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之山
2022-07-29老藤
•老藤
必须说明,我是个铁杆无神论者,尽管我偶尔也经历过难以自圆其说的怪异之事,但这丝毫改变不了我对事物的认识。自信,不需要理由,你认为有道理,就自然有道理。
说来难以置信,一向不愿言及怪力乱神的我竟然与一位神不离口的人成为知交,他像故事里的盲盒一般吸引我。有同事说我接他的电话比接总编的电话还灵,无论多忙,只要这个朋友电话一来,我几乎是随叫随到。我们的友谊与利益无关,是一种彼此交流上的投缘。这么说吧,随便一个稗史逸事我俩都能聊上半夜,且不会有丝毫倦意。我曾经和报社的同行说过,友谊走下坡路是从厌倦倾听开始的,倾听是朋友关系的黏合剂,一旦黏合剂失效,就该解放对方,免得尴尬。我的这位朋友叫南颜武,退休前是金城博物馆馆长,一个溜肩长颈、高度近视的知识分子。南颜武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我对他的评价是恃才孤傲、不善交际、不趋炎附势、内心深处总有些莫名的胆怯。当然,他的孤傲不是孤僻,他不愿意陪夸夸其谈的政客浪费时间,也不愿意在名利场上逢场作戏,他说自己是溜肩,除了该挑的担子其他一律不挑。我们相识很偶然,能成为朋友也是一个意外。在一次学术会议上,我俩相邻而坐,他在全神贯注地看会议材料,而我却对他面前的桌牌颇有兴趣,“南颜武”这个名字好像从春秋战国走来的一样,我就问他是不是复姓。他扭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参会人员名单,知道了我的身份后才说,南姓很常见,不是复姓。我这才明白自己把人家名字给断句断错了,便问颜武是什么意思。他微微笑了笑说:砚台。我是市报首席文化记者,好歹也算个文人,颜武是砚台这个解释还是第一次知道,顿时感觉脸上有些热,心想,起这么古怪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干脆叫南砚台不是更好?又一想,真要这么叫,文化的味道就没了,还怎么当博物馆馆长?午饭后,我到金城宾馆东侧的花园散步,花园里开满了栀子花,芬芳扑鼻。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也来散步的南颜武。我打招呼说:巧,您也喜欢散步?南颜武说:不是散步,我是专门来观赏栀子花。这话若是女同志说我不会意外,一个并不年轻的大男人这般说我就觉得好奇了。我说,您喜欢花?他停下脚步道:看到栀子花,我就想起了钟离老师。我遇事喜欢刨根问底儿,他这样一说,自然就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说您老师是复姓,这个姓很少见,我是从八仙里那个钟离权才知道这个姓的。南颜武说他的老师叫钟离斋,也是学问深不可测的人。于是,那天我俩从栀子花开始,聊了他的钟离老师,聊到他的家乡亮甲镇、金鼎山和金家村。我觉得我与南颜武能成为朋友,应该归功于栀子花,有一首叫《栀子花》的歌,表达的就是等待一个人变成两个人的情缘,这个花语至少在我和南颜武身上实现了。
说南颜武是有神论者是我的判断,根据有两个:一是每次南颜武约我喝茶聊天,话题总是离不开他家乡金鼎山一带六神的传说,他讲得绘声绘色,充满激情,目光如同电焊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向我烧过来,仿佛六神就是他的至爱亲朋,是他引以为傲的先祖;二是他特信梦的暗示,在我看来十分偶然的一个梦,他都会条分缕析探究逻辑上的合理性。我对神灵梦兆之类的东西并不反感,觉得当故事来听也挺有意思,古人说人无癖不可与交,南颜武相信神灵这一癖好倒让他格外吸引我。
正所谓蔫人出豹子,一向文质彬彬的南颜武退休后突然做出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像古代官员那样致仕还乡。
那是一个周末,南颜武约我喝茶,说他已在我们常去的止玉茶室等我。我打车匆匆赶到,甫一坐定,就发现这次喝茶与以往不同,以往就是喝茶,这一次茶桌熏香里却燃了香,香烟袅袅,让茶室有了别样的氛围。我说香不错,闻起来像陈香。他点点头,为我筛了一盏祁门红茶,茶色养眼,像凝固的琥珀,然后他就很严肃地告诉我,他准备回金鼎山下的金家村常住。我问,为啥,仅仅因为您是从金家村出来的?他摇摇头说不是,是钟离老师让他回去。我心里一震,钟离老师作古多年,死者怎能对活人发指令?他可能看出了我的怀疑,便补充说这些日子几乎夜夜梦到钟离老师,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梦,老师在梦中不约而至,他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我一时无法接话,南颜武是梦的痴迷者,无论多么匪夷所思的梦他总能讲出不容辩驳的道理。我只能聚精会神听下去,心里倒是很希望他能说服我。与南颜武交往多年,我有一种感受,心中的问号若是被人抻成感叹号,会有如释重负的放松感,而南颜武就是一个能抻直我心中问号的人。如果南颜武能把回乡的理由说充分,我会支持他。
南颜武讲述什么时惯用低音,低音在两个人对话中的穿透力远胜高音。
怎么说呢,记忆与时间一向成反比,越是就近的事越是记不住,反倒是老早以前的经历想忘却忘不了。离开博物馆馆长那把坐了整整二十年的椅子后我就想,我应该坐到哪里?家里书房虽不小,可总觉得坐不踏实,我好像一台旧电脑被重新装了程序,内存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显示屏的屏保总是闪现钟离老师的头像,钟离老师在屏幕上恍若活着一般,笑眯眯地望着我。
您经常梦到钟离老师?我问。
是的,我和钟离老师好像约好一样,总在沉睡时相见,我们相见的环境就是我在金家村的那个老房子,院里开满凌霄和栀子花,师生两人相向而坐,笑而不语。对了,当年可不是这样,在那个小院子里,钟离老师给我讲了许多故事。
当年钟离老师都讲了些什么呢?
当然是山上真武庙里的六神了。南颜武说,钟离老师一生都在研究真武庙里的六神,他的理想是撰写一部《六神全传》。六神在钟离老师心目中有至高无上的位置,他在梦里见我,就是提醒我不要忘了六神,他说过,什么都可以忘记,唯有六神永存,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忘记就意味着背叛,想必钟离老师也记住了这句话。
您可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对神灵应该持什么态度您比我清楚。作为朋友,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不能因为一个不着边际的梦就一意孤行跑回乡下去,对于退休老人来说,乡下生活毕竟多有不便。
南颜武道:相信神灵有什么不好呢?人总要信点什么。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我研究过梦,梦里浮现的事,往往是沉在心底的人或事,记忆是有选择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冥冥之中有双无形的手在左右它,这不是神灵又是什么?
我没有争辩,南颜武不是年轻人,何况学识和人生阅历皆在我之上。
接下来,南颜武讲了钟离老师以及他的四个发小儿。之前,这些人和事他都曾对我讲过,对此我并无陌生感,只不过他过去的讲述有些碎片化,今天的故事却根蔓完整。
金鼎山下的金家村是个有着六百多年的古村,民风淳朴,风景秀丽。钟离老师一九五九年从省城下放到金家村,从此就再没离开。与下放到其他地方的城里人不同,钟离老师在金家村得到了村民的关照,尽管因为他眼睛近视干不了太重的农活儿,也不能出海打渔,但大队仍然给他每天记满十二分,这是做劳力的工分。他住的两间石头房也是大队免费提供的,那里原来是个磨坊,有了电动磨机后,磨坊闲置,大队便拾掇了一下让他居住。村里大人小孩没人欺负他,有不明白的事还常来请教他。一九七一年,亮甲小学缺老师,大队支书推荐他当了民办教师。一九七八年恢复公职后他没有回省城,而是要求就地在亮甲中心小学由民办转为公办,继续教书,人还住在金家村。关于钟离老师当年下放的原因村里人并不清楚,也没人想知道,人们只觉得这个随身揣着本子和笔喜欢记东西的年轻人姓氏有点古怪,竟然比别人多出一个字,有人问大队支书,这人为啥从大沈阳下放到咱金家村来,啥事闪了脚?大队支书是个复员军人,走南闯北有些见识,就说,谁让他姓氏多出一个字呢,多出一个字不下放他下放谁?社员也有明白人,就反驳说,诸葛亮姓氏也是俩字,怎么就没下放?大队支书说,诸葛亮六出祁山咋样?还不是灰溜溜退了回去,这事拿到今天,难保他不下放。大队支书这样一说,有人就觉得复姓好像是一种错误,便经常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打量着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因为谁都明白姓氏无法选择。
关于钟离老师留下来的说法很多,有人说原单位伤透了他的心,他不愿意回去面对那些对他下死手的同事,还有人说他留下是想做一篇关于金鼎山的大文章,因为他搜集了大量资料,考证了许多乡野遗迹,光是收藏的各种家谱就满满两书柜。南颜武持后一种说法,钟离老师确实在写一部书,他是受明代文学大家王世贞编撰《列仙全传》启发,下决心写一部《六神全传》。六神传说就在金鼎山一带,留在这里撰写此书可以就地取材,深挖细抠,从而成就一部旷世之作。南颜武的基本社交圈子是三男一女四个发小儿,他们五个农家子弟都是钟离老师教出来的,与钟离老师的感情胜过父子。男同学是老凯、姜玉龙、鼻涕虫,女同学叫莜莜。四个同学各有专长,老凯上溯祖宗八代都搞泥塑,实打实的手艺世家,老凯从小就会捏泥人,长大后成了泥塑专家,靠这门独特手艺在社会上很混得开。
鼻涕虫是大队护林员老李的儿子,上小学时鼻子下总是吊着两道清鼻涕,就得了个鼻滴虫的绰号,绰号这东西像狗皮膏药,贴上就不容易揭下来,哪怕上中学后鼻涕虫特别注意卫生,但这个绰号也没能抹去,上小学时,莜莜总是多带一块手帕在路上给鼻涕虫擦鼻涕。鼻涕虫为大家叫他外号感到委屈,找钟离老师告状,鼻涕虫有点口吃,不会发卷舌音,总是把“这”说成“介”,把“吃”说成“其”,他哭着对钟离老师说,颜武他们四个都叫他鼻涕穷,老师该管管。钟离老师说宋代有个行医的仙道就叫李鼻涕,李鼻涕可不穷,还成了仙人呢,颜武他们和你都是好伙伴,才这样叫你的。说来奇怪,钟离老师没有制止他们四个叫这个外号。受父亲熏染,鼻涕虫对各种树木天生就感兴趣,许多别人不知道名字的植物他却张口即来,钟离老师说过,金鼎山上有多少种植物只有鼻涕虫能说清楚。
姜玉龙祖上是石匠,錾磨、刻碑、打石槽,家里铁錾一筐,铁锤十几把。姜家采石是就地取材,就在金鼎山西坡下面,日积月累便采出了偌大一个石坑。钟离老师有次指着那个大采石坑对姜玉龙说,瞧瞧,你们姜家世世代代像愚公移山一样硬生生给金鼎山剜掉一扇肋骨啊。这话不假,姜玉龙的祖父是石匠,父亲是大队时期的采石队队长,这个采石坑能形成,与姜家脱不了干系。姜玉龙话不多,头脑却灵,开了房地产公司后,有些项目干脆自己上手设计。
莜莜姓梅,妈妈是大队赤脚医生,爸爸是大队唯一一对275马力拉网渔船的船老大,一次出海作业不幸遇难。丈夫遇难后,莜莜妈一个人带着莜莜生活。莜莜懂事早,上学路上总是照顾其他男生,其实四个男同学都属虎,按生日算南颜武为兄,然后依次是老凯、鼻涕虫和姜玉龙,唯有莜莜最小,属兔,但在四个男同学眼里,莜莜就是小姐姐。莜莜个子不高,从小就长得紧绷绷的,说话口无遮拦,四个男生都有点怕她。
钟离老师为了照顾五个同村的孩子,常常与他们结伴上下学,清晨或黄昏,个子高高的钟离老师像一只大鹅率领五只小鸭子行走在金鼎山下炊烟袅袅的乡路上,这成了南颜武梦中司空见惯的长镜头。
南颜武还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那天是清明节,钟离老师带他们到山上搞义务护林防火。沿金鼎山西坡从采石坑再往上去,就是金家村天然的墓园,六百多年来山坡上的坟茔圆了平、平了圆,层层叠叠,是村民心中的归宿之地。清明节,村民会扎堆儿上坟祭祀,免不了摆供烧纸,春季风从海上来,容易引发山火。大队支书就想了个不费工分的做法,让上学的孩子们学习当年的儿童团去看山,这样既能达到阻止上坟烧纸的目的,又不会引发矛盾冲突,因为谁家大人也不至于和小孩子计较。钟离老师不反对烧纸,他很严肃地对大队支书说,有吃豆包噎死的,你能就此禁止吃豆包吗?纸还是要烧的,这是活人与故人沟通的一种方式,关键是怎么烧,要害在于防止跑火。钟离老师率领五个学生带了铁锨,找了两节铁皮炉筒子,在坟圈子下风头找了处没有植被的土坡,造了一个简易土灶,并备了笔墨,让上坟的村民都在此集中烧纸,烧纸前他亲自在封纸上写上某某大人收。这个做法受到欢迎,金家村清明祭祀集中烧纸的做法一直沿用至今。那天在挖坑造灶时,意外挖到了一块石碑,石碑汉白玉材质,约三尺高、两尺宽,豆腐块一般厚,正面阴刻着“生殖主宰”四个颜体大字,后面有碑文,大意是介绍金鼎山栽植槐树的事。从碑文得知,此碑是咸丰年间村民为纪念槐树神黄柏而立,不知因何埋在土中。钟离老师把石碑运回家,后来捐给了金城博物馆。同学们都觉得金鼎山是一座宝库,说不定还埋着什么奇珍异宝呢。
一壶祁红渐渐泡淡,香薰里的檀香又续燃了一盘。南颜武突然很严肃地扶了扶眼镜望着我说:我回村是要办件事,一件大事!
我心里似乎明白了一些,南颜武回村绝不是叶落归根,他肯定有自己的谋划。
找你来是先打个预防针,希望到时候你能帮我下。
我就是个记者,属于百无一用的书生,能帮上什么大忙?何况南颜武在金城人脉并不比我差,但我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当一个人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事时,应该鼓劲而不是泄气,尽管我对他要做的大事尚不知头绪。
做什么大事呢,这么神秘?我忍不住问。
重建真武庙!南颜武声音虽低沉,但语气中带着某种豪气。
我着实有点被吓着了,一介书生要去重建一座大庙,且不说投资,光跑手续就足够让人扒层皮。金鼎山上确实有过一座真武庙,是明代古庙,日军侵略我国东北时期被毁。我试探着问:这是您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当然,古人能做到的事,我们为何不能做?这的确是一件大事,我喃喃自语,据我所知,几十年来金城还没有新建过寺庙,原有几处寺庙也只是修葺和扩容,并非新批新建,南颜武重建真武庙若能实现等于创造了历史。
离开止玉茶室,门口有两盆栀子花正在盛开,花朵洁白如玉,香气袭人,南颜武说:瞧,每当重要的时刻,都会看到栀子花开。
这次喝茶,我感觉如同喝的是即墨老酒,浑身发热好几天。我突发奇想,不管南颜武能不能建成真武庙,我都应该以记者的视角把这件事记下来,也许将来可以写篇《重建真武庙记》。
我知道南颜武那四个发小儿一定会参与此事,因为他们都是钟离老师的学生,与南颜武关系极为密切。因为南颜武的关系,我与这四人也有些交集,他们皆为金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鼻涕虫高中毕业考上了农校,虽然是中专,但园林专业很适合他。毕业后他先在园林处当干部,但在打怵讲话中,自认为没有做官的天分,在征求了钟离老师意见后,从园林处辞职,筹资创办了一家园艺公司,企业越做越大,有三个分公司,还有自己的苗圃。苗圃开张,鼻涕虫请钟离老师去剪彩,钟离老师在参观苗圃后自言自语道,这些名贵树木要是能在金鼎山上栽些就好了。鼻涕虫说这有啥难的,我回去和村里签个承包协议,在金鼎山上栽些杏树、桃树和柏树,既提升了绿化档次,又有经济效益,果子收入我一分不拿,都留给村里。鼻涕虫言而有信,安排员工回金鼎山植树,现在每当杏花和桃花盛开的季节,金鼎山便成了众多“网红”的打卡地。
姜玉龙是五个同学中脑筋最活泛的,高中毕业后也考上了中专,毕业被分到金城第一建筑公司,后来国企改革,他贷款买下了颇具规模的企业,转身成了大老板。后来,他在建筑公司的基础上,又搞了房地产开发公司,不到十年,便发展成金城纳税大户,每年“五一劳模”大会,戴着红花上台领奖的肯定少不了他。姜玉龙在五个同学中还有一个值得骄傲的资本,那就是儿子姜锡山特出息,年纪轻轻就当上了亮甲镇镇长,成为主宰金鼎山的一方“诸侯”。钟离老师对姜玉龙在经商方面的成就给予肯定,还给他题过“端木遗风”四个字,这幅字被姜玉龙装裱进框,一直挂在老板桌对面的墙壁上。鼻涕虫和姜玉龙很早就搬进城里居住,金家村的老宅却没舍得卖,偶尔还回来侍弄一下菜园,回忆一下昔日时光。老凯则一直住在村里,因为钟离老师也住在金家村,老凯便成了五人中陪伴老师时间最长的一个。
莜莜高中毕业考上了熊岳农专,毕业后被分配到庄河一个农研所,家安在庄河,后来在钟离老师鼓励下提前退休回金家村承包了青云河两岸千亩稻田,注册了一个叫“稻花金”的商标,成了拥有国家地理商标的农场主。莜莜人缘好,每年新米上市,村民都能吃到她免费赠送的“稻花金”。精包装的“稻花金”名气很大,一公斤一盒,真空包装,擎在手上就像一块砖头,镇政府到市里省里跑关系,都用“稻花金”做敲门砖。莜莜性格开朗,说话多用元音,说什么都喜欢带“事实上”这个口头禅。
老凯是五位同学中唯一放弃高考的,高一时老凯的父亲患病,需要把泥塑绝技传授给他,他在征求了钟离老师的意见后选择了退学,回乡继承祖业一心一意做泥塑。老凯塑造的泥塑形神兼备,深得钟离老师赞赏。方圆百里,哪个大户修葺祠堂,塑像的活儿若不请老凯来做,便很没有面子。区里烈士纪念馆中的人物塑像也出自老凯之手。老凯做的塑像不用钢筋水泥,主材是祖上规定的竹篾、高粱秸、稻草和黏土。前三样材料要求不多,使用的黏土却有学问,须用金鼎山北坡的黄土,筛过后拌麻丝和秘传香料,用糯米水混合而成,以此泥塑成型后不裂不潮,易于彩绘,有人体韵致,可嗅到丝丝暗香。我曾问老凯为啥不用钢筋水泥。老凯说那两种东西是死骨死肉,塑出来的像没灵性,而用这四种材料塑成的像,粉碎了会还原成土,浇上水就能长出绿叶来,最后都是土中生、归于土,离开土都活不成。这番话给我印象很深,我觉得老凯是个不肯改变传统的人,在他心里,唯有传统才是正宗。钟离老师在世时,曾联系金城的文联为老凯申报过“山花奖”,那是全国民间艺术行业顶级大奖,很可惜两次都名落孙山,原因不在技艺而在于内容,因为老凯申报的作品都是些神像。第三次老凯不想申报了,说我是塑神的,能把神塑“活”了就行,什么山花奖、野花奖,我不懂那玩意儿,不要也罢。钟离老师没有强求,说一个体制外的人,评上了也没啥大用处,不报就不报吧。
我专门陪南颜武去了一趟金家村,村里老宅尚在,老凯给简单收拾一下,南颜武和老伴儿就住进了这栋不知年龄的老房子。说实话,我也很想拥有这样一个农家小院,小院很普通,一正两厢的青砖房子,四周有五尺高的青砖围墙,墙头盘满茂盛的凌霄,院里有一棵枣树和一棵柿子树,柿子树上有灰喜鹊筑的巢,一看就是老巢,灰喜鹊不怕人,有时会旁若无人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院内老式木窗下栽了十余株栀子花,栀子花正在花期,让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香气。院子东南角是一口老井,因有院墙和凌霄遮光,青石砌成的井口长满了青苔,井旁低洼处还淤着小水坑。院中央有张老船木方桌,桌面上有几个大小不等的黑孔,这是老船木最好的佐证。围桌而放的四条板凳也是老船木所制,呈赭红色,桌子上方是一蓬紫藤,由铁架擎着,串串紫藤花如同刻意布置悬挂的一般,令人真假难辨。
小院的常客自然是住在村里的老凯和莜莜。老凯手头活儿不多,加上年过六旬,有空儿就来这里与老同学叙叙旧。坐在小院翘首北望,恰好可观赏金鼎山的风景。因为临海的缘故,这片黛色的山峦常有雾气缭绕,让海拔并不高的山峰有了高耸入云的错觉。这景致能让人联想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佳句,南颜武说这是有名的金鼎山八景之一。
坐在小院里,我禁不住夸赞了一番金鼎山的景色,说乡下有乡下的风景,这温顺的金鼎山多像几只沉睡的海象。南颜武摇摇头道:别看金鼎山现在是静若安睡的海象,发起脾气来也不得了,在早春和冬季,夜里山上常有凄厉的呼啸声传出,惊了村民的好梦。呼啸声里有冲冲杀杀、马嘶旗猎的振响,也有鬼哭狼嚎、呜咽不断的低吼。村治保主任老杨胆子大,曾背着火铳夜里巡过山,只一次,再也不敢去了,他亲口告诉南颜武,说那次夜里上山算是吓破了胆,山顶古槐下到处鬼火荧荧,他斗胆朝鬼火跳跃的地方放了一铳,谁知鬼火不但没熄,竟成群结队跳跃着朝他扑来,把他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下了山。
我说,一向有祥瑞之称的金鼎山怎会有鬼火?这有什么奇怪的,南颜武说,真武庙被拆,六神无处可去,自然会满山转悠。
南颜武告诉我,重建真武庙计划分三步走:第一步是建山门;第二步建拜亭和大殿;第三步是塑像和内装。但这“三步走”的计划出师不利,建筑工人在修建山门时被镇长姜锡山亲自带着城管到现场给喝止,据说那天姜锡山脸色十分难看,说对此事必须严肃处理。
我说镇政府管理没有错,你啥手续都没有就跑到山上建山门,确实不妥。
南颜武让姜玉龙给通融了一下,镇上没再追究,至少没有罚款,但第一步就崴了脚,就没法儿接着往下走了,建庙一事便卡住了。
我说建庙是建筑项目,镇里要立项、报批,相关手续下来要盖好几十个章,不是那么容易的,最好能做通姜锡山的工作,请他帮着跑手续。
南颜武说,我也这么想,让姜玉龙做他儿子工作,可姜玉龙也表示为难,姜锡山虽然是他儿子,但翅膀长硬的儿子未必听老子的。
老凯给南颜武出主意,做姜锡山的工作最好带上莜莜,莜莜说话赶劲,姜锡山会给她面子,再说镇里每年送礼都从莜莜那里拿稻花金。南颜武同意了,老凯马上打电话叫莜莜来,莜莜很快就到了,因为我在场,莜莜笑吟吟地打招呼。莜莜还是紧绷绷的样子,看不出年近六旬,两腮上的酒窝很显眼,能看出年轻时的莜莜一定特有魅力。南颜武曾告诉我,同学中姜玉龙一直暗恋莜莜,暗恋的原因就是这两个酒窝,姜玉龙说上学时一看到这酒窝心就醉了,两腿变得酥软。姜玉龙事业发达后,提出要投资莜莜的公司将稻花金做强做大,莜莜问怎么做强做大,姜玉龙说可以在附近多租水田,把稻花金种植扩展十万亩、百万亩,这样就有了规模效益。莜莜说,那样种出来的还是稻花金吗?姜玉龙说我现在有能力了,总该为金家村做点事。莜莜说玉龙你要是真心想为金家村做点事,就把你祖上挖的那个大采石坑给填上,省得看了扎眼。莜莜说的采石坑是金家村一块“旧癣”,钟离老师在世时就说这个大石坑是风水大碍,应该治理。大石坑有足球场大小,最深处达四五丈,像只绝望的独眼仰望天空,加之坑内倾倒了一些生活和建筑垃圾,怎么看都像个巨大的烂疮。姜玉龙无法回应,填大石坑没有效益可言,他从不做赔本买卖。其实,姜玉龙和莜莜两人无缘还真与这个采石坑有关,姜玉龙追求莜莜,但莜莜的妈妈坚决反对,当年姜玉龙的父亲为了采石要迁走十几座坟茔,其他有主坟都通知了,唯独梅老大的坟没有通知。梅老大当年是为集体出海而死,尸体没找到,大队给立了个衣冠冢。迁坟时身为采石队队长的姜父想,既然是大队给立的,又是衣冠冢,那么在新址上按原样重建一座就是了。此事惹恼了莜莜的妈妈,她找到姜父好一顿评理,后来大队支书和姜父一同出面赔礼道歉,这事才压下来。莜莜的妈妈虽然不再追究,但对姜玉龙的父亲却十分反感,因此坚决不同意莜莜嫁给姜玉龙,她对莜莜说,你找鼻涕虫我都不反对,找姜玉龙万万不行。南颜武说,其实莜莜没能和姜玉龙走到一起挺遗憾的,因为莜莜后来嫁的种子专家出国了,两人长期分居,婚姻就变得寡淡了。
南颜武向莜莜说了想去找姜锡山通融一下建山门的事,莜莜没有丝毫犹豫,说建庙是钟离老师的心愿,这件事人人有份,自己保证随叫随到。我提醒说姜锡山是个上升期干部,特别看重政绩,而建庙不但不是政绩,还会担一份责任,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
莜莜说:事实上姜玉龙完全可以拿出当爹的派头来,给儿子下道命令就是。
问题是儿子不听。老凯说,姜玉龙的话在儿子那里不灵。
钟离老师常对我们说要以情动人、以行带人,我觉得还是要对姜锡山讲真武庙六神的故事,六神自带光芒,会让锡山这孩子心里亮堂起来。南颜武说,我要把钟离老师讲给我们的六神故事讲给姜锡山听,用六神来感动他。
六神的故事姜玉龙应该和他讲过,再讲,他会不会听进去?莜莜问。
南颜武点点头:玉龙肯定会讲一些,但不会很完整,再说六神故事那么地道,应该反复讲、年年讲。南颜武停顿了一下,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说,近百年了,六神一直无家可归,记得小时候有次在放学路上,钟离老师给我们头一次讲六神故事,从广宁神、百户神、朱佩娘到槐树神、药师神和稻谷神,讲了一路,我们都没听够,觉得金鼎山真了不起,是众神翔集的宝地。当时钟离老师停下脚步指着山上的槐树说,山上原本有座香火旺盛的真武庙,三进式,正殿是黄色琉璃瓦,金光闪闪,那是六神的家,后来真武庙被日本鬼子毁掉,六神便没了住处。六神无处可栖是后人的不是,你们切切记住,将来谁有了出息,一定要重建真武庙,将六神安顿好。
我觉得南颜武这话不无道理,我记得有一种中药似乎就以六神命名。的确,六神不宁,人心不安,有个安心立命的去处对村民来说至少没坏处。南颜武抬头望着金鼎山许久,才接着说:钟离老师的话在我心头上打了一个拔不动、卸不掉的楔子,每次提起金鼎山,耳边总会响起钟离老师带有沈阳口音的这段话。钟离老师后来当了区政协委员,还专门写过一份重建真武庙的建议,建议当然被归档处理,领导们都在忙招商引资,谁有闲暇去建一座庙呢?
莜莜说去找姜锡山不仅要讲六神故事,还要讲钟离老师的故事,钟离老师对姜玉龙可是有再造之恩。南颜武点点头道:钟离老师在金城医院住院时我和姜玉龙、鼻涕虫前去探望,身上插满管子的钟离老师已经无法说话,见到三个弟子,他深陷的眼窝似乎亮起一丝微弱的烛光,缓缓地抬起右手,用拇指和小指做出一个六的手势,我们三个都知道这个手势代表什么,钟离老师指的是六神。钟离老师去世前将一部未完成的手稿给了我,文稿的题目叫《六神全传》,这是钟离老师后半生全部心血所在,文稿我基本整理完,也联系了出版事宜,待重建真武庙启动之日,可作为珍贵的礼品赠送来宾。商定好下午去镇政府后,莜莜先回去忙了。
我问起莜莜的情况,老凯做了介绍。莜莜公司运行平稳,家庭生活却不近如人意,问题出在国外的老公身上,莜莜老公在国外搞转基因种子研究,有些名气,催促她出国她却不去,两人一个不回,一个不去,就这么拧着,牛郎织女一样生活。南颜武说莜莜要强,莜莜丈夫也是不妥协之人,两强很难联合,一刚一柔才符合夫妻之道。
我问如果建庙手续办下来,建庙资金如何解决,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南颜武说已经想好了,舍出一张老脸拉赞助,为了六神有家,丢不丢人无所谓。我听后觉得可行性不大,南颜武面子矮,从不张口求人,他曾说文人最要紧的骨气是什么,就是万事求己,做到了这一点,就不会趋炎附势、仰人鼻息。这样一个傲骨铮铮的文人,怎么能低三下四去拉赞助?但我没有说出自己的怀疑,南颜武不是个意气用事的人,他能这样说,也许已经有了打算。
老凯说泥塑不用花钱,他全包了。南颜武说:我虽不懂泥塑,但我相信老凯会带着感情来塑造六神,有了感情浇灌塑像才会焕发神采,冷冰冰地塑造,出不了打动人心的好作品。
在那张老船木桌上,我、老凯与南颜武夫妇开始吃午饭。午饭很有渔村特色,玉米饼子、虾酱、土豆丝炒芹菜,还有一盘水灵灵的小葱。天变得闷热起来,铁架上的紫藤仿佛是绿色的棉被,似乎要将老船木茶桌捂出汗来。枣树上的蝉越叫越欢,像是在催促什么。吃过午饭,南颜武摘下眼镜擦拭一番,重新戴上眼镜后说道:你们知道真武庙的样子吗?我们都没有说话,三进的真武庙只在传说里,具体长什么样真说不出来。那是与众不同的一座庙宇,山门巍峨,壁立如铁,令旗黄瓦,窗棂都是鸡翅木所制,钟磬之音缭绕,古槐银杏参天,香火昼夜不息,超凡脱俗,壮丽辉煌!
我猜想这是南颜武心目中要复建的新庙模样,至于旧庙,因为没有留下照片,很难弄得清模样。迷恋日久,易生幻觉,南颜武的描述恰好证明了这一点,这一刻,我觉得南颜武像孩子一样可爱。
下午单位有事我得赶回城里,没能一起去见姜锡山,事情经过是听莜莜说的。
莜莜说镇政府很气派,原本四层红砖办公大楼新贴了白瓷砖,乍看,如医院般。大院被铸铁栅栏四四方方围起来,栽了成排的水杉,大门两边蹲着两只灰色的石狮子,可惜雕工粗糙了一些,狮子旁各站一个身材魁梧的保安,皮肤黧黑,像孔武有力的康巴汉子。这一切都是姜锡山当镇长后发生的变化。姜玉龙为此提醒儿子:官不修衙,客不修店,铁打衙门流水官,说不定哪天就调走了,把办公楼整这么高调干啥?但姜锡山有自己的理论,只要自己说了算,就必须按自己意志办,要不还当这个镇长干啥?办公楼破头烂齿的,怎么招商引资?望着威严的镇政府办公楼,南颜武颇有感慨,说现在镇政府比过去的县政府还有派头,当年他被分配到县政府大院时哪有什么保安?就一个退休的老大爷在收发室看大门。后来县变区很长时间也没有保安,收发室就是两个倒班的退休老大爷,现在可好,连镇政府都这么讲究了。
不得不说,姜锡山对长辈还算客气,在会客室很正式地接待了南颜武、莜莜和老凯,工作人员端来三杯红茶,茶色浓酽,像普洱茶,又像黑茶。姜锡山身材高挺,可见当年能考上体育学院是有体能基础的。莜莜心想难怪姜玉龙压不住儿子,儿子比他高出一头,和儿子说话需要仰着脸,气势上先输给了儿子。姜锡山体育学院毕业后被选调成了公务员,工作上敢抓敢打,有拼劲,就小步快跑被提拔起来当了镇长。两个月前亮甲镇党委书记另有任用,书记位置空缺,全镇上下都传说他会接班,只等着组织部来走程序了。
三位长辈来镇里一定是有事了,姜锡山明知故问。
南颜武说:锡山啊,我们今天来是想给你讲讲六神的故事,你挤出点时间把这个故事听完,可否?
姜锡山哈哈大笑,说听故事有什么不好,他从小就喜欢听故事,六神的故事他也听父母讲过一些,再听一遍也无妨。
南颜武用他独有的男低音开始了讲述。
六百多年前,也就是金家村百姓说的“老年间”,金鼎山上有座真武庙,与别的真武庙供奉真武大帝、碧霞元君不同,我们这里的真武庙供奉着六位真神,也就是广宁神、百户神、朱佩娘、槐树神、药师神和稻谷神。六神进庙时间不同,但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真人,所以我说他们是真神。当然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尊卑,六神不能无主,金鼎山真武庙的六神之主是广宁神。广宁神可了不起,他的塑像位于正殿中央。
据金城方志记载,广宁神塑像真人大小,披甲执宝剑,戴尖顶红缨帽,髯如关羽,双目如炬,相貌庄严。广宁神本名刘荣,直隶人,代其父之名刘江从军,因屡立战功官拜总兵。后倭寇作乱,辽东沿海不得安宁,朝廷派刘江镇守辽东,抗倭固防。
那时还没有金鼎山的名字,金家村也不过是个渔村,山与村统称望海埚。刘江上任后踏查沿海,走到望海埚时觉得此处地势非同一般,站在埚顶,数十里海岸尽收眼底,晴朗之日甚至可望见大海深处的广鹿岛。于是他奏请朝廷,在望海埚建起了一座军事城堡,作为抗倭据点。现在城堡虽然不见踪迹,但六百多年前可是千户之所。古人说名不徒生,誉不自长,想让人崇拜总得有点理由吧,天底下最现实的就是百姓,你施恩百姓,百姓还你叩拜,你欺侮百姓,百姓还你诅咒,要不百姓凭啥世世代代供奉你?难道就因为你是个官?刘江被奉为广宁神,是因为望海埚大捷,这可是写进《明史》的一役,刘江一战成名,封侯封神!望海埚大捷发生在明永乐十七年(1419年)六月十五日,当时,倭寇一千五百人分乘三十一艘海盗船来犯辽东。以往,倭寇一登陆,畏敌如虎的守军便望风而逃,丢下百姓任倭寇欺凌屠戮。这次,倭寇同样也没把明军放在眼里,在青云河口上岸后,尚未列队,便看到远处乡路上有一骑骡子的红衣女子和几个用人在赶路。倭寇猜想这一定是富户人家回门的媳妇,便一窝蜂般追上去,一直追到望海埚。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是刘江的诱敌之计,官兵早在望海埚布下口袋阵,专等倭寇自投罗网。这边在红衣女子诱敌深入的同时,那边刘江派的姜百户带兵悄悄断了倭寇退路,将三十一艘帆船全部凿沉。此战大败倭寇,一千五百倭寇半数做了刀下鬼,半数被生擒,无一漏网。此战之后,一提辽东倭寇便心惊胆寒,百余年间未敢再犯辽东。朝廷为表彰刘江,封其为广宁伯,敕建刘江祠,这便是后来真武庙里的广宁神。
姜锡山受过高等教育,当然懂些历史知识,听到这里插话问:朝廷明明封的广宁伯,怎么又成了广宁神?一个有战功的总兵封侯封伯是常理,封神似乎就有点问题,皇权再大也不能给活人封神,广宁神是谁封的?南颜武指了指胸口道:人心。人心?姜锡山下意识问了一句。
对,就是人心,百姓之心生神养神,活神都靠人的心血供养。明永乐十八年(1420年)刘江病逝,广宁伯的封号传过洪熙至宣德,免受倭寇侵扰的辽东百姓自发将刘江祠改为真武庙,广宁伯便成了广宁神。
莜莜说她觉得姜锡山听进去了,因为姜锡山听到这里时扭头看着会客室的东墙有些发呆,东墙上挂着一幅书法作品,是行草体写成的辛弃疾作品,开篇便是“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莜莜说人发呆的时候,其实是被戳中了思想的穴位,不会发呆的人,思考问题不会有深度。
老凯接上南颜武的话说:人心能生神养神这话不假,我爹说人心是上乘厚土,功高德劭,塑像天成;无功无德,巧匠难为。我父亲二十年前曾受雇给一个有钱人的家庙塑像,有钱人祖上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有名的汉奸,这像怎么塑?好歹快要完工了,支撑泥塑的竹竿却忽然折断了,汉奸充神,天理难容,后来,父亲暗自祷告一番,塑成泥塑后故意没刻瞳仁,暗讽有眼无珠之意,这活儿才算完工。
您说的是张嵩?姜锡山警惕地问。
那个大汉奸就是张嵩的爷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被镇压了,金城无人不知,老凯回答说。
南颜武刚讲完广宁神,便有工作人员来找姜锡山,说金鼎山项目投资商来了,在会议室等着呢。姜锡山起身道:不好意思了三位前辈,我不能慢待了投资商,你们知道,财政实行包干政策,没人投资就没有税收,没有税收我无法给七站八所的干部,还有教师、医护人员开饷呀,六神故事我下次再听好不好?
六神的故事开了个头便被打断,言犹未尽的南颜武很是不甘,说那就下次再来,把六神的故事讲完整。
这次见面,莜莜没有插话,她说姜锡山的态度还过得去,似乎没有失礼之处。
第二次去镇政府的经过还是莜莜告诉我的,莜莜记忆好,能原话复述当时情景。去之前,南颜武让我找翁部长给姜锡山打个招呼。翁部长爱好书法,一年前经我介绍开始跟南颜武学书法,专攻颜体,字写得有根有蔓。翁部长是名校毕业,爱好雅而不俗,除了书法还喜欢篆刻,对南颜武颇为尊敬。南颜武本来可以自己找翁部长,但他有知识分子的小自尊,宁可拐个弯让我出面自己也不开口。我专门去见了翁部长,翁部长听说找姜锡山,半开玩笑地说:怎么?羽翼尚未长齐就扑棱翅膀了?南先生是他能慢待的吗?翁部长立马就给姜锡山打电话,让他好生接待南先生一行,说南先生是书记、区长的座上宾,屈尊去拜访你,你要知道轻重。翁部长的电话果然管用,这次姜锡山接见特意上了草莓和干果,茶也换成了新上市的绿茶,鹅黄带绿的龙井春芽在玻璃杯里自由舒展,看上去令人心安神静。南颜武一行刚落座,姜锡山就挺胸抬头大步走进来:南叔、梅姨、凯叔,让你们久等啦!姜锡山穿一件带鳄鱼标志的黑色T恤,眼亮面红,气场逼人。南颜武说,我们也是刚到,不好意思又来叨扰你啦,上次六神故事没讲完,心里总觉得是个事儿,这次来接着讲,你不会厌烦吧?姜锡山笑着说:您老就别兜圈子了,唱二人转也没这么长的过门儿,有话就直说吧,是不是为了那个山门来找我?
南颜武道:我觉得应该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否则修山门就显得有些唐突。姜锡山道:这事虽然惊动了翁部长,但并不唐突,因为在翁部长打电话前我爹找过我,让我在修山门这事上放一马,还说于官于私这忙都应该帮。但这事着实复杂,在山顶上建山门与规划不符,规划是红线,红线是带电的高压线,谁也碰不得。
南颜武说:听人讲在亮甲镇没有你办不成的事,你打个喷嚏整个金鼎山都会摇晃,再说我也问过,金鼎山规划是镇里做的,区市尚无规划编制。姜锡山哈哈笑了两声说:我能办事那是抬举我,至于规划问题嘛,镇级规划也是规划,规划定了,哪能随便改?停顿了一下他扭过头问:南叔,你建山门仅仅是个“喂子”吧,是不是想钓大鱼?“喂子”是当地渔民对鱼饵的俗称,姜锡山是海钓高手,什么喂子钓什么鱼心里一清二楚。
莜莜心想还是开门见山好,在建庙一事上用不着藏着掖着,便忍不住插了一句:当然是要建真武庙啦,不然建个空山门有何用?
姜锡山又哈哈笑了几声:原来是耗子拉木锨大头儿在后面。说实话,你们的想法我早就知道,我爹一直在磨我,让我妥协,还说你们这个“五老联盟”能量不小。南颜武说:我们五个都是金家村人,有共同想法而已,哪里有什么“五老联盟”。姜锡山皱起眉头问:我就不明白了,你们费劲巴力重建这个庙有啥意思?投资不少,还没回报。
南颜武道:回报有两种,一种能看得见,一种是看不见的。你一定知道钟离老师,他是我们五个的引路人,他说建真武庙的回报是人心,人心无价。我们五个人上小学时钟离老师就告诉我们,等将来条件成熟一定要把真武庙恢复起来,让六神有个安身之处,让金家村人有个立心之所。
这话就有点玄了,姜锡山说,所谓神仙无非是传说而已,听个乐子尚可,照着去学不可思议,生活中谁能成八仙?哪个能像孙悟空会七十二变?历史上毁掉的东西多了,哪能都恢复得起?圆明园到现在还在那里撂着呢。姜锡山嘴角撇了撇,似乎有话要说,又适时打住,他面前毕竟是三位长辈。
南颜武道:六神并非神话传说,他们都曾是血肉之躯,六神中还有你们老姜家一个,你知道吗?姜锡山摇摇头道:我知道有个姜子牙。
那太远了,我指的是眼前的金鼎山。南颜武说。
姜锡山摇摇头。
莜莜说:你还是给锡山接着讲六神故事吧,他当镇长,多了解些当地的历史不会吃亏。南颜武见姜锡山没有拒绝的表情,就接着上次话题开始讲述。
金鼎山六神中居第二位和第三位的是一对夫妇,男的姓姜,被封为百户神,女的叫朱环,封神后叫朱佩娘,两人是望海埚大捷中的英雄,塑像在真武庙供奉了五百多年。百户是官职,以官职称神的从古至今只有你这个本家一人。南颜武不失时机做了强调。
姜锡山眼睛一亮:那您老就说说吧,我愿意听。
百户神本名姜龙,百户乃世袭官职,六品官,手下有兵士百余人。姜龙驻地在金城外的龙王庙,因为抗倭临时调来,方志记载他使红缨枪,穿铁锁甲,美髯黄脸,颇有戏曲里的林冲之相。望海埚之战姜龙兵马虽不多,却起到了奇兵制胜的作用。倭寇从广鹿岛方向来袭时,总兵刘江做了周密安排,让驻守青云河口的姜龙放过倭寇,待倭寇扑向望海埚后,迅速消灭留守倭寇,凿毁寇船,断敌退路。倭寇十分狡猾,大部队登陆,每条倭船都留下一个守船的以防不测。倭寇登陆后一般会逢村进村,见户入户,目的是杀人越货。为了快速将倭寇引入望海埚伏击圈,刘江让姜龙使用诱敌深入计。姜龙夫人朱环主动请缨实施这一计谋并冒险完成了任务。朱环是金州卫指挥佥事的女儿,这个职务相当于现在的副师长,母亲是海西女真,母女皆不裹脚,因出身行伍之家,朱环喜戎装、识天象,研读兵法,算得上女中丈夫。朱环被封为朱佩娘,并非因为抗倭大捷,而是因她生来就有预测天气的神通。当地渔民出远海前都来问她,她说可,便会平安无事,说不可,必有风浪之险,渔民便以朱佩娘称她。对此我对她也做过研究,朱环预测天气的本事绝非空穴来风,就像宋代的林默娘,其身体对天气海象变化格外敏感。朱环在世时,金家村渔民出海没有出过大的海难,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而与金家村相邻的大李家、大王家两村,几乎年年都能听到青壮妇女披麻戴孝的哭号声。
话又说回来,那天清晨朱环身披红斗篷,骑一匹黑骡子,带着六个装扮成女子的军士从田间乡路上朝望海埚方向匆匆赶路。登陆后倭寇看到远处这样一个红衣女子顿时来了精神,狼群般追赶上来。倭寇没有马匹,要撵上骑着骡子奔跑的朱环并不容易。倭寇一路追着朱环,直追进了望海埚城堡,结果钻进了刘江布好的口袋阵。望海埚那边火光冲天、杀声震天,姜龙这边将守船倭寇轻松拿下,三十一艘寇船通通凿沉海底,望海埚一战取得完胜。
夫妻俩都是大英雄!姜锡山竖起大拇指说,这事如果拍成电影肯定叫座。
我们应该记住并善待他们,而记住他们最好方式是让其回归原本的牌位,南颜武说,他们都是英雄,如果我们今天不善待英雄,以后谁还愿意当英雄。
那倒是,这夫妻俩确实值得供奉。姜锡山嘴唇微张,右手食指弓起来一下接一下敲着沙发扶手。应该是由南颜武讲述的百户神和朱佩娘让他产生了联想。
南颜武接着说:重建真武庙,就是为了安放六神的牌位。姜锡山问:建真武庙的资金落实了吗?南颜武说:还没有,只能一边干一边集资,不过这事肯定能成,国内有名的寺庙都不是一年两年建成的,国外一些教堂建设周期长达百年。
姜锡山笑了道:南叔呀,你这是要打持久战啊,想当化缘和尚,一砖一瓦地积攒,那不建到猴年马月去?
只要你把山门批了,其他事我一件件慢慢办,肯定都能落实。南颜武说这话底气不弱,事实上他确实做了规划,方案也不止一套。
这样吧,南叔,我成全你这个想法,但要另行选址,在金鼎山万万不行,姜锡山说。
南颜武愣了一下说:真武庙不在金鼎山还是真武庙吗?就像故宫,搬离了北京建得再好也是赝品。
他不解地望着姜锡山。
翁部长打来了电话,您又是我爹的发小儿,老凯叔看着我长大,梅姨对我家更是一向不薄,既然都不是外人,我今天就实话实说吧,金鼎山一带包括金家村是镇里规划的临港工业园区,将来金家村要整体搬迁,金鼎山要取石填海,青云河口将建成一个现代化的原油码头,所以这个项目不能批。海岸线那么长,园区可以另选址呀。南颜武越发不解,为什么要把临港工业园区建在金家村?金鼎山一带发展旅游更合适。
规划可不是您想得那么简单,作为临港工业园区,主要是为港口码头配套,选择金家村是考虑金鼎山取石填海方便,运输成本低。
这是上面的决定?南颜武问。
姜锡山拍了拍胸脯说:这是我的主意,身为金家村人,总该为金家村着想,工业园区一旦建成,金家村里就实现了产业转型,不用靠捕鱼和那点稻田过日子,一步跨入工业化。
南颜武感到浑身发凉,两手有些哆嗦,努力抓住沙发扶手,他知道姜锡山是好心,所说也是实话,但果真如此金鼎山就彻底毁了,真武庙不能重建不说,金家村那一千多亩稻田就会变成厂房库房,金家村也就不复存在。
莜莜问:这么说,我的稻田也要占?我的租赁合同可是三十年。
放心,梅姨,镇里会补偿的,而且补偿金一定会让您满意。姜锡山笑着说。
南颜武努力平息着呼吸,放慢语速说:工业园区每个镇都有,有的镇还不止一个,我知道有的园区因为没有企业入驻已经荒废,亮甲镇为啥还要跟风呢?可以肯定地讲,因为工业化会自我淘汰,将来所有工业园区都留不下,而真武庙则不同,真武庙建成后作为文化遗存将留给后人。
看问题要有大视野,总是盯着一座庙、几个神,那东西不能当钱花、当饭吃。作为镇长我考虑的是税收、绩效和当地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姜锡山道,南叔,翁部长的面子我必须给,三位长辈的话我也不能不考虑,在这里我表个态,真武庙可以恢复,但手续要齐备,地点要另选,这就是我的态度,可以吧?会客室门口探进一个脑袋,说办公室有电话找镇长,姜锡山起身去接了。
不一会儿,姜锡山回来说不好意思各位长辈,区领导要到青云河调研码头选址,我不能听你们讲故事了。姜锡山走后,莜莜看着南颜武道:六神故事你只讲了三个。
我们还会来的,南颜武脸色很难看,肩膀溜得愈加严重,像膀子脱臼一样。六神故事一定要讲给他听,不讲完我不会死心。
南颜武打电话给我,说他想约四位同学小聚,希望我能参加。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做姜锡山的工作,不能绕开姜玉龙,毕竟是父子。我问建庙的事是不是再找找翁部长,翁部长是他们的上级,当地的官哪个见了都得敬三分。南颜武却不想给翁部长再添麻烦,翁部长打过电话已经够给面子了,再去找怕是有些不妥,求人不如求己。这番话让我觉得南颜武的脸皮还是那么薄,两次碰壁并没有让他脸上长茧。
五个发小儿在钟离老师生前每年都相聚一次,钟离老师退休后依然住在金家村,专心写《六神全传》,书稿写得很慢,每个字都跟酿出来的一样。
钟离老师的生日是清明节,每年南颜武都会召集四位同学给独居的钟离老师祝寿,钟离老师去世后这个形式就延续了下来,变成了一同回来给先人和钟离老师扫墓。钟离老师是在《六神全传》资料搜集齐备、文稿完成约三分之二时患病离世的,留下遗嘱交代南颜武帮他完成这部作品并付梓出版。我作为特邀嘉宾参加了这次难得的聚会。我和南颜武说过,重建真武庙的事我特感兴趣,想跟踪全程,将来写个长篇报道。南颜武也觉得记录这件事情很有意义,至少可以给后人存些资料。
四人如约而至,众人围着老船木茶桌唠家常,说些儿时往事。柿子树上的灰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埋怨这些人扰了它的清静。不时有荷锄的村民路过,向院里投来好奇的目光,村里人少,难得有这样的热闹场面。南颜武就重建真武庙一事,尤其怎样才能做通镇政府的工作请大家出主意。大家自然把目光集中到姜玉龙身上,姜锡山是他儿子,儿子的难题老子来解顺理成章。姜玉龙神情有些尴尬,说他和孩子说了,孩子不开面。姜玉龙说了这样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他说官场这个东西就像煤炉子,最能消耗亲情,当了官容易变得六亲不认,在古代亲爹敢杀、亲子敢灭,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我觉得姜玉龙不是在演戏,这番话应该是真心话,应该是自己在儿子面前碰了钉子,否则不会说出如此有怨气的话。南颜武摇摇头道:没你说得那么严重,锡山有锡山的想法,他是想搞经济,现在的问题是他对六神的感情还没建立起来。南颜武问大家对重建真武庙有没有异议,大家对此事,思想必须保持一致。莜莜抢着说:大家都是钟离老师带出来的,没有钟离老师引路,颜武考不上大学,玉龙、鼻涕虫也上不了中专,我也考不上农专,建庙是钟离老师的嘱托,我们不该忘记。无儿无女的钟离老师为了谁?要是为自己,人家摘帽后就回沈阳了,他留下,就是为了六神,为了真武庙。老凯说:我虽然没有考学,可我对钟离老师比你们还亲,陪他的时间也最长。鼻涕虫道:没有金(真)武庙,金鼎山就会身大没头、树高没魂、蜡高没光,介(这)怎么行?我我我先表个态,金武庙建成后绿化我免费做,我要栽六棵二十年树龄的银杏,代表师生六银(人)对六神的虔诚之心。因为不会发卷舌音,鼻涕虫一直把“真”说成“金”,但表达还是蛮清楚。老凯说所有神像他来塑,分文不取。莜莜想了想说:那我能做点啥呢?实在不行我出资把山下那个大石坑改造成放生池吧,事实上有庙就要有放生池。我心头一震,莜莜这个主意不错,我注意到采石坑是石床石边,蓄得住水,只要把青云河水引入即可。莜莜在说到采石坑的时候,姜玉龙抬起头一直看着莜莜,眼睛黑蛾扇翅般眨着。姜玉龙的表态是重量级的,这与实力有关,五位同学中唯有他资产雄厚,有自己的开发公司和建筑安装公司。与儿子姜锡山的高调不同,姜玉龙即使在表达一个石破天惊的决定时,也不用过硬的语气,他低声说:颜武兄你就放手做吧,真武庙批下来,土建工程我包了。众人鼓起掌来,土建活儿占总工程投资一半,姜玉龙若承担将是出资最多的一个。莜莜好像故意要给姜玉龙上眼药,她装作认真地说:玉龙你这么匀称的身材,怎么会有那么魁梧的儿子,而且还不听你的话?姜玉龙并不生气:道理很简单嘛,生活条件好了,我们小时候吃什么?记得你上初一时头发还是黄的。鼻涕虫插话道:对了,玉——玉——玉龙,我还记得你给莜莜带过举(煮)鸡蛋,红皮的。鼻涕虫把“煮”说成了“举”。姜玉龙脸红了道:那不是端午节嘛,同学们顶鸡蛋论输赢,我妈就让我给莜莜带上一个,我妈最疼爱莜莜。鼻涕虫嘴一撇道:得了吧,是大——大——大妈疼爱还是你疼爱?都一把年纪了,还这么遮遮掩掩的。南颜武看到跑题了,就摆摆手道:别乱说,让孩子听到多不好,还是谈正事。南颜武问我有什么好建议。我说前段时间查阅过一些有关寺庙场所方面的政策性文件,文件对复建开了口子,对新建有一定的要求,便建议要做足复建的文章,若是新建的话审批会更难。南颜武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抿紧嘴唇好一会儿,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在表述重要观点时,总会擦擦眼镜。南颜武用他充满穿透力的低音说:同学们都没忘钟离老师的嘱托,说明我们都有良心,人啊,到啥时候都要有感恩之心,钟离老师像老母鸡一样把我们五个鸡雏带了出来,这是我们一生的造化。没有钟离老师,我们中的有些人也许会发财,但肯定不会受到这么好的教育。钟离老师为啥希望重建真武庙?一个没有神的地方,注定黯淡无光。他是想给金家村做一件立心、立魂、立德的大事情,让后人不断涌现出七神、八神、九神!大家一时沉默了,小院里只有柿子树上的灰喜鹊在叫。此刻,我觉得南颜武不是一个腼腆的文人,而成了一个轩昂的义士。
老凯打破沉默说:现在疙瘩在锡山侄子身上。南颜武道:锡山不反对建,但不同意在金鼎山,因为金鼎山和金家村被镇里规划为临港工业园区,要移山填海建码头。
这时,下田回来的邻居老王隔着栅栏说:南老师快去看看吧,北坡有人在杀树呢,一大片古槐都给放倒了。
当地村民管伐树叫杀树,一个“杀”字用得很有力道,可见村民心里惜树如命。大家一听就急了,便匆忙起身直奔老王说的山坡。
老王所言不假,金鼎山北坡确实有人在伐树,十几个伐木工人统一戴白色安全帽,穿橘色制服,一辆轿车、一台铲车、三辆大卡车一字排开,看架势就不简单。地面上已经伐倒一些古槐,树根被铲车挖出,场地被推平,树林里出现了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南颜武喝令他们停下,问是谁让他们来杀树的。这时,轿车里下来一个中年人,穿红格子衬衫,戴一顶帽檐有点飞边的白色棒球帽,身材矮胖,一双小眼睛又圆又亮,看上去像某个著名喜剧演员。白帽子两只小眼睛放着蛮横的光:咋回事,咋回事,谁在阻拦施工呀?忽然,小眼睛哎哟了一声:这不是凯先生吗?您怎么来了?原来白帽子认识老凯。老凯想起来了,眼前这个白帽子是金城拆迁公司老总,自己前些日子刚刚给他家佛堂塑了两尊护法。白帽子对老凯塑的护法很满意,说交定了老凯这个朋友。白帽子自诩是虔诚的佛教徒,他的佛堂整得像一个儒释道三教展品的陈列馆,有大西北来的花岗岩佛头,有中原出土的青铜观音,有紫檀木老子骑牛木雕,还有一尊汉白玉孔子雕像,正墙挂着一幅来自青藏高原的唐卡,墙正中却是耶稣十字架受难木雕,老凯对这些东西没研究,但知道这显然是信杂了,有点东北乱炖的味道。老凯向白帽子介绍了几位同学,尤其介绍了南颜武,白帽子知道南颜武,连连拱手致意。南颜武说可不可以先让工人停止伐树,请移步寒舍聊聊再说。这时,树林里升起了薄雾,天色开始变阴,白帽子看看老凯,老凯说你听南先生的没错,南先生是六神研究专家,是名人。
我举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白帽子并没阻止,这说明他伐树是有手续的。我从白帽子看南颜武的目光里发现他有结交名士的雅兴,在老凯介绍南颜武是名人的时候,白帽子变得很谦卑,脸上一直堆着笑。白帽子让伐木工人马上停工,说今天雾大不干了,明天再说,让工头打道回府。
南颜武悄悄让姜玉龙给姜锡山打电话,问镇里是否知道这个情况,姜玉龙马上打通了电话,姜锡山说伐木是经林业局批准,镇政府公开招标,没有任何问题。姜玉龙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南颜武,南颜武脸上顿时也挂上了雾气。回到院子里,老伴儿已经摆好了酒菜,因为多了一个白帽子,大家都变得严肃起来,刚才看到那些被放倒的古槐如同一具具被肢解的尸体横陈于地,令人无法平静。
这些古槐是六神之一的槐树神所植,就这么被生生杀掉,别说南颜武他们心里在流血,我这个局外人看了也着实心疼。众人坐定后并没有马上开席,南颜武让老伴儿拿来一张碑拓,展开后给白帽子看。白帽子仔细看了看,念出碑拓上的四个大字:
“生殖主宰。”
知道这块石碑是给谁立的吗?南颜武问。白帽子摇摇头。
南颜武道:这是为槐树神所立,你今天砍伐古槐一定会触怒槐树神的。
白帽子显然被镇住了,张大了嘴问:咋?我这可是合法工程项目。
合法也不行,栽植这些古槐的人叫黄柏,是真武庙里供奉了几百年的槐树神,有名的六神之一,黄柏在史书上有名有姓,绝非虚幻,咸丰年间,黄柏见金鼎山上没有乔木,便倾尽家财在山上遍植槐树,历时三十余年,终将金鼎山绿化成了远近闻名的槐树山。古槐有灵性,且槐花可食,遇有青黄不接的灾年,满山槐花可以救人。同治年间附近村民立下乡规民约:伐山上古槐者,人人皆可詈之,咒其遭神报应。知道“詈之”什么意思吗?就是用最难听的恶语来咒骂!你看你,今天稀里糊涂做了些啥事嘛。
南颜武一番话不要说对白帽子是个震慑,我在一旁听了也打了个激灵,遭神报应这个说法威力十足,谁能承担得起?毕竟头上三尺有神明。
我哪里知道这些呀!白帽子额头沁出油腻腻的汗珠儿来。白帽子是见佛必磕头、进庙就烧香的人,他可不想得罪哪路大神,他之所以花费重金打造自家佛堂,目的就是祈求保佑。白帽子求救一般地望着老凯说:我从没听说过槐树神,早知这样就是有再大的赚头儿我也不接这活儿。
古树皆带神性,尤其槐树、柏树和桃树,只有愚夫莽汉才会杀古树。南颜武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好笑,觉得这是故意敲打白帽子敏感的神经。我看出这是南颜武作为文人的小伎俩,他已经摸透了对方心理,一般来说,财富越多的人越担心无妄之灾,对各种神秘力量也就越发敬畏,白帽子担心的其实是无福消受自己挣下的家业。
杀树是镇政府所托?南颜武用带有审问的口吻问。
临港工业园土地整理项目我们公司中标,其中就包括伐树净场。白帽子如实相告。
那么其他项目呢?南颜武问。
其他项目有三家大公司投资,土地整理出来后就要签协议,白帽子说,他们怎么干我不管,土地整理这一块我要再考虑一下,我可不想得罪什么槐树神。
南颜武点点头:你能这么想是对的,槐树神为啥种槐树?因为槐树再生能力强,与水土相合,能生生不息,荫庇后人。你砍的这些古老的槐树躲过了战火、躲过了大炼钢铁,却没躲过你的电锯,槐树神怎能善罢甘休?
我觉得南颜武的理由并不充分,黄柏当初选择槐树还应该有个原因,那就是槐树不是经济树种,成景成荫不成材,不会像松柏那样遭到砍伐,因为砍伐槐树除了烧火再无他用。但我没有多言,几位老者劝说白帽子的过程颇似旧时的会审,我像看戏一样饶有兴趣。
接下来南颜武讲了一个故事:当年全民大炼钢铁,需要伐树烧炭,公社有个伐木小组开着卡车来金鼎山伐树,金家村的社员不同意他们杀树,双方发生争执,但伐木方有公社的正式通知,通知上写谁阻止伐木将会受到处理。社员们只好让路,这时,鼻涕虫的爷爷老李头儿大声说,杀树是会遭报应的,不信试试看!伐木的人在车上哈哈大笑,就径直进山伐木了。事故就出在当天,两个伐木工在伐一棵古槐时,树干上一个篮球大小的树瘤突然被震落,砸中了伐树人的脑壳,当时就把人砸死了。伐木小组停止作业,拉着死人狼狈地回去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听说过这件事,其实也不算蹊跷,上了年岁的古槐大都生长树瘤,少数树瘤因年代过久,与主干连接处变朽,受到剧烈震动会脱落下来,那个伐木工是用斧子砍树,震动厉害,结果震落了树瘤,与所谓槐树神发怒毫无关系。
白帽子睁大了眼睛,半张着嘴巴看着南颜武,这个故事从一位老者口中讲出来格外让他恐惧,因为刚才伐树时他确实看到树干上长了许多树瘤,他当时还想,这些树都患癌症了,伐掉不足为惜。
白帽子手机突然响起来,是手下打来的,说车队回去时因为雾大发生了追尾,三车连撞,好在人没事。白帽子脸色煞白,对南颜武说:真是奇怪,路上明明没有几台车,却能出车祸,看来真是惹着槐树神了,南先生能不能把这张拓片卖给我,我回去供几天,请求槐树神原谅。南颜武道:你能临崖勒马放下斧锯,相信槐树神会原谅你,佛家有句话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幅碑拓就送你了,有事你和老凯联系。
白帽子接过碑拓一再鞠躬致谢,离开酒桌急急忙忙开车赶去处理事故了。
莜莜说:白帽子不杀树,还会有黑帽子来杀,当务之急是做通锡山侄子的工作。
商量来商量去,大家认为还得去镇政府找姜锡山。姜玉龙说锡山很固执,咱五个人的话他最听莜莜的。南颜武说镇政府一定要再去,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莜莜说:下次去我唱主角,事实上我挺喜欢锡山这孩子的性格,像个男子汉。看着五人用心如此谋划,我也受到了感染,心里问自己,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钟离老师的一个嘱托吗?恐怕不是,到底还有哪些因素我也厘不清头绪。我提了个建议:条条道路通罗马,实在不行可以试试别的路径。言外之意是想让他们走上层路线。南颜武说:我想到了,主要是担心把事情弄僵,锡山毕竟是咱们的侄子,是金家村出去的干部,咱们做的事最后还要交给他们,他们要是拧着来,谁去往下传呢?
有了白帽子这个插曲,午饭多了些话题,尽管重建真武庙有难度,但大家想法一致,这事理应做好。
毕竟都是年过花甲之人,相聚虽然高兴,但饮酒不多。饭后南颜武提议到村子里转转,大家表示赞同。老凯用塑料袋包了几块猪骨头提在手里。
这是我第一次与金家村密切接触,村子整体感觉像一幅旧画,红砖瓦房间或保留着一些清代和民国时期风格的传统民居,只是大多数都院门紧锁,每个紧锁的院子都有柿树或枣树从爬满藤萝的墙头探出枝叶来,因为年久失修,许多青砖门楼拱角破损,瓦当脱落,修葺已经迫在眉睫。在一处上锁的黑色木门前,我看到了一条蜷在门前睡觉的黄狗,门锁已经生锈,说明主人已离家很久。老凯说这家人出去做生意了,黄狗没法带走,就留下来天天在门前趴着。黄狗大概听到了老凯说话,起身摇着尾巴走过来,与老凯很亲,老凯走到墙角,将包着的猪骨头放到一个铁盆里,黄狗高兴地啃起来。南颜武告诉我,屋主人离开时委托老凯照顾黄狗,老凯每天都来喂狗,特上心。村里有些冷清,街上好容易见到一个在槐树荫下乘凉的老人,老凯和莜莜却不认识,莜莜上前去问,一听是庄河口音,原来是莜莜公司的职工在村里租了房,将老人接来养老。南颜武问他是否喜欢这里,老人露出很大的豁牙说:这屯子好呀,干净!我知道“干净”这个词在庄河一带代表美和利落,也有好受的意思。南颜武听到回答后开心地笑了。莜莜在一边说,村子是干净,就是那个大采石坑太扎眼。我们来到村西河边,看到缓缓流淌的青云河,鼻涕虫感慨道:小时候我到河里游泳,还被钟离老师打过屁股呢,那时河水多清,水也是满满的,不像现在变成一条青蛇了。南颜武道:钟离老师打你是对的,因为那年夏天二柱子溺水而亡,民间有个说法,淹死鬼只有抓到一个垫背的才会托生,钟离老师怕你被二柱子拽了去。莜莜说:青云河在雨季水量还是很旺的,是这条河成就了我的千亩稻花金。
青云河两岸的稻田是辽南地区较早的稻田之一,就是这片稻田成就了真武庙里的六神之一的稻谷神。这是南颜武告诉我的,南颜武说这片稻田很神奇,不要说稻谷,就是水田里的鲫鱼都不带腥味,是难得的宝地。
南颜武提议到钟离老师的老房子去看看。钟离老师的老宅尚在,南颜武想把它改造成一个小型私人纪念馆,因为张罗复建真武庙,此事还没来得及做。老宅里按钟离老师生前原样保存,平时由老凯负责照看。南颜武说老凯就是钟离老师纪念馆第一任馆长,这事他要写进《六神全传》的跋里。众人来到老宅,发现老宅院子里长出几棵碗口粗的槐树。老凯说他原本想清理一下,想想钟离老师那么喜欢槐树,忍不住就留下了。大家看到院子里并无蒿草,门窗玻璃也完好,知道老凯在打理上用了心,都说留下这几棵自然生长的槐树不错,说不定这是槐树神对钟离老师的奖赏呢,要不铺着水泥方砖的地面上怎么就会长出树来,而且还不是别的树。鼻涕虫盯着屋顶瓦楞间许多大大小小的瓦松说,这是好东西,年轻人都喜欢养,叫多肉。
聚会几天后,南颜武在电话里告诉我,姜玉龙悄悄与村里签了个改造采石坑的协议,将无偿把采石坑改造成一个人工湖,协议写着人工湖完工后便转交村里。姜玉龙要求村干部保密,有人问起,就说是村里争取的公益项目,但村干部还是偷偷告诉了南颜武。村干部说你们几个从金家村出去的人几乎都给家乡做过事,就差姜玉龙,姜玉龙这回做了,你们五个就一般高了。很快,就有工程队带着钩机、铲车、混凝土管子来到金家村,从青云河铺了一条暗渠通到金鼎山下的采石坑,又清理了坑中的垃圾,石坑中央修了个六角亭,六角亭上有块绿字牌匾,上面的字用钟离老师的字集成,三个行书大字:六神亭。六神亭由曲桥与岸边相连,尽管没有水,但韵味已经具备。石坑周边安了铁艺栅栏,并栽满了蔷薇花。村里没人注意这项工程,因为铺了暗渠也没有用,青云河水位那么低,河水要跳个高才能流过来。
我觉得姜玉龙这是为莜莜做事,因为改造采石坑是莜莜提出的。按理说他没有必要这样做,莜莜也是有一定实力的企业家,自己的创意自己会完成,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就是一笔说不清的账了,也许正像一位作家说的那样,初恋是一粒不死的种子,每个自认为成功的男人都会把它深埋心底,一旦雨露滋润,种子就会生根发芽,尽管这种生根发芽不会有什么果实。
南颜武、老凯和莜莜三人去镇政府见姜锡山那天,我赶巧在亮甲镇,其实这是我特意安排的一次采访,当然姜锡山看不出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乡下跑,采访选题是打捞辽南乡贤,这个选题亮甲镇不可能不来。姜锡山说你跟我一起听听故事吧,讲故事的人你也熟悉,都是你的采访对象。姜锡山说这几位老人很执着,都是一根筋。我没想到姜锡山会这样说,在我印象里姜锡山对这几个老家伙一定讨厌至极,看来我想错了,每个人都有复杂的一面,姜锡山绝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辈。
我和姜锡山一同走进会客室时,南颜武他们三人都愣住了,姜锡山做了解释,三人才知道这是巧遇。
南颜武道:该讲的故事没讲完,就像做文章做了一半,总觉得有心事。
您讲吧,南叔,这次就是有天大的事我也不管了,一心听您讲故事。不得不说,姜锡山很会说话,对三位长辈给足了面子。
南颜武首先讲了槐树神黄柏,姜锡山听得很仔细,中间也没有插话。接下来讲稻谷神时,莜莜说这个故事可以由她来讲。姜锡山起身亲自给莜莜的茶杯续了水,今天的茶还是龙井,只是没了草莓和干果。姜锡山说,梅姨讲稻谷神才是标配,我会用心记下来。
莜莜的讲述与南颜武形成对比,南颜武是低音,听起来有种沧桑感,莜莜是高音,听起来清脆悦耳。
事实上,稻谷神是六神中最年轻的神,据说金城还有后人在。二十世纪初,金城有个地主叫恩如海,模样清俊,脑子活泛,他去杭州采购茶叶,结果对水稻产生了兴趣,回来就尝试在金鼎山下种植水稻。他花费许多银两将青云河两岸的沼泽开垦成水田,一心想种出水稻来。水稻本来是中国独有,后来经舟山传入朝鲜、日本,却绕过了东北,一百多年前,辽宁人根本吃不到本地大米。莜莜说:恩如海在青云河两岸种植稻谷是破天荒的大事,在此之前,金城人从没见识过稻谷何等模样。恩如海要种植稻谷的消息传开,人们都笑他痴狂,金城若能种稻岂不成了江南?连他雇的长工都觉得这是异想天开,什么土地长什么庄稼,皆由老天所定,岂是你恩如海所能左右?恩如海种稻头年,水田里稻谷长得文齐武不齐,秋后颗粒无收。有乡绅劝恩如海放弃,恩如海说他到真武庙拜过神,三炷香的香头一般齐,说明五位神灵是支持他的,那时真武庙里只有五尊神,恩如海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与这些神灵为伍,供其受后人膜拜。北方庄稼只有一季,错过了便是一年,恩如海不气馁,第二年接着种,结果这一年稻谷虽齐整,却只长茎叶不抽穗,又失败了。恩如海蹲在河边叼着烟袋寻思了一天,又到真武庙闭门静坐了一天,谁想到就在真武庙这天,他忽然受到启发,种稻一事出现了转机。真武庙西墙壁上写有五神事迹,其中百户神事迹中有这样一句话:姜于寇船缴获白米数百升,铁锅三十一盔,皆犒劳参战将士。此话让恩如海茅塞顿开,倭寇的大米是在哪里种的呢?在此之前所用稻种皆来自朝鲜的稻种,而在青云河两岸明显水土不服,那么为何不试试东洋的稻种?第三年,恩如海派人去买回北海道的稻种,终于种稻成功。为了庆祝稻谷种植成功,恩如海将当年收获的大米免费发送给附近村民,让当地百姓吃上了一顿白花花的米饭,百姓对此感念不已。今天看来一顿米饭无所谓,在当时绝大多数农户是头一次吃上大米饭。
我注意到莜莜在讲述稻谷神时,姜锡山不时点头,恩如海种稻之事有史料佐证,莜莜的讲述真实可信。
讲完稻谷神,南颜武刚要讲药师神,话又被莜莜接过去,莜莜说我妈妈是赤脚医生,我也懂些中医,药师神的故事我来替你讲吧。
上次聚会已经有过铺垫,莜莜这样做算不上唐突,南颜武很绅士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莜莜便接着讲。
事实上,在讲药师神之前,我必须先讲件真实的事,这个故事与你爹有关。莜莜说。
姜锡山好奇地看着莜莜,莜莜表情严肃,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坐在莜莜对面的我也颇感奇怪,这是一出没有彩排的戏,莜莜做事很能出人意料。
这件事你肯定不知道,因为你父亲不会对孩子们提及,他现在是著名企业家,格外爱惜自己名声。你知道你父亲能有今天首先应该感谢谁吗?是钟离老师,当年钟离老师去世时,你父亲送的挽联上写了八个字:再造之恩,没齿难忘。为什么这么写?因为钟离老师对你父亲有救命之恩。
姜锡山愣住了,钟离老师救父亲的事他确实不知道。
当年,我们上小学三年级,你父亲夜里忽然发病,恶心、呕吐、肚子疼、抽搐,你爷爷急急忙忙把他背来我家,我妈妈看了,却拿不准是胃肠感冒还是急性阑尾炎,我妈只是个赤脚医生,大队又没法化验血,诊断不了也难免。妈妈怕耽误病情,便连夜送镇卫生院,我妈给你父亲挂上盐水,然后举着吊瓶陪着你爷爷赶到镇卫生院,不巧的是卫生院值班的只有一个能拿药的护士,护士说镇里能看病的两个大夫都去县里参加“脱产”学习班了,这病没法看。你爷爷在卫生院里叫苦连天,这时钟离老师闻信赶来了,钟离老师用手按压腹部检查后,怀疑是食物中毒,问晚上吃了什么,但你父亲已经不能说话,钟离老师翻了翻你父亲的口袋,发现了几粒生杏仁,确定是吃多了杏仁而中毒。钟离老师一边让护士按杏仁中毒来找药,一边借了门卫的手电筒,带着铁锨亲自进山刨了些杏树根回来煮水,连夜给你父亲灌服,结果把你父亲从地狱门口抢了回来。救命之恩,你父亲自然不能忘,这才有了挽联上那八个字。钟离老师后来说那次进山很奇怪,明明是月黑夜,但树林里每棵杏树都在发光,事实上没用手电筒他就找到杏树并刨了树根。
讲完这段往事,莜莜望着有些发呆的姜锡山说: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我想你父亲是忘不了的。你爷爷把人背回来并没有回家,而是跟着我妈妈到了我家做进一步观察。我当时还小,问妈妈玉龙哥会不会死,妈妈说那就看他的造化了,谁让他偷吃杏仁呢,杏仁本来就是药,不能多吃的。我一直攥着你父亲的手,他的手冰凉,我感觉自己像攥着一块冰。我对妈妈说玉龙哥要是死了,我们上学路上就少了一个伴,我们都会难过的。我记得你父亲活过来后一直在流眼泪,反复只说一句话:以后再也不偷吃东西了。
姜锡山说,我爷爷肯定会重谢钟离老师吧?
莜莜道:你爷爷带了四合礼登门感谢钟离老师,你知道钟离老师怎么说的?他说你要谢就谢金鼎山上的药师神,我不是大夫,能救活这孩子是药师神的功劳。月黑夜为什么山上的杏树会发光,那是药师神在显灵。事实上,钟离老师曾在妈妈那里借过一本《验方集成》,当年妈妈就是用这本书上的偏方救过他的命,而这本书上恰好有杏仁中毒的症状以及杏树根煎水解杏仁毒的偏方,碰巧就用在了你父亲的身上。
有了这个过门儿,莜莜开始讲药师神的故事。
药师神本名叫金一北,一个乡村名医。金一北是熊岳望儿山人,在亮甲镇一带行医,因为医术高超,救死扶伤又不看重钱财,给很多贫穷百姓治好了疾病,百姓感念他救命之恩,尊其为神,塑像于真武庙,位列六神之班。金一北能封神,除了救死扶伤之外,还因为他留下了一本《验方集成》,这本书影响很大,赤脚医生培训时,出于通俗考虑给改了个名字,叫《赤脚医生参考手册》,钟离老师研读的,其实是金一北留下来的治病经验。南颜武道:关于金一北的传说钟离老师在《六神全传》里写了很多,都是有名有姓的医例,金鼎山一带出海的百姓多患风湿,金一北在治疗此症上有独门绝技,百姓广为受益,众人捐资塑像,封其为神自在情理之中。
我明显看出姜锡山脸上有了一丝犹豫的神色,他眉头蹙在一起,端起茶杯徐徐喝了几口。之前,我注意到他喝茶的动作可谓大刀阔斧,两口就会干掉一杯茶。
今天讲的三神都应该纪念,我懂了,他们是神,也是人。姜锡山很肯定地说,还是那句话,我同意恢复真武庙,只是在金鼎山不成,其他山头任意选,我帮你们跑手续。
为什么呀?莜莜不解地问。
我说过了,金鼎山和金家村已经被规划为临港工业园区,金家村的小渔港将变成一个现代化的大港口,而填海的土石就来自金鼎山,山都不在了,怎么建真武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嘛。
南颜武呼吸有些急促:六百多年的村子呀,说扒就给扒了?锡山啊,你真不该动这个念头,细数那些扒老房子大拆大建的官员,哪个落得好下场?钟离老师说过,老建筑里有许多未知信息,我们看不到不代表没有,扒掉老房子,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会冒出来,别说是房子,就是古树也不能轻易杀,寿命到了自有雷殛虫啮。南颜武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可能也听说了,那天白帽子他们伐古槐后在往回走的路上就出了连环车祸,冥冥之中有双看不见的手在左右你我他,这绝非迷信。
姜锡山脸皮有些僵紧:我不怀疑六神,但我相信科学。
神和科学从来不矛盾,神是信仰,科学是通向信仰的路径,南颜武的声音像低音炮,我感到耳朵里有嗡嗡的回响。
我有我的立场,你们不要想改变我。姜锡山语气变得强硬起来。发展经济是我这个镇长工作的主业,经济建设是一,其他都是后面的零,经济上不去,其他都是空谈。
我郑重建议临港工业园区能换个地方,别和六神抢地盘,再说,六百多年前金鼎山就有了真武庙,总该有个先来后到吧。南颜武的声音也有些高。
我头一次看到南颜武如此固执,按理说他说这番话无助于问题的解决,机智的谈判方法应该是攻心而不是讲道理,谈判之事有几件是按道理办的?无非是讨价还价相妥协的结果,南颜武不清楚谈判潜规则,还讲什么先来后到,此话一出,我知道这次讲故事没戏了。
姜锡山脸上的皮肤明显松弛下来,打起官腔说:临港工业园区选址金家村是千载难逢的好事,金家村将迎来脱胎换骨的变化,错过这次发展机遇,金家村还是个不咸不淡的小渔村,别说六百多年,就是上千年也长不大,你们知道有多少村来争这个项目?几乎要挤破门,可我必须优先考虑金家村,那毕竟是我的出生地,我也不是没有私心啊!
众人一时沉默,姜锡山这番话不无道理,平心而论,临港工业园区对于其他村来说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唯独对于金家村,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村搬走,山挪掉,等于把六神历史遗迹一笔归零,这叫人情何以堪!
我觉得吧,从知恩图报来说你也该对重建真武庙网开一面,毕竟是药师神给了你父亲生命。莜莜说话赶劲,此话一出等于把姜锡山逼到了墙角。
我当然懂得报恩,没有我爹哪会有我?姜锡山停下来咽了口唾液,仰起脸道,临港工业园区已经进入实质性操作阶段,开弓没有回头箭,招来的三家投资商已经签署了框架合作协议,现在镇里书记空缺,我主持全面工作,我就是不要政绩,起码也要讲个诚信吧,答应投资商的事怎么能随便变卦呢?说完,姜锡山站起身,向三个人每人鞠了一躬,然后拱拱手说:对不住了,我真的不能不顾经济发展而去建个真武庙,我想六神如果在天有知,也会支持我发展经济。
我觉得姜锡山把话说到家了。
南颜武很识趣,故事讲完,再坐下去也无益,只好起身告辞。姜锡山送到楼下,一直看着汽车驶出院子走远才转身对我说:你说我容易吗?前辈们脑子里只想着真武庙。
我看到姜锡山的后颈上出了很多汗,衣领都湿透了,但会客室有空调,并不热。
我给南颜武打电话,说要去金家村找莜莜聊聊,凭记者的直觉,我觉得莜莜妈和钟离老师肯定有故事,一个不学医的老师能借一本医书研读,其中必然有内容可挖掘。南颜武说话的声音有点低落,但低音的穿透力通过电话还能感受得到:你喜欢打听故事背后的故事,你可知道,背后的故事还会有故事,这正是世界的奇妙所在。
我驱车来到南颜武的小院,接到电话不一会儿莜莜也来了,一身灰色休闲服,戴一顶灰色遮阳帽,见到我就说:建庙的事你采访颜武就行了,事实上我一个种水稻的农民也没啥可讲。
南颜武对莜莜说了我此行的目的,莜莜没想到是谈这个问题,神色骤然变得凝重起来。问:是要写书吗?
我摇摇头说:不是,只是好奇,不过您也不要为难,只是随便聊聊而已。我看出了莜莜的不情愿,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没事找事。
南颜武说:遗忘是人类强大的惯性,有些事还是记下来好,美好的东西不应该被忘却。
也是,莜莜说,事实上有些珍贵的东西被时间掩埋了很可惜。莜莜脸颊上现出那两个深深的酒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钟离老师值得写,说实话,我妈妈也有很精彩的一章。
南颜武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道:你俩稍候,我回屋拿件东西。
少顷,南颜武从屋内拿着一个旧档案袋回来,双手将档案袋递给莜莜,道:这个本来应该属于你。莜莜疑惑地打开档案袋,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的宣纸,打开仔细看起来。我发现莜莜的眼圈开始慢慢变红,看完后双手捧着信纸贴在胸口,喃喃地说:十七年了,恍若就在昨天。莜莜将宣纸递给我,这是在莜莜妈去世时钟离老师写的一篇祭文,内容如下:
九月初七,吾妹驾鹤西归,斋举薄酒酹之,著此文以怀念。
爱有大而必失,痛有甚而必得,昔时鱼毒伤身,有幸驱散厄运乌云,今日沉疴害命,无法阻挡西飞之鹤,难忘再造之恩,总忆根茎之香。救死扶伤,堪称朱佩娘再世,广施福泽,可与恩如海比肩。情若千条丝绦在心,容如万片凌花敷面,一花一世界,一人一青山。奈何桥短,碎步可以缓行;彼岸花开,长发理应飘扬。梓树单种,期许来日连理相覆;六神俱在,唯愿他年邂逅九泉。
谷则异室,归则同丘。吾妹先行一步,钟离随后将至。呜呼哀哉!
莜莜对这篇祭文倒背如流,但不知道底稿保存在南颜武这里,对于钟离老师和母亲的关系,作为女儿她心里明若铜鉴,只是为尊者讳,不愿言及而已。
南颜武之所以拿出这篇祭文,是希望莜莜能述说一下两人之间的故事,将来在《六神全传》的跋中也好适度添加几笔。莜莜沉默了一会儿,拢了拢头发说:那天本来想说服锡山,谁知这孩子油盐不进,害得我却泄了长辈隐私。
南颜武道:君子之过,日月之蚀,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为尊者隐了,该说的就说说吧。莜莜点点头,端杯喝了口茶,然后又习惯性地抬手理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开始讲述尘封已久的往事。
钟离老师下放后正赶上三年特殊困难时期,一个城里人初来乍到,缺乏渔村基本生活经验,听渔民说过一句土话,鱼过千滚,吃肚自稳,意思是不管什么臭鱼烂虾只要火候到了,吃下去就是安全的。他在海边捡了些渔船扔弃的小杂鱼回来吃,没想到杂鱼中夹杂着几条挺棒,挺棒就是河豚,肝、血、眼、子皆有大毒,他倒是把鱼炖到了火候,但河豚无论怎么炖毒性都在,结果中了鱼毒。当时海边有个捡贝壳的小姑娘看见他捡了挺棒,问他是不是要吃,说这种鱼有毒,不能吃的。钟离老师爱面子,说是捡回去玩的。小姑娘不放心,晚上她母亲来找我妈妈说了钟离老师捡挺棒鱼的事。当时,妈妈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刚刚当上大队卫生员,上进心满满,在妈妈眼里,文质彬彬的钟离老师怎么看都不像个坏人,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后,立马背上药箱赶往钟离老师家。结果不出所料,钟离老师已经放躺在炕上,一盆炖杂鱼只吃了一半。妈妈急忙背起钟离老师赶回大队卫生室,一边让那孩子的母亲去大队支书家报信再去公社卫生院求救,一边尝试用《验方集成》里的偏方来催吐解毒。说来也是钟离老师命大,初出茅庐的妈妈硬是把钟离老师救了过来,几个钟头后赶来的镇卫生院大夫说,能把人救活是个奇迹,因为河豚毒是神经毒,中毒这么深几乎无解。妈妈用的解毒偏方并不复杂,也无须什么名贵药材,就是将地瓜捣烂伴着芦根水灌服。钟离老师被救后对妈妈心怀感激,说自己的命是妈妈给续的,这一辈子当牛做马也会报答妈妈,他还把那本《验方集成》借回去抄写了一本。妈妈结婚时,钟离老师送了一对铁皮暖瓶做纪念。钟离老师一生未娶,未娶的原因也许与妈妈有关,也许与妈妈无关,但事实上爸爸遇难后钟离老师确实追求过妈妈,妈妈很理智地婉拒了,妈妈太敬佩钟离老师了,认为他的学问大、人品好,还说自己是钟离老师的半个学生,敬重到一定程度,距离自然就会拉大。后来我也思考过两人未能走到一块儿的原因,有天夜里钟离老师来找妈妈,他们谈话时我在里屋炕上睡觉,被一只蚊子叮醒,隐隐约约听到妈妈和钟离老师在外屋说的话。外屋有张台子,是妈妈坐诊用的,他俩就坐在那里说话。两人说话声音不是很大,但门帘不隔音,家里太静了,除了蟋蟀有节奏的叫声再无其他声响,所以他们的谈话我听得很清楚。钟离老师说的话大意我还记得,他说挺棒鱼中毒症状特奇怪,昏迷中会做一些奇怪的梦,当时他梦到自己在一条昏暗的隧道里漫无目的地走,走呀走,一直走到两扇黑漆大门前,大门有两人高,门扇上两个怪兽铜辅首眼露凶光,门两旁站着面目狰狞的黑白无常。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狱了。他说当时就想,若真是地狱,应该进去看看光景。这样一想,黑漆大门在他面前竟自动打开了,他还纳闷儿,心想地狱原来早就是感应门。他刚迈进大门,一个峨冠博带的长须老人迎面拦住他,问他为何而来,他说自己不清楚为何会来到这里,也不知道怎么回去。老者喝令他回头,说一转身就回去了。他就问,我不过是多嘴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来到这里,难道连进地狱的资格都没有?老者说有人给你续了命。他就问为他续命的人是谁。老者说就是救你命的那个女人。老者还告诉他说,你要懂得感恩,须知续命折的是人家的阳寿。他听明白了,所谓续命就是用自己的阳寿来续别人的命。钟离老师说他刚转身,梦就醒了。钟离老师对妈妈说,我不娶妻、不离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还你给我续的命。
我被这个故事打动了,这是第一次听到续命之说。
妈妈当时肯定是哭了,因为我听到了嘤嘤抽泣声,妈妈说自己一直把钟离老师当师长待,虽然年纪相仿,但在她心里钟离老师其实像长辈一样,她无法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接受这份感情,那样会不自在。妈妈的感受是真实的,她晚年和我说过,是自己耽误了钟离老师,说钟离老师是个太重情的人,喜欢什么就矢志不渝,这种喜欢对于她来说已经成了一个无法卸下的负担。妈妈说,梦怎么可以当真呢?事实上,梦与现实很多时候恰恰相反。自己救钟离老师是出于一个村医的职责,但钟离老师却用一辈子来感激和回报,这让她承受不起。妈妈劝钟离老师成个家,钟离老师说此命只还续命人。妈妈说村里会有闲话的,你这是何苦。钟离老师说我只用目光拥抱你,绝不干预你的生活。我当时不明白这话的含义,目光怎么去拥抱人?所以,我上学时总是留意钟离老师的目光,我见到的只有和善、微笑,从来没有感觉这目光会长出两只胳膊拥抱人。长大后我知道了,这是一种没有任何企图的爱,是真正的大爱。
莜莜讲完了,拢拢耳边的头发说,世上的事还真说不清楚,妈妈比钟离老师早走了十年,这阳寿也许真的折给了钟离老师。妈妈去世前还叮嘱我要照顾钟离老师,钟离老师无儿无女无依无靠,生活不容易,可见妈妈对钟离老师还是有所牵挂。我回答妈妈说,钟离老师虽无儿女,但他有五个好学生。妈妈听后嘴角翘成了豌豆状,那是病重后妈妈唯一一次微笑。
我感到鼻子有点酸,看了看南颜武,南颜武摘下眼镜,正用湿巾擦拭眼角。
南颜武说:原来以为钟离老师留在村里主要是为了研究六神,看来还有感情因素在起作用,文人多情,钟离老师也不能免俗。
这恰恰证明钟离老师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一个古板的“老夫子”,我说,我喜欢重情重义的钟离老师。
莜莜说:事实上,在我心里钟离老师一直是父亲般的存在,我生来缺少的就是父爱,是钟离老师让我感受到了有温度的父爱。我之所以回来承包千亩稻田种植稻花金,就是听了钟离老师的建议,钟离老师说,诞生稻谷神的地方怎么能没有稻谷呢?当时鼻涕虫想回来建个大型苗圃,说种水稻赚不到钱,要把稻田变成苗圃,钟离老师听说后找到鼻涕虫问他,你把稻田占了,怎么向稻谷神交代?鼻涕虫便打消了建苗圃的念头。莜莜说我还记得钟离老师亲自来找我时的情景,说莜莜你是学农业的,干脆回村把青云河两岸的稻田承包下来种水稻吧。我说庄河有的是水田,用不着回金家村承包水田吧。钟离老师说,庄河能代替金家村吗?金家村可是稻谷神的发祥地。
南颜武道:你回来才让稻谷神实现了薪火相传。
莜莜说:说实话,开始我还在犹豫,我说我一个女流之辈回来能做什么呢,钟离老师说,你是农业专家呀,金家村千亩稻田就是铺在你面前的一张白纸,等着你回来写写画画嘛!你想啊,伫立山巅的稻谷神最希望看到什么?当然是看到自己开垦的这片稻田年年禾苗青、稻谷香啊!可若是无人接手,这块孕育了稻谷神的稻田就面临被征用的危险。我明白了钟离老师让我回乡的意图,他是担心这片稻田被挪为他用。事实上,我当时也挺为难,老公在国外搞转基因种子研究,也算小有成绩,孩子在国外读书,老公催我去国外定居,为此我们还产生了矛盾,这些我不能对钟离老师说。我说容我想想再做决定吧。钟离老师期望的目光里好像有无数稻穗一样,我几乎不敢和他对视,我知道这个和父亲一样的老人对我有太大的期望。那天夜里我想起了妈妈评价钟离老师的两句话,妈妈说她年轻时觉得钟离老师太瘦,当年背他回大队卫生室就好像背着一袋粳米,感觉很轻,还感慨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这么轻飘飘的,甚至不如一袋麦子压秤,等人到老年她才发现,钟离老师虽然瘦,但根根骨头却像枣木做的,坚硬且有韧性,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想起妈妈的话,我最后下了决心,回乡!
第二天我告诉钟离老师,我决定不出国了,回金家村把千亩稻田承包下来办农场,繁育自己研制的新稻谷。当时我正好改良了一个粳稻品种,黏性大,口感好,只是名字不雅,叫粳稻911。钟离老师听了很激动,说我给改个名字,就叫稻花金吧,可以作为商标注册,种子再更新后可以按号往下排,前面稻花金冠名不变。就这样,我回来开始种植稻花金,幸运的是我成功了,稻花金已经成为国家地理标志商标。
钟离老师这个名字改得好。南颜武说,稻谷神肯定会喜欢这个名字。
你们不知情,回乡是有代价的,事实上,为了稻花金我付出了太多,老公赌气在国外不归,我们夫妻牛郎织女一样生活,谁能想象老年的我竟然过起了和妈妈、钟离老师相似的独居生活。我和南颜武一时不知说什么,莜莜妈半生寡居,钟离老师终身未娶,现在莜莜又是一个人住在村里,事情竟然会如此巧合,令人不能不唏嘘。的确,女人要想成就一番事业,要比男人付出双倍的努力。
南颜武颇有感慨地说:莜莜啊,你们母女俩身上确实带有朱佩娘的光环,虽然看不到,却能感受得到,这是我和老凯、鼻涕虫、姜玉龙共同的感受。
我附和了一句:也包括我。
莜莜浅浅地一笑:这些都不再重要,我觉得回来很值,一方面没让钟离老师失望,另一方面我也留下了生生不息的稻花金,而我老公在国外搞的那些转基因种子就不一样了,我对他的研究不敢苟同,这是我们矛盾症结所在。当然,不能简单地认为孰是孰非,科学问题不能简单以对错下结论,需要由时间去检验,只不过我更看重科学而已。让我欣慰的是,稻花金事实上已经成了当地人的口粮,口粮啊,这个词可是有着多层含义。
莜莜今天交出了实底,我知道,这是出于对我和南颜武的信任,也是出于对钟离老师的怀念。谈话结束,莜莜有事要回去处理,我起身送她到门口。莜莜走了,脚步很轻盈,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年轻得多。一只灰喜鹊从眼前掠过,落到不远处一棵槐树上,叽叽喳喳叫着。南颜武看了一眼灰喜鹊,蓦然发现槐树上有一截枯枝,枯枝上挂着一个被风刮上去的白塑料袋,他指了指那个塑料袋对我说,知道我想到了谁?
我摇摇头。
我想起了白帽子,南颜武说,东方不亮西方亮,明天就找白帽子!说完,南颜武很无奈地告诉我一个坏消息:姜玉龙打了退堂鼓,鼻涕虫也在动摇。我感到意外,聚会时明明说好的,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呢?
南颜武说:我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不怪他俩。南颜武给我讲了事情的原委。
姜玉龙和鼻涕虫的改变来自姜锡山的压力。
姜玉龙说,他和儿子闹僵了,连吃饭都不在一个桌上坐了,儿子正式下了通牒,若他再掺和建庙一事就和他断绝关系。儿子埋怨他哪有老子给儿子拆台的,儿子想做点事,老子和别人组织了个“五老联盟”一起来拆台,这还像老子吗?倒像是五个开倒车的仇人。姜玉龙说他也没办法,总不能因为这事搞得父子绝交吧,何况自己一摊子家产将来还要交给儿子。他说服不了儿子,只能选择投降。但姜玉龙表态,在建庙这件事上他会保持中立,哪头也不站队。如果说姜玉龙的退出因为亲情,那么鼻涕虫的动摇则与利益相关。姜锡山找到他,说将来临港工业园区的绿化和园区景观可以由他们公司来做,那将是六千万元的大项目。当然,前提是鼻涕虫退出“五老联盟”,别在园区项目上与镇政府作对。鼻涕虫说人要识抬举,姜锡山给自己这么大面子,再唱对台戏就说不过去了,他很为难,一方面是钟离老师的遗愿,另一方面是现任镇长的利诱,权衡再三还是觉得现实一点为好。我说,别看姜锡山是学体育的,在瓦解对方阵营上很有韬略。那你手下只有老凯和莜莜了?
南颜武扶了扶眼镜,左手叉腰,右手握拳在胸口捶了两下,道:哪怕剩我一人,也要复建真武庙!
南颜武虽然信心没有动摇,但我却感觉到了一种悲壮,复建真武庙这件事改变了南颜武,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孤傲得有点胆怯的方志专家了。
栽树在土,除草在根。这句话是钟离老师在鼻涕虫回金鼎山植树时说的,当时栽树工人在有石砬子的地方,在石头缝里扩一扩便插上树苗,这种只管栽、不管活的栽法让钟离老师很生气,就对鼻滴虫说了这句谚语。当时南颜武在场,他回去将钟离老师的话记在了日记里。鼻涕虫马上整改,带来冲机钻在石砬子上先打出树坑,然后填土栽树,后来石砬子上的杏树成活率很高,结的杏虽小却甜,并且带有冰糖的味道。鼻涕虫问钟离老师是否给这种杏起个名字,因为临县庄河有座歇马山也出产品质极佳的杏,是抢手货。钟离老师说东北出产一种贡米,是在火山岩层腐殖土里种出来的,站在田埂上能听见地下有哗哗流水声,故而叫响水大米。你的杏子是在石头上栽的,就叫石板杏吧。鼻涕虫一听就咧开嘴笑了:洗板行、洗板行,介名好!他注册了石板杏商标,还花钱在电视上做了广告,石板杏的品牌一下子打开了。每年杏子成熟,鼻涕虫都会用精致的纸盒包装赠送客户,倒是省了不少公关费用。
南颜武晚上翻阅往昔日记,恰好翻到了这一页,联想建庙面临的困局,两句话中的后半句让他脑筋翻转,姜锡山之所以办临港工业园,一方面是为了出政绩,另一方面是因为有投资商推动,而后一条是关键,利益推动就像汛期的青云河,如同脱缰的野马,没人能勒住缰绳。南颜武对我讲了亮甲镇北面荷花乡的一个案例,因为一个小型造纸厂结果毁掉了整条清水河,那可是一条河边开满钢笔水花的河,河水清澈,风景如画,河水拐弯处岸边像是白米铺就的沙滩,沙滩上偶尔会看到下蛋的河龟。因为一个小型造纸厂,乡里赔上了这条清水河,现在别说钢笔水花,河里连蒲草都不再生长,整条河变成了污水渠。
我说荷花乡的污染事件我做过采访,现在造纸厂已经关掉了,但那条河要恢复到以前的生态很难,也许需要几十年才行。南颜武说: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想阻止毁山填海的工业园,只能在“除根”上做文章。
南颜武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在三次讲故事无效后,他的思路有了改变,不再扬汤止沸,而是想到了釜底抽薪。
我说你早该想一想其他办法。
南颜武摇摇头:我之所以反复给锡山讲故事,是因为钟离老师对我说过,六神足能感化一切,看来老师这话只适合心中有神之人,心中无神不会有感应。
南颜武让老凯联系白帽子,说想去登门拜访。
老凯说白帽子已经退出了,还找他有何用。南颜武说劝人之话现身说法最管用,我们请他做说客。老凯拨通了白帽子电话,没想到白帽子听后十分客气地说:别呀,做事不能道反天罡,怎么能让南先生来看我呢,我马上去金家村拜见南先生。放下电话老凯说,白帽子这人知道大小,虽然身上有商人气,但人还不错。南颜武道:商人唯利不怕,就怕没有敬畏之心。白帽子这类企业家很有代表性,心里想信点什么,往往又饥不择食拜不对菩萨。
白帽子来到小院时提了一盒新上市的太平猴魁,谦恭地打过招呼后,小学生一般端坐在老船木桌旁等着南先生问话。南颜武说您先稍坐,我去泡壶新茶。白帽子坐下来,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又看看老凯,不知道我们三人请他来做什么。院内柿子树上的灰喜鹊在叽叽喳喳鸣叫,院墙上红艳的凌霄花像笑开的无数红唇,不远处苍翠的金鼎山雾气缥缈,风景绝佳的小院让白帽子啧啧称赞。白帽子问老凯村里还有没有这样的院子,若有,他想买一个,贵点也没关系。老凯说若是能保住金鼎山,买个院子不是问题。南颜武一手拎暖瓶、一手端着紫砂壶从内屋走出来,我隔着窗子看到南颜武站在中堂泡茶后望着北墙出神,我知道那里挂有一幅钟离老师和五个同学的合影,那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照,背景是金鼎山,照片上每个人都在微笑,莜莜扬起的一绺头发证明当时有不小的风。我想,南颜武一定在向钟离老师祈祷,看来,他对邀请白帽子当说客心里并没有底。他给白帽子斟上茶,新泡的乌龙茶汤色泛黄,茶香浓郁。南颜武坐下道:麻烦您跑这么远的路,很过意不去。白帽子笑着说:我们做生意的,天天东跑西颠,这点路不算啥,就当下乡看看风景了。南颜武问:请您来是想和您商量,愿不愿意为六神做点事,或者说积点功德?白帽子问:捐钱吗?捐多少?南颜武摇摇头:不是钱的问题。白帽子愣了一下:做功德不就是出钱出力吗?南颜武说:佛家讲见性曰功,妙用曰德,功德包括智慧和慈悲两方面,我们是需要你出智慧。白帽子有些局促,惶惑道:我哪有什么智慧。南颜武问:您知道要来工业园区投资的都是哪三家企业吗?白帽子笑了:当然知道,盛达集团、金鼎集团和广阳公司,三个老总都是我朋友,我们还在一起搓过麻将呢,其中广阳的王总和我还共同出资在五龙背建了一处佛堂。南颜武将身子往前探了探,正视着白帽子星光闪耀的小眼睛道:我想请您出面做做三位老板的思想工作,不要与六神争地盘,另选他地去办工业园区。白帽子眼珠儿快速转来转去,举手摘下棒球帽,挠了挠油亮的秃顶,看得出此事有点为难,他和三个老板只是朋友关系,人家听不听他的难说。南颜武道:此事若成,真武庙碑林里将为您专立一块功德碑,汉白玉材质,碑文我亲自撰写。白帽子左右看了看道:姜锡山要是知道还不撕了我呀。南颜武鼓励他道:这个别担心,筹建真武庙五人中有姜玉龙,那是姜锡山他爹,姜锡山若是有气可以找他爹撒去。白帽子好奇地问:你们为啥这么热心修真武庙而不是修个寺院?南颜武和老凯相互看了一眼,南颜武说真武庙不是新建,是复建,复建手续简单一些,我们只是在恢复历史,不是创造历史。
白帽子说他特想收藏一组六神塑像,他觉得六神很灵,上次伐树遭遇车祸就是六神给戴的眼罩。他神经兮兮地说:您想啊,我的司机都是老司机,驾驶水平不低,却在对面没有来车的乡路上三车连撞,这不是太奇怪了吗?所以,我想把六神塑像摆在佛堂供起来,让六神和众佛一道保佑我。
老凯当即应允:中,只要你能说动那三个老板,六神塑像我给你塑,而且分文不取。
白帽子说免费不行,花在神灵上的钱再多都要舍得出。
我有点喜欢上这个白帽子了,这真是一个快乐的胖子,他对六神崇拜的热情真挚而实用,尽管分不清俗与雅、真和假,哪怕一个不足为奇的小巧合就会让他兴高采烈一阵子,有道是痴人有痴福,这话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验证。应该说南颜武找白帽子当说客是个正确的选择,白帽子亲身经历的车祸让其他人不得不产生联想。
可爱的白帽子没有让南颜武失望,南颜武在电话里对我说,要给白帽子写幅字来答谢。我在高兴的同时甚至有了醋意,南颜武是书法名家,与其交往多年,他从没说过送我一幅字,与白帽子只有两面之缘,竟然能以书法相赠,不得不说白帽子真是个有福气的胖子。
白帽子回去第二天就打回电话,说广阳的事轻松搞定。广阳公司负责园区厂房建设,白帽子整理土地的工程也转给了他们,两家公司交情不浅。白帽子请广阳公司老板喝茶,对他添枝加叶地讲了六神的事,把对方说得心里七上八下。白帽子说得罪一个槐树神就三车连撞,要是六神都得罪了还不要六条命啊!广阳公司老板惊愕地说:怪不得呢,从接手土地整理项目后我这右眼皮总是跳,晚上要起三次夜,过去我可是一觉睡到自然醒。白帽子说你还没开工呢,要是开工还说不定出什么意外,你想想,姜镇长的老爹就是干工程的,人家为啥不做?这不明摆着有顾虑嘛。广阳公司老板说也是,宁可得罪人一千,不能得罪神一个,神要是和咱过不去,啥离奇古怪的事都会冒出来,这两天亮甲镇政府猴急地催着签正式合同,这么催肯定有猫腻,开工后几千万元工程款我要垫资,这事还是想想再说。喝茶后次日一早,广阳公司老板就给白帽子回话:项目不做,合同不签,他选择退出。
南颜武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后,我觉得南颜武这幅字确实应该送,整理土地和承建厂房的一方退出,园区项目至少不能马上启动。三天后白帽子又来电话,说盛达公司也拿下了。盛达公司原计划在金家村建个大型水泥厂,而且与日商合资,合作框架也都形成,日商考察了金鼎山,山体石质特别适合生产优质水泥。白帽子约盛达公司董事长吃饭,席间白帽子谈到了抗倭故事,很自然就把话题引到了望海埚大捷和金鼎山上的真武庙,白帽子说中国历史上只有一种人会永世不得翻身,这种人就是汉奸。对方显然听进去了,说我建水泥厂和汉奸挨不上。白帽子说金鼎山就是当年的望海埚,倭寇当年想攻占它,你今天要挖掉它,对于金鼎山来说结果是一样的。对方想了想,说山上的真武庙拆了太可惜,要是留下来肯定是香火很旺的古刹,成为文物保护单位,那样工业园就不会这么规划了。白帽子说,你想想呀,刘江抗倭有功,保护了金鼎山和当地百姓,老百姓奉他为神,你呢?引进日资,毁山、搬村、占良田、生产水泥,老百姓会怎么说你?不叫你汉奸还能叫什么?对方是个精明人,说这是两码事,战争是战争,经济是经济,两者不能混为一谈。白帽子说专家这么看没问题,老百姓可不一定能掰得开,最后只有一种可能,你确实赚到了钱,却也落了一身骂名,这骂名一辈子都抖不掉,会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你脊梁上。对方警惕起来,问白帽子是不是受人之托想把项目搅黄。白帽子并不避讳,就说了南颜武找他的经过。对方沉吟许久道,自己听过南颜武的课,这是个有学问的老先生,连市领导见了他都很客气,他若出面抵制,这个项目推进会很麻烦。盛达公司董事长说他回去调查一下再做答复。盛达公司派人评估了南颜武的人脉和影响力,了解了当地关于六神的传说,权衡再三,决定不与亮甲镇政府签这个入园建厂协议。
前两家企业拿下,白帽子志得意满,以为第三家也会十分顺利,没想到在金鼎集团碰了钉子。金鼎集团是国企改制企业,老总担任过国企领导,派头和架子十足,见识也多,装神弄鬼那一套在他面前不管用,他们是搞炼油的,财大气粗,说啥也不同意退步。四平八稳的金鼎老总特诙谐,问白帽子:你知道石油为啥是黑的吗?白帽子摇摇头。他说,石油是地狱之血,是从阎王爷血管里抽出来的,我们连阎王爷的血都敢抽,还怕山上区区六个小鬼?他告诉白帽子,为了选择金鼎山这块能建码头,又有腹地的建厂地点,他们考察了许多地方,最终在姜锡山的推荐下落址金家村,怎么能因为子虚乌有的六神和片瓦不存的真武庙就打退堂鼓呢?再说了,金鼎集团在金鼎山做项目,名正言顺,连名字都一样,这样的巧合上哪里找去?
消息传回来,南颜武给我打电话,说这回遇到茬子了,他气呼呼地说,阎王爷他们不怕,总该有他们怕的人。南颜武很少动怒,从没听过一向以谦谦君子示人的他这样说狠话。他决定去省里上访,找自然资源和环保部门反映情况,毁田填海这样的事相信会有人管。我说我可以联系省报熟人给你牵线引路,没有熟人你连机关的门都进不去。
去省城的结果让南颜武看到了曙光,两个厅的相关领导都明确表态,现在上面正在制定最严格的耕地和海域生态保护政策,省里正在实施蓝天碧海工程,挖山填海占保护地这一页快要翻篇了。南颜武问新政何时出台,领导说可能几个月后吧,不过在新政没有出台前地方还有自主权,也就是说这几个月是所谓的“窗口期”。
回来后老凯告诉他,说,姜玉龙住院了,是不是去看看?南颜武答应了,嘱咐要带上我,我们三人来到区医院,躺在病床上的姜玉龙见到我们,神情里露出难以掩饰的尴尬。南颜武问: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姜玉龙说闹心,吃不下睡不着。南颜武问是怎么回事。姜玉龙说有两件事像锥子一样扎心,一件事是莜莜打电话埋怨他,说,采石坑项目做就做呗,为啥要瞒着她,难道她会反对?另一件事是锡山告诉他想吃月亮贝就到青云河口买点吃,过些日子河口滩涂一填,月亮贝就吃不到了,锡山是一片孝心,知道他最爱吃月亮贝,但这个消息让他揪心,说明移山填海的项目要启动了。月亮贝是青云河入海口滩涂上独有的贝类,呈扇形,大小如汤圆,味道鲜美。姜锡山知道父亲喜欢吃月亮贝,就将填海的消息告诉了父亲。
我隐隐感觉姜玉龙虽然退出了“五老联盟”,其实心里还是放不下,否则不会因为第二件事纠结。老凯一直在旁边站着,脸色木然,一句话没有说。我也无话可说,整个探视过程只有南颜武和姜玉龙在对话。南颜武安慰了几句,也没有说更多,我们便告辞了。
离开医院,南颜武亲自给鼻涕虫打电话,问他在不在,说要到他公司见他。鼻涕虫支支吾吾了一番,说颜武别来了,下午我回村找你。
南颜武这两天苍老了许多,额头的皱纹明显加深,不说话时嘴角总是下弦月一般垂着,与两侧溜肩形成呼应,给人一种整体上的疲累感。我还发现他镜片后的目光经常被白茫茫两团雾气所笼罩,遮挡住他原本有些模糊的瞳孔,但愿那不是泪花,我想,让一个原本研究学问又放不下架子的文人跑建庙这样复杂的事,真是难为了他。
我陪南颜武回到金家村,我也想见见鼻涕虫。
让鼻涕虫当一回钉子户是南颜武在省里就产生的想法。虽然鼻涕虫已经宣布退出,但这台戏少了他唱不成。下午,鼻涕虫自己开车来了,两眼浮肿,上唇涂着紫药水,下车后看南颜武、老凯和我正围着老船木桌喝茶,就过来坐下,朝大家点点头,拿出烟来放到桌面上。鼻涕虫知道我们几个都不吸烟,也不用让,就兀自点起烟来抽,目光却不对人,一副躲躲闪闪的样子。
上午我们去看了玉龙,想去看看你,未想到你却专程跑回来看我们,南颜武说。
鼻涕虫笑了笑,没有说话。
说是商议,其实更像是南颜武在下指令。南颜武说:找你是商量这样一件事,你将金鼎山上你们公司所植的杏、桃、柏三种树做一下统计,按当下农村动迁果树标准向镇政府和项目方主张补偿,我粗略算了一下,补偿款不下两个亿。我知道在此之前,镇政府没有和村里算这笔账,这些树的产权属于你们公司,你要做的是将补偿问题提出来,并委托律师主张权益,其他事你不用管。
这真是出奇制胜的一招!我心中叫好。我觉得南颜武在这件事的处理上被锻炼得狡猾起来,很难想象有着君子之风的南颜武会用这种计谋,看来智者皆为时势所造,姜锡山做梦也没想到,他把南颜武从一个学者生生逼成了商人。
我在一边附和说:无论是金鼎集团还是镇政府,谁都无权侵占私有产权的树木,想伐掉这些树,必须按国家标准给予补偿,而你们公司只要拖上几个月,新政就会出台。
鼻涕虫沉默了好一会儿,摇摇头拒绝了,他说这样做一来得罪了姜锡山,二来坏了自己公司的名声,以后在金城没法混了。
事情僵住了,这时莜莜不请自来,莜莜找到了钟离老师当年给妈妈写的两封信,内容是探讨药师神的,她来把信送给南颜武,看看出版《六神全传》是否用得上。南颜武接过信,认真地看了一遍,说这是非常珍贵的史料,钟离老师的钢笔字也特棒,争取作为附件影印在正文之后。
莜莜问大家在商量什么,是不是建庙的事有了眉目。南颜武说了自己的想法,也说了鼻涕虫不愿意当恶人的担心。莜莜盯着鼻涕虫足足有三分钟,鼻涕虫几乎要把头插到裤裆里。莜莜说:鼻涕虫啊鼻涕虫,你还记得上小学时谁给你擦鼻涕吗?鼻涕虫抬起头来道:怎么不记得?你妈妈专门给你带了一块手绢,样(让)你给我擦鼻涕,你为我擦到三年级,姜玉龙眼气得很,说自己也想流鼻涕,可惜流不出来。莜莜说:我们都进入老年了,我再给你擦一次鼻涕,这个恶人我来做。鼻涕虫愣住了:你咋做?树是我栽的。莜莜道:亏你还是个老板,你起草一份转让授权不就行了吗?这个只是谈判用,也不是真的要卖树。你将树权转给我,我委托律师和他们磨去,磨上几个月,目的就达到了。
这真是好主意,我、南颜武和老凯一齐鼓起掌来。
鼻涕虫望着莜莜道: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姜锡山会恨死你的,说不定还会给你小鞋穿,他特驴性,有时候连亲老子都不认。
那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莜莜很不屑地说。
老凯说:别磨叽了,鼻涕虫你抓紧写吧。
我写,连莜莜都敢当恶银(人),我连张修(授)权书都不写,怎么对得起六神,怎么对得起钟离老师和你们。南颜武安慰他:写这份授权,就是为建庙出了大力,我们不会瞧低你的。
鼻涕虫朝南颜武要来纸和笔,在老船木桌上写了份授权书。我注意到在写这封短短的授权书时,他竟然流出了鼻涕,莜莜眼尖,掏出一张纸巾递给他,鼻涕虫哽咽地说了两个字:谢谢!
达成一致意见后,柿子树上两只灰喜鹊恰好觅食归来,在枝丫间叽叽喳喳叫着,大概是怪我们扰了它们的宁静。南颜武说六月了,小喜鹊快离巢了,正常的话,喜鹊的下一代会把新巢筑在金鼎山上。
此后,稻花金公司的法律顾问便接手了补偿谈判一事,给镇政府和金鼎集团发了律师函。南颜武这一招果然奏效,接到律师函后,姜锡山亲自来金家村找南颜武,他猜到了这场戏的导演是谁,所以他不找主演,而是直奔导演而来。这次见面只有他们两个人,经过是南颜武后来告诉我的,我相信南颜武对交谈内容做了删节。
姜锡山主要强调这个项目的重要性,说这个项目就是刀山火海他也迎难而上,希望南颜武能出面说服莜莜,以大局为重,放弃索取高额补偿。姜锡山还说南颜武讲的六神故事他听进去了,也十分感动,但他懂得感情不能代替理智,自己从小立志要有大格局、干大事业,金鼎山这个项目一旦做成,将是全区最大的炼化企业,而且还会带动下游产业发展,形成完整的产业链,税收前景将是天文数字。再说了,自己这么做,也是在发扬六神传统,与六神爱民护民惠民的精神并不相悖。
南颜武没有答应,只是强调了这样一个观点:六神代表着良心,良心不在,做多大的事业都没有意义。南颜武还问他,为什么就不能听听父亲劝告?父亲是不会害你的。姜锡山认为他和父亲之间有代沟,他爱自己的父亲,但不想按父亲逻辑决定事情,父亲经商,自己从政,本来就是两条路。姜锡山说自己觉得莜莜阿姨是长辈,对姜家有恩,他下不去手,要是换了别人,他干脆派人先把树伐了,剩下的事去走法律程序,他宁可输官司,赔钱,要知道输了官司也用不上赔款两个亿,有个几百万撑死了。
南颜武说到这里时,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觉得姜锡山此言不虚,真要使起性子来,他完全可以先斩后奏,几天里把金鼎山给剃了光头,因为某开发区有过这样的操作。据说那也是个在建工业项目,规划红线内有一个私人小厂成了软硬不吃的钉子户,小厂已停工多年,终于等到了机会便离谱地要价,为防止强迁小厂主人雇了个病歪歪的老头儿打更,那是个小拇指一碰就会散架的老头儿,谁见了都会远远躲开。知道这是碰瓷的茬口,开发区领导无奈之下用了这招。晚上在马路对面村里演皮影戏,戏瘾很大的老头儿忍不住锁了院门来看热闹,这时埋伏好的铲车开出来,几下子就把小厂铲平了,待老头儿看完皮影戏回来,厂房已经不在,连个鬼影也没有,想碰瓷也找不到人。第二天院子主人找到开发区管委会讨说法,动迁负责人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们拆错了房子,你到法院起诉吧,我们认输认赔,怎么判都认。法院判决当然不会他主张多少就给多少,要根据动迁政策来定损,就这样,一个老大难问题解决了。这个做法让许多领导脑洞大开,姜锡山不可能不知道,他之所以说下不去手,说明对五老联盟心里还是有些顾虑。
事情没有结果,只能反反复复谈判,日子在一天天过去,南颜武每天都盯着日历看上一番。七月下旬一天清早,老凯接到白帽子电话,说金鼎集团老总不想做这个项目了,他们在北京的办事处得到消息,国家马上出台严厉的环保政策,如果做,担心半道被叫停,那样的话公司损失就大了。
南颜武不相信好消息来得这么快,他预料国家政策最快要在三季度末出台,对白帽子的话他将信将疑,说等等看,有了正式消息再高兴不迟。
莜莜公司与镇政府谈判期间,姜玉龙一直身体不好,隔三岔五住院,人也瘦了许多。进入七月,更是天天泡在医院,南颜武给他介绍了个有名的中医号脉,检查结论是阴阳失调,脾胃虚寒,肝郁气滞。结论好下,病却难治,姜玉龙整宿睡不着,姜锡山也有点发慌,父子斗气,气话归气话,父亲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姜锡山也承受不起。
南颜武对莜莜说:你去看看玉龙吧,他一定最希望你去看望他。莜莜撇了撇嘴,要是鼻涕虫住院我还可以去,姜玉龙就算了吧,我鄙视他那种精于算计的小聪明!
白帽子来电话的第三天,姜锡山亲自来到金家村,告诉南颜武等三人说,明天父亲病愈出院,他想庆祝一下,把五老叫到一起吃个饭。还特意对南颜武说吃饭也请了我参加,因为我是他父子共同的好友。
第二天,姜锡山派了辆面包车去接南颜武、老凯和莜莜。我和鼻涕虫在城内直接去了饭店。
头天夜里南颜武和我通电话,问姜锡山为啥要请客,是不是想用苦肉计。南颜武说:他就是请我吃满汉全席我也不会妥协的,其他所有事都可以谈,唯有六神之事没有谈的余地。我说或许是为了缓和姜玉龙和大家的关系吧,好了一个甲子突然变得生分起来,谁心里都不好受,利用大病初愈这个由头,老朋友亲近一下而已。
姜玉龙是最后一个到场的,走进餐厅后一一与大家握手。大家看到姜玉龙的模样都感到奇怪,一身西服,满面泛光,这哪里是个刚出院的病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他的再婚仪式呢。晚餐安排在金城一家有名的老菜馆,这是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店,“金城老菜馆”五字是南颜武所提,这也是南颜武唯一一次给餐饮业题写牌匾。姜锡山点的菜都是五老喜欢的菜肴,有海杂拌、软炸里脊、红椒驴板肠、熘肝尖、地三鲜等,菜价不贵,档次不低,这些平时难得一见的老菜摆了满满一桌子。酒是姜玉龙带的,是一九八二年出厂的金城大曲。南颜武看到酒瓶眼睛一亮,拿过来端详了好一会儿,眼圈儿有些泛红,说看到金城大曲就想起了钟离老师,自己参加工作就是一九八二年,报到那天钟离老师特意从亮甲镇赶到城里,晚上就在这家饭店请他吃饭,钟离老师从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拿出了一瓶金城大曲,我不记得吃了什么菜,却记住了这种酒。大家接过酒瓶都看了看,已经泛黄的商标由红高粱和五角星构成,酒标下还有“地方国有”四个字。南颜武说:这酒很稀罕,称得上文物了。姜玉龙说酒窖里还有几箱,是一九九七年酒厂改制时收的,谁想喝可以随时来取。
人坐定,酒斟满,众人目光集中在姜玉龙身上。姜玉龙说:今天我就不白话了,由锡山给大伙开场。
姜锡山站起身,他今天穿着与父亲一样正式,新理的发,下颌儿刮得很干净,白衬衣的袖口还系着扣子,只是神情略显疲惫。这疲惫应该是被莜莜律师折腾的,姜锡山能想的辙都想到了,怎奈莜莜磐石一般雷打不动,少了两个亿,免谈!我看了南颜武一眼,南颜武明显有些不太自然,如果姜锡山真的说起软话来,场面会很尴尬,话不投机的饭局是对友谊的摧残。
姜锡山站起身,向每位都点头示意一圈后,双手支着桌子道:今天借我父亲的名义张罗这个局儿,目的就是一个——赔罪。在此,我郑重地向我的父亲赔罪,向各位长辈赔罪,向九泉之下的钟离老师赔罪,向冥冥之中的六神赔罪!说完,他深深鞠了一躬,再抬头,已经泪流满面。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会这样说。姜锡山平息了一下呼吸接着说:我想通了,我不该打金鼎山的主意,不该做对不起六神的事,南叔和莜莜阿姨讲的故事没有白听,六神的形象如同走马灯一般老在眼前转,前天晚上我梦到了六神,他们一个接一个出现在我面前,都问我同样一句话:你是谁?你从哪儿来?这话把我问蒙了,醒来后一直在想他们为啥这样问我。白天我在办公室又想了一天,我是谁?我是金家村老姜家后人呀,可又一想,金家村若是从地图上被抹去,那时我又是谁?我又从哪里来?我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这段时间我对六神有了新的认识,其实他们哪里是什么神,他们都是血肉之躯啊!
昨天上午,我到医院看望父亲,父亲无精打采,在床上连坐都不想坐,我说我咨询过大夫,你没有器质性病变,不该这样卧床不起呀。父亲对我说:锡山啊,爹这是心病,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你南叔、莜莜阿姨、老凯叔不拿正眼看我,你莜莜阿姨还朝我翻白眼,睁开眼再闭上,又看见钟离老师冷冷地望着我,一句话也不说,冷脸啊,钟离老师对我们像父亲一样疼爱,为什么要冷脸?我想,这是埋怨我对六神的不敬啊!我说父亲你别郁闷了,临港工业园镇里不干了,正好上级也有新要求,我不干就是了。我这样一说,父亲像弹簧一样蹦起来,病立马就好了,当即决定今天中午请客。
南颜武摘下眼镜,用湿巾擦拭眼角。众人都张大了嘴,决定如此突然,谁也没有思想准备。
今天,就在这家见证历史的老菜馆我正式宣布:临港工业园不干了,不仅我不干,别人来干我也会像你们一样持反对意见,南叔说得对,一个六百多年的古村,不该消亡在我们手上。
在场每个人包括我在内,大家一齐鼓起掌来,我注意到姜玉龙眼眶发红,鼻涕虫在一个劲儿地擦鼻子。没有谁再多问,每个人都彻底松了口气,半年,整整半年,大家在心里淤积的阴霾一扫而散。
大家开始饮酒,陈年金城大曲酒香浓郁,连平时滴酒不沾的莜莜也端杯敬了姜玉龙一杯,我听到莜莜这样说:早知如此,我该到医院看看你,给你送束花。姜玉龙听后孩子一样抽泣起来。姜锡山给每位长辈敬酒,他拉着南颜武的手说:世上的事竟然这么巧,你们五个同学加上钟离老师,也正好是五男一女,就像六神转世一样。
下午大家没有回村,姜锡山在宾馆给大家开了房间休息。半夜时分外面下起大雨,窗子玻璃上水流如注,属于大暴雨级别。
吃过早饭,天已放晴,因为是周末,莜莜邀请大家到村里她的公司看看。姜玉龙很兴奋,说莜莜公司他还没去过,大家说不光是你,我们都没去过。五位同学加上我这个局外人一同驱车开往金家村。车经过莜莜公司稻田时,姜玉龙让司机放慢车速,大家领略着雨后稻田的满目金色,感到这样的良田确实应该世世代代留下来。南颜武看着滔滔南去的青云河说:青云平渡,过去可是金鼎山八景之一。我问金鼎山八景都有哪些,怎么以前没听过。南颜武说他也是在钟离老师的《六神全传》初稿中知道的,金鼎山八景是同治年间当地一个道士总结的,有月照真武、十里槐香、青云平渡、红墙夕照、柿红初霁、渔舟晚归、卫所连绵和金鼎云雾八景。月照真武是指月明之夜真武庙的雄姿,现在已经不见;十里槐香是指山上槐花盛开时的迷人情景,香飘十里不绝;红墙夕照应该是夕阳照在真武庙红色围墙上的壮丽,现在也已经不见;柿红初霁是指这一带初冬时,柿树虽然叶落,但满枝头都是通红的柿子与初雪相映照;渔舟晚归是指傍晚渔船满舱归来的快乐景象;卫所连绵是指前朝留下的卫所遗址,仍在起着海防固边的作用;金鼎云雾是说金鼎山上经常缭绕的氤氲,有仙人气象。我们应该感到庆幸,八景目前尚存五景,当年金城也有八景,现在一景也没有了。
姜玉龙道:我给五景添一景,构成金鼎山六景吧。
大家问他添什么景,他说颜武学问大,名字还是颜武给起比较好,我只负责建造。他让司机把车直接开到山下那个采石坑处。大家下车一看,顿时明白了,由于青云河水暴涨,河水通过地下涵管将采石坑注满了水,这个大采石坑变成了一个水如镜面般的人工湖,湖中心六神亭像一朵硕大的荷花绽放在水面,曲桥做工精细,大有雕栏玉砌之感,姜玉龙说得没错,这里确实可以称为一景。
在夸赞姜玉龙的同时,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该给这新添的一景起个什么名字,最后众人将目光集中在南颜武身上。南颜武抬手扶了扶眼镜,略作思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四个字:神影沉璧!
大家鼓起掌来。我说我给你们拍张合影吧,纪念一下金鼎山第六景诞生的日子。我让大家站在曲桥上拍个全景。我站在岸边举起手机取景时意外发现,五人的倒影映在湖水中,站在中心的南颜武头上恰是六神亭的牌匾,人、亭、水、桥构成了一幅清晰镜明的美图,我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拍摄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