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的壮举

洪永争

1

可以肯定地说，骨瘦如柴的我后来能够在同伴面前扬眉吐气，完全是因为那一次被逼出来的个人的壮举。

小时候的我长得瘦瘦弱弱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在同龄人面前显得特别扎眼。我不仅个头小，胆也小，用“胆小如鼠”来形容也不为过。不用说夜晚，就是白天，我几乎都不敢一个人待在家;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总是紧靠着爷爷。后来，爸爸让我们三兄弟睡在一起，我才不至于经常做噩梦。爷爷和爸爸都说我“生人不生胆”。一天放学回来，我和大球、建设耍得兴起，不知不觉去了旧村。我们在荒废的旧村追跑，捉迷藏，玩得天昏地暗，快乐得居然没发现太阳下山。轮到我捉人时，我东奔西跑却找不到人，在被树林杂草侵占的村道和破旧的院落瞎转。天暗下来，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下荒芜的村落和阴暗密匝的竹丛，我开始有些惊慌了。

突然，“呜哇”的一声鸟叫响彻四周，吓得我汗都流出来。我撇下同伴，逃难一般往旧村外跑去。一路上全是疯长的竹树，把原先能同时通过两架手推车的村道裹挟成羊肠小道。竹树在晚风的拂动下呼呼作响，营造出一种吓人的氛围，这让我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掉。我边跑边回望，快到旧村那口枯井时，我忽然听到身后发出几声奇怪的声音，吓得我“啪嗒”摔倒在地上。我挣扎着爬起来，觉得那怪叫声有些耳熟，像大球和建设在搞恶作剧，但落单的我还是有些害怕。

这时天快黑了，我冲出旧村口，恰好遇到了一个耕田回来的老农，如获救星的我才有勇气跑回家。

2

几个月后，爷爷中了风，医好后，手和脚都瘸了。这样，我如同小马驹一样的幸福生活算是结束了，从今往后，放牛的任务落在了我和二弟肩上。

以前，我跟爷爷放过牛，爷爷有时把牛放在漠阳江大河洲的低洼草地上，有时把牛放在山岗上。我尤其喜欢在大河洲放牛，把牛牵到那里，人和牛都得到解放：广阔的草地任牛放开肚皮吃个痛快，它们除非发疯，一般不会游过河到对面去;人则无心无肺地聚在一起，大人打牌或侃大山，小孩则打打闹闹，那场面比待在家里做家务要快乐得多！可是到山岗放牛就没这么快活了，我至今后悔那次经历。在山坡上时，怕牛走远，不能放开牛绳让牛自己吃草。更糟糕的是，山上没几个人，没伴儿玩，我常常担心有什么怪兽会突然从那些茂密的丛林中跳出来，于是只能紧贴在爷爷身后，不时地催促爷爷回家。爷爷见我害怕，只好提早赶牛回去。

不过以前我是跟着去玩，现在要独当一面，相当于有块大石头压在肩上，感觉完全不同了。我理想的放牧场地是大河洲或者田野，不然就选漠阳江大堤围，反正从来没有考虑过山岗。去大河洲和漠阳江大河堤放牧都要经过一片茂密阴森的竹林，每次经过那里，我都头皮发麻，双脚酸软，心里阴影面积瞬间增大。好在有时候村里的小伙伴会结伴而行，一路说说笑笑的，让我暂时忘记了害怕。但更多的时候只有我和弟弟牵着一头大水牛和一头小水牛一前一后地走着。

那天刚从家里出来，我还是手脚放松的，可一到村尾，我浑身开始感到局促了。弟弟却若无其事的，跟去赶圩一样。进了竹林，听到斑鸠的鸣叫，弟弟反倒学着它的声音叫，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我作为大哥，不能讓弟弟笑话，便拾起路边的竹竿，用力吆喝着水牛，还不断噼里啪啦地鞭打道路两边的野菠萝，竭力装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进入竹林深处，不知谁在后面怪叫了几声，我当下脑袋一片空白。直到大水牛的绳索勒动了我，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拼命地扬起竹竿赶牛向前冲。直到身后响起了搞恶作剧的人邪恶的笑声，我才停下来，扭头看清是大球，便生气地骂了几句，大球这家伙远远地对骂：“开玩笑的，你这个胆小鬼！”

我回敬道：“你才是胆小鬼！”

3

我一直对如何吓唬大球或者建设的事念念不忘，可我不知道该如何实施。我在脑海里酝酿无数个想法：在大球经常出现的地方扮怪物吓唬他？或者在他落单的时候突然冲出来？再或者就是晚上在他经过的巷子里放一个鞭炮……

弟弟真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当我把想法告诉他时，他居然没有答应帮我的忙，而是找同伴玩去了，害得我晚上不敢一个人出去。但大球三番两次吓唬我，让我在小伙伴面前抬不起头，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收拾他一回。

那天晚上，我准备好手电筒，尝试着走出家门。一开始，望着黑漆漆的四周，我总担心会有什么怪物突然从某个地方蹿出来。心里发怵的我几次回步想要逃回家里，但我一想起大球那副坏坏的模样和自己遭受的屈辱，心就硬起来，逼自己重新迈开了脚步。这一路上，我一直在心里设计吓唬大球的招数，没工夫瞎想些奇奇怪怪的事，人居然也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当我来到从大球家去村口铺子必经的那条巷子时，立马关了手电筒，蹲在墙角下，耳朵一直在留意巷子里的脚步声，忽视了除此之外的世界的存在。我仿佛成了这里的一棵草，或者一块砖头，把害怕丢到了九霄云外。

也不知道蹲了多久，巷子那头没有一点动静，可我不急，我坚信耐不住寂寞的大球一定会去一趟村头铺子的。我顺手摸来一块断砖头，一屁股坐在上面，摆出一副耗下去的架势。我的耳朵一刻也没闲着，四面八方的声音纷涌而来：微风拂动不远处的那棵龙眼树发出的“沙沙”响声，有些像音乐课上老师打的拍子;隔壁的猪舍里有“哼哼哧哧”的声音传来，那应该是猪崽们在母猪怀里的梦呓;“笃笃”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响起了，那是村里人斩猪菜的声响，手法和妈妈一样纯熟;再细听，隐约有港台流行曲传来，有点像张国荣唱的，又像极谭咏麟唱的;还有很多来自各家各户的响动，或是喧闹声，或是打骂声，或是说话声……所有的声音都充满了人间烟火味，那么熟悉，又那么温暖，哪有半点怪诞、诡异、恐怖的气息？

我猛地醒觉了：我此刻正身处黑暗之中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我甚至惊讶于自己的反常与蜕变，我居然敢一个人待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而且，在黑夜里待了这么久，哪有什么怪物出来吓人呢？那些常常坐在铺子闲聊的大人们，还有大球他们说的那些鬼话全是假的。

忽然，我听到有人在哼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的主题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虏自认……”

这不是大球吗？我终于等到机会了！我站起来，整个人贴在墙边，等大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没有马上怪叫，也没有突然拦在他面前，而是等到他快活地通过了巷口，才“呜哇呜哇”大吼几声，大球被吓得像弹珠一样弹起来。瞬间，我心里涌起了无限的快意，趁大球调整情绪的时候，赶紧闪退到另一个墙角下。

不得不说，大球人壮胆大，很快便适应过来，像条毛毛虫，一下一下地挪移过来。我吓坏了，朝另一条巷子开溜，却被大球听出了端倪：“啊哟，胆小鬼，是不是你？你别跑，一定是你！”

4

此后的几天里，一切都风平浪静，我没有遭遇大球的埋伏，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知道星期二晚上，我刚走出家门口，就被一个戴着尖尖帽子的怪物吓得魂飞魄散，幸亏就在家门口，不然我真的会被吓破胆。几天后，我也在大球家牛舍旁的稻草堆闪出来，把大球吓得跳起来。

我和大球就这样你吓我我吓你地纠缠下去，从好伙伴变成了冤家，以致有一天在大河洲放牛的时候，我俩动手打了起来。我人瘦弱，没几下就被他推倒在草地上。我无力挣脱，就朝他的右手狠狠地咬了一口，痛得他放开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便又挥拳上来打我。这时，建设的爷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拦住我和大球，吼道：“都是站着屙尿，你吓我我吓你地纠缠下去算什么爷们？有本事你们就沿着这条堤围走到双捷拦河坝，再走回来，到时看谁不服你们！”

我和大球都愣在原地。双捷拦河坝可以说是我们镇所有人都向往的圣地，它是一座拦河而建的水利枢纽，听爷爷说过自从有了它，漠阳江两岸极少遭遇水患。那里是全镇风景最优美的地方，只有在一泄汪洋的拦河坝上面走一个来回，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双捷人。我们做梦都想去那里看一看，可去那里有十五六里路，这对于我们这些几乎连村子都没走出过的放牛娃来说是遥不可及的。更何况还要我们徒步走一个来回，那得走断多少双腿？

“怎么？都变废柴了吧？”建设爷爷讥笑说，“你俩在村里是公牛，出了村子就成母牛了？”

所有围观的小伙伴哄然大笑。

建设爷爷的话像刀子一样在我脸上剜了一块肉，我瞥了大球一眼，迈开脚步，往堤围上面走去。

“胆小鬼做做样子而已，他没胆子走那么远的！”

我听到有人这样说我，便愈发不服气了，步子越来越快，迈了十几步后，建设爷爷在后面说：“到了那里记得捡一把尤加利树的果子回来，大家才相信你。”

我头也不回，很快走完了草地和坡地，没多久就上了堤围。我回头远眺大河洲，在视野里已经如蚂蚁般大小的他们尚未散去，应该还在谈论我。我不能怂给他们看。走过了竹头湾的那段堤围，我望着滔滔东去的漠阳江，远处若隐若现的村子，满眼青绿的庄稼，心情还是蛮好的。可当我孤身走了一段路后，见前面很长一段路是茂密竹林，神经顿时紧绷起来，总怕有怪兽突然跑出来把我叼走。

我硬着头皮走了一段，突然，几声诡异的唢呐声从竹林深处传来，我吓坏了，除了逃跑，什么都忘了……

5

除非戴上面具，不然我都不敢再去大河洲放牛了。因而到了周六，我打算牵牛往田野去，却遭到弟弟的反对。我生气极了，骂他吃里扒外，独自牵牛去了田野。水牛在田基上吃草真麻烦，要时时刻刻盯着它，不然一不留神，它就会偷吃禾苗。还不到中午，我就累坏了，一屁股坐在田基上休息。在我打个盹的工夫，有人大声吆喝：“天呐！你这个臭小子，你家的牛快吃光我家的禾苗了！”

我从梦中惊醒，看见大水牛把人家的水田吃了个大口子。完了！

回到家里，爸爸抄起一条竹枝狠狠地揍了我一顿，随后捧了半箩筐稻谷，带着我到那户种田人家里道歉去。我抚着腿上的竹枝痕，像一只过街的老鼠跟在爸爸后面。刚走出巷口，就招来一群看熱闹的“猴子”。他们指指点点地嘲笑着我，我真想立马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那天夜里，我躲在被窝里抽泣。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威”给他们看看，不然我就不是个站着屙尿的。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厚着脸皮把牛牵到大河洲，对弟弟说：“你看着牛。”

“你呢？”弟弟问。

“我到拦河坝去！”我斩钉截铁地说。

身后的小伙伴们嘲笑道：“放心好了，一会儿保准又逃回来！哈哈哈……”

我冷哼一声，阔步前行。再次经过茂密的竹林，我吁了口气，捡了一条竹竿，双手紧握，一路小跑。一顿饭的工夫后，我穿过了竹林，看见不远处蹲着三个穿着花衣服的男青年人。我又停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们是流氓还是小偷，蹲在这样的荒野之地是不是在密谋什么？难道要打劫过路的人？还是偷别人家的大水牛？他们好像没有发现我，我躲闪在一丛到我膝盖高的狗尾草旁，想等他们离开再继续赶路。可是等了老半天，那三个人还是蹲在那里。要是他们再不走开，我这次的“壮举”恐怕又得泡汤了。

又过了一顿饭工夫，那三个流氓还没走。我抬头望天，太阳升得老高，怕是快十一点了。我急坏了，壮着胆滑下堤围，穿梭在木薯地里，绕开那三个花花绿绿的人。等我再次爬上堤围时，那三个流氓在身后只有小鸟那么大了。

走完白坭段堤围，我实在走不动了，坐在一块界碑上小憩，不久又启程。过了新围村，堤围开始一路紧贴着漠阳江伸展下去，两岸竹海和远山倒映在江面上，加上疍家船、街渡（去县城的船）在碧波上航行，多美呀！我精神大振，成了一匹撒开四蹄的小马驹，在堤围上驰骋。到了沙坡脚村，远处出现了一座灰蒙蒙的建筑，巨龙一样盘踞在江上，那不是双捷拦河坝吗？穿过一大片单竹，眼前豁然开朗，高大又绵长的拦河坝立于眼前。它果然如自己的名字一样，把滔滔向东的漠阳江拦腰截住，犹如一个紧箍圈住了喜怒无常的漠阳江，把它驯服得温顺异常。拦河坝的外观尤其震撼到我：它底部一个接一个的大闸口和高大厚实的墩座从南岸延伸到北岸，通过不断重复的造型形成了一股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比阅兵仪式上一个戎装齐整、精神饱满的士兵方阵还要夺目。闸口对出水面的三四十米处是一字排开的水泥墩子，放闸时，猛浪倾泻而下，力度却被水泥墩子化解，有效地防止闸口附近的水土流失，保护了大坝的安全。坝顶最高处装满了避雷针，它们像一把把擎天的宝剑，又像一支支小型火箭，让拦河坝显得格外醒目。

呈三十度角的辅助桥把我引向拦河坝主体，当双脚跨上大坝那条通道时，我的手脚居然颤抖起来。我强装镇定，却不敢东张西望，像一个刚刚学骑自行车的人那样，只敢看着前路，不敢往左右看，任凭耳边风声呼呼作响。我扶着扶手走了一段路后，才发觉，我的手脚仍旧是属于自己的。我试图站定，向右边望去，这一看，让我忘记了害怕：漠阳江日夜不舍地奔腾向大海，经过双捷镇时被拦河坝拦截，一部分水流经过引水渠流经双捷运河，再被引到农田，所以才造就了双捷沃土百里、粮食满仓、六畜兴旺的如今;向左边望去，我发现了不一样的世界：被拦河坝拦截的上游，成了一个风光秀美的平湖——缥碧的江水，晃悠悠的疍家船、两岸的翠竹、淡蓝色的远山，与它们倒映在湖面的倩影，构成了人间的天堂……我不能自已，动情地吆喝：“拦河坝，我来了！拦河坝，我终于来了！”

我像个疯子一样，在通道上走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直至太阳偏西，我才下了大坝，走到坝区宿舍门口那两棵高大的尤加利树下，捡了一大把尤加利果子塞进口袋里，一边在脑海里预演着小伙伴们惊叹与佩服的表情，一边望着大河洲的方向，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