迷而成为吴郭城最大的两个异类。两人在交往、辩论、书信中讨论着人生、反刍着历史,也体验着爱情。结合人物最终命运可以发现,信奉爱情至上主义的花痴孔燕妮始终难以真正摆脱对于新时代的惶惑和迷茫,挥斥方遒的俞华南最终却被指认为“来自北京的精神病人”而黯然离场。如果说,在孔燕妮身上更多地显示出对于未来的无所适从,那么,在俞华南这样一个始于辉煌而终于嘲讽的人物身上则无疑寄寓着对于历史的无声批判。不管是因未来而心灵惶惑,还是因历史而精神分裂,它们都放大着对于心灵自由和心灵解放的充分关注,尤其在暗潮涌动的时代转型前夜尽情释放着对于个体灵魂的抚慰,也全力凸显着用自由拯救灵魂的心灵辩证法。周遭的世界无不被“积极的现实主义”裹挟着奔涌向前,而孔燕妮们却不断地以精神病的自我嘲讽而极具戏谑化地展示了个体灵魂状态。小说借助孔燕妮的眼睛发现了“因轻因微因贱而悲剧”的历史真相,依托孔燕妮的痴言呓语而透视了“失魂症”的时代根源,更倚重孔燕妮的心理独白而叩问着思考之于时代之于人生的终极价值:“什么都会老的,肌肉、血液、眼神、嗓音……什么都会老的,只有思想不会老,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让它变老,它永远像纯真的孩童。”
20世纪以来,聚焦“失败者”的文学书写自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叙事潮流,而因“失败”而“抑郁”、而“焦虑”的精神疾病更成为后现代社会语境中的重要文学隐喻。张嘉佳的《天堂旅行团》即是一部聚焦城市底层失败者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的长篇小说,在人生失败者的身份设定下开启了对于抑郁症、焦虑症等当下“时代病”的文学透视。小说主人公“我”真可谓屡屡失意、苦难重重,不管是原生家庭,还是婚姻生活,抑或个人事业,统统都对其展示出绝望窒息的狰狞面孔。那刻画满墙的“对不起”堆砌成他的强烈生命体验,也最终将他抛入“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生存深渊。面对眼前这座布满疼痛和苦难的人间炼狱,“我”因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而计划自杀。然而,这个自杀计划最终却因白血病患者小聚的出现而宣告流产,两人结伴踏上南下的公路旅行,也在一路颠沛流离中体验着自然与人心,反刍着记忆与当下。对于自杀者“我”来说,这既是一场对话之旅,也是一场“拯救”之旅,更是一场突围之旅。它以动态化的流动视点在碎片化的个体世界之间重新建立联系,在暂时放逐了生存现实后为精神困境觅得一席喘息之地,并最终帮助自我抛弃的个体重新获得与他人、与世界对话的能力。在小说中,小聚无疑是天使般的存在,小小年纪的她忍受着疾病的疼痛,却又在生命尽头点燃他人手中的生命薪火。对于热爱生命、同情他人的善良之人来说,天堂是其死后的必然归宿。不过,《天堂旅行团》对于天堂还有更深层次的诠释,那就是:不畏生活中的风雨与颠沛,勇做意志和情感的主宰者。即便面对生活的苦难和暗面,也永远不放弃善意,不放弃努力,在直面当下的同时也始终对未来心怀期待。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天堂不仅在云端,更在人间。
面对年轻一代的困境与困顿,顾坚的《黄花》(“青春三部曲”收官之作)、钱墨痕的《俄耳普斯的春天》分别做出了风格迥异的青春叙事尝试。《黄花》聚焦特殊时空背景下的一群苏北少年,借助突如其来的外部打击为其成长赋予浓郁的悲剧性,最终谱写了一支“走出苏北水乡”的青春伤感曲。而《俄耳普斯的春天》则依托俄耳普斯这一希腊神话的悲剧性来渲染故事氛围,透过“阳光下的阴影”来捕获一代年轻人的生存困境,从而以伤痕叙事的文学路径采掘着残酷青春的伤感面向。除了时代的惶惑、个体的绝望、青春的困顿以外,文化的分化尤其是传统文化的失落也成为江苏作家表达审美观照的重要领域。例如,端木向宇的《古琴散人》以文人四艺之首的古琴艺术为写作对象,而陈正荣的《大明城垣》则以古代匠人精神为审美主体。《古琴散人》渲染了极具江南古典气质的文本氛围,并以极具文化忧思的眼光再现了文人群体的边缘化和传统文化的失落感,而《大明城垣》则在南京明城墙的城市遗迹中复原了“袁水汤汤,窑火旺旺”的历史画卷,也在三代窑匠人的命运沉浮中感喟着历史文化的兴衰交替。
四、在崇高叙事中追索灵魂深处的人道之光
回眸百年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文学是人学”曾如一道熊熊燃烧的烈焰,划破久经沉寂的历史天空,并照亮了文学前进的道路和方向,与此同时,人情、人性、人道也常常成为人们臧否文学审美水平的重要维度。对于有着文学操守和艺术良知的当代作家来说,人道主义这一名词虽然并不新鲜,却又永远不会过时。特别是在书写苦难重生的历史悲剧或时代悲剧时,小说家们能否在正义陷落的人道灾难中仍然全力坚守人道主义的微光就变得更加弥足珍贵。尤其在常见的革命历史题材作品中,各种英雄主人公也往往会化身为正义、良善、道义以及人道主义的绝佳代言人,而英雄一词也随之被赋予拯救弱者、反抗暴力抑或抵御侵犯/侵略的精神内涵。
徐风前后花费十六年收集、整理各类资料,甚至多次远赴比利时、中国台湾等地方进行现场考察、实地采访,并于本年度重磅推出了长篇纪实作品《忘记我》。虽然《忘记我》被冠以“非虚构”“长篇纪实”等标签,然而,作者却在历史文献、幸存者口述、纪录影像以及家人采访等基础之上充分调动了各种小说写作手段,以文学审美的语言格调和求真务实的精神诉求,复原了比利时“国家英雄”钱秀玲跌宕起伏的一生。这个出生于20世纪的宜兴少女自历史深处款款而来,以其东方女性的温婉、善良和坚韧在二战期间从德国纳粹手中成功解救了110名人质,从而在比利时乃至全世界留下一段浓墨重彩的历史传奇。
特别值得提出的是,《忘记我》在寻找英雄的过程中不仅重新定义了英雄,也重新发现了历史,从而绽放出光彩夺目的思想锋芒。徐风原本怀揣着“为国家英雄树碑立传”的根本诉求而来,然而,当他真正踏上这次跨越时空的文字之旅后,却一次又一次地陷入这样的叙事旋涡:英雄性的旁边依偎着个体性、传奇性的对面端坐着凡俗性、宏大性的身后流动着日常性。正是经由这些叙事旋涡的一次次话语激荡,“国家英雄”的刻板印象逐步被冲刷殆尽,圣母性的单一性逐步被妻性、母性、女儿性的丰富性所替代,而一个丰满立体的现代女性钱秀玲随之跃然纸间。除了核心人物钱秀玲令人刻骨铭心之外,《忘记我》中的另一个人物钱卓伦同样令人过目不忘。作为民国时期国民党政要的钱卓伦,也曾是意气风发的留学生,满腹经纶且怀抱着报国救民的宏图伟志,然而却一次次深陷政治阴谋的暴风眼,更在晚年遭遇丧子丧媳的生命重创。钱卓伦的一生是跟政治纠缠不休而最终黯然败北的一生,其愈坠愈低而终归于死灭的生命轨迹令人泪满眼眶、唏嘘不已。对于历史人物,徐风绝不止于“同情的理解”,对于钱卓伦的“重新发现”使得《忘记我》在历史考古学层面同样具有重大意义。在以往的历史叙述惯性中,人们常常无意或有意地抹去了钱卓伦之于解救人质的历史贡献。事实上,在钱秀玲和国家英雄之间绝对不应该忽视钱卓伦的存在。他与时任德国纳粹军官的法肯豪森将军为旧时好友,也总是能够及时回应钱秀玲因解救人质而发出的求助,甚至不止一次从台湾与法肯豪森将军就解救人质一事而通信。徐风凭借着尊重历史、忠于真相的写作姿态,复原了钱秀玲、钱卓伦等历史人物的本真面目,也依托文学语言的叙事力量而实现了为历史祛魅的价值诉求。
革命历史题材向来是新世纪江苏长篇小说的重镇之一,不少作家多年以来始终痴迷于复原民族记忆、反思民族创痛的抗战叙事实践。2021年,正式出版的抗战叙事长篇有:张新科的《山河传》、张晓惠的《生死兄弟》、薛友津的《皖东北风云之武飞传奇》《乱世古玩》以及朱国飞的《九曲河》,其中《山河传》《生死兄弟》均为纪实长篇。张新科在《山河传》中全景再现了抗日名将杨靖宇的革命生涯,着力凸显了他舍生忘死、反抗侵略的革命精神。而张晓惠则在《生死兄弟》中细致雕刻了革命烈士赵敬之和“断头将军”陈中柱的英雄形象,不仅叙说了两人堪比金坚的革命情谊,也通过展示他们的光辉事迹而颂扬了杀身成仁的爱国主义英雄精神。《皖东北风云之武飞传奇》和《乱世古玩》均为薛友津的抗日长篇新作,前者重点描绘了皖东北地区革命英雄武飞的传奇人生,极力颂扬了为了保家卫国而舍生忘死的革命精神;而后者则将叙事焦点定格在20世纪30年代末大运河畔的顺河集镇,细致描摹了小镇古玩店老板们与日本商人之间的激烈斡旋,从而以“文化抗日”的积极姿态再现了国人抵御外敌的英雄气概。作为系列小说“沙地风云录”中的一部长篇,《九曲河》不仅寄寓了作者朱国飞“描写故乡的一条心灵之河”这一强烈诉求,也在近现代历史的风云激荡中全景再现了沙地人民的苦难与新生。日本侵略军火烧汇龙镇的历史罪行将沙地人民抛入历史的苦难深渊,而后沙地人民在新四军东南游击队的革命启蒙下获得抗日觉悟,进而以不畏艰险的英勇姿态全面投入民族解放战争的历史洪流。
作为后英雄时代的英雄叙事,王景曙的《77人的“78”天》同样具有不容忽视的现实意义。它充分显示出了定格抗疫一线、记录时代景况、攒聚人民力量的叙述勇气,不仅以其质朴明净的叙述语言雕刻了疫情时代可歌可泣的英雄群像,也不惜笔墨地高声颂扬了生命至上、舍生忘死、命运与共的抗疫精神。生活的河流仍在踟蹰向前,文学的道路依然漫长修远,而如何面对疫情时代的心灵需要,怎样借助文学语言的审美力量去缝合心灵罅隙、填补精神鸿沟、拼贴生存碎片,这将是新时代长篇小说作家们面临的新问题和新挑战,而一切针对这一时代新命题的叙事突围都必将激荡出振聋发聩的审美洪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