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2022-07-24王晓俭
王晓俭
哑姐不是生下来就哑的。
那会儿哑姐还没满周岁,就能扶着床自个儿走一圈。要是听到收音机里唱歌了,她就立马停住颤颤巍巍的脚步,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转过头,乌溜溜的眼珠一动不动,专注地听着。听着听着她就咧开嘴,跟着咿咿呀呀唱起来,唱着唱着又情不自禁地举起两只小手摆动起来,然后重心不稳,一个屁股墩摔倒在床底下。哑姐不哭,爬起来依然咿咿呀呀地跟着收音机里唱。
奶奶很忙,要喂鸡,要去街上看自行车,要种菜腌瓜,只好天天开着收音机哄哑姐。哑姐没滿周岁就会叫人了,爸爸、妈妈、奶奶都会叫,邻居们直夸赞:“小芹儿真是又漂亮又聪明呀!”哑姐害羞得直往奶奶怀里钻。
那会儿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爸爸妈妈在四十公里外的小镇上班,哑姐跟着奶奶在老家住。
“要不是哑姐聋了、哑了,就不会有你了。”后来亲眷邻居们看到我,都会这样逗我,好像我的出生还是哑姐的恩赐似的。
我气恼地朝他们“哼”一声,然后气鼓鼓地跑回家,缠着奶奶问:“要是哑姐不聋不哑,是不是就不会生我了呀?”
“傻!听他们嚼舌根子!”奶奶安慰我,然后又抹起眼泪,“你哑姐要是不聋不哑,可不就是大学生胚子呀,上台唱戏肯定也不差,她还不满周岁的时候就会跟着收音机里唱……”
听到奶奶也像亲眷邻居一样夸哑姐,我不乐意了,不耐烦地打断奶奶的话,但又忍不住好奇地问:“哑姐怎么聋了呢?”
“还不是那块猪肝惹的祸,都怪我……”
奶奶买了块猪肝煮了凉在桌上,因为老话说吃猪肝明目,那会儿家里没冰箱,大夏天奶奶忘记将猪肝放在阴凉地儿用菜罩罩上,哑姐吃了一小块苍蝇叮过的猪肝,当天夜里就上吐下泻。奶奶把哑姐抱到卫生院,吃药、挂盐水依然止不住,眼见着哑姐都没有力气抬头了,医生给哑姐打了一针加大剂量的链霉素,哑姐终于不吐不拉了,但也不再唱歌跳舞了,她一个人坐在那儿搭积木,安静得像个小木偶。
奶奶有些慌,试探着叫她:“小芹儿……”
哑姐头都不抬,依然在那儿搭积木。
奶奶拿着脸盆锅铲,在哑姐脑袋后面用力敲,敲得左邻右舍都跑来了,哑姐还是在那儿安静地搭积木。
哑姐聋了,听不到好听的歌,也不会叫爸爸、妈妈、奶奶了。一直生活在一片寂静的世界里,没有声音的刺激,久了也就慢慢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变成了哑巴。
不知道啥工作让父母忙成这样,我上学前的大部分时间也是被丢在奶奶那里,于是我和哑姐天天黏在一起。
哑姐自个儿创造了一套哑语:食指在上唇左右各抹两撇代表爸爸,因为爸爸唇上有胡须;食指在耳垂左右抹两下代表妈妈,因为妈妈耳朵下垂着两根麻花辫;手掌与肩膀齐平表示妹妹,因为我比她矮;手臂弯在胸前兜东西的模样就是奶奶,因为奶奶每天都挎着个竹篮去菜场买菜……她的哑语只有我能懂,我一肚子的细密心思也只有哑姐能看透。很多时候,我们不需要打手势,眼睛对视一下,瞬间便能达成共识,这个共识里包含了许多在大人面前替我打掩护的小秘密。
我和哑姐交流的时候时常是张牙舞爪的状态,嘴巴里还不由自主地发出“阿巴阿巴”的声音,以便更完善地表达。路过的大人看到这样的场景都忍不住捧腹大笑,也有不怀好意的人讥讽说:“喔哟,两个小哑巴!”我停下手势,凶狠地朝那人翻着白眼大声喊:“你才哑巴呢,要你管!”我仗着自己小,也摸透了大人只是开个玩笑,便会凶巴巴地将那人逼走才罢休。
可同龄的孩子们才不会开玩笑,他们来真格的,不知打哪儿学来的动作,他们叉着腰对着哑姐朝地上狠狠吐一口唾沫,再用脚踩上去,使劲碾几下,然后挑衅地看着我和哑姐。哑姐立即明白了这个动作里包含的侮辱成分,毫不示弱地指着他们“阿巴阿巴”直叫唤,但这不仅没有轰走他们,反而引起更加肆意的嘲笑。
我不敢跟那些野蛮的孩子正面起冲突,只能泪眼汪汪、羞愤地逃回家,把对他们的怨气全撒到哑姐身上。我对着奶奶尖叫着发脾气,说:“人家的姐姐会说话,为什么我的姐姐是哑巴?我不要她,让她走!”
奶奶可不惯着我,梗着脖子说:“哑姐多可怜啊,我可不让她走,你不喜欢哑姐,那你去你爸妈那儿。”
我不讲道理的时候奶奶是不搭理我的,她打开收音机,调到唱歌的频道塞给哑姐,哑姐把收音机当枕头一样往那一放,整个脑袋搁在喇叭上专注地听着,如痴如醉。
我气得把嘴巴撅到鼻孔上哇哇大哭:“哑姐又听不见为什么给她听?我要听收音机,我要听收音机!”
我不讲道理时是没趣的,往往也是下不了台的。我不许哑姐像奶奶那样看不见听不见我的脾气,我要哑姐陪我不讲道理,陪着我把一场撒泼打滚从头到尾发作完毕。我不管不顾地抢过收音机放到自己面前,哑姐这才回过神发现我在哭,她替我抹眼泪,指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表示听不见,然后讨好地把收音机往我怀里塞。要是再不奏效,她便抓起我干细的手,拍在她自己的脸上,算是让我发泄。当然我的力气大小全控制在哑姐手里,她是不会打痛自己的,她也知道我不会真的打她。
老家来了个越剧团,在电影院演《红楼梦》,场场爆满。奶奶在电影院前的广场上给人看自行车,便托看戏的熟人带着未达买票身高的哑姐和我一起进去看热闹。我是真的看热闹,根本不知道台上演的啥,只看见身旁的阿婆婶婶们边看边唏嘘着拿手帕抹泪。哑姐却看得专注,听不见任何声音的她却仿佛看懂了似的,表情随着剧情的变化而变化,时而快乐欣喜,时而羞怯悲伤……
《红楼梦》演出的那一个礼拜,不时会听到有人哼出一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就连孩子们也扮起了戏里的人物,尤其是女孩子,她们踩着小碎步走路,喝水时抬起袖子挡着面部,用番芋藤做各种凤钗珠翠挂在胸前和耳朵上,扮出环佩叮当的小姐样。
哑姐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们,她知道她们不可能接纳又聋又哑的自己。我把哑姐一个人甩在那里,兴高采烈地去和她们玩扮小姐的把戏,可很快就遭到了她们的嘲笑,她们笑我粗鲁,没有小姐的样子。
灰溜溜跑回家的我只能自个儿扮小姐,哑姐一眼看穿我没有伙伴的落寞,就拿口水蘸在红纸上再抹到我的脸上、嘴上,拿火柴头替我描眉,用火钳子把我额前的头发烫卷,镜子里的我立马俊得比小姐还像小姐。我对哑姐说:“你是我的丫鬟。”哑姐很快会意,高高兴兴地拉我爬上床,老式雕花床就是我们的戏台,哑姐替我把帐子布合上又拉起,一台戏才正式开始。哑姐把毛巾被披在我的肩上,教我甩水袖,又拿蒲扇在旁边轻轻扇着,要不就装作倒一杯茶屈膝奉上,配合我过足小姐的瘾。
一旁的奶奶看着这一切,说:“小簡儿你笨手笨脚的,哪像个小姐哟!你哑姐才像个真正的大家闺秀呢。”
我知道奶奶说的是实话,哑姐的脸像一只新鲜的水蜜桃,头发像一匹黑绸缎,在哑姐跟前一站,我几乎矮她半截,瘦她一圈,头发黄燥燥的,简直像个长僵了的小黄瓜。
可我就是气奶奶偏袒哑姐,于是编排奶奶:“你腿弯得像车轮子,肚子挺得像大馒头,睡起觉来‘呼噜呼噜’直吐泡,金鱼都比不过你!”
奶奶咂咂嘴不跟我一般见识:“小简儿真是尖牙利嘴得了不得!要是哪天奶奶不在了,你会对哑姐好吗?”
“会!”我回答得干脆利落。
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妈妈终于把我接到她那儿去了。
我要上学了,看到哑姐羡慕的眼神我得意极了,她尽可以让奶奶夸赞她一百个漂亮,尽可以天天听奶奶给她的收音机,尽可以自个儿演小姐,反正,我可以到爸妈那儿上学了。
新结识的同学来我家玩,他们说:“你是独生子女啊?”
我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们羡慕地说:“哥哥姐姐不带我们玩,弟弟妹妹又总是像跟屁虫一样烦人,你是独生子女多好啊,所有东西都一个人专享。”
我被他们说得好像自己真是独生子女了,心里特别受用。可妈妈织的毛衣是给哑姐的,纳的鞋底也是给哑姐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大包小包地寄回老家。我气愤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为什么不给我做?”
妈妈平心静气地说:“给你做,穿小了,多可惜呢,我们要勤俭持家。”
“可我不要穿哑姐穿小的衣服。”我没有理由反驳,只能继续耍赖。
“哑姐穿衣服可当心了,留给你的都还和新的一样。等过年的时候,妈妈给你们姐妹俩一人做一身新衣服,好吗?”
妈妈不像奶奶,从不说戳我心窝子的话,在妈妈面前,我温顺得像只小绵羊。
寒假我回奶奶家,装作看不见哑姐身上妈妈织的玫瑰红的毛衣和灯芯绒棉鞋。我是小学生了,要做功课,我打开铅笔盒铺开寒假作业时目空一切的样子,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我写上几个字就挥手差使凑在旁边的哑姐“倒茶来”,或者“背上痒,给我抓抓”,或者“我饿了,帮我剥花生米”。哑姐十分有耐心,鞍前马后服侍完我,继续专注地看我做作业,比看《红楼梦》还专注。
哑姐长期不在妈妈身边,跟妈妈客气得不像母女,可这回过年明显不同,妈妈一回老家,哑姐就跟在妈妈屁股后面。她拿了张纸,上面写着“我要上学”,那是她跟我在我的课本上学来的字,哑姐学东西快。
妈妈很无奈,她喊我:“小简儿,告诉你哑姐,学校不收聋哑人。”
妈妈不会做手势,哑姐自创的那套哑语像摩斯密码,只有我能跟她交流。可哑姐这回犯了犟,一直拿着那张“我要上学”的纸给妈妈看,就连妈妈给我们做的新衣服都懒得穿。
奶奶替哑姐不服气,说:“谁说我们小芹儿不能上学的?县城有所聋哑学校,我那远房侄女就在那里当老师。”
于是大家带着哑姐去镇东头的老师家拜年。哑姐立即明白了,她在老师面前卖命地表演,甚至连做了三个侧翻,脚还没站稳,气还没喘匀,就立即眼巴巴地看向老师。
老师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学校还真没见过这么聪明漂亮的学生。”
过完年,哑姐穿上那身新衣服,真的被爸妈带去县城聋哑学校了,那时哑姐才九岁。老师用规范的哑语问她:“你要住在学校宿舍,能行吗?”哑姐坚定地竖起大拇指,表示没问题。
哑姐走的时候奶奶哭得稀里哗啦的,我问奶奶:“我上学你为啥不哭啊?”
“臭丫头!你是去你爸妈那儿享福了,你哑姐这么小就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学校,可怜不?”
“可怜……”我的心里忽然有点伤感。
暑假,哑姐竟是独自一人背着行李从县城坐车回来的。她从行李袋里一样一样掏礼物,给妈妈织了条围巾,给爸爸编了顶草帽,给我做了个穿漂亮花裙子的娃娃,给奶奶缝了件新围裙。聋哑学校有技能培训课,哑姐把课上学来的知识全用到做这些礼物上。然后哑姐继续献宝似的掏出一叠东西:第一名的成绩单,三好学生的奖状,六一儿童节上演出的照片……
妈妈忍不住惊叹:“咱们小芹儿也太厉害了!”
唉!我又被哑姐给比下去了。
我和哑姐一起回奶奶家过暑假都不用妈妈陪同了,哑姐带着我熟门熟路地挤上公共汽车,她把包袱紧紧地拎在手上,警惕地留意车上各色的客人和一路的站点,和她比起来,我倒更像个无用的残疾人。
哑姐有了暑假作业,不再有服侍我的工夫,每天坐在小桌子上头都不抬地又写又画,简直着了迷。我的作业还没写到一半,她就全部完成了。我忍不住凑过去看,一看便大声嚷起来:“哑姐的作业又少又简单,我要是也有这么轻松的暑假作业就好了。”
奶奶又来说我:“你哑姐上的是聋哑学校,在你看来学得简单,你去上,未必能拿第一名。”
神气什么?臭美!比我大两岁只学这么点文化,羞不羞!我心里不平,气得把笔一甩。
哑姐来哄我,心甘情愿地又扮演起丫鬟,教我打扑克牌,我打不过她,她只好故意输给我。她教我规范的哑语,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只能用只有我们俩懂的手势跟我交流。她教我跳新疆舞,要动脖子要转手腕,眼神还要左顾右盼……我这才心满意足,心想这才是我的哑姐嘛!
要开学了,妈妈和我送哑姐到汽车站,妈妈拿着连夜给哑姐做的杏色的泡泡纱连衣裙,那裙子已经够漂亮了,妈妈居然还带着针线,在候车室给裙子胸前钉上三粒包金边的纽扣才算完工。
那是夏末的午后,蝉儿在柳树上嘶鸣,我和妈妈挥手向坐在扬起灰尘的汽车上的哑姐道别。我不知道自己高高兴兴地送走哑姐和她那条漂亮的连衣裙是缘于妒忌,只知道牵着妈妈的手回家时,妈妈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就算有寒假、暑假又怎么样,数一数日子,我能比哑姐分享到多一半的母爱。
可是我想不到有一天病魔会早早地把妈妈从我身边夺走,那么心灵手巧的妈妈,那么温柔贤淑的妈妈,怎么会?那一年我上初一,躺在病床上的妈妈已经气若游丝,要俯身到她嘴边才听得到妈妈说话。妈妈说:“小简儿,要对你哑姐好,要帮助她,好吗?”
我点点头,眼泪一滴接着一滴掉在妈妈的枕头上,妈妈看了一眼站在身边哭的哑姐,长舒一口气,便不再说话。
过去有没有爸爸对我来说没有区别,爸爸像一个虚幻的影子,甚至仅仅是一个概念、一个称呼。因为每天回家我看到的都是妈妈,她忙着做饭、织毛衣、纳鞋底,还要辅导我功课,听我说话,搂着我睡觉,她的气息紧紧包围着我,无处不在,这让我感到温馨、笃定和安逸。爸爸在哪儿呢?他好像在,又好像不在,即使他在家我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和妈妈说工作上的事,要是有邻居来串门就和邻居高谈阔论,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有妈妈就足够了。
可是现在妈妈没有了,家里的一切都冷了,冷锅冷灶,冷冷的空气。吃饭时我和爸爸面对面,爸爸一句话都没有,我不想这样,这让我更加难过。我终于意识到我没有了妈妈,但还有爸爸,我开始尝试着对爸爸讲学校的事情,装作兴致勃勃的样子,以为这样能激起爸爸的兴趣。可是爸爸没有回应,也没有表情,于是我更加努力地添油加醋,希望爸爸能参与到这段对话中来。
可是爸爸“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很不开心地说:“这鱼鳞怎么没刮干净?”
我吓了一跳,立即噤声了。鱼鳞是没刮干净,我从嘴里剔出来,吐在桌上,吃完饭我自己回到房里做作业去了。
爸爸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他变成一个工作狂和酒鬼,像头野牛一样不受控制地放纵自己。他不是上班就是出差,常常喝得醉醺醺的,带回满身酒气。有时他出差回来,会买牛皮糖之类的零食放我桌上,有时会买一件很贵的皮衣服给我,那是他难得有兴致的时候。他以为我会开心,但我坐在桌前看书,头都没抬一下,像当初他不回应我一样对待他。我不喜欢他买给我的东西,他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考到县中。我努力学习的唯一动力就是离开这个家,在那个新的世界里,没有人知道我来自哪里。
奶奶从老家赶来了,她不放心爸爸和我,但她不再是那个精明利落的奶奶了,她唠唠叨叨丢三落四,衣着也越来越邋遢。爸爸总和她吵架,甚至砸东西。
我梦到妈妈,她在荒凉的海边和一些陌生人生活,他们一起打鱼,坐在礁石下吃饭,我就站在一旁,妈妈却像看不见我似的。我哭醒过来,突然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在这样黑暗的夜里,在同一时刻的另一個地方,与我一母同胞的哑姐,她孤身一人躺在聋哑学校宿舍的床上,她在想什么?她又在期待什么?她的梦里是不是也有妈妈?她梦里的妈妈也许是模糊不清的,因为她在妈妈身边的时间比我要少多了。
我用被子捂住脑袋哭得喘不过气来,为自己,也为哑姐。
原本寒暑假才回来的哑姐,自打我做了那个梦后突然在周末回家了,她一回来,即使天阴冷阴冷的,我都觉得好温暖。哑姐自作主张把自己切换成女主人的角色,麻利地扫地擦窗,洗被单换被套,捏着鼻子嫌弃我几天不换内衣,又拉着我的手比画着让我每天擦蛤蜊油,这样双手才平滑细嫩。我装作满不在乎地扭头走开,暗地里还是把她那些无师自通的生活常识一一记住。哑姐回来,爸爸才不会出门,奶奶脸上才有笑容,我躺在洗得香香的被窝里才觉得有家的感觉。大衣橱里有一件妈妈在世时织了一半的海蓝色嵌银丝的毛衣,哑姐翻出来,带到学校,下周再回来,毛衣已织好了,织成县城流行的宽松样式,我穿着它努力地维持着我在外人面前的体面和虚荣。
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哑姐也毕业了。我如愿以偿拿到县中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有两个人同时来到我家。一个是哑姐学校的老师、奶奶的远房侄女,她说全校这么多毕业生,省残疾人艺术团独独看中了哑姐,要她去学跳舞,学演戏;另一个是镇服装厂厂长、我妈生前的闺蜜,她答应过我妈,哑姐一毕业就去她厂里做缝纫工,能自己养活自己,这样我妈在九泉之下才能瞑目。
奶奶想也不想就回掉了远房侄女:“跳舞演戏能当饭吃?还要跑到省城去?不去不去!”
远房侄女说:“老太太你糊涂了吧?当初送小芹儿去聋哑学校,你是最积极的,你说小芹儿将来肯定有出息,现在她的机会来了,你倒不让她去了?”
“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聋哑人能折腾出个啥玩意儿来?我要她陪着我,姐俩已经没了妈,我不想家里再缺个人。”
“那好,凡事都讲究个民主,你我说了都不算,让小芹儿自己选择。”远房侄女不死心。
我的手紧紧地捏住了哑姐的手,似乎连手掌缝里都是深深的恳求。我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十分惊讶,我凭什么希望哑姐留下来?凭我去上县中家里只有爸爸和奶奶了吗?直到我确信哑姐不假思索站到服装厂厂长那一边完全是出于自愿而非我暗暗的恳求时,我的愧疚才消去一半。
我实现了自己的愿望,离开了这个家,我是要尽最大努力不再回去的。哑姐教我的我都会了,要勤换内衣,要用蛤蜊油擦手,天好的时候要晒被褥,我会用哑姐的眼光和她寄给我的一点零钱上街挑选喜欢的衣服……我成了宿舍里公认的最有教养的女孩,她们暗地里猜测我的家世,旁敲侧击,而我只是保持沉默。至于已经在服装厂上班的哑姐在家每天是如何独自面对酗酒的爸爸和糊涂的奶奶,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想营造出一个幻觉,首先是让自己,其次让所有的同学相信,我有一个父母健全、充满爱意的家庭。
三年后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意外经过残疾人艺术团的大门,很是失神了一阵。我想象从门里走出的高挽着发髻露出天鹅般修长脖子的女孩如果是哑姐的话,一定比那人更俊气。但很快就顾不上了,我一头扎进热火朝天的大学生活……
哑姐结婚的时候,奶奶已经去世了,是哑姐服侍她走的。姐夫也是聋哑人,和她在一个厂里。多年后我回家过年,春节联欢晚会正播到聋哑人舞蹈家邰丽华演《千手观音》,爸爸突然说:“要是你哑姐去跳舞,不比这个差。”爸爸如今早已从一个暴躁的酒鬼变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而此时正背对着电视在厨房忙碌的哑姐错过了这场精彩的《千手观音》。当然,她更听不到爸爸在说什么。
我一直记得妈妈和奶奶的话——要对哑姐好,我肯定会对哑姐好的,但这份好,终究还是来得太晚了。
责任编辑: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