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住在糯米街
2022-07-24王勇英
王勇英
浔江以激荡的气势游于一片高山重围之中,从三江这座小小的县城中间穿过时,却放慢脚步,江水也变得温柔,甚至还有点漫散,早晨盖着一江水雾长被,睡懒觉,迟迟不愿醒来。
清风从江面顺着江水一路吹下来,笼在江面上的晨雾被轻轻掀开一些,风吹过后,晨雾复又笼上。
糯米街就在浔江岸边,小米家就在糯米街的街头。
风从窗口的一道缝灌入小米的房间,吹动挂在木窗上的那块半旧的蓝靛布,布面泛着旧白的哑光。那蓝靛布经过多次浆洗,又经风吹日晒,已经褪色,布角微卷,还有几个大小不等的破洞。
“呀——吱——呀呀——嘎——”
小米家大木板门在唱歌。
早上,阿翁起来把草药铺大门打开,门板有点老,开门关门都会发出声音。
老门板的歌声叫醒了酣睡的小米。
小米伸个懒腰,翻身趴在被子上,枕頭散发出香香的姜片味。这是阿萨专门做的枕头,里面装有阿翁调好的枕头芯,炒干的小豆拌一些晒干的姜片。家里人的枕头,有些是牛甘果叶做芯,有些是用大麦粒做芯,有些是晒干的艾草做芯。冬天,阿翁还让家里人用暖袋睡觉,阿萨缝了几个麻布袋,分长条格,往里灌入和生姜片一起炒的豆子或大麦粒。往腰上捆一个,再往脚底板上各捆一个暖袋,在被窝里,能暖一个晚上。有姜袋,再寒冷的冬天也能睡个暖乎乎的好觉。
一年四季,阿萨晚上睡觉都习惯把暖暖的姜片枕头放在后背处,垫着睡觉。小米也垫一个。阿翁说,这样能祛寒,预防生病。
三江县,四周重重高山,靠近贵州和湖南,夏天很短,早晚凉爽。人们说三江的夏天凉快,因为浔江就是自然空调,带着清凉水汽的自然风把夏天吹得通通透透,惬意无比,轻轻摇一把扇子就能把夏夜的热气扇成早秋的风。
在风中舞动的蓝靛布,拦不住清凉的晨风,风拂过小米的脸,把她的睡气吹散。小米坐起来,伸手拉开一角蓝靛布,脑袋一钻,趴在窗口往江水看去。
哈,天色还早,江水还盖着晨雾睡觉呢。
从房间出来,小米走到阿爸阿妈的房间,推一道门缝看看,屋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他们还沉睡着呢。
阿翁拿着扫把扫一楼的厅屋、草药铺,扫屋外的地坪,然后再把草药铺的桌子椅子摆得整整齐齐,用抹布抹一遍。
早早地,阿翁就把草药铺中的炭火盆烧好,把两只吊锅各挂在铁架勾上,一锅煮着生姜罗汉果茶,一锅煮着三江土茶。一早上,草药铺就散发着茶香味。来这里看病的人或来闲聊的人,进屋都先坐下来,喝一碗茶。
晨光朦胧。
山高的缘故,早晨的太阳要花不少时间才能把晨光照到深山之中的三江城来。现在的糯米街仿佛是用黄腊描在一块刚从染缸里描出来的蓝靛布,腊纹还没有刮掉,街道木楼与行人的轮廓渲在布中,有些模糊。 糯米街的街道全是平铺的石头,夜露与晨雾滋润了一个晚上的石头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汽。在不长的街道右拐、左弯,还有转角。木楼排在街道左右,由于街道弯角多,木楼就有了高低疏密差落,石头路在瓦顶的遮盖之下时隐时现。
每栋木楼都有灯光,糯米街的人都是早起的侗族居民,一直以来保持着与鸟儿一起早起的习惯。
有些人家的大门打开了,暖暖的灯光流出来,铺在石头上,有些人家的大门还关着,门前的街面和里色融为一体;有些人家打开了亮着灯的窗,有些人屋里开了灯,还挂着窗帘。早晨的糯米街街面,像油画,那些灯光就像是在蓝靛色的画面中突然画出的几笔浓郁的色彩。
有些人也背着背篓出门,去早市或去梯田种地。有些人拿扫把出来扫地,扫把刮在地面上的声音“哗——哗——”一声长一声短,有规律地响起。
大家见面互相打声招呼,然后匆匆各自赶路。
小米跟着阿萨在糯米街上走着,天色又亮了一些。
她们还没走出糯米街,在糯米街那一头的早市上,赶早的菜农已经拉着菜,挑着菜来摆摊。
早市在谷子坡上,在两道山坎之间的一片平野上。几十年前,那里水草丰美,当地人在那里放牧牛羊。后来随着县城的扩建,谷子坡就成了一个城乡交集的自然市场。
城郊的村民把自己家种的蔬菜瓜果、五谷粗粮等挑来这里卖,有些人也把自己家养的鸡、鸭、鹅挑来这里卖,也有人把染布、草席、山货、草药等挑来这里卖。
赶早走山路来的人们,用额带把手电筒固定在额头上,走路方便。从远处看,就好像是很多星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一齐往谷子坡而来。
小米看到那一道道划过晨色的手电光,就很激动,她也想把手电筒固定在额头上走路,只是阿萨拿的手电筒有点大,而小米的额头又太小,戴不稳那么大一支手电筒。阿萨只是拿着手电筒,她还要给小米照路,还是手拿着方便。
糯米街上,背着背篓出门的人渐渐多起来。小米跟着阿萨还有其他人一起走出糯米街,走过长长的风雨桥,天色就豁然亮了。
“太阳走到那边山背后了。”阿萨在早上经常说这句话。
小米看见木楼背后的山,看不到山背后的太阳,她深信阿萨能听得到太阳走路的脚步声。
早上六点多,谷子坡的早市,醒了。
早市上人来人往,各个摊点挤在中间,周边有人进来,有人出去。看似人群拥护,实际上大家都自觉地排着队摆摊,留出足够宽的道让购物的人行走。
竹席子、竹篮子、竹托盖摆在地上,上面放着青菜、果子、干菜、山货等。早早挑货出门的侗族阿妈或阿萨们,把菜呀果呀收拾得很好,青菜是凌晨时分去地里采摘的,菜叶上还带着夜露。她们也把自己打扮一番,出门前把头发收拾好看,打理得光滑顺贴,在头顶上扎一个高高的发团或发柱,用彩带扎好,戴一朵彩色的花或一朵银花,就算青布衣衫半旧了,斜襟口的衣带和肚兜的绣片上也都是绣着好看的花团的,那些花团就像她们脸上灿烂的笑容。
阿萨先去看蔬菜,小米跟着阿萨走了一会儿就自己去逛啦。早市对于她来说太有吸引力,哪怕是一颗白菜、一根蒜苗、一棵辣椒,她都觉得好看。每个摊位她都要钻上前去看看。看看卖菜的人,看看卖菜人卖的菜,连买菜的人也看看,还要听听他们说话。
小米最喜欢看早市里这样的买卖场景,到不同的摊点有不同的买卖场景,尤其是买卖者之间的对话,特别有趣。像聊天一样互相讨价还价,结局还总是高高兴兴的。
有一个人挑了两大筐白菜心来卖,这个白菜心很好吃,和带皮的五花肉一起爆炒,加蒜片和干辣椒,再加点香油,就很好吃了。小米拿起两小颗白菜心,想到阿萨经常这样炒白菜,馋得差点流出口水。
旁边有青皮长辣椒卖,这辣椒整根用油炸一下,再跟熏肉片炒,油汪汪的,又香又辣,也很好吃。阿萨也很会做这个菜。
有人带来了几只羊,在最边上卖。小米把捡到的菜叶带去喂它们。
喂了羊,小米走到卖山货的摊位,有几位老人家挑着干木耳、野山菌、草药来卖。阿翁和阿萨就经常买他们的草药。小米刚走到那里,已经买到菜和一些果子的阿萨也走过来了。
阿萨要买一些生姜。
连着三个摊位在卖新鲜的生姜,七八个人围着挑。有四五个人是提着大篮子来买姜的。他们有些是开餐馆的,要很多姜。有些是开侗族油茶店的,也要不少姜。阿萨挑了十来斤新鲜生姜。
把要买的东西都买完了,该回家啦。
阿萨背篓里的东西有点多,小米帮着抱两把草药走。
从早市回来,糯米街已经彻底醒了。
街道两边的木楼相对着拉了些绳索,架了不少竹竿,人们的被子呀,还有织好的麻布或染好的蓝靛布搭在上面晒。街道上空,靛蓝布或粗麻布随风飘舞,布下面人来人往。从早市回来的人,背着背篓走在街上,走着走着一转眼就进了旁边的一栋木楼。
“拜了(回来了)。”有些人跟阿萨打招呼。
“是呀。拜了。”阿萨说。
“买到好多呀。”有人看看阿萨的背篓,“这生姜好。”
“打油茶。来喝呀。”阿萨说。
糯米街都是侗族人,一年四季都爱喝油茶。“来喝油茶呀”是糯米街人见面时常挂在嘴头上的话。
回到家,阿翁看到生姜也说好,用一部分来打油茶,大部分用来炒糖姜片。
早饭后,阿萨切好姜片,把白糖和姜片一起放进锅里,加一些水,慢火煮着。小米蹲在灶边,眼睛盯着锅里的姜片和白糖。白糖果融入水中,成了白糖水。阿萨慢慢翻着锅里的姜片,让白糖水充分地裹满姜片。煮着煮着,白糖水慢慢干了,而锅里的姜片也都变成了白糖色。
阿萨把姜片倒到竹盖上,用筷子拨开,晾着。
这就是白糖姜片,小米最喜欢吃了。阿萨经常炒姜糖片,装在罐子里,想吃了就尝一点。阿翁说,这是对老人孩子都有益处的零食,能预防感冒。
阿萨倒了一些在小篮子里,提着给小米吃。
刚出锅的姜糖片,好吃。
小米提着姜糖片到糯米街去找阿古他们玩,给他们也尝尝。
“小心。”
小米听到声音,抬头往上看。楼上有人挂布,是早上刚洗过的布,挂上去有水滴下来。
小米往边上一闪,抬头再看,看到对面那栋老木楼,门窗緊闭,走廊那里还有好几块巨大的蜘蛛网。有一块蜘蛛网特别大,网上还有一些字。
这栋老木楼没人住。没人住的楼房被蜘蛛占领了,成为它们捕食的领地。
那栋老木楼空荡荡的,小米有点害怕。
阿古说他不害怕。他说,没有人住的老楼只是睡着了,睡饱了,醒来,就好了。
那老木楼什么时候才会睡醒呢?小米想。
阿古说当然是有人住的时候啦。
呀,那就不知道它要睡多久了。
小米每次从糯米街走过,都要经过那栋空荡荡的老木楼,经过时心里都会想,它什么时候才会睡醒呢?
糯米街的木楼都是老楼,但是空荡荡的、没人住的、一直没睡醒的老木楼只有那一栋。
没有人住的木楼,尤其是老木楼,总是怪怪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没有人气。没人气的木楼,冷生生的,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总是让人有一种恐惧的感觉,仿佛楼里面关着幽冷的气息,那气息从木缝里、从灰黑色的瓦片缝里钻出来,慢慢地飘向周边,飘到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小米心里害怕那栋老木楼,却又总是忍不住去看它,想知道关于它的一些故事。
小米问阿古,老木楼为什么一直没有人住呢?阿古说他也不知道。
人们好像都不在意那栋老木楼,也不在意它有没有人住。
那栋老木楼好像被所有人忽略了,也被整条糯米街的木楼忽略了,自己默默地站在浔江边,站在糯米街中。
如果有人居住,它一定不会是这种孤独的样子;如果有人居住,它也会像别的老木楼那样有人气、有笑声、有温度。
老木楼的主人呢?他们把这栋老木楼遗弃了,还是遗忘了?
小米希望有人住到那栋老木楼去,有人陪伴老木楼,它就不再孤独了。
阿古拍拍老木楼的木板墙,发出来的声音清脆、坚实。“你想进去看看?”阿古问小米。
小米不敢。
“进去看看嘛。我把门拉开一道缝,让你钻进去。”阿古说着真的想去拉门。
小米可不敢进去,慌慌张张地跑了。阿古看她害怕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阿萨在门口站着,看到小米跑回来,问她怎么啦。
“阿萨,那栋楼是谁家的?”小米问阿萨。
阿萨顺着小米的目光,越过离他们家最近的木楼屋顶和木墙,准确地找到那栋老木楼。
“……”阿萨没有说话,好像在记忆里寻找那些遗忘了的信息。
小米猜想:“是不是空了很久很久?”
“嗯!”阿萨这一声好像是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去摘菜。”阿萨提着菜篮子就往坡下走去。
阿萨不想说那栋老木楼,她现在更在意的事是去摘菜。
“小茴香炒鸡蛋,香葱摊个饼。”阿萨边走边说。
小米也跟着阿萨去摘菜。
小米家在浔江边上。江岸有一个坡地,很多人家的木楼是沿着浔江建在江岸的坡地上的。前门在坡上,与地面平脚,屋后却立了好几条高高的水泥柱子或杉木,人们称之屋腿子。那些屋腿子稳稳当当地站在坡下,有些屋腿子还踩到江水中。住在江岸边的人家,常到江边洗东西,隔不多远就有一条用水泥铺好或石头垒成的台阶路,从岸上直通水中。
江岸边的荒地被分成大小不同的方块,种上各种时令蔬菜。有些人家的菜地用石头筑一道矮墙,是路也是菜地石栏。有些人家则从山上砍了竹枝回来,用心编好栅栏,把菜地围起来,栅栏边上也种了瓜苗,看上去是一道绿色的瓜果围墙。
小米家的菜地,也不完全是菜地,还是药地。菜是阿萨种的,草药是阿翁种的。阿翁是一个老医生,擅用中草药,年轻的时候经常到山上采药,有些比较难采到而又常用的草药,他就会在菜地里种一些,也会在家里门前屋后的盆盆罐罐里种一些。
菜地里,最靠近江的那块儿,有一片巨大的仙人掌。十多年前阿翁带了几片仙人掌回来,种在那里,不用打理。它们不怕干旱,太阳怎么晒它们都能好好生长,几片仙人掌长大了,连在一起,长得比阿翁还高许多,开了很多彩色的花,结出很多甜甜的果子,引来许多小鸟。小鸟喜欢这个地方,在仙人掌边上啄了几个大洞,叼了些草回来做窝。阿翁说,这些小鸟可精着呢,住在这带刺的仙人掌上,它们的天敌老鼠、蛇都上不来了,既安全又有果子吃,好着呢。
“你们好。”小米来到菜地,跟仙人掌上居住的小鸟打了声招呼。
现在天色还早,很多鸟儿还在外面觅食,只有几只小鸟在洞口叽叽喳喳地叫着,可能在互相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带晚饭回来。
小茴香也是阿翁种的,种了十来棵,也长得很高大。小茴香可以做菜也可以做药。很多人吃不惯小茴香,嫌那股味太冲,喜欢吃的人却又喜欢得很,还用来包饺子。
不过小茴香在阿翁这里大多做了药,小米也不知道它能治什么病,反正阿翁说它能治很多病。
阿萨割了一把最嫩的小茴香,够炒一碟的了。
小葱长得不錯,小米蹲在地上,帮阿萨拨了几把葱。
苦瓜又结了好多,阿萨摘了几个,阿翁爱吃切成薄片净炒的苦瓜,不能炒太熟,着锅过油放盐就收碟,那样的苦瓜色泽青青,带点生,仍有苦味的。
小米爱吃肉,特别是阿萨做的腊肉、熏肉,放在饭上面焖一焖或跟干笋片炒,哎呀,可好吃了。
阿萨摘完菜,从菜地边提了桶,到江边提水浇菜,顺便也把草药浇了一遍。
小米拿小勺子,也到江边打水,上来浇菜。她更想浇菜,可是,看看那些草药,又觉得它们也会很渴,也浇点水给它们喝,那可是阿翁种的草药哦,就像是阿翁的朋友,也要照顾的。
阿萨给草药浇水都会跟它们说说话,夸那些草药长得不错,比她种的菜还好。草药长得好就能给别人治病,阿翁是医生嘛,要是来找阿翁看病的病人全都好了的话,哎呀,这可真是太好了。阿萨说着说着,笑容就在脸上盛开,就像那些仙人掌花一样好看。
小米看看阿萨,又看看那片仙人掌,目光穿过仙人掌又看到那栋空荡荡的老木楼。
“那——”
小米突然吃惊地叫了一声。
朝向浔江的这面窗,有两扇木窗是打开的。以前,所有窗都是关着的。
阿萨看了一眼,又继续浇水,浇菜才是要紧的事。
“有人开窗了。”小米说。
“风吹开的吧。”阿萨轻轻地说了句。
是风吹开的吗?
风正从江上吹过来,吹得树木摇晃,风吹得菜苗也摇晃,吹得小米的裙子飘荡,头发乱飞。
风真大呢。
可能真的是风把窗吹开了。
小米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打开的窗,没见木窗板晃动,却也看不到任何人或窗帘布。
那个窗里面黑洞洞的,就算夕阳光照在那面木板墙上,那窗里面看上去也黑黑的。阳光没忘记照照它,只是好像照到那里的阳光突然被木窗咬了一口,吞掉了。
小米越看越觉得那个吃掉阳光的窗口好像一张大大的嘴,也像乌黑的大眼眶。小米不敢看了,转过身来,坐在仙人掌旁边的一片苍耳子下。
小米觉得那栋老木楼就跟妖怪一样。阿萨喊她回家,她就低着头跟阿萨走,不敢往那老楼看。
走上小坡,就看到小米家的大门了。小米家大门的门头上挂着一块木板,上面刻了“阿姑坡草药铺”这几个字。
那是阿翁自己写在木板上再用刻刀雕刻出来的。小米还小的时候,站在木板下问家里的每一个大人:“上面的字怎么念?”家里每个人都教她读:“阿姑坡草药铺。”小米三岁就把木板上的字全都学会了。
刻有“阿姑坡草药铺”这几个字的老木板,小米远远看见,心里就暖暖的,好像阿翁的目光、阿萨的笑脸,还有阿妈、阿爸、姑姑的声音都印在那上面一样。
反正回到家,小米心里就没有那么慌了。
阿姑坡是一个寨子的名字。很久以前,小米家这一片是几个侗寨相连着的,阿姑坡只是其中的一个寨子。那时候的三江县城可是在半街那边,后来县城慢慢扩大,阿姑坡和周边几个寨子就被县城抱进怀里,也成了县城的一部分。
以前这里只是一个小镇,糯米镇。糯米镇当时还很小很小,只有一条不到五百米的街,也就是糯米街。糯米街虽然小,但每逢街日,热闹得很,江那边还有山那头的人都来赶糯米街的街日。人们将各种好吃的摆出来,各种好看的衣服、绣品也都摆出来,各种山货也从山里挑出来。街道从早晨一直热闹到夕阳逼近山脚时。
在糯米街街尾,有一条风雨桥,横跨浔江。糯米街街头,也就是小米家的草药铺旁边,有一座大鼓楼,在风雨桥的那一边,还有一座小鼓楼,人们经常聚在鼓楼聊天。一直到现在,鼓楼都是糯米街人气最旺的地方。
现在,这里已经是县城城区了,小镇还是原来的小镇,糯米镇仍然保留着赶街的习惯,每逢街日,人们都在糯米街来走走,在鼓楼坐坐,弹琴吹芦笙唱侗歌。
很多人也是趁着街日到小米家的草药铺来,找她阿翁瞧瞧病。阿翁给病人瞧病都是很认真、仔细的。在方桌上把脉,看五官,看眼睛,看舌头,听声音……看一个病人要花一定的时间,然后才能对症下药。有些人是按摩穴位或推拿不舒服的部位,有些人是刮痧,有些人要药线点灸,有些人要煮草药泡脚或外洗,有些人要开一些草药回家煎服。
草药铺里里外外坐满了人,阿萨早早准备了些油茶,也煮了一大锅三江茶,大家喝茶,聊天,慢慢等着。有些人看完病了,药也取了,还不走,坐着长聊。
门口外面的空地上,有木架,上面晒有一些草药、生姜片。小米在蓖麻树下坐着,旁边种有夏枯草、半夏、白头翁等草药。
树上有两只喜鹊,看它们在树上叫,也消磨了小米不少时间。喜鹊飞走后,小米站起来,想看看它们飞到哪里去了,无意中看到那栋老木楼,朝向她家这边的窗口又打开了。
“呀!”
小米跑去找阿古,想让他亲眼看看开着的窗口。
小米找阿古,阿古也找她。
“阿古,有一扇窗口开了——”小米告诉阿古。
“小米,那些窗口全开了——”阿古告诉小米。
怎么回事?
两人互相看看。
他们走到糯米街,在那栋老木楼前,抬头往上看,二楼廊里面那排窗口,还有门都是打开的。但是,楼里还是空无一人,一点声音也没有。
大门关着,阿古推了推,推不动,是锁着的。
小米和阿古站在街上,整条糯米街上来来去去的人中,可能只有他俩关心那栋老木楼。
阿古突然说:“那楼里肯定有古怪。要不,那窗怎么会自己开呢?还有,为什么只有我俩看见呢?”
阿古的意思是,别再去看那栋楼了,越看越古怪不是好事。
小米又觉得有些害怕了。阿古说的古怪,她懂,就是那里有狐狸精呀、山妖呀或鬼怪出没。
阿古肯定不想再去看那栋老木楼了。阿古说不看就不看,他很容易被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那天下午他就跟着阿妈去外婆家了。
小米发现,接下来的那几天,老木楼的窗口都开着。后来,大门也开了。糯米街口停有一辆车,有好几个人从车上搬家具下来,抬进那栋老木楼,好几个人进进出出忙了一个上午。糯米街的人这才注意到,这栋放空了好久的老木楼有人来住了。
那栋老木楼的窗口挂了窗帘布,是白色的棉麻布,和糯米街所有人家的窗帘布都不一样,大家都挂自己家做的扎染布或腊染布,门帘也是。还有,那家人的走廊也挂了草帘,拉下一半遮着,走廊有人晒衣服、被子,也看得不太清楚。糯米街可是没有谁在长长的走廊挂草帘的,所有人都在二楼的走廊晒东西。糯米街很多人在县外的那片山上有土地,种糯米和茶。每到收割的季节,糯米街每家的走廊上都挂满了谷把。走廊上除了挂着谷把,也晒着玉米、辣椒、笋干,还有染布。
这家人不太一样,尽管他们也把被子搭在走廊木板栏上晒,大家还是觉得这家人就是不一样。
现在,糯米街不只是小米对那栋老木楼好奇啦。
阿古走亲戚回来,看到这栋楼里已经有人搬来了,吃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他说:“我才离开几天,我们糯米街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听他的语气,好像糯米街不能没有他。
虽然有人搬到老楼来住了,然而,老楼还像往时那样静悄悄的。
有时候小米感觉有人在窗口,抬头看去时,又空空的。可是,她就是感觉到有人。她在家门前跟阿萨晒姜片的时候,有人在那窗口。她跟阿萨去菜地摘菜,站在仙人掌前跟小鸟说话时,那窗口也有人。小米感觉有人在悄悄着看她。
小米的感觉是真的,有一个比她稍大一点的男孩子在悄悄看她。其实他也不是只看小米,他看窗外的一切,包括远处的山,近处的江,天上的白云、飞鸟,地上的青草、行人。
他不想被别人看到,准确来说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每次小米朝窗口看过来,他立刻闪到窗帘后面。
但是,有一天,小米看到他了。
那时他趴在窗口看小米家菜地的仙人掌,看住在仙人掌上的鸟儿。他从来没见过把家安在仙人掌上的小鸟,第一次见到一群鸟聚居在仙人掌上,他觉得那就是一個小鸟的寨子,也是小鸟的森林。
他看得太入迷了,没发现小米从坡上的小路走下去,钻过一片野菊花地,也来到仙人掌树下。小米找到一些车前草的种子,她听阿翁说过车前草也是草药,可以治病。小米把车前草的种子撒在她家的菜地边,她想种点车前草给阿翁。
小米无意中转身、抬头,就看到趴在窗口上的他。他剃了光头,穿着白色的睡衣,正默默地看着外面。小米顺着他的目光,发觉他看的是仙人掌。
“这是我阿翁种的仙人掌。”小米发现有人那么喜欢看她家的仙人掌,很开心,忍不住大声告诉他。
窗口上的那个男孩发现自己被小米看到了,急忙躲了起来。过了一会,又探头出来看她。
这回他不再躲了。
只是安静地看着小米,不说话。
小米说了很多话,他却一句话不说。
后来,小米每天都看到那个男孩,他一会在这个窗口,一会在那个窗口,他看到别人会躲,却不躲小米。
小米每次见他,都冲他挥挥手,跟他说话,他依然一言不发。
他可能是个哑巴,胆子很小的哑巴。
阿古告诉小米,住在那栋楼的人古古怪怪的,很少出门,也不跟别人来往。那个孩子的阿爸有时候晚上出门,去超市购物,戴着鸭舌帽,低头走得很快,不跟任何人对眼神,就是不想跟任何一个邻居打照面。
早上也有人见过那个孩子的阿妈,她起得很早很早,到糯米街那头,接近郊区的自然集市,买些蔬菜。她也戴着帽子。
小米再经过那栋老木楼下时,犹豫着抬不抬头看窗口。那个男孩还在窗口,他看到小米时笑了,只是,小米那天没有抬头。
秋天还没走远,一场雪便把糯米街带入冬天。
糯米街雪白一片,小米、阿古这些孩子都跑到雪地里玩。
小米往老楼看了好几次,都没见到那个男孩。
“他不想玩雪吗?”小米想。
雪不是很大,中午过后,太阳出来,雪也渐渐化掉。糯米街每家每户都拿扫把打扫残雪。那栋老木楼的大门也开了半扇,那个男孩的阿爸把他家门前的那一大片雪扫到沟渠边,雪化成水会从那里排到江岸边的野地里,也有人把积雪挑到更远的荒野地去倒。
小米跟阿爸去风雨桥那边的荒地倒雪,阿爸用推车推着雪慢慢走,小米扶着推车走。在小米这些孩子看来,每年冬天大雪之后,倒雪也是一项热闹的大事。很多人用推车推雪去倒,小孩子跟着去,路上全是来来往往的倒雪的人,小米觉得就像串门走亲戚一般。这种气氛,好像有过年的味道,反正,热热闹闹的年呀是渐渐近了。
这个夜晚很冷,小米跟家里人在草药铺的大堂烤火,到晚上九点多,阿萨说这么冷的夜,应该不会有人来看病了,大家就都去睡觉。
小米刚躺下,就听到有人拍门。
阿爸听到有人拍门,先下楼去开门。
“阿爸,有人来看病。”阿妈在楼梯口说话。
“来了——”阿翁披着衣服去开门。
阿萨也跟着出去。阿萨刚出去,小米也麻溜地跑下去了。
那个抱着孩子来的男人叫刘本,陪着来的女人叫吴凤,是新搬来老楼住的夫妇。
“我儿子发烧了。”刘本抱着孩子说,看上去有些慌张。
阿翁叫他先坐下来,拉开毛毯,看看孩子。
“难道是他发烧了?”小米挤上去,看到毛毯里包着的那个小孩,正是在老楼窗边的那个男孩,他的脸烧得红彤彤的。
“阿步。”刘本小声唤了一下孩子的名字。
原来他叫阿步,小米记住他的名字了。
“傍晚发现他发烧了,我们急呀。可是,这快到春节了,我只买到了大后天去北京的机票。”刘本急得声音都走调了。
“发烧不用去北京看,阿翁给你看看。”阿翁双手先搓一下,不那么冰了才摸摸孩子的头,捏捏孩的手,看看孩子的眼睛、嘴巴和唇色,然后给他把脉。
“烧得厉害,先让他退烧吧。”阿翁说。
草药铺旁边有一间房,阿翁白天有空的时候会在这里休息一下,屋里也放了一些姜和草药。阿翁让刘本把阿步抱到房间,放在床上。阿爸把一个小火盆抬进来,让房间里暖和起来。
阿翁叫刘本脱了阿步的上衣,趴着,手上抹一些姜膏,在阿步的背部擦暖,然后再按肩膀、脊椎、后颈,再擦整个背。擦完背让刘本帮阿步穿上衣服,盖上被子。然后阿翁再用姜膏帮阿步擦手臂、手掌心,擦完用被子捂着,然后用姜膏擦脚心,一直擦到阿步的脚底暖和了,才给他盖好被子。
阿妈去煮了一锅姜水。
“好了吗?”阿萨问阿妈。
“可以了。”阿妈说。
阿萨端来一大碗热乎乎的姜片水,让阿步喝下。
阿翁给他盖好被子,关灯,让他睡一觉,快的话四五十分钟就会出汗。如果出汗,就好办了,出汗就会退烧。
吴凤躺下来陪阿步睡觉。刘本跟阿翁他们到药铺去,在炭火边坐着,耐心等待。
看得出来,刘本的内心并不踏实,他或许不太相信仅凭那点姜就能退烧。只是,现在也只能抓住这点希望了。他在默默地祈祷奇迹出现。
在等待的时候,阿翁磨姜粉,阿萨切姜片。阿爸把火盆里的火醒过来,阿妈把那锅姜水端过来温着。
刘本把阿步的病情说给阿翁听:三年前,六岁半的阿步也是反复发烧,一开始被当成别的病来治,耽误了一些时间。后来才查出是白血病,去北京治了两年多。孩子出院回来,他们最担心的就是孩子发烧,发烧如果不能很快退烧,就有可能会引起复发。一旦复发,就很危险。孩子出院将近两年,体质不是很好,他们小心呵护着,不敢让他出来玩,怕他被风吹着,被雨淋着,就是怕他感冒发烧。医生叮嘱,孩子如果高烧不退,最好送回医院,以防万一。有好几次,孩子食欲不好,情绪也不太好,老躺着睡觉,他们的心虽然是悬着,但孩子没有发烧。今天不知怎么的,孩子突然就烧起来了。刘本说着,双手捂着脸,用力揉,从额头揉到下巴。他是用这种方式来使自己不在众人面前哭出来。
刘本的声音嘶啞,越说越小声,越说越低沉,当他抬头,松开手掌,大家看见眼眶通红的他,他把很多眼泪咽进肚子里了。阿萨泪浅,头巾变成了擦泪巾。
小米问阿翁:“阿翁,你能让阿步退烧的吧。”
阿翁小声说:“再等一下看看,他要是出汗就一定退烧。如果还不出汗,再按摩一次,喝姜水,寒气逼出来,身子暖了,会出汗的。”
“杨医生,我求求你,让阿步退烧……其实,大后天深夜的航班机票,我根本就买不到。我是怕老婆崩溃,怕她看不到希望会急疯,我只好先骗她。春节前后,高铁票、机票都难买。你救救我的孩子,他太苦了。化疗承受了很大的痛苦,他怕我们哭,跟我们说他不痛……怎么能不痛?有好几次,他担心自己不能活着出仓,安慰我们,下次再生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孩子,还叫阿步,就像是他还回来陪我们一样。”刘本抓着阿翁的手,一个大男人竟然无助地呜咽开了。
小米悄悄走到门口边,往屋里看。阿步盖着棉被,偎在他妈妈的臂弯下昏睡。他妈妈太累了,也睡着了,但她的眼角还挂着泪水,可能是哭着哭着睡着了。
阿步只露出一张小脸,脸烧得红红的,嘴唇有些干裂,他可能有些难受,嘴巴微张着,帮助鼻孔呼吸更顺畅一点。
小米见过很多孩子到家里来治病,有些是被烫伤的,有些是不小心摔跤的,有些是感冒流着鼻涕的,有些是哭着喊着不肯伸手给阿翁把脉的,还有些是躺在他们阿妈的怀里睡觉的。不知为什么,这次阿步来看病,她的心会揪起来。阿步的病和那些孩子生的都不一样,阿步是白血病,是被死神抱在怀里随时要带走的人。
阿步如果哭哭闹闹可能还让人放心一点,他这么安安静静地在高烧中昏睡,是让人很不放心,仿佛要在沉睡中被白鸟带走魂魄一样。小米觉得不能让白鸟找到沉睡中的阿步。
在糯米街有这样的传说,老人、孩子生病,身体虚弱时,魂魄会趁其沉睡时离开身体出走,白鸟就是在这个时候飞过来引走魂魄的。为了引开白鸟的注意力,干扰它的视线,人们会在家门口或病人住房的门窗挂些红色彩带的结或贴个红纸,白鸟一看,这家喜气洋洋的,就会离开了。
小米转身跑到屋外去,小雪还在下着,借着灯光看到地坪旁边的植物,有一株浆果长藤攀在墙头和杨梅树上,一串串的。小米从门头挂钩上摘下一顶斗笠戴上,走进雨中。成熟的浆果呈现出透亮的黑色,小米摘了一捧浆果。
小米回来,刚进屋,阿萨走上来,看到她摘回的浆果就明白她想做什么。阿萨去拿了两只鸡蛋,放在锅里煮。鸡蛋煮熟,阿萨和小米一起把浆果的浆汁挤出来,染了两只红鸡蛋。
阿萨找来彩色的纱线,和小米一起编织彩色的结,把红色的鸡蛋装好。
阿萨打好最后一个线结,把彩色线网里装着的红鸡蛋递给小米,用温柔的眼神鼓励她:“去吧。”
小米把两个装着红鸡蛋的彩色网袋挂在床的两头,小声说:“白鸟看不见阿步,白鸟快飞走。”
阿萨拿来红纸,剪了两个喜字,拿到门口去贴。阿萨贴一张,小米贴一张。
“好了。”阿萨贴完剪纸,小声说。
“好了。”小米也小声说,想想又再补上阿步的名字,“阿步好了。”
有红色的剪纸,有吉祥的红鸡蛋,小米心情好多了,仿佛看到了希望。
“你会退烧的。”小米小声跟阿步说,“我小时候发烧,我阿翁给擦姜膏,就退烧了。”
阿步还在昏睡着。
吴凤听到小米的说话声,睁开眼睛,看到小米,还看到挂在床头的红鸡蛋,心头一暖,对小米小声说:“谢谢你,小米。”
“我阿翁会让阿步退烧的。我小时候发烧,都是阿翁治好的。”小米很会安慰大人。
“小米,让阿步好好睡觉。”阿爸过来叫小米。
“我发烧阿翁能一下子就把我的烧赶跑,你也能赶跑阿步的烧的,是吧?阿翁。”小米希望阿翁能肯定地回答她。
刘本的心是悬着的,擦点姜膏、喝姜片水就能退烧了吗?他的内心深处是在不停地追问的。只是,眼下只能信任阿翁,别无他法。
这时,吴凤从屋里走出来,泪流满面,嘴巴微张着,手指往门口指着,好像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看她那个神情,所有人都心头一震。
刘本转头看到吴凤,赶紧去扶住她,看一眼她的表情,脸色也突然大变,一阵灰暗,眼睛里原来还有的一点光哑了下去,好像随时都会被泪水淹灭。“阿步——”刘本小声唤了一声孩子的名字,快步走进屋去。大家跟着进去。
“出汗了——”吴凤小声说。她的声音很小,每吐一个字,眼眶里就滚出一串眼泪。
“出汗了——”刘本伸手去摸摸被窝里的阿步,从他的后背摸出一手汗。他看着手掌上湿答答的汗水,哭着,笑着。
吴凤也哭着,笑着,使劲点头。
阿翁摸摸阿步的额头,阿步现在还昏睡着,他的脸色比刚才好多了。
“再喝一碗姜片水。”阿翁说。
阿萨又去倒了一碗姜片水来。
“儿子,再喝一碗水呀。喝了出汗,烧就退了。”吴鳳小声跟阿步说。
昏睡中的阿步很难受,但他还是很懂事地点点头。
刘本把阿步扶起来,吴凤端水喂阿步喝下。阿翁让他继续躺下盖被子睡觉。
“要不时地帮他擦汗。”阿翁说。
阿萨找了好几块汗巾来,备着给吴凤帮阿步擦汗。
大约又半个小时过去了。
阿翁去摸摸阿步的额头:“退烧了。”
吴凤、刘本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夫妻俩对阿翁千恩万谢。阿翁说,可能三四个小时后还会再烧起来,要小心观察。叫他们趁这个时间先睡一觉,他们的眼睛里都布满了血丝。
夜深了,大家都各自休息。
阿翁在火盆边的睡椅上躺下来,盖块毯子眯一下养养精神。
吴凤睡不踏实,每隔半个小时就会自动醒来,摸摸阿步的额头。
快天亮的时候,阿步又烧起来了。这回烧得比之前还厉害,一下子就冲到39度。
“医生——”吴凤又慌了,走出门时还摔了一跤。
“莫慌。”阿翁安慰吴凤。
先给阿步喂一碗温开水。还是再用姜膏按摩,背部、太阳穴、手、脚。喝两碗姜片水。
这次四十分钟之后开始冒汗,很快就退烧了。
退烧之后,阿步醒来喊肚子饿,要吃东西。
“阿步,喝碗姜丝粥好吗?”阿翁跟阿步说。
“好。”阿步点点头。
阿萨已经煮好了粥,阿翁切一点细细的姜丝,加点盐放进粥里,给吴凤端去喂阿步。
阿步喝吃完这一碗粥,问阿翁:“医生爷爷,我还想吃一碗,还有吗?”
“有。”阿翁开心地说。
阿步的胃口这么好,大家都很高兴。
小米听到楼下说话的声音,也起床,走下来。看到阿步吃粥了,也很高兴,挤到前面来看。阿步烧了这么久,虚弱,手还没有力气端粥,要妈妈喂他吃。
阿步吃完这碗粥,小米问他,“饱了吗?还要吃吗?”
阿步摸摸肚子,不太好意思地说:“肚子太饱了。”
吃饱了的阿步慢慢恢复了精神。
阿翁再给他复诊,找出他这次发烧的病因,是受风寒,把寒气逼出来,就好了。不过,可能还会再烧,先观察看看。天亮后,阿步又再烧起来,不过阿翁给他按摩,喝了姜水之后,很快烧又退下来了。
阿步可以回家了。
刘本和吴凤觉得没结算就诊费不好意思回家,拿出手机扫药柜上的二维码,问阿翁费用是多少,好付费。阿翁轻轻笑笑说,只是用了一点姜膏按摩而已,一共六十。
刘本、吴凤夫妇听到阿翁说六十块钱都愣了,没想到这么少,不太相信。
刘本问阿翁要不要开什么药回家喝,阿翁说不用,等他做好了姜丸,拿一瓶给他带回家备着,每天吃三到五粒就好。不过阿翁建议他们使用姜丝片枕头,家里时常放些干姜,让阿步生活的环境里有姜的气味,往后每天喝点姜糖水,洗澡水里也放几片姜也能预防的。
阿翁还跟他们说,不能把阿步一直关在家里与外界隔离,每天适当的出来活动玩耍反而有助他的健康。小孩子需要玩伴,出来有人一起玩,开心,好心情就是人体自身终身携带的良药,可以治病。
两天后,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气温稍稍暖和一些,小米带阿步去玩。
糯米街两边,木楼之间搭起来的晒衣线,晒满了衣服、长布,阳光剪出它们的影子,风一吹,影子也在地面上一晃一晃地跳跃着,像糯米街的孩子一样撒欢。
小米和阿步从糯米街这头走到糯米街那头,踩着晃眼的阳光,还有在地面上跳跃的影子。阿步看什么都喜欢,看什么都新鲜。
“小米——”
孩子们看到小米和阿步在一起,都吃惊得很。
“这是阿步,以后和我们一起玩。”小米见到谁都这样说。
小米这是宣布,阿步是她的朋友。
阿古正在跟几个小孩子玩汉字游戏。一人拿一把纸牌,每张纸牌上有不同的偏旁部首,两批人,一批人先出一张,另一批人接着出一张,跟先出的纸牌拼成一个字。已经上二年级的阿古,找了几个一年级和幼儿园大班的小屁孩玩,总是赢,信心满满的。
“你上学了吗?”阿古问阿步。
“上过幼儿园。”阿步说。
“来玩吗?”阿古邀请阿步。
阿步想玩。小米也陪他一起玩。
有很多字阿步还不会,小米会很多字,反应又敏捷,出牌又快速。出牌手刚拿出一张偏傍纸牌,小米就从手中找到可以拼成字的纸牌,而别人还在慢慢地想怎样拼才能拼出一个字来呢。阿古还要用手指在地上写一写偏旁部首,看看拼出来的字对不对。
有小米护航,队友阿步不停地收纸牌,一局玩下来,有四分之三的纸牌都让小米和阿步得了。
输了的那一队呢,要恭敬地叫赢的那一队三声老师。
阿古领着他的队友,站在小米和阿步面前,恭敬地喊了三声:“小米老师,阿步老师——”
阿步开心得很,跟小米去风雨桥。
风雨桥横跨在浔江之上,这是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桥,整座桥不用一枚铁钉,却能通车,桥的两边都有长长的走廊,桥上每隔不远就有一个塔。
这么久以来,阿步天天在家里的窗口看风雨桥,今天终于有机会在这桥上走一走。每走一步,桥面上的木板都有舒服的响声。阿步走到桥中间,坐在桥的长廊上,看桥下面的江水,看江岸两边的小城楼房。糯米街是清一色的侗族民居,一片瓦顶木楼。糯米街之外的房子,一些是低矮的水泥楼房或砖房,更多的是新起的高楼,楼房之外是连绵不尽的高山。山道一条又一条密织着,重叠着,不知是谁把糯米街上晒的那一块块蓝靛布全搭到天空去了。
小米和阿步看着像蓝靛布一样的山,有说不完的话。比如阿步是穿过哪几块布才来到三江城的呢?连阿步也搞不清楚,他只记得是坐着高铁来的,钻过很多很多山洞。
小米还没离开过三江城,不知道那些藍靛布外面是什么样的地方。不过,她知道在那些蓝靛布下有很多寨子。
说到蓝靛布,小米带阿步去看真正的蓝靛布,像蓝靛布的天空毕竟是太远了,摸不着。
“走,去阿蓝坡寨。”小米跟阿步说。
阿蓝坡寨在风雨桥的那一头,那边是郊区,公路对面有一排山,山嘴前还有一栋木楼,开着一家店,卖一些农用产品,还有一些三江侗寨的茶呀、油茶呀等特产,来往的车辆会停在这里买一些东西。在这栋楼旁边有一条小路,扭一个弯进去,就是一个寨子,也就是阿蓝坡寨。阿蓝坡寨有七八户人家,家家都有造蓝染布的木缸,寨前寨后都晒着布。有些是黑色的布,有些是褐色的布,还有一些是经过锤打的亮布,也有一些蓝靛布。
阿步跟着小米走过长长的风雨桥,小心地走过公路,从对面那家店前绕过,走进小路。刚刚走进小路,世界好像一下安静下来,只听到流水和鸟鸣声。
阿步有些害怕:“我们到别人的村子里去吗?”
“我常来。我家也种麻,阿萨托这里的人帮织布、染布,再拿做好的布做衣裳。这里的山上有蓝靛草,他们有地方造蓝、染布、洗布,糯米街没有地方造蓝、染布、洗布。糯米街的人都是请这里的人做好了布才拿回去的。”小米问阿步,“你看到糯米街上晒的那些布了吗?”
阿步点点头,他看到街上晒的布了。
“那些布就是在这里做好的。”小米说。
说着话就过了一座小木桥,桥下面是一条小河,有人在洗东西。过了桥,就看到很多晾架,上面晾晒着布。
穿过晾架,进了寨子,小米带阿步去她熟悉的蓝萨家看染缸。蓝萨家门前有四只大染缸,缸里都造着蓝。小米和阿步走到一只大大的染缸前,看里头浸着蓝靓草,蓝靛草正在发酵,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特别的酵味。缸里的水蓝蓝的,倒映在缸里的天空,还有小米和阿步也是蓝蓝的。
“这就是染布的蓝。”小米跟阿步说。
阿步在看到这缸蓝靛水的那一瞬间就呆了,表情僵硬起来,眼神变得恐惧,小米跟他说的话他也听不清楚,飘得远远的。
“阿步,你怎么了?”小米发现阿步有些奇怪,他的额头上有汗珠冒出来。
“你热?”小米摸摸他的额头,他的汗是凉的。
“出冷汗。”小米问他,“你害怕?”
阿步点点头。
“别怕,你掉不进去的。”小米握住他的手,“我拉着你。”
阿步的手是凉凉的,手心有汗。
“走吧。”小米带阿步走开。
他们出了村,过了桥,阿步才慢慢不再那么害怕,手不那么凉了,但他的眼睛却红红的,有眼泪。
小米也不明白,阿步为什么会被一缸蓝靛水给吓哭了。
“有那么可怕吗?你害怕自己掉进去被染成一块布吗?”小米问他。
阿步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还哭?”小米问他。
阿步沉默着,不太想回答小米的问题,但他想了想,还是说了:“那像药水……”
“药水?”小米没见过像蓝靛水一样的药水。
“我在医院,输入一种蓝色的药水。这种药水能治我们的病,能救我们。可是,有时候也救不了。我隔壁病房有一位姐姐,我们有时候会在病房外面的台阶上坐一坐,说话。她的口袋里还带有一支笔,是她在学校上学时用来写字的。她说她很想再回到学校上学。我也很想回家,在我家小区大门对面的那家幼儿园和我的小伙伴们一起上学。我们约好了,病好了以后,我们都回到了家,我们要互相写信,我们还留了地址呢。有一天她告诉我,她明天就要输一种蓝色的药水了。她有些高兴却又有些害怕,她说,她听别的病友说过,那种药水能救他们,但是输进身体里后,会很难受。有些病人输入那种药水之后,会昏睡,然后就醒不来了。那个姐姐担心她会醒不来。”阿步回忆着说。
“后来,那个姐姐怎么了?”小米问他,“我希望她能醒来。你们现在就可以写信了。”
阿步沉默了一下,小声说:“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也没见她爸爸妈妈了。我问我妈妈,妈妈说,她转到别的病区去了,可能已经好了。可是,我听另一个小哥哥说,那个姐姐没有醒来,我们写不了信了……”
小米也为那个小姐姐难过。
阿步说:“有一天,到我输入那种药水。以前我跟爸爸妈妈去北海,看到大海,我喜欢大海的蓝色,还有蓝蓝的天空。可是,认识那种蓝色的药水后,我开始害怕蓝色。不仅我害怕,大人也害怕。小孩子输药水的时候都会害怕,大人就鼓励他们的孩子,安慰他们不要害怕,要勇敢,说输了药水病就好了。可是,我见过那些大人背着小孩悄悄哭,他们叫那种药色的药水是死亡之蓝,也叫死神的蓝色眼睛。我爸爸妈妈跟我说,无论梦到什么都不要害怕,如果梦到一片蓝色的海,就像平时游泳那样,不要慌乱,不要挣扎,让自己浮起来,漂在水面上,只要不沉下去,就不会被淹,就不会溺水。如果梦到自己飞在蓝色的天空中,要记住,往下面看,找爸爸妈妈,找熟悉的地方,就会落回来。我后来,梦到了我被淹在蓝色的水里,很难受很难受,我很害怕醒不过来,我记住爸爸妈妈的话,我努力让自己浮在水面上。我在蓝色的水上漂了很久,好累呀,我快要沉下去了,可是沉到一半,我就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我又浮出水面……后来我又沉下去,然后又浮出来……过了很久很久,我听到妈妈喊我的名字,我看到妈妈在蓝色的水中游过来,妈妈抓着我手,和我站起来,走在蓝色的水面上。我跟着妈妈一直走呀走,又看到来找我们的爸爸。我跟着爸爸妈妈一起走呀走,远远看到我家……然后我就醒来了。我醒来,睁开眼睛看到爸爸妈妈,我原来躺在病床上,爸爸妈妈正在床前喊我的名字,跟我说话。”
原来,阿步害怕蓝靛水是这个原因。
阿步说着说着,眼眶红红的。小米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给他擦眼泪。
“你真勇敢,阿步。”小米跟阿步说。
“可我还是害怕蓝色的水……”阿步觉得他还是不够勇敢。
“不怕。”小米跟他说,“那个蓝色的药水已经让你的病好了,说明就是淹不死你的,那是把你淹活了的药水,是吉祥的,不要害怕它,也不要害怕像它一样蓝色的水,蓝色的水都是让你病好的。”
阿步想想小米的话,觉得也对。
“那蓝色的药水是你的救命恩人……救命恩水……救命恩药……”小米一下子也不知该怎么说那种药水比较好,“反正是对你好处的。你要喜欢它,不要害怕它呀,蓝色是守护你的吉祥色。”
阿步本来是很害怕那种蓝色药水的,经小米这么一说之后,好像不再那么害怕了。
“不那么害怕了吧?”小米问阿步。
“好像,不那么害怕了。”阿步点点头,又老老实实说,“不过,我现在还不敢喜欢它哟。”
“不用急,以后再看到蓝色的水,你就不会再那么害怕了。”小米摸摸阿步的心口说,“我阿翁说,像你种害怕就是心病。以前我害怕黑,觉得黑色里藏着很多鬼,那个害怕也是心病。”
“刚才你鼓励我的那些话就是药。”阿步说。
“是的。说话就能治好心里的病的话……叫话药。”小米自己想了一个药名。
“话药也是草药吗?”阿步问小米。
“是。”小米说着,笑了。
阿步也笑了。
说到草药,阿步很喜欢小米的家的菜园,那里有很多草药。
阿步跟小米去菜园边的草药地。在小米的引领下,阿步认识了很多草药,比如铁线草、路边花、雷公根、车前草、酢浆草、香茅、鸡屢藤、马鞭草、骨碎补、苍耳、飞扬草、山豆根。阿步没想到,生长在野地里,貌不惊人的野草,竟然都是草药;就连长相凶狠,叶子面上有针的野颠茄也是药;名字听起来很可怕的鬼针草也是药小茴香是菜也是药。
阿步和小米喜欢这里的原因还有那一大片仙人掌森林,以及居住在仙人掌中的鸟儿。
他们俩坐在仙人掌旁边,看着鸟飞鸟落。
仙人掌的那群鸟儿是小米和阿步的童话王国。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