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力、权力和男儿时代的挽歌

2022-08-01康慨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27期

康慨

托马斯·萨维奇的《犬之力》问世已逾半个世纪，今天读来，仍然是一部足够深刻也足够敏感的心理小说。

故事发生在日新月异的1925年，汽车、飞机、电影、电灯、电话、留声机让人目眩神迷，新技术的力量甚至深入了美国的大西北。就连蒙大拿州寒冷而辽阔的牧区，也能感受到新时代的几许春意，有人欣然迎接，有人抵死抗拒。

政府已经把“最后一批臭烘烘的印第安人”赶去了保留地，白人霸占了水草丰美的牧场。拥有山谷里最令人垂涎的草场的，是大牧主伯班克家的两兄弟：四十岁的菲尔和小他两岁的乔治。兄弟俩仍然单身，一直同睡一间卧房，但外貌不同，性格迥异。乔治肥胖，木讷，大学没等念完一半，就因成绩不佳而遭开除。菲尔瘦长，聪明，拿了学位，心灵手巧，做什么都像艺术家。乔治尊重妇女，喜欢汽车，会为新潮的充气轮胎动心，而且每个星期在自家的浴室洗一次澡。菲尔却固守着男儿珍重男儿的旧日，只爱四轮马车和会走对侧步的栗色马，“从不看电影，以后也绝不会看”。每个月，他到野外僻静的水塘里洗一次澡——不擦，自然晾干——冬天那几个月干脆不洗。他远离酒精，不近女色，尤其厌恶抽烟的新潮女人，唯独对老牛仔野马亨利念念不忘，正是他在惨死前关爱着情窦初开的菲尔，还教会了他编结牛皮。

有一年，在比奇镇的酒吧，菲尔羞辱了一个无能的医生，“扯破了他的衬衣、又把他像块抹布一样扔到墙上”。医生深受打击，最终上吊死了，留下一对孤儿寡母。孤儿名叫彼得，因为“女里女气”，当众受到阳刚十足的菲尔羞辱。美丽的寡母罗丝为此伤心，却得到内疚的乔治眷顾，一来二去做了他的新妻。

乔治开着汽车，载着新娘回到牧场。从此，大哥只能独守一墙之隔的空房。菲尔用冷暴力恶待弟媳，处处与她作对，弄得罗丝度日如年。“提到菲爾时，她的嘴巴发干，舌头打结。想到菲尔，她所有快乐的情绪、所有连贯的思考都烟消云散，她的情感变得跟小孩一样脆弱”。

这本心理小说到此渐入佳境。我们看出菲尔的压抑，看出这压抑的性欲和张扬的男权怎样交缠，并转化成强烈的戏剧张力，不断聚积，借着菲尔对“狐狸精”罗丝和“娘娘腔”彼得的仇恨，弥漫在书里的每个角落。我们知道他们在同一个屋顶下的生活难以持续，却不知道激烈的冲突何时和怎样爆发。而作者在小说开篇第一段就已经作出了暴力的暗示：“骟牛的活儿总是菲尔来做：先用刀把卵袋剥下来，挤下一颗睾丸，再挤一颗，削掉包裹在外的筋膜，扔进架着烧红的烙铁的火里。血量少得出奇。不一会儿，两颗睾丸就像两颗爆米花一样鼓胀起来。”

每年春天，他要连骟一千五百头牛，每骟一百头就另换一把快刀。

再看少年彼得。他自小便立志从医，历来不惧污血、骷髅和杀戮，早早为母亲的客栈包揽了杀鸡的脏活儿：“他会把鸡的头拧下来，觉得这样比用斧头和砧板更友善、更果断、更干净。他会抓住鸡的脖子，手腕转上两圈，鸡的身子就会脱离头部，掉到地上。那无头的身体还会继续扑腾、痉挛，被扔在一旁的鸡头则瞪着闪亮而震惊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扭动。只有鸡身渐渐不动了，安静地倒下，鸡头的眼皮才会合上。一切结束。”

萨维奇笔下的牧场生活令人大开眼界，在对其必不可少的副产品——暴力，尤其是无谓的暴力——的描写上，他同样着墨甚多。除了骟牛的菲尔和杀鸡的彼得，还有往喜鹊屁股里塞雷管的工友，还有失去了一切又受尽侮辱的印第安酋长的儿孙。似乎很多人都能以一场难以自控的激情杀人，来结束恶人菲尔的“狗命”。

当菲尔为了每月一次的洗浴，又一次前往自己的秘密水塘时，意外地被彼得撞破，未成年的男孩瞅见了他“白皙无毛的裸体”。从此，菲尔迷上了彼得，并开始全身心地为继侄编结牛皮——用的是野马亨利教给他的绝技。没承想罗丝又一次擅自作主，把皮料卖给了印第安人。菲尔大怒，继而迈出了人生中最危险的一步：他接受了彼得的提议，在腐败的夏日一同出门，另觅新皮。

《犬之力》的书名出自《旧约·诗篇》：“求你救我的灵魂脱离刀剑，救我的生命脱离犬类。”

杀鸡，骟牛，炸喜鹊，种族灭绝，生活中处处可见恶业——犬类的力量。但从牧场的大宅远望，只有菲尔和彼得这一对冤家，能看出山丘的岩体里暗藏着一只奔犬的形状。

小说出版于1967年。30年后，安妮·普鲁的短篇《断背山》在《纽约人》杂志上发表。与极度压抑的大牧主菲尔相比，断背山下两个脏兮兮又没文化的放羊娃——杰克龅牙，恩尼斯从不穿内裤——虽然也压抑，但终究能在无人的草坡上放胆嬉戏。

普鲁承认，她写《断背山》等一系列以怀俄明草原为背景的短篇小说时，是受了萨维奇的激励。2001年，她甚至为英文新版的《犬之力》写了后记，并指出，前辈囿于时代，不可能明写菲尔和野马亨利之间的性关系。但作为后辈，她可以写。

像小说里的彼得一样，萨维奇也是在20世纪初的蒙大拿牧场里长大的，也同样有生母、继父和一个多才多艺却内心恶毒，最后死于炭疽病的大伯。

《犬之力》仿佛提前为男儿时代唱响了挽歌，当年出版后虽获好评，但卖得不好，于是渐渐被人遗忘，直到2021年据以改编的好莱坞电影大获成功，这本55年前的小说旧作也才有机会来到中国——正像当初电影《断背山》一炮而红，为我们送来了普鲁的怀俄明故事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