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山
2022-08-01胡加斋
胡加斋
秋收之后,五个地村口的那棵大枫树叶子红了,悠悠荡荡地飘下来,落在土地庙的屋檐上,踏碓翘的石臼里,山湾里的竹林间。阿满站在屋前的岩坎上,怔怔地看着老葛从枫树底下的石头路上走过。
老葛肩上扛着一只黑布袋,袋里装着一个闪亮的钢杯,一只弯曲的龙角,一件画着八卦图的道袍。他转身向阿满挥挥手,嘶哑着喉咙喊道:“老弟,五个地就交给你了,你好好守着,过年过节我会来看你的。”
阿满回道:“老哥,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守着的。”
老葛的身影在枫树底下消失后,阿满便回到屋里,戴上斗笠,扛起锄头往山坡上走去,身后紧跟着一条老黄狗和一只灰黑色的老母鸡。
山坡向着南面,上端是三坵园,下端是三坵田,布带似的绕着山梁,远看如趴着一只田螺。这里的园和田都是葛老太爷开的。葛老太爷原先住在山顶上的葛家村里,是一位道士先生,专给人做拣日子、选坟地、做道场之类的事情。为了替村里的老财主选一块好坟地,葛老太爷爬下葛山的悬崖峭壁,来到半山腰里,发现崖壁下有一股清泉,四周长着密密匝匝的杂树。葛老太爷俯身喝一口泉水,感觉凉凉的,甜甜的。又弯腰捧起一撮泥土,细细的,黑黑的,黏黏的,便暗记在心里。后来葛家村闹兵匪,葛老太爷便带着家人偷偷来到山腰里,搭起草棚,开垦田地,栽竹植树。因地点狭小,地里的产出估计最多只能养活五口人,葛老太爷便取名叫“五个地”。
阿满年幼时跟着一个老乞丐“唱长筒”,老乞丐死后他便独自四处流浪,流浪到五个地时被葛老太爷留下来做帮工,起初住在山坡上的草棚里,后来把草棚改建成了一座小木屋,一层,三间。一间做厨房,一间做中堂,一间做堂前间和卧房。土改后,阿满分了葛家的田地,占一坵田,一坵园。大集体年代,两家又合拢耕种,后来又分开。凭靠五个地土地的滋养,阿满顺顺溜溜地存活了下来。
老葛一家迁到柳林镇以后,这里的田地都归了阿满。阿满不想去政府安排的养老院里生活,他想要是自己走了,这里的地就荒了,废了。他要在这里好好守着,一直守到自己永远闭上眼睛为止。
阿满来到坡上,只见田间地头开满了野菊花,有红的、白的、黄的,在风中轻轻摇曳。阿满来到田里,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挥起锄头“嘣”地铲倒一簇稻秆头,一股泥土的清香飘进鼻息里。老母鸡蹒跚地跑了过来,啄吃着窟里的小虫子。
夕阳的余晖撒在山坡上,五个地被括上一层金灿灿的轮廓。阿满扛着锄头回到家里,他一看湾里的屋顶并没有升起袅袅炊烟,才想起老葛一家已经搬走了。
吃了晚饭之后,月亮便从柳林镇的山坳里爬上来,月光透过老枫树的枝叶落在窗前的水缸里,缸里闪着鱼鳞似的斑驳的光。阿满躺在堂前间的凳子上,抬头望着碧蓝的天空。由于没有老葛来唠嗑,他感到天空更加寂寥了。
当年也是这样的夜晚,老葛走进屋里,喜滋滋地说:“老弟,给你带来一个婆娘。”
阿满抬眼一看,只见老葛的身后跟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脑后扎着一条长长的辫子,手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娃,那娃脸颊被山风吹得红彤彤的。
阿满连忙把女人引进堂前间里,一开口才知那女人是一个哑巴。老葛说,哑巴原先是被一个光棍汉带到葛家村的,也不知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村里人都叫他“哑巴嫂”。后来光棍汉生病死了,老葛去那里做道士时遇到了,便把她带了回来。
当天夜里,老葛哆哆嗦嗦地躺在哑巴嫂的旁边,生平第一次做了一回男人。但毕竟六十多岁了,第二天起床时便感到腰酸背疼的。
哑巴嫂虽然不会说话,但干活麻利,勤快,让阿满感到家里暖融融的。特别是有了儿子米粒之后,家里便充满欢乐的气氛。阿满常常驮着米粒下地里干活。
但这美好的一切就像脆弱的气球一般被那个干货佬阿邱戳破了。
阿邱五十来岁,单身,跛脚,住在山外柳林镇。每年清明过后,阿邱就到五个地来收购笋干,秋后又来收萝卜干、扁豆干等各色干菜。阿邱每次到五个地,都带来一些带鱼之类的海货,约了老葛在阿满家里喝酒聊天,一直聊到半夜才睡下。自哑巴嫂来了之后,阿邱似乎来得更勤了,每次过来都送给哑巴嫂一件新衣服,给米粒带来玩具和糖果。
夏日里,太阳火一般炙烤着大地。阿满从地里回来,端起灶台上的茶罐咕嘟嘟灌一气。他放下茶罐,看见中堂里摆着阿邱的行头,听到卧房里传出作作索索的声响。阿满推开堂前间的门走进去,只见米粒站在桌前头板上咚咚咚地玩着拨浪鼓,哑巴嫂红着脸衣衫凌乱地从卧房里走出来。阿满走进卧房一看,见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光着脊背,一看便知是阿邱。阿满骂了声“畜生”,拿起边上的扫把劈头盖脸地打过去。阿邱捂着脑袋窜出卧房,拿起行李狼狈地跑出了五个地。
此后,阿邱便再也不来五个地了。阿满发现哑巴嫂成天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时常红着眼圈,发着呆,人也变瘦了。米粒则成天念叨着:“阿爸,邱叔怎么都不来呀?”
夜里,阿满时常想:自己一个老头,让哑女守着,岂不误了她?何况米粒也不能总是待在山里,马上就要到上学的年龄了。要是自己带着娘俩去山外,那就会像鲤鱼离开水一般无法生活。阿满辗转反侧想了好几夜,终究拿不出主意,最终找到老葛。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把母子俩交给阿邱。
月光透过窗棂射进堂前间里,窗外传来蟋蟀“吱吱”的叫声。米粒打着鼾静静地躺在床上。阿满脊背靠着床头,吧嗒吧嗒地吸着烟。哑巴嫂仰面躺在阿满的身边,失神地望着天花板。阿满磕掉烟灰,收起烟筒,俯下身子对哑巴嫂说:“哑巴啊,你娘俩以后就……别再跟我吃苦了,你到山外……跟阿邱……好好过吧!”阿满浑身发颤,声音哽咽。哑巴嫂坐起身,把头埋进阿满瘦骨嶙峋的胸膛里。
老葛托葛家老大叫来阿邱。阿邱屁颠屁颠地来到五个地,竖起食指指着天对阿满说,老哥,你放心,我一定对他们娘俩好的。我也会把你当亲哥哥,帮你养老。
阿满眼巴巴地看着阿邱带走了哑巴嫂和米粒,心里宛若蜕壳一般空空的。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阿邱便带着米粒来看阿满。
一天,米粒独自一人走进五个地,哭着说:“大爸,我爸不能来看你了。”原来阿邱家里失火了,由于堆了太多的干货,阿邱和哑巴嫂都没跑出来。那时,米粒正在广东读大学。
阿满噙着眼泪走进卧房,翻开箱底,拿出一沓零钱递给米粒。米粒哭着不愿意收,说自己可以通过勤工俭学读完大学。老葛听到了,对米粒说:“拿着吧,你不要担心你大爸,他有低保。”米粒接过钱走了,说大学毕业以后再来看阿满。
清晨,阿满早早起来,他想马上到年关了,趁天晴备足柴火。阿满来到水缸边沙沙沙地磨起刀来,水缸里映出一张坚实、瘦削、老气横秋的脸。阿满把砍刀磨得雪亮雪亮的,插进刀鞘里,敷在腰里向屋外走去。老黄狗和老母鸡一前一后跟了上来,阿满回头喊了一声:“回去,在家待着。”老黄狗转身往回走,老母鸡也咯咯地往回走。
阿满走下山坡来到大枫树底下,一条坎坷不平的石头路随着山势歪歪扭扭地斜下葛溪,通过溪上的碇步又向上仰起,绕向山外的柳林镇。另一条小路则直往山下挂,直挂到悬崖上的杂树林里。那是五个地唯一有杂树的地方,别的地方只有蓈萁和杂草,烧成火后一会儿就变成灰,做不了过冬烤火的材料。
阿满侧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悬崖,心想真是老了,不像当年猴子似的在悬崖上翻来爬去。悬崖上是一片砍倒的柴火,有栎树、乌枝树、大头株、蛇豹花,被太阳晒得又干又硬。阿满挥起刀把柴砍成一截一截的,用树藤一捆一捆扎起来,每捆都有五十来斤重。阿满挥着汗,喘着粗气,一趟一趟地把柴背上山岭,背进家里,一直背到太阳西下。阿满感到脚步越来越沉,肩上的柴像压下一座大山似的。忽然一个踉跄,柴和人骨碌碌滚下山崖,被一棵树挡住。这是一棵韧性十足的老山茶树,由于缺乏营养,叶子泛黄,树干只有手腕那样粗。阿满一动身子,山茶树枝便摇晃起来,叶子簌簌往下落。阿满双手紧紧抓住树干,撑开双腿坐下来。他抬头看看四周,只见上下左右都是直直的崖壁,刀削斧劈一般,身体不由打了个寒颤。
阿满想自己很可能会被困死在崖壁上。自己还不能死,要是死了五个地的田地就废了。自己要尽量多守几年,再说米粒还会回来看他呢。
怎么办?阿满索性拿出烟筒抽起了烟丝,心想自己在山里活了六十多年,总能想出办法摆脱困境的。他抬头往上看,只见崖壁上光秃秃的,向上爬已经不可能了,往下又需要绳子。他想要是老葛在就好了,可以给他放下一条又长又韧的棕绳。阿满左看右看,发现脚边有一簇大麻草,脚下五六米处有一簇龙须草。那龙须草长长地往下挂,龙须草下面是什么呢?或许有一棵树?或许有一簇大麻草?或许有一个平台?阿满探下头,下面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阿满自言自语:“只能下去看看再说了。”怎样才能接近那一簇龙须草呢?“有了。”阿满伸出刀割下大麻草,拧成一股绳子。由于大麻草不多,绳子只有一米多长。阿满又挥起刀砍倒那棵山茶树,利用枝杈做成一个树钩,把顶部的树枝扎成一个圈,圈里接上大麻草绳子,绳子另一端拴在腰里的刀鞘绳上。阿满又吸了一口烟,磕掉烟灰,把短烟筒收进衣兜里。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用树钩钩住砍过的山茶树桩,转身抓住绳子紧贴着崖壁往下滑去,最终接近了那簇龙须草。阿满感觉脚下空荡荡的,他憋住气,腾出手来将龙须草的顶端打了一个结,然后一手紧紧地抓住龙须草,另一只手将绳子一抖,山茶树的钩子便脱离了树桩滑了下来。阿满用钩子钩住龙须草,抓住绳子往下降,就像从天花板上挂下一只老蜘蛛。阿满的身子降下五六米的距离,转头往下看,底下除了黑乎乎的石壁之外什么也没有,看来运气差到了极点。腰里的绳子勒得阿满喘不过气来。阿满想,如果一直这样挂着,不久就会成为一个吊死鬼,看来只能碰碰运气了。他从腰后拔出砍刀,“嚓”地割断绳子,身体便急速地往下坠,“哗”的一声掉进崖缝间的一处小树林里。林子里有山茶树、栎树、杜鹃花,共有十来棵,每棵都只有手腕那么粗。阿满坐起身子,心想自己真是命不该绝。此时天边已拉下黑色的帷幕,阿满低头往下看,下面幽深不见底,心想今天只能在这里过夜了。
阿满肚子咕咕叫起来,他装了一筒烟,吧嗒吧嗒地吸着。他想不知老黄狗和老母鸡怎么样了。不久,便听见老黄狗在悬崖顶上汪汪的叫声。阿满嘶哑着喉咙喊道:“回去!回去!在家里好好等着,我明天回来。”一会儿,老黄狗的叫声消失了。
月光在崖壁上投下一个个斑斑驳驳的影子,悬崖上的山鸟发出一声声怪叫。阿满浑身直打哆嗦,他依稀看到崖坎里有一些枯枝败叶,便收在一起用火柴点燃,搂着火堆烤起来。倏忽间,火灭了,悬崖上又是冷冰冰的。阿满蜷起身子,上下眼皮直打架,他怕自己睡着了掉下悬崖,便用刀鞘绳把自己绑在树干上。又累又饿的阿满抱着树枝终究睡着了。
清晨,崖壁上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山脚下的葛溪哗哗地流着。阿满睁开眼,感到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似的。他扶着树干站了起来,搂紧树干伸展脖子极力往下看,只见岩壁底下露出一簇乌枝树的叶子。阿满估摸着那棵树离自己有五层楼那么高,跳下去如果抓住树枝或许可以活命。阿满又撮了一筒烟丝,吧嗒吧嗒地吸着,自语道:“只能搏一次了。”怎样才能减轻下降的重力呢?阿满磕掉烟灰,收起烟筒,挥起刀砍下杂树林的树枝,用绳子扎成一个圈,套在腋下,那模样很像老太婆穿着一件大裙子。阿满缩紧身子,展开双臂,脚一蹬,“呀”的一声跳出小树林,顺着崖壁直往下坠,“哗”的一声落到乌枝树上,搁在枝叶里。阿满幸运地抓住了一根枝条,枝条立即“咔”的一声断了,连人带枝掉到地上。阿满从地上坐起来,左脚的脚底传来一阵钻心的疼。阿满脱了鞋子一看,只见脚底下被树枝戳了一个洞,渗出一丝血,心想:一点儿小伤,不碍事。阿满扶着树干站起身子,抖一下身体,确认全身的骨头完好无缺。他抬头惊恐地看了一眼高高耸起的山崖,立即合起手掌念叨着:“真是祖师爷保佑啊!让我还活着。”
阿满砍了一截树干,做成拐杖,一步一拐地往葛溪边上走去……
洁白的月光照射在山坡上,阿满一步一挨地走到土地庙前,对着庙里的香炉拜了三拜。老黄狗“呜呜”地迎了过来,黏着阿满不停地甩着尾巴。阿满抚了抚黄狗额头上的毛,俯身说:“等急了吧。”
阿满走进屋里,点亮火篾灯,掀起锅盖。锅底尚存一层没吃完的米饭,阿满舀了一勺倒进盆里放在地上,老黄狗低头“呼哧呼哧”吃了起来。阿满舀起米饭直往嘴里塞,噎得直伸脖子。他走到屋外水缸边,舀起一瓢水直往嘴里灌。吃完饭后,阿满来到鸡窝边。老母鸡蹲在里面咯咯地叫着,鸡窝门口忽地滚出一个蛋来。阿满握在手里,感到暖暖的,便往墙壁上噗噗地敲几下,仰起头“咕咕”地把鸡蛋吸进肚子里,然后走进卧房,仰面躺在床上,累得像一摊烂泥。
清早,阿满醒来,感到脚底下又麻又疼。他起身抬起左脚一看,只见脚板肿得如冬瓜似的。一着地,阿满便疼得“哎呀”一声叫起来。阿满找来一根拐杖,拄着来到坡上,用草耙挖来一些苦草、山棕榈、猪儿菜,回到屋里用锤子捣碎敷在脚底下,用布条扎起来,感觉脚底下凉凉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满的左脚时好时坏。他试着用脚后跟着地走路,一迈步整个身子便撑船一样一扭一歪的。后来他干脆丢掉拐杖,伸开手臂像杂技演员一般平衡着自己的身体,看上去像一只受伤的乌鸦,展开翅膀不停地在地上扑腾着。
年关到了,由于伤了脚,阿满无法去山外置办年货。腊月廿四,阿满做了一板豆腐,几条糍粑,烧了香,祭了灶神。腊月廿八,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一片片,鹅毛似的。不久,山坡上、屋檐里、竹林间,全积上一层厚厚的雪,五个地成了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阿满缩在堂前间里,烤着火,默默地吸着烟,眼巴巴地看着窗外。
大年三十下午,雪依然下着。阿满烧了六样熟菜,分成两份,一份摆在自家的桌子上;一份摆在壶盆里,端出屋子,走向湾里。雪花簌簌地落在阿满花白蓬松的头发上,黏在凌乱的胡茬里,雪地上留下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阿满来到湾里,只见屋前的毛竹被冰凌压得棉花弓一般挂到地上。阿满搓搓手,放在嘴边哈一下气,打开老葛家的门,把菜和饭摆在桌子上,桌上升起一缕尚存的热气。阿满又在桌上摆上酒杯,拿起酒壶斟上酒,然后默默地立在一旁,眼前不停地浮现出当年跟着老葛在田里劳作的情形,便躬起身对着桌子拜了三拜,嘴里絮絮地说:“葛家的列祖列宗啊,你们收留了我,就是我的祖宗……”然后又往杯里斟上酒。酒过三巡之后,阿满转身走到屋前,烧了纸钿,又走上楼梯,往中间楼后的香火柜里敬上香,拜了三拜。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天空的雪花依然簌簌飘落。阿满坐在堂前间里,吃着菜,喝着米酒。老黄狗把脑袋伸进阿满的怀里,阿满往老黄狗的嘴里塞上一块肉。老黄狗缩回脖子,晃着脑袋吧嗒吧嗒地吃起肉来。到了半夜,阿满又吃了一盘番薯粉丝,喝了一杯米酒。
大年初一,雪停了。阿满早早起来,踩着厚厚的积雪,来到土地庙里,点上香,握在手里对着香炉拜了拜,然后把香插进香炉里。
地上的积雪渐渐融化,山坡上露出黑黄色的泥土。阿满跛着脚来到地里,挥起锄头不停地挖着,他想趁着自己还有点儿力气,多种点儿东西,多积点儿粮食,到了自己干不动的时候,可以多维持一段时间。
清明节到了,五个地的草绿了。老葛穿着一件蓝色的夹克衫,戴着一顶鸭舌帽,拄着一根乌黑的拐杖走进阿满的屋里。老葛胡子和头发理个精光,穿着也完全换了一副模样,阿满几乎认不出来了。
阿满紧紧握住老葛的手,眼泪簌簌地从脸颊上滴下来,哽咽着说:“老哥,你可来了。”老葛说:“我过年的时候想来,不想下了雪。你过得好不好?”阿满说:“好……好。”阿满往烟筒里装上烟丝,点着后递给老葛。老葛推辞说:“戒了,家里小的不让抽。”老葛说完就往屋后葛家墓地里走去,一边走,一边喘气,一边“咳咳”着,阿满感觉老葛比在五个地时老了十岁似的。
扫完墓回来,老葛看见阿满走路一瘸一拐的,便问:“老弟,你的脚怎么了?”
阿满说:“被树枝戳了一下,半年多时间也不见好。”
老葛抬起阿满的脚一看,只见脚底下有一个小小的洞,轻轻一按便流出一丝黄色的脓水,脚面上烂出一个疤。老葛挽过阿满的手腕把了一下脉,摇摇头说:“怕是被鬼箭射了。”
天色暗下来以后,老葛便在阿满家的中堂里摆起了香案,端上糍粑、斗米、肉。由于没带道士的行头,便用瓷碗代替钢杯,用筷子叮叮当当地敲着,嘴里絮絮叨叨地念起了咒语。老葛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收工,然后便挨着阿满睡下。
两人一夜无语。
第二天早上,阿满醒来。老葛问:“好些了没有?”阿满说:“好些了。”老葛吃了早饭后要走,阿满想挽留他多住几天。老葛说,家里小的要带他去城里住上一段日子。老葛便拄着拐杖走了,临走前说端午节再来看阿满。
到了端午节,老葛终究没来五个地。
一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村口的枫树叶打着卷儿一片片飞下来。阿满坐在屋前的椅子上打盹,老黄狗舔着他脚底下的疤口,老母鸡在一旁抖落身上的泥粉。阿满的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和滴滴答答的唢呐声,睁眼一看,只见枫树底下出现一队披麻戴孝的人,领头的是葛家老大和老二。老大手里端着一个盒子,老二撑着伞。送葬的队伍越来越近,阿满看见老大、老二的身后跟着一个男孩,手里捧着一个相框,相框里分明是老葛的照片。阿满深陷的眼眶里不由得涌出一股泪水。
埋了老葛之后,老大和老二来到阿满的家里。老大说,老葛临死前念念不忘要回五个地。他还吩咐,要是满叔在五个地太吃苦就不要守了,把他接出去养老。阿满说:“我还是留在五个地吧!”老大、老二留下一些吃的东西便走了。
盛夏到来,坡上一片碧绿。阿满想:今年雨水调匀,收成一定不差。
一天夜里,阿满听到老黄狗不停地叫着。阿满也不去理会,心想山里不要说有贼,连个鬼也没有。
天亮了,阿满照例去地里转。一到地里便顿时傻了眼:只见园里的番薯藤被连根拔起,泥土被翻了一遍。老黄狗跑进园里汪汪地叫着。阿满俯身细看,只见园里满是野猪的脚印,心想自葛山一带的人们迁走之后,野猪就更加无法无天了。阿满一边诅咒着,一边挥起锄头培土、施肥,重新把番薯藤栽进窟里,一直忙到夕阳西下才回到屋里。吃了饭后,月亮静静地挂在天空,田里的青蛙“呱呱呱”叫个不停。阿满想:野猪要是晚上再来糟蹋怎么办?于是便抱起一捆稻草,带着老黄狗来到坡上,躺在稻草上守着。夜里,阿满感到有点儿冷,便在一旁烧起一堆火。
清晨,阿满回到家里,老黄狗围着鸡窝叫个不停。阿满一看,只见窝边满是鸡毛,还留着一摊血迹,鸡窝里空空的。阿满顿时哭丧着脸坐在地上,双手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脑袋,责骂自己:“真是个死人!顾东不顾西,把老黄狗带走,母鸡就交给狐狸了。”
地里的庄稼一天天长大,阿满在坡上搭起一个草棚,与老黄狗一起在里面日夜守着。一天夜里,老黄狗“汪汪”叫着冲到棚外。阿满走出棚子一看,只见月光底下,一群野猪吁吁地叫着,不停地拱着番薯垄。阿满挥起锄头赶了过去,张开嘴巴“哦哦”地喊着。野猪欺老,这边被赶跑了,又从那边的园头上来,番薯地里一片狼藉。阿满急了,拿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向领头的一只大野猪砸了过去。石头重重地落在大野猪的脑袋上,大野猪“吁”的一声龇着獠牙向阿满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拱到阿满的身体了,老黄狗“汪”地一声迎了上去。野猪和黄狗缠斗在一起,忽然老黄狗凄惨地叫了一声,然后抽搐着躺在番薯地里。阿满挥起锄头声嘶力竭地喊着、打着,那群野猪终于被赶跑了。
阿满抱起老黄狗,老黄狗眼巴巴地看着阿满,脖子上涌出一股血,发出最后几声呜咽,然后便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天亮了,天边布满灰色的雾霭,太阳在五个地里闪着凄冷的光芒。阿满哭着在坡上挖了一个窟,窟里垫上一层衣服,把老黄狗放进去包裹起来,然后在上面盖上一层厚厚的土。
阿满回到屋里,走到水缸边,水缸里映出一张丑陋衰老的脸,面目狰狞,五官扭曲,布满褶皱。阿满舀了一瓢水放在水缸边的石板上,俯下身子双手捧着水使劲儿搓着双颊,洗去沾在脸上的泥土、汗水、血迹,然后回到门前,无力地靠在竹椅上,习惯性地抬起左脚。由于长期用力,阿满的左脚脚板肿大,小腿的肌肉萎缩,只留下一根细小的腿骨,整个脚面看起来像一个鸭掌。阿满并没有等到老黄狗给他舔脚,心里感到空空的。他起身走进里间,从床角里找出六十年前用过的那支长筒,拭去灰尘,搂在怀里,“咚咚咚”地用手指敲着,嘶哑着喉咙唱着:“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点红灯;人家丈夫团圆聚,孟姜女的丈夫造长城……”
月光照射在金黄的稻田里,阿满想再过几天就可以收割了。他躺在棚里,依着长筒“咚咚咚”的响声,嘶哑着喉咙反复低唱着:“正月里来是新春……”从“正月里来”一直唱到“十二月里来”,眼前不时浮现出当年四处流浪和在五个地生活的情景。
天边忽然飘来一片乌云,乌云渐渐扩大,吞噬了月亮。乌云越积越厚,像锅一样沉沉地压了下来。顷刻间,天空哗啦啦地下起一阵雨,雨水漏进棚里,滴在阿满身上。阿满打了一个喷嚏,冷得全身瑟瑟发抖。
雨淅淅沥沥不停地下着,一连下了十几天。阿满穿着蓑衣,在田边心急火燎地转着。他看见稻秆变黄,变软,有些稻谷直挂到土里,变黑,长出了白芽。阿满跪在地上,举起双手呼号着:“老天爷啊!行行好吧,别再下了。”
雨终于停了,阿满立即拿起镰刀来到田里,嚓嚓嚓地割起稻子来。他想把老葛家里的打稻机背到田里,但一放在肩上就无论如何使劲儿也直不起腰来。阿满只好把葛老太爷当年留下的“稻梯”背过来,放在簟上,挥起稻穗使劲儿往稻梯上砸,谷子便一粒粒落到簟里。阿满怕天又下雨,天黑了也不敢停下来休息,在月光底下跪在田里割着稻谷,困了就枕着稻秆睡一觉。阿满一直忙了十天十夜,终于把田里的稻谷一小袋一小袋,蚂蚁搬家似地搬回家里。然后又忙了五天五夜,把园里的番薯收了回来。
阿满看着叠满了谷子的稻桶和盛满番薯的木箱子,深深地透了一口气,他想,这里的粮食自己可以足足吃上三年。阿满拨了一簸箕的谷子来到踏碓翘里,他使出全身力气也踩不动踏碓翘的石锤。他只好把谷子端回家里,倒在水缸边的石板上,用木锤一下一下捶打着。一天下来,只捶出五六斤米粒。第二天,阿满感到腰酸背疼的,连手臂也抬不起来。他想,带着谷壳也是可以吃的,他干脆收起了木锤。
阿满想去坡上种些冬菜,一背起锄头,身体便像煮熟的面条一般蔫了下去。他晕晕乎乎地坐到椅子上,感到全身绵软无力,于是便扶着板壁挨到卧房,躺在床上。阿满清醒过来的时候,心想自己在世的时日恐怕不长了,自己不能就这样死在床上,零零散散的,肮脏。于是,他走到中堂墙边,那里摆着一口乌黑的棺材。阿满极力掀起棺材的盖子,搬来被子放在里面,翻身躺进去,身边放着那根长筒。阿满想,自己一定要熬到过年,再祭一次祖宗,再给土地爷烧一次香。
早上,阿满挣扎着起来烧饭。他佝偻着腰来到水缸边,水里映出一个毛发全白,脸色蜡黄,颧骨高凸,眼眶深陷,目光呆滞的人。阿满煮熟饭后盛在碗里放在棺材边的凳子上,饿了就吃,也不管一天吃几餐,有时好几天才吃一顿。他一有力气,便敲响长筒,唱着:“正月里来……”声音嘶哑,断断续续,细如蚊蝇,宛若推动漏了气的风箱。
一天,阿满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人推他,睁开眼睛一看,只见米粒站在跟前,喊道:“大爸,醒醒,醒醒……”他以为是梦,又眨了眨眼睛,最后确认是米粒。
米粒噙着泪水,背起阿满向村外走去。
县人民医院手术室里,医生从阿满的脚板里面取出一截指节长的树枝,“当”的一声放在盆子里。医生跟米粒说,树枝被卡在骨头里,要是不做手术就永远待在里面了。
阿满微微睁开眼睛。米粒说:“大爸,你的脚治好了。”阿满眼眶里滚出一颗浑浊的泪珠。阿满问米粒,今天是什么日子?米粒说,今天是腊月廿八。阿满极力从床上坐起来,催促道:“快……快,把我送回五个地。我还要祭祖宗,还要给土地庙烧香。”
一辆救护车开到柳林镇,米粒和葛家老大、老二把阿满送回五个地。老大、老二走了,米粒留在五个地陪阿满过年。
大年三十,五个地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米粒扶着阿满祭了祖宗。正月初一,两人又给土地庙上了香。正月初八,米粒要去外地上班。他想带阿满离开五个地,阿满固执地要留在山里守着。
清明节到了,米粒和葛家老大、老二一起回到五个地。村口的大枫树长出了新叶,树顶上新添了一个喜鹊巢。两只长尾巴的喜鹊在上面一边飞,一边“嘎嘎”地叫着。三人来到阿满家的门外,喊着:“叔”“大爸”。屋里没有回音,三人“吱呀”一声推开门,只见阿满静静地躺在棺材里……
十年以后,一条石板路从柳林镇通向五个地。五个地的坡上出现了一座石亭,叫做“守山亭”。亭子的四周开满各色野菊花,红的、白的、黄的,在风中轻轻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