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词投射内的单向统制(spec-VP)与汉语领主句的语段生成机制研究*
2022-07-29马志刚庾小美
马志刚 庾小美
(1.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词典学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420;2.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语教育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0.研究背景
“NP1的NP2”是汉语表达占有或拥有义领属关系最为常用的句法格式,其中的两个名词之间具有线性的先后顺序,前者可被称为领有者,后者可被称为隶属者,而整个名词短语可被称为领属短语(郭继懋1990;徐杰1999;陆俭明2002)。基于生成语法的一些研究者认为,汉语领主属宾句和保留宾语被动句中具有领属义解读的两个名词在句式的深层结构中必须用“的”字连起来,形成“NP1的NP2”这种领属短语,二者间具有前者修饰后者的定语+中心语关系(徐杰2004:53),即具有领属义解读的两个名词在句法形式上实现为“NP1的NP2”这种格式。正是以此为基础,领有名词提升说对领主句和保留宾语被动句提出了统一的分析。
与领有名词提升的观点不同,近期研究以悬垂话题为较为普遍的观点,然而这种观点缺乏形式依据,具有过度生成性,而且必须要依助于定义不够明晰的变量成分。更重要的是,悬垂话题说忽略了句首成分的格位、题元以及进入句法结构的合并方式,这不仅有违NP必须有格的格位过滤原则和题元-论元双向唯一的题元准则,而且在语音和语义两个界面均无法获得拼读和解读。
Chomsky(2008;2021)基于语段和标符化(labelling)强调自然语言的层级性和向心性本质,不仅把跨语言参数差异归于外化手段的自选性,而且提出可学性和可进化性是语言学理论构建的两个基本条件,即能被还原为最简操作(内/外合并)的分析方案才是可以获得真正解释力的优化方案。据此,本文以语段(非)中心语并行探测的方式分析汉语领主句的生成机制,力图在组合性和移置性(composition and dislocation)的基础上将其句式语义、结构关系、格位赋值、题元指派以及移位动因和拷贝的解读/拼读都统一在语段/标符化的理论框架下,从而以更为优化的方式弥补领有提升说、悬垂话题说以及存现小句说(杨大然,陈晓扣2016)的不足并期待对其他领属义句式的分析有所裨益。
1.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和动词性替代句法诊断
自然语言的结构性特征限制着其语义表达的句法实现,而结构限制与具体词项之间的关联性交互影响着短语形式的共性和个性特征,即狭义句法的推导生成程序和界面处的解读与拼读(Chomsky 1973;2021)。就目前有关领主句的研究而言,其句法实现过程中值得研究的核心问题包括:是否一定要依赖于“的”字来实现其核心领属义的表达;无“的”的两个名词间的领属义能否实现为特定的结构图示;基础生成的悬垂话题分析是否符合通过外合并构建论元/题元结构的理论要求以及能否基于层级性提出更为优化的分析方案。
1.1 无“的”领属义的句法实现
汉语中“NP1的NP2”结构是表达占有或拥有义领属关系常见的短语,主要的原因是其中的”的”字不仅标记其短语地位,而且可以被视为领属关系的形态标记,比如[1a]中的“的”可以看作是“王冕”的所有格形式,标记两个名词间的领属语义。但在可以被解读为具有领属义的其他汉语句式中,NP1和NP2之间并无“的”字,如[1b]-[1d]所示(本文中的例句均为参照文末文献中的实证语料自拟):
[1]a.王冕的一颗门牙。
b.王冕掉了一颗门牙。
c.王冕被打掉了一颗门牙。
d.这棵树叶子大。
由于领有名词修饰隶属名词所构成的“NP1的NP2”这种句法格式通常都被视为典型的汉语领属结构,因此很容易把上述句型中名词间的关系都视为一种修饰关系,即“定语+中心语”关系。至于二者在结构上的关系,文献中有一种观点认为,表层主语位置上的名词词组NP1(即领有者)与动词之后宾语位置上的名词词组NP2(即隶属者)在D-结构中属于同一个更大的名词词组NP3(领属短语)的两个姐妹成分。但依据Chomsky(2008)和Carnie(2021:83),句法结构均由中心语投射而成,因此应该以包含关系(containment)和成分统制(c-command)作为基本的描写工具;如果两个短语成分间具有结构关系,那么就应该形成具有中心语的层级结构,而不应该是平行的姐妹关系。实际上,领属短语、领有者和隶属者三者间的结构关系应该表述为领属短语包含领有者和隶属者,而领有者局域性地非对称成分统制隶属者(领有者高于隶属者)。再者,基于姐妹关系的假设(即经过派生移位,领有名词NP1同隶属名词NP2分离),实际上蕴含着两个名词(作为目标)和上层功能语类(探针T)之间具有等距离效应(Equal-distance Effect),因此执行移位既可能生成合法句“王冕掉了一颗门牙”,也可能生成不合法句“一颗门牙掉了王冕”。
可见,领有名词和隶属名词具有姐妹关系的观点既违反了生成语法的投射原则(以及其他原则,见下文),也会因等距离效应而生成不合法的句子。需要指出的是,尽管[1b]-[1d]所示的三种句型都可作领属义解读,即都等同于“NP1的NP2”的语义,但两个名词间并无“的”字。徐杰(1999)以及后续的研究者都认为,“的”字可以在原位隐现,但如下[2]-[5]中的语料对比说明,前述[1b]-[1d]三种句式中不大可能出现“的”字:
[2]a.A:王冕的一颗门牙掉了。B:李勉的也掉了。>C:李勉也是。
b.A:王冕掉了一颗门牙。B:?李勉的也掉了。 c.A:王冕被打掉了一颗门牙。B:?李勉的也被打掉了。 d.A:这棵树叶子大。B:?那棵树的也大。 上述[2a]-[2d]的回答中,如果横向看的话,只有[2a]中的B句在可接受度上高于C句,而在其他三种情况下,都是B句的可接受度明显低于C句;如果纵向看的话,B和C句的可接受度在[2a]中和在其他句式中均表现不同,而后三者的可接受度具有同质性。这说明,NP1和NP2分别作为领有者和隶属者,在上述[2b]-[2d]三种句型中具有共性,而它们都与领属短语“NP1的NP2”有所不同(如下结构方面的句法诊断会进一步对此予以说明)。显然,需要回答的问题是,在无“的”的情况下,汉语母语者为何可以把领主句、保宾句和双主句等句式中的两个名词短语均解读为领属关系呢?如下在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的基础上对此予以说明(限于篇幅,本文只探讨领主句的生成机制,但其结论也基本上适用于其他两类句式,需另文专题讨论)。 Chomsky(2015:92)指出,语言研究应该发现每个语言使用者个体所内化的结构概念(notionof structure),因为只有“结构概念”才会使所有语言使用者理解和产出全新的“自由表达式”。对于“NP1的NP2”结构而言,左向分枝限制反映的就是该结构是具有层级性的句法语义单位,不仅在结构上具有完整性,而且其中的任何成分均被禁止移位(Ross 1967:103)。依据最简方案中心语与补语、与标示语的合并原则,隶属者和领有者分先后顺序与“的”进行直接合并和间接合并,进而形成完整的领属短语。如(3)a所示: 基础结构[3a]中的DP1、DP2和QP三者围绕中心语D形成姐妹关系和非线性关系;姐妹关系包括DP2和D’之间、D和QP之间的平行关系;非线性关系指的是DP1包含DP2、D’、D以及QP等成分(containment),以及DP2非对称成分统制QP(c-command)的局域性关系,而所有这些关系均局限在同一个最大投射DP1内。由于[3a]-[3c]的中心语可以为名词中心语D,也可以是动词中心语V和形容词性的中心语A,分别如[3b]、[3c]所示,因此其所蕴含的各种结构关系可以抽象为图示[3d]所示的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而生成语言学的题元指派和格位赋值等关系均可以此为基础加以执行。依据Chomsky(2015;2021),X-阶标并非固定的模板图示,而其中所蕴含的非对称成分统制关系则是最简操作合并的衍生物。据此,投射原则、层级性和线性序列均可以基于标符化不再囿于固定的阶标图示。 依据郭继懋(1990:27),…“领有”与“隶属”的关系…在包含[3a]的句型中得到了结构上的体现,是显性关系;而类似于[3b]的领主句里则缺乏这种表现,是隐性关系,而本文就将这种隐性关系形式化为[3d]中的模板图示。需要指出的是,VP投射内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结构的标示语位置上通常都承载主语性质的成分,而该成分并非中心语基于其词汇语义属性单独选择的,而是由组合性成分所选择的,也是整个句法结构所要求的(Carnie 2011:58)。如下把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区分为DP型、VP型以及AP型。首先基于[3a]分析[4]中的英语语料: [4]a.[DPWhose book]did you read? a’.你读过谁的书? b.*Who did you read’s book? b’.*谁你读过的书? c.*Who’s did you read book? c’.*谁的你读过书? d.*’s book did you read who? d’.*的书你读过谁? 可以看出,如果认为whose book具有如[3a]所示的内部结构(即以所有格标记’s为中心语、以疑问代词who为标示语和以book为补语的名词性DP投射),那么,[4]中的语料就可以得到解释:无论是单独移位who的[4b],还是移动[标示语+中心语]或[中心语+补语]的[4c]和[4d]均不合法,而只有对DP执行整体移位才能形成合法句[4a]。陆俭明(2010)曾提出反对意见,认为“*的衣服”“*的鼻子”等形式在英语和汉语中都不存在,因此“的”字领属短语不应该分析为如[3a]所示的结构。但这种看法只是基于线性顺序的视角,而[3a]中的“*的NP”形成中间投射,而中间投射既不能独立存在也不能执行内合并,这也是符合结构构建的句法原则的。况且,如[4d]所示,中间投射移位通常也都会形成不合法的句子,而[4a]-[4d]反映出汉语语料中具有平行对等的判断模式。 从理论构建的视角看,[3d]反映的实际上是短语结构的向心性、统一性和投射具有中间层次的性质,是所有短语(包括句子)对其内部构造的层级性要求,即X-bar模板(Carnie 2021:29)。该模板确定的是句法结构的投射原则以及各组成成分间的结构关系(非线性顺序),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既非词汇中心语又非最大投射的中间投射,而中间投射及其标示语位置spec-VP的存在对于本文分析汉语领主句具有重要的句法检测价值。如下基于[5]中的汉语语料进行句法诊断: 首先需要说明,英语类语言中可以替代VP短语的do so检测法依据的是该代词形式只能替代中间投射,不能替代中心语,也不能替代最大投射(Poole 2011:23;Carnie 2021:43),因此对于如[5a]-[5c]所示的动词投射中,汉语替代的对应词“也是”实际上具有平行的句法表现,其实证语料如[6]所示: [6]a.*王冕死了一棵枣树,李勉也。 b.*王冕死了一棵枣树,李勉也死了。 c.王冕死了一棵枣树,李勉也死了一棵枣树。 d.王冕死了一棵枣树,李勉也是。 汉语中的“也”单独使用时,只能作为副词性修饰语对“动词+补语”的组合加以修饰,如[6a]-[6b]和[6c]之间的合法性对比所示:缺乏补语成分“一棵枣树”和/或动词“死”形成的句子都不合法(这一点类似于英语中的as well必须依附于do so才能完句)。显然,“动词+补语”的组合只能以中间投射的结构受“也”的修饰,而对于汉语领主句而言,[6d]的合法性说明,“死了一棵枣树”必须具有中间投射的结构,否则就不能被动词性代词“是”所替代,而这进一步说明“王冕”的结构位置只能是spec-VP。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非宾格动词和补语都不能单独被替代的语料说明,二者在结构和语义方面的关联性已经形成完整的组合性谓词(或“复杂谓词”),这对于下文基于非对称成分统制的分析具有重要作用。 显然,无论“王冕”生成在DP内或者悬垂在spec-CP,都无法实现“也是”对V’的替代。由于“也”只能嫁接在VP层面,因此类似的以及如下的替代事实都是提升说和悬垂话题说无法解释的。如同英语中的do so替代法一样(Poole 2011:40),“也是”不能仅仅替代动词中心语,否则就会形成不合法的[6b],而“也是”可替代各级中间投射的分析,这点可从如下[7]中的语料得到证实(括号内是替代的内容,故而用删除线): [7]a.王冕去年死了一棵枣树,李勉也是。(去年死了一棵枣树) b.王冕去年死了一棵枣树,李勉去年也是。(死了一棵枣树) c.王冕去年无意间死了一棵枣树,李勉去年也是。(无意间死了一棵枣树) d.王冕去年无意间死了一棵枣树,李勉去年不小心也是。(死了一棵枣树) e.王冕去年无意间死了一棵枣树,李勉也是。(去年无意间死了一棵枣树) 如上[5d]中的圆圈图示实际上以更为形象的方式显示出,[7]中省略的部分均形成中间投射,即每个圆圈内的成分都是可以被“是”或“也是”替代的句法单位,从而很直观地说明,经典名句“王冕死了父亲”中的“死了父亲”只能形成中间投射,而“王冕”就是其姐妹成分,位于spec-VP的结构位置。显然,上述句法检测说明,“王冕死了一棵枣树”中的领属关系可能不同于“王冕的一棵枣树死了”,前者中的两个论元形成VP结构,而后者中的两个论元则形成DP,从而说明通过提升领有名词或者悬垂插入的方式形成领主句的观点都值得商榷。 事实上,对于领有名词提升说,很多研究者都以自己的方式论证了“王冕的父亲死了”和“王冕死了父亲”并不具有同等语义,比如王奇(2006)以“王冕”为生者与否的检验法、程杰(2007)“被”后名词有阻断效应的检验法、杨大然(2008)的时间状语插入检验法等,均认为二者具有语义方面的不同。 由于题元角色可以被视为句法推导过程中必须核查的语义特征(Hornstein 2001:67),因此,弱中心语V与补语论元执行外合并时,以及二者形成的中间投射和标示语论元再次执行外合并时,均可以基于题元一致关系把二者所在的最大投射加标为VP;在此加标过程中,补语论元的部分格特征和蒙事论元的与格特征也同时获得指派和核查,但不及物性vP投射的母节点则通过V-v*移位所形成的强中心语执行成对合并获得加标(pair merge)。需要注意的是,基于题元特征和固有格关系的加标方式得以实现的结构性前提就是非宾格动词的投射中具有spec-VP这个结构位置,从而可以承载历/蒙事论元。至于在spec-VP合并论元的可能,Chomsky(1995)早就提出,功能完整的复合体理应是论元结构的极简图示,也是可以表征所有事件参与者的最优结构:施事表达外因,由轻动词v*为其赋予题元角色。据此,非宾格结构中,在spec-VP位置合并论元的假设不仅概念理据充分,而且直观地凸显出英、汉语的跨语言差异。至关重要的是,具有完整功能的最小复合体中,spec-VP也同样可以承载外论元(Huang et al.2009:84)。换言之,与spec-v*P位置上的外论元承载施事不同,spec-VP位置上的外论元承载与/蒙事,从而可以表达领主句“说那个事物有怎样的遭遇或变化”的句式义。 汉语领主句中的“领有”主语和“隶属”宾语之间形成稳定的领属关系(郭继懋1990:24),这是在学界已经得到普遍认可的语义解读。这种领属关系虽然体现为主-宾而非定-中语序,但领有者始终位于隶属者之前,这也符合汉语定语位于中心语之前的基本语序(徐杰1999:19)。不过,这样的描述基本上都是从线性顺序的视角来看的,而非基于层级性的结构分析,更不能从结构的视角为该句式表达主语受影响的语义提供原则性的解释。而基于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的分析则可以很直观地说明位于spec-VP位置的“王冕”因何而“被影响”,如[8]所示: 如[8c]和[8d]所示,[8a]和[8b]的主语是通过外合并分别在spec-v*P和spec-VP的标示语的位置合并到句法结构中的。Chomsky(2008;2021)指出,外合并存在的根本动因就是为了构建论元结构和实现题元指派,而“王冕”在上述两句中都是由其姐妹成分v*’和V’这两个中间投射指派施事和蒙事角色的。参照Burzio定律,[8c]中的施事外论元“王冕”和受事内论元“一块钱”分别在spec-v*P和动词补语位置上获得主格和宾格(Burzio 1986:86-88);而与[8c]大致平行的[8d]则完全可以被视为Burzio定律的扩展版:“王冕”作为蒙事外论元在spec-VP位置上合并,而客事内论元“一百万”则在动词的补语位置上合并。依据Chomsky(1986:76;1995),无论是[8c]还是[8d],其中心语投射都是为了实现向心性(endocentric),所投射的句法表征主要定义了两种核心关系:标示语-中心语之间的语法一致关系(spechead)和中心语次范畴化选择补语的结构语义关系(subcategorization)。而前文所提出的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结构不仅基于汉语语料对Burzio定律加以扩展并使X’模板有所扩充,而且还关注标示语和补语围绕非宾格动词(或语素)建立起来的局域性结构及其对相关论元间语义关系的限制作用,即如前文[3]所示。至关重要的是,如同Burzio定律围绕及物性对相关论元的题元和格位加以限制一样,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结构则围绕非宾格性对相关论元予以题元和格位的限制:蒙事论元获得与格作主语,而客事论元获得部分格作宾语。 领有名词提升说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存在领有者兼具领有者和经受者双重语义角色的问题,而且还存在潜在的重复赋格问题,但基于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的分析,[8d]则完全可以避免双重题元和重复赋格的问题,因为领主句中的领属关系是结构赋义而非题元指派,如[3]所示。更重要的是,[8d]以更为明晰的结构图示显现出领主句表达“受影响”的核心语义,即“王冕”在姐妹关系下由“掉+一百万”组成的复杂谓词指派蒙事角色。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分析本质上也并不违反非宾格假设(Permultter 1989),因为“王冕”是由词汇次序列中(lexical subarray)的复杂谓词选择并承担句式义所要求的蒙事角色的。这种论元选择和题元指派是符合语段论构建论元结构的基本要求的:Chomsky(2008)指出,语段中心语负责从词库提取相关论元以便形成词汇序列后(lexical array)执行合并操作,而据此在执行[8d]的生成程序时,“王冕无意间不小心掉了一百万”这个句式的语段中心语C在选取论元和题元指派方面起决定性作用,而在生成[8c]时,C和v*两个语段中心语都参与其中,从而导致生成迥然不同的句式(尽管词项的数目和词性完全相同)。 况且,文献中经由复杂谓词选择论元并为其指派语义角色的生成方式并不少见(Chomsky 1977;Huang et al.2009:83),而且这种生成方式更符合汉语领主句中“述语谓词(包括形容词)和主语没有直接语义关系”的细微体察(郭继懋1990:24),因为述语动词“死”只是复杂谓词的一部分,并非单独与“王冕”建立语义关联。事实上,在spec-VP位置上合并非施事类外论元在英语中也具有实证语料的支持。比如,英语非宾格动词可以选择虚指论元there(Chomsky 1981:57),而且在类似于“John didn’t have it believed that the president was dozing at the press conference.”这样的语料中,虚指外论元的合并位置只能是spec-VP。另外,spec-VP位置上的论元通常都被指派与格的观点也符合形态丰富的语言通常都具有与格主语的实证语料,比如德语的相关句式中都允准与格主语。 对于蒙事主语的格位,文献中已有与格主语的分析(王奇2006),而“从结构上说,能够进入句法主语位置的NP必然获得主格”的观点也不符合Burzio定律的扩展版,因为指派结构性主格的成分是T,而固有性的与格则是由非宾格性轻动词指派的。况且,如果坚持所有论元基础生成于谓词投射内的假设(VPISH),那么承载“受影响者”语义角色的“王冕”合并在spec-VP的分析更符合生成句法的理论要求,显然要比悬垂话题说更为优化,因为“悬垂”在句首的话题成分既无题元又无格位,而合并在spec-VP的蒙事论元移位后既可以作主语还可以作话题。与提升说相比,基于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的分析既可以避免“的”字隐现的随意性,也可以以结构层级性实现句式的遭遇义,因而也更为优化。 最后,存现小句说(杨大然,陈晓扣2016;张孝荣2021)把领主句归于存现句,但郭继懋(1990:24)曾明确指出,领主句区别于存现句的关键一点就是前者要表达“变化或遭遇”,而后者仅仅描述存在或状态,而这也正是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分析不同于领有提升说、悬垂话题说和存现小句说之处:领有名词在恰当的结构关系下被指派蒙事(或历事)角色和与之匹配的与格,而且既可以作话题还可以作主语。可见基于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的分析既符合生成语法的结构原则,也满足汉语领主句特定的表义要求,因而属于更优更简的生成方案。 胡裕树(1995)曾指出,“王冕死了父亲”句式是一种话题主语句结构,尽管两位作者未能从生成机制的视角说明其话题和主语的来源,但支持主语和支持话题的诸多文献都表明,两位语言学家基于直觉的判断应该具有坚实的心理依据。那么领主句中句首的同一个名词因何会被有些母语者解读为话题,而同时又会被有些母语者判断为主语呢?除了领有提升说和悬垂话题说各自所提供的实证语料和理论分析外,本文认为Chomsky(1995;2021)强调指出的拷贝解读/拼读理论可以为两种分析的异同提供非常合理的解释:句法结构的推导生成过程中,从VP内部移出的成分会生成拷贝,但语音部门在实现拼读时,能获得显性拼读的只有居于结构高位的成分,而所有拷贝以及母本均可被概念语义部门所解读。如下[9a]和[9b]是基于并行探测生成汉语领主属宾句和英语there存现句的结构图示: Chomsky(2008)指出,非及物句的语段中心语C以及非语段中心语T分别承载可触发移位的EPP和EF特征(均不可解读),前者基于一致关系触发论元移位,而后者基于边缘特征触发非论元移位。在生成[9a]时,由于英语虚指词there仅仅具有默认的人称特征,因此可以与T建立人称一致关系,进而移位到spec-TP作主语,但缺乏数特征的there无法成为定指成分作话题,因此英语there存现句不能执行非论元移位,只能生成虚指主语句,这种生成方式属于T探针独立探测的例证。但Chomsky(ibid.)同时还认为,C探针和T探针理应也可以执行并行探测来生成合法句,而[9b]中汉语领主句的生成方式恰好为此理论预测提供了实证语料的支持。具体而言,C探针和T探针上的不可解读特征同时触发“王冕”移位,“王冕”的论元拷贝移位到spec-TP作主语,其非论元拷贝移位到spec-CP作话题(其中的拷贝成分均位于圆圈之内)。依据拷贝拼读/解读原则,语音部门执行拼读时,话题拷贝和主语拷贝兼具的句子只拼读前者,但语义部门则对二者(以及蒙事论元)均作出解读。 就[9a]中的英语存现句而言,能够被感觉运动界面(sensory-motor system,SM)所辨识的只有居于高位的虚指词there,而概念意愿界面(conceptual-intentional system,CI)在理解存现句时还必须参照低位的拷贝成分;而对于[9b]中的领主句,能被口语产出和语音辨识的线性语序为“王冕来了两个亲戚”,但汉语母语者的心智系统所理解的层级结构则为“王冕话题+王冕主语+王冕与事+来了两个亲戚”。Chomsky(ibid.)指出,拷贝只执行高位拼读、探针可执行并行探测都是为了满足结构优化的经济性原则,同时也有利于心智系统辨识高位成分在论元结构中的合并位置和移位路径,从而可以确定其语义角色和题元指派。显然,[9a]和[9b]中的分析均符合这两条标准。就此而言,将领有名词视为悬垂话题的观点显然是由于研究者们仅仅关注句子线性序列而忽略结构层级造成的,而[9b]中的层级分析显示,除了高位话题成分外,不仅在spec-TP具有主语拷贝,而且在spec-VP还具有题元拷贝(Chomsky 2008;2021)。 就[9a]中英语虚指词的合并位置而言,文献中存在各种不同的观点:CP、TP、vP、VP的标示语均可以作为虚指词there进入句法结构的可能位置,甚至还有there在spec-DP合并的观点(暂不予以深入讨论)(Richards&Biberauer 2005),而[9a]中的选项也仅仅是参照英语存现句来说明汉语领主句生成方式的特异性。支持上述生成方式的主要理论依据实际上还来自逐段生成的语段论,因为被定义为语段的只有CP和v*P,而[9a]和[9b]中的动词均为非语段中心语的不及物动词,因此不能形成语段,从而使C、T并行探测成为可能的选项。如下以[10]例中的不及物和及物动词的对比说明,拷贝理论对于不及物句式的解读或拼读至关重要(Chomsky 2008;2021): 基于并行探测和拷贝拼读原则对[10a]和[10b]所作的内部结构分析如[10c]和[10d]所示,其中箭头括号内均为拷贝成分(限于篇幅,具体移位路径和结构图示从略,但拷贝成分的存在是显而易见的)。由于[10c]仅仅形成及物性CP语段,因此并行探测得以执行,同时移位成分在所有过渡位置上均遗留下拷贝成分(箭头括号内的部分),而句首的of which car只能从位于主句spec-VP位置上的拷贝中提取出来,该生成路径不违反任何普遍语法限制,因此生成合法句[10a]。至关重要的是,尽管感觉运动系统拼读出的表层语序如[10a]所示,但概念意愿系统理解该句时所依据的则是如[10c]所示的层级结构,其中的每个拷贝对于心智理解系统都是可见的。据此,上述[9b]中的领主句就很自然地被汉语母语者的心智系统理解为话题+主语+与/蒙事论元的结构。然而,及物句[10b]的内部结构分析显示,其中的v*P语段和CP语段均对从拷贝中执行提取形成限制,因而无法形成合法句,具体操作细节,请参阅Chomsky(2008)。对于本文,[10c]中有关不及物句允准并行探测和多重拷贝的理论基础和实证语料都很充分,而且为统一分析领主句的跨语言共性提供了依据。 就论元结构而言,近期的观点认为,允许两个直接论元就是及物动词,而本文认为,汉语领主句中的受影响者论元和客事论元都属于句式中的直接论元,但整个句式依然属于非宾格句式,并不具有及物性,因为作主语的并非是施事而是历/蒙事,况且该句式中并不存在可以承载施事的结构位置spec-v*P,如前文[9b]所示。这也正是本文为何要以spec-VP作为文题关键词的原因之一,因为历/蒙事论元在此位置上还可以获得与格,而相应的客事论元则获得部分格,这正好与及物句中的施事获得主格、受事获得宾格具有平行性。由此而形成的Burzio定律扩展版完全可以视为汉语句法研究对普通语言学理论的贡献。但由此反观基础话题说,其句首的话题不仅“悬垂”得无理而且“合并”得无据,因为外合并在词库中搜索不到“王冕”而内合并在论元结构中也无从查找领有者的来源,而更大的缺憾在于领主句无法实现领属关系。另外,尽管“悬垂”的话题可以攀附到汉语话题凸显的类型学特征方面,但却偏离了话题生成的共性轨道,而且汉语话题凸显的特征是否一定就体现在悬垂话题方面其实还是有待探索的全局性课题。就本文的分析而言,至少有些被视为“悬垂”的话题在论元结构中其实是有题元根基的。比如,本文对领主句和(间接触及的)双主语句的多重拷贝分析就是如此。 就文献中已有的观点而言,王奇(2006:231)基于领有名词是否为活性生命体也质疑有“的”领属短语和领主句中无“的”领有-隶属关系间的等同性,而且也主张领有者和隶属者均为基础生成才会具有更强的解释力。这与本文在spec-VP和直接补语位置生成领有者和隶属者的观点较为接近。尽管采用Appl结构来分析汉语存现句“张三来(走)了一位客人”和领主句“张三死了父亲”,但其分析中与格论元作主语的观点也是明确的,这也与本文的分析一致。最后需要说明的是,与格主语分析法本质上就是Low-Appl分析法,而定义Low-Appl的核心要素就是两个名词间必须具有领属关系,而且二者的结构关系也必须是领有者成分统治隶属者,这从另外一个侧面支持本文基于局部非对称成分统制的分析。近期的观点还提出,以论元结构为基础的分析可以为汉语各种形式的非宾格句的句法推导提供更简洁、合理的解释,而本文认为,面对各种分析方案,如何确定“简洁”的标准和合理的“理”至关重要。至少从外合并构建论元结构、轻动词构建词汇序列和语段(非)中心语可以并行探测的视角看(Chomsky 2008),词汇次序列中的组合性谓词为领主句选择外论元以及题元指派在姐妹关系下实现都是合理的选项,因此,句首名词能被归于动词投射内的分析应该比悬垂在句子边缘地带的分析更为合理;其次,基于Burzio定律的扩展版,获得客事角色的内论元被同时指派固有的部分格有利于句法推导尽早执行的推导原则(Earliness Principle),是优化的选项;其三,“真正意义上的非宾格动词缺乏外论元”的观点把及物句的施事论元视为唯一的选择,这不符合英汉语语料,至少英语虚指词there通常也都被视为是一种准外论元,而领有者相对于动词而言也完全可以是外论元的另一选项。 最后,非宾格假设实际上是针对“荷兰语、土耳其等语言中非作格动词为何可以形成无人称被动句”时提出的(即如“这里经常被跳舞”这样的句子),对于其他语言在形态句法层面如何兑现这一假设并无明确的限制。如果不结合汉语的实际语料而硬搬套用,那么汉语理应也可以形成“*这里经常被跳舞”这样的无人称被动句。而本文基于局部非对称统制的分析本质上也并不违反非宾格假设的精神,毕竟汉语领主句以及双主句等句式本质上依然是非宾格句式而非及物句,选择内论元的非宾格动词和选择外论元的复杂谓词都只选择了一个论元,只不过后者的操作可能位于词汇次序列中。况且,通常被归于不及物动词的非作格动词在不少分析中都被视为具有同源宾语的双论元及物动词,而这恰好从另外一个侧面反映出非宾格结构完全有可能允准双论元并形成经验义句式。事实上,传统语法学研究中也有支持本文分析的观点。比如,邢公畹(1955)在讨论领主句式时就指出,“其中的‘死了父亲’可以做全句的谓语,所以在节奏上结合得很紧,而‘王冕’与动谓词及其宾语发生主谓关系,成为谓语所说明的事物”。可见,领主句句首的成分完全可以被视为由其后的复杂谓词所选择的论元,而这也符合次范畴化的题元-论元的双向唯一原则。笔者近期的后续课题将关注汉语三论元句式兑现非宾格假设的共性和个性特征。 就生成语言学的最简理念而言(Chomsky 2021),本文基于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结构对汉语领主句的分析可以回答可学性问题(learnability),因为习得汉语的儿童只需要获得非宾格动词的零星输入(PLD),就可以凭借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结构(genetic endowment)为两个相关论元构建出领属关系,进而习得领主句(以及相关的其他句式),而英语儿童因为虚指词there的个性特征则只能形成存现句。同时,基于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的分析还可以满足可进化性条件,因为采用外合并构建论元/题元结构、最大化利用内合并来生成拷贝成分是最简操作的两种基本方式,因而符合把复杂的语言现象还原为原始操作的可进化性要求(evolvability)。最后,Chomsky(ibid.)指出,语法形式以简单性为其特征,基于内合并的移置性(displacement)才是自然语言最为基本的属性(the most primitive aspect of language),而基于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的分析方案也正是立足于此。后续研究将关注更多具有领属义的汉语句式及其跨语言对比。1.2 动词性替代词“也是”与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
2.局域非对称成分统制和Burzio定律的扩展版
3.并行探测、拷贝理论和领主句的生成机制
4.动词投射内的非对称成分统制分析与近期观点的评析
5.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