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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日君再来

2022-07-25徐一洛

山东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花圈邓丽君磁带

徐一洛

第一夜

后半夜回家的人,不外乎三种:酒鬼、色鬼和孤魂野鬼。

我便是那只失了魂的鬼。自2018年开始,每日游荡在黑白交替之际。每夜我迷离着眼满身风尘地回到出租屋时,保安看我的眼神都意味深长。

那日凌晨两点半,天昏黑,我拖着一副伤病的骨架,拦下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刚一上车,吓了一跳:司机台上放着一个小花圈,花圈里贴着一张照片,照片旁用透明胶粘着一枝康乃馨,白色的。

后背开始发凉。紧攥门把手,思忖要不要立即跳车。司机扭头盯着我,他脸上那道深深的刀疤也剜着我。腿一抖,老老实实地坐好。车内寒意袭面。

困极了,刚一打盹,眼前忽然闪过一只鬼,一只独眼鬼,露着獠牙,恐怖而调皮。瞌睡惊骇得四散奔逃。我和司机后脑勺上纹着的那只鬼,对眼成三。牢牢地握着手机,只等司机一行动,我立即摁110。

你喜欢邓丽君不?

一句蹩脚的普通话传入耳中。

我四下张望,只见到一只鬼眼,正狰狞地瞪着我,准备从我眼里挖出答案。

你喜欢邓丽君不?

我如梦初醒,方才意识到那声音来自鬼眼和花圈的主人,同时也看清了花圈上的人,甜美的邓丽君。司机调转头来,一脸横肉。

我哆嗦着点了点头,司机才转过头去。

你要是不喜欢,现在就给我下去!他恶狠狠地说。

我一身冷汗,暗自庆幸。

邓丽君是我的情人,我每天给她换一枝康乃馨。司机骄傲地说,我开一天车,邓丽君就陪我一天。

我撇了撇嘴,随即又闭嘴。不等我置疑,司机就打开了车载音响。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

邓丽君的歌声喑哑,间或还传来沙沙的摩擦音。细看,那音响竟由一台老式录音机改造而成!

司机嘚瑟地向我炫耀,这车里有几百盘磁带,都是邓丽君的。他边说边放开方向盘,打开一个储物箱,将一盒盒磁带扒拉得噼啪作响。

我哭笑不得。我忒稀罕邓丽君,但我不爱大半夜见到一个花圈、一只鬼眼,还有一个莫名奇妙的司机,我只想安全地回家,美美地睡一个不失眠的觉。司机饶有兴致地同我聊着,我百无聊赖地敷衍着,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同邓丽君有关,所幸我都蒙混过关。

邓丽君从《小城故事》唱到《春风满小城》,从《多情的玫瑰》唱到《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从《独上西楼》唱到《恰似你的温柔》,唱完《我怎能离开你》后,离家只有400米,司机特地绕了一公里左右的路,为的是让我听完《何日君再来》。

司机大哥沉浸在邓丽君的温柔中,缓缓将车停在了小区门口。我疲惫地下车,将邓丽君抛进夜色中,又将自己扔到床上,邓丽君不离不弃地来到我枕边,靡靡地唱了几曲。她一离开,我才想起,刚才忘了付车费。

第二夜

次日,凌晨三点下班。招手拦下一辆车,拉开车门,鬼使神差地又见到一个花圈,花圈里的邓丽君笑意盈盈。笑脸旁,是一枝黄色康乃馨。

可把你等到了。鬼眼师傅狡黠一笑。

不好意思,昨晚忘了付车费。我暗自叫苦。

鬼眼拉开车门,做了一个绅士的“请”。

上车可以,但先得约法三章。我拿大眼瞪着他说。

啥?

第一,开车的时候两手不能离开方向盘。第二,不能放邓丽君的歌。

鬼眼想了两秒钟,说:成。那第三呢?

第三嘛,还没想好。那啥,约法不都是三章嘛,少一样哪行?

鬼眼高声道:上车!

我坐到了车后座。北方人?鬼眼回头问。

我点头,又摇头。成日在网络上虚虚实实的,现实生活中谁又敢活得太真实?

鬼眼又问:天天这么晚下班?

我懒于理会他。我蜷在座椅上,头倚着车窗,一幢幢高楼从夜风中的长安街上穿行,又被车窗切割成碎片,那些碎片闪出灼灼的光,随时会将我吞没。我打开窗,干呕了几下。鬼眼问:要不要停车?我摆了摆手。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忙将头伸向窗外。司机将车停到路边,我还没来得及下车,一大口秽物便从胃里冲出,喷射到车上。跌跌撞撞地下车,蹲到路边的花坛旁,一注注液体倾泻而出。我扶住一根电线杆,才勉强支撑住身体。

司机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我接过,又回赠两张百元钞票。

到了楼下,我打开车门,摇摇晃晃地下车,无力关车门。司机下车将门关严。没走几步,就被他喊住了。小姐,你的手机。我感激地谢过,又从手包里抽出300元塞给他,他坚决不收。我的眼泪忽地就涌了出来。他慌了:咋了,小姐?

别叫我小姐,俺们那旮旯叫“老妹”。我哽咽着说。

老妹,你没事吧?

大哥,反正现在回家也睡不着,你陪我吃点东西吧,我想找个人说说话。我乞求道。

他犹豫着。

大哥放心,你耽误的生意我会找补给你。

整条街上只有一个简易的小吃摊。我一碗米酒汤圆他一碗炒河粉,配上两瓶北冰洋。

大哥,整点儿酒不?

司机笑了笑,说,喝了酒我的饭碗就没了。我凄惶。酒,正是我的饭碗。我现在花钱请人喝酒的钱,都是我陪别人喝酒赚的钱。

我举起北冰洋,说:大哥,干杯!

司机一气喝下大半瓶后,神色复杂地看着我,说:我看你像个好人,怎么会出来干这个?

干哪个?大哥不会以为我是那啥吧?我狠拍他的肩,又踹了他一脚,他连声惨叫。

大哥,可以抽烟不?言语间,我已经从小手包内取出了一支“爱喜”。

抽吧,女人抽烟帅气得很。对了,我叫宋强,你呢?

我装作没听见,边开打火机边问:大哥,你打哪儿来?

南方。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你呢,过年回去不?司机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像温柔的抚摸,这抚摸鼓舞了我。

回去?咋回得去呢?我猛吸了一口烟。一支烟打开了我所有的矜持。

因高考失利,我只考取了一所普通大专,毕业后进了一家私企当出纳,领不咸不淡的薪水。一年半前,母亲生了重病,我不得不兼职做网络女主播,俗称“网红”,其实不红不黑的,但薪水较从前翻了许多倍,也勉强够应付母亲的医药费。

夜色混沌,亮马河的水污浊不堪,银色的垃圾在水面摇摆。

记不清是第几支烟了,缭绕的烟雾中,我望着宋强的鬼眼说:强哥,你可能不知道,我上班的时候,他们都叫我“小邓丽君”。客人经常点我唱邓丽君的歌,一场直播下来,邓丽君的歌被我反复唱了几十遍,唱到反胃,结果昨天打出租,还碰到一个不喜欢邓丽君就得滚下车的神经病。

宋强不好意思地拍了拍鬼眼。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啥恁稀罕邓丽君?

起先是我媳妇喜欢,她成天在我耳边唱邓丽君。那个成语叫啥,爱屋及乌。每次听到邓丽君的歌就像看到我媳妇一样。宋强腾出一只手,在空中肆意挥舞起来:往北走,再向东,到中关村,南胡同口有一家音像店,开了八年,我每天开车都会绕到店里看看,一到邓丽君的新磁带,甭管多贵,我都会买下来。

我喝完最后一口“北冰洋”,将空瓶用力抛向远方,玻璃瓶忽的消失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宋强拍了拍我的头说:该回家了。

第三夜

凌晨三点半,我立在寒风里哆嗦,没有等到宋强。第二天,我又空等了一夜。接连五天,他都仿佛从人世蒸发了。

第七天,宋强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地出现在我面前,像是刚从饿牢里放出来。

哥,可把你等来了。我狠拍着他的肩道。

别介,你等的人又不是我。我也不是你的上帝。

这几天干嘛去了?不想赚钱买邓丽君的磁带了?

甭提了,我倒了血霉了。

开车撞人了?

撞到鬼了。宋强咬牙切齿地说。

那天晚上,我媳妇参加全市的歌咏比赛,准备演唱邓丽君的歌曲,临开演时伴奏带坏了,我开着车满城寻找那盘磁带。后来,她唱歌得了二等奖,我却在送磁带的路上看到一个老太太倒在路边,旁边站着几个人围观。我一寻思,不能见死不救啊,就对围观者说,人不是我撞的,万一被讹上了你们得替我作证啊。围观者信誓旦旦,还夸我是活雷锋。哪晓得我扶起老太太,开车将她送到医院,老太太的家属赶到时,一把揪住我的衣领让我赔钱。我再想找见证人时,那些信誓旦旦的人早都没影了。

这些人真不是东西!我同宋强一起诅咒道。

可不是!老太太有三子一女,女儿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该三个儿子养老,三个儿子又推三阻四,谁都不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现在好了,接盘的人出现了。

当时路上应该有监控吧?

我也找过相关部门,想调取当时的监控,结果偏偏那条路是个盲区,想找到那几个证人更是海底捞针。我承担了前期三万多元的医药费,后期每天的费用都噌噌往上涨,车也被那家人扣了。我发了狠,说再不把吃饭的家伙还给我,就让老太太死在医院,那家人才把车还给了我。

你家的“邓丽君”,是个啥态度?我问。

她说我这事儿是个无底洞,她没法陪我耗下去,唯一的办法是离婚,我净身出户,这样房子好歹还能保住,以后留给女儿。

你同意离了?

我不希望闺女没有娘,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老太太的身体比我还强壮,却非要天天住在医院里养老,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不得不一天跑16个小时的车,来填充老太太全家的狮盆大口。

宋强紧咬着牙,不愿再多说一个字。他将车停在路边,像一摊稀泥一样趴在方向盘上。我拍了拍他的鬼眼,望着小花圈里的邓丽君,清唱了一首《何日君再来》。

听完,宋强猛地抬起头:老妹,你再唱一首,我免费送你回去。

我不语。他急了:嫌少不是?免费接送十天!

爽快,成交!我再给你唱三首。

那天是我唱邓丽君的歌赚得最少的一次。

宋强停下车,专注地听我唱歌。唱毕,我固执地付车费,宋强固执地不收,我只好为他再唱了几首。

宋强闭着眼听完,眼角早已潮湿。他嗫嚅着说:她已经有两年不给我唱邓丽君了。

第四夜

一晃,大半年过去了。其间我辞去了出纳工作,谈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又失了恋。那夜,宋强特地开着车来接我。我注意到,他换车了。

老哥,你原来的车呢?

卖了。

卖了?

眼瞅着老太太快不行了,老人家的四个子女担心人财两空,就逼我一次性了断,赔偿二十万元。把我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啊,后来谈到十二万。我把汽车卖了十万块,又凑了两万,终于把这一家瘟神送走了。

我卖掉汽车后的次月,北京市的汽车开始实施摇号政策。之后再参加摇号,不出意外地没摇上,我只好租人家的车开。你看,这就是他妈的人生。

车身微微一晃。宋强脸上的刀疤挤在一起,令那张脸看上去苍老而憔悴。

他将车停在路旁,变戏法似的取出一个小花圈,花圈上的邓丽君笑靥如花,他又变出一枝紫色康乃馨,认真地粘在花圈上。完成这个神圣的仪式后,他长吁了一口气:今天我媳妇来找我谈判,她想带走女儿。她找的那个姘头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本来准备开车去撞那对奸夫淫妇,一见到你,又改变了主意。

他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失神地望着细长的烟燃成灰烬。

老哥,给我一支烟。

他一怔,随即递给我一支“中南海”,又替我点上。风太大,点了几次才成功。我刚吸一口,眼泪就不争气地涌出来。家暴,酗酒的父亲,不幸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高考失利后勉强上了一所大专,求职屡屡受挫,恋爱一路坎坷,为了替母筹医药费不得不打双份工,在被人鄙夷的KTV一干就是三年……我的人生,就是一辆千疮百孔的破车。

我和宋强默默地抽烟。车上的邓丽君孤独地唱起了《何日君再来》。一曲终了,又是一曲《何日君再来》,接连唱了四遍。

我抹了一把泪,问:怎么老是这一首?

我把这首《何日君再来》录了整整一盘磁带,心烦了就听它。你说,生活有A面和B面,一首歌如果从头唱到尾,也可以听一生,可是为什么,B面的歌唱着唱着就跑调了呢?

我也想知道答案。我的A面还没唱到一半就跑调了。

宋强听了我的话,抱着邓丽君的花圈,像抱着一个孩子,他先是啜泣,随后放声大哭。邓丽君一遍遍地用歌声抚慰着他,他抱着小花圈,将鼻涕和眼泪肆意涂到邓丽君脸上。

我醉了,因为我寂寞;我寂寞,有谁来安慰我?自从你离开我,那寂寞就伴着我。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日子怎么过,怎么过,过,过,过……

B面颤颤巍巍地唱完了,宋强才止住哭声。他的刀疤和鬼眼里全是湿答答的泪水。

宋强直直地望着空茫茫的前方,带着颤音说: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如果她回不来呢?我说。

她一定会回来的!他吼道。

我和宋强像两棵缄默千年的古树,彼此都有许多话,却一个字都不想说。不知过了多久,宋强才说:老妹儿,唱首邓丽君吧。

我做主播被同行排挤、打压,“榜一大哥”想约我,被我高冷地拒绝了,小姐妹抢走了我的金主,我被所在的签约公司冷藏,很快就要变成无业游民了,哪有心情唱歌?你带我去哪里都行,我有几肚子话想跟你说。你开多久,我就跟你谝多久。

宋强默许了。他再也不会赶我下车了。我东一锤子西一榔头毫无逻辑地讲着,他的鬼眼认真地听着。

我失业了,重获自由了,可每个夜晚依旧是那么黑。我本想逃离这座又爱又恨的城市,却舍不得。他像一个集风情、风流、风骚于一身的情人,百般挑逗你,将你迷得神魂颠倒,却并不爱你,还一次次无情地伤害你,关键时刻抽身而退,你下了许多次决心想抛弃他,他一抛给你一个媚眼,或是扔给你一点甜头,你便雀跃着飞奔而去,扑进他怀里,抱紧他,恨不能同他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所以,即使活得像一袋垃圾,我也要赖活在这座大城市。

老妹,你是水做的吗,这么些年来一直往低处流。

五十步莫笑一百步,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我们哈哈大笑,笑完又沉默了。我们都戳到了彼此的痛处,那里有点生疼。

宋强半开玩笑地说:老妹,要不你跟我过吧。我笑了,笑出了一脸的泪:你养我啊?

我始终没有等到他的那句“我养你”,哪怕是骗我的。

我开始嚎邓丽君的歌,一首接一首,吼得筋疲力尽,声嘶力竭。宋强哀求道:老妹,求你别唱了,别毁了我的邓丽君。

我吼道:你不喜欢邓丽君就给我下去!

你是个好姑娘,别作贱自己。宋强说。

我是一个没人爱的坏女人。这一夜,我流着泪讲自己的故事。宋强认真地聆听。

我曾跟一个人情到深处时,刚想吻他,他却将脸扭到一边。强哥,你告诉我,他为什么不吻我?为什么?我做女主播很脏?

强哥扳过我的脸,用他不大的眼睛盯着我。我起初躲闪着他,不敢直视他炽烈的目光。他像一道强光,照进我生命的裂缝,填补我所有的苍白与苍凉。我们默默地望着彼此,直到泪流满面。

他将两瓣滚烫的唇贴了上来。我的双唇是冰凉的,我僵硬的两瓣唇,提醒我有十年没有接吻了。

原来爱情就是一个吻。

他唤醒了我,也点燃了我。我们迷离地望着对方,欲言又止。

那一夜,我和宋强没完没了地喝酒,啃噬彼此。半夜醒来时,发现身边扔了一地的啤酒罐,我们在开满鲜花的花坛里相拥而眠,手机数据线插在泥土里充电。

天上的月亮从这头移到那头,它总是缺了一块。地上的两道长长的影子聚拢又分开,它们最终挥手道别。

第五夜

有一年零三个月没有见到宋强了。我以为他病了,最坏的结果是,他死了。死于打架,死于抑郁,或者,死于非命。我也想过打他的电话,并且付诸过行动,电话是通的,响了一声我就挂了,他也没有打过来。那么,就此打住吧。

事隔一年半之后,我再次在电话里听到宋强久违的声音。

我坐在宋强久违的小花圈旁,花圈旁粘着一枝蔫巴巴的粉康乃馨。宋强说,经济不景气,康乃馨涨到了五块一枝,只能一周换一次,委屈邓丽君了。我还注意到,花圈中间的照片看起来有些怪异。

她是谁?

我媳妇,不,前妻。

离了?

离了。她昨天正式回来跟我离婚。

我用手捅了宋强一下:你离了也不告诉我一声,都不给我一个机会。

宋强道:你也没说要嫁给我啊。

“十八的姑娘一朵花,眼睛大,雪白牙,粉粉的笑脸。姑娘长大不可留,不可留,留来留去成冤家……”

邓丽君唱着欢快的歌,宋强喋喋不休地倾诉着。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了解到,他成为滴滴车司机后,依旧在车上放邓丽君的歌和花圈,许多乘客不买他的账,尤其是九零后甚至零零后的年轻乘客,偏偏他又臭又硬,遇到不喜欢邓丽君的乘客,他就强令他们下车,所以,他经常被投诉。不久,滴滴车取消了他的运营资格。他得吃饭和养活女儿啊,便只好跑黑车,生意时有时无,朝不保夕。且黑车管得严,他经常被交警抓,抓住了就罚,一罚就是大几千块,有时赚的辛苦钱还不够交罚款。为了生活,他又开始做代驾。而他这样一个四处找机会喝酒的人,是不适合做代驾的,有一次,他因酒驾差点闹出了人命。

我望着苍老得不成人形的宋强,百感交集。我对宋强的感情,有时像是母亲面对儿子,有时又像是女儿面对父亲。

宋强握着方向盘,空洞地注视前方,说:你永远不会知道,下一站去往何处,终点又流向哪里。

媳妇跟人跑了,闺女也判给媳妇了,我他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他妈是个什么东西!他咆哮道。一只黑鸟箭一般地在夜空划过,又仓皇逃离。

至少,你还有邓丽君。

我每天只有拼命地在路上跑,才不会想起她们。她们都走了,只剩下邓丽君陪我了。他将贴有宋漓照片的小花圈抱在手里,像是抱着邓丽君。

见他久久无语,我试着没话找话打破僵局:我每次见你,不是被打,就是失恋,或者失业。你说,你是不是我的扫帚星?

宋强挤出一个笑,他一笑,刀疤扭成了一把驼背的弓。你说,我们一辈子老老实实,勤扒苦做,从不害人,为什么偏偏没个好命?

来,今儿个我当一回乘客,坐我老妹儿的车!他骄傲地说。

我面露难色,我拿了几年驾照,却根本不会开车,至今还分不清东西南北。

开,大胆地开!我开了快三十年车,今儿个还是头一回当乘客。

我战战兢兢地开车,他兀自继续讲他的故事。

他将脸深埋进粗糙的巴掌里,大滴大滴的泪水从指缝间漫出,身体剧烈颤动着。

大哥,我送你回家吧。我握着方向盘,看到仪表盘上显示汽油不多了。

家?我还配有家吗?闺女被她妈带走的那天,我摇到了号。媳妇把唯一的房子卖了,分给我的钱我买了这辆二手车,这车太老了,比我还老,快要被报废了。没有车,我连个家也没有了。这辆破老爷车就是我的家,我最后的家……

我又何尝不是无枝可依无家可归!我多想加大马力玩命地往前冲,跟宋强同归于尽,汽车却在半路熄了火。

宋强下来修车时,我无聊地刷微信,一则新闻跳了出来:2007年的今天,英国《太阳报》宣告了磁带的死亡。

我问宋强:你这些磁带值不少钱吧。

一提起邓丽君的磁带,宋强瞬间恢复了狠劲,他豪情万丈地说:有一次,一个50多岁的归国华侨愿意出5万元包下我所有的磁带,被我拒绝了。

他望着遥远的远方,幽幽地说:没有邓丽君,我还怎么活呢?

第十二夜

因为长期熬夜做直播,我的身体轰的一下,垮塌了。我在医院里住了大半个月,去鬼门关里溜达了一圈,又狼狈地爬上岸。爱情走了,榜一大哥们也走了,我口袋里的钱也所剩无几。所幸,母亲的病也好了。我搬到了偏远的郊区,寻了一份旱涝保收的营业员的工作。这工作虽清贫,却清静,不用熬夜,不用陪笑、陪酒陪那啥的。

一天,热衷八卦的同事们纷纷议论,一辆汽车从大桥上冲进了河里。我丝毫不关心,每天都有人生与死,我亦是在拼命求生。

接到警察的电话时,我以为是诈骗,当即挂断了。警察不依不饶地将电话打到了我所在的公司,同事们都用诡异的神色看着我。

当我出现在公安局时,警察指着一个湿漉漉的帆布包,问我:认识这个包吗?

我失色道:是我的!

包里有你的名片和电话。但是你的电话停机、公司也换了,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你。

这个帆布包是两个月前见宋强时,落在他车上的。

宋强,他怎么了?我急问。

从监控录像上看,他遇到了抢劫。开车的过程中他还拨打过110,说有人要抢他的磁带,后来电话就挂断了。几分钟后,他和劫匪连人带车冲到了河里。

我抱着帆布包,呆呆地望着地上的瓷砖,每一块都像磁带。宋强走的那天是5月8日,也是邓丽君的忌日。

你和宋强认识多久了?警官问。

从2018年到KTV工作至今,我认识宋强已经3年多了。可我绝不会告诉警察我和宋强之间的秘密。我答非所问地说,他脸上有一个刀疤,后脑勺有一只鬼眼,但他是个好人。那天晚上8点半,他到我公司门口接我,我失恋了,他要去撞我的教授前男友,我没同意。不对,是他离婚了,我要替他撞他前妻和姘头,被他拉扯住了。也不对,我打滴滴车遇到了他,他问我喜不喜欢邓丽君,不喜欢就让我下车。他车上有一个小花圈,花圈中间贴着邓丽君的照片,照片旁边有一枝红色的康乃馨,又好像是黄色的?不对,应该是黑色的。照片上的女人不到四十,长得一点也不像邓丽君。还有啊,他的破车刹车有问题,我每次坐他的车都提心吊胆的,但他每次都不收我的车费,还故意绕路,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最后一次见他时,我不小心把包落在他车上了,我记得我的包跟邓丽君的磁带放在一起,几百盘磁带呢。对了,你觉得我像不像邓丽君?

帅气的警官像看一个神经病一样,奇怪地看着我。最后,他交给我一个木头箱子,箱子上用刀刻着我的名字。

物归原主吧。警官说。

警官走后,我将久已不用的手机号充了值,几百条短信噼里啪啦地跳了出来,几乎全是宋强的。他每天不知疲倦地对我说“早安”“晚安”,有时还会发来一句“傻老妹,你是又在找工作还是找男朋友”“你看我合适吗”……我翻到了他的最后一条信息,读完,泪飞如雨:

“老妹,有人要抢我的磁带,而我只想把邓丽君留给你。”

强哥啊,我已经没有邓丽君了,你还有吗?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还来吗?你这个憨憨,怎么可以不告而别呢?

我背着装满邓丽君磁带的木头箱子,同这个我爱过、恨过的城市不告而别。我曾背叛过这方土地,而它永久地站在这里。绿皮火车缓缓前行,混沌的日子开始变得清朗,从华丽回归古朴,轻盈的雪花和淙淙的流水抚慰着这片孤独的土地。金色的阳光洒在故乡,往事跑进了白桦林深处,跑进了母亲已变成荒原的坟茔。沉睡的土地渐渐苏醒,而我,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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