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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春

2022-07-23劳马

当代 2022年4期
关键词:老胡臭豆腐

劳马

胡老师对生活的赞美既具体又奇特,概括为一句话:“臭豆腐最香!”

说这话时,那由衷的真诚发自心底,口气和面部表情果断肯定。在进一步阐释这一论断的过程中,口腔里溢出的涎水几乎能顺着嘴角流下。

“跟你家乡的羊肉比,哪个更香?”有同事逗他。

“各有各的香法,这两样东西不能放一块儿比。”老胡笑着回答,因为他是内蒙古人,在草原长大,羊肉是他的挚爱,“当然,是肉本来就该香。香是羊肉的本质特征,具有一般的普遍性。臭豆腐的香味则不同,有其特殊性。闻着臭,嚼着香,这个厉害!”他煞有介事地解释。

问题是胡老师把这句话一直挂在嘴上,变成了口头禅,用来评价许多不搭界的事物。比如说,在他的学生取得成绩时,他会来一句:“臭豆腐最香!”算是夸奖。有人私下里把这种奇葩表现,总结为“臭豆腐情结”,称他办的都是“臭事”。幸好他的性格大大咧咧,偶尔听到这类话,会随口附和,自嘲此生最擅长的就是办臭事。

一年多前,我在去学校教职食堂的路上看见他的背影,加快步子追上去,从背后大喊:“臭豆腐最香!”

老胡应声转过头来,冲我口令般地回了一句:“臭豆腐最香。”

“好久不见,胡大教授忙啥大事呢?”

他哈哈地笑着,一字一句地告诉我:“正忙着办臭事呢!”

“闹疫情呢,办啥臭事,没出野外?”我逗他。

“你刚说了,闹疫情嘛,哪里也去不了,整天憋在家里,快疯了。”

“这些日子疫情转轻了,可以到野外跑跑了。”我知道,老胡是个待不住的人,由于地质学的特点,每年大部分时间都跋涉于荒山野岭。

“正琢磨呢,等我忙完一件臭事后去大别山走一趟,我当年毕业实习的地方。”老胡说。

“啥臭事要办?”我笑了笑。

“我这辈子要办的最大一件臭事,说来话长。要不到我家去,整两杯,边喝边说。”老胡伸手拽我。

“喝酒?大中午的,换个日子吧,找个晚上。”我不习惯中午喝酒。

“别扯了,咱哥儿俩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吧,选日不如撞日。走走走,去食堂打包几盒下酒菜,酒是现成的,我攒了几瓶土酒。别在这儿站着啦。”

“是啊,不是一年没见,是两年多了。行,喝几盅。你家里方便吗,要不你去我家?”

“没事儿,老婆和丫头回老家看姥姥了,正好我一个人在家,走!”他边说边往食堂大厅里走,大步流星,跟在野外勘探急着赶路似的。

我与老胡同住学校家属区,中间只隔一幢楼。但认识多年,在一起喝酒吃饭的时候并不多,平时也较少能碰上。他在地质系,我在外语系;他常出野外,我则基本上足不出校园大门。头一次到他家喝酒,我多少有些不习惯。

“快坐,快坐,家里有点乱。来,就坐在沙发上,茶几当饭桌。你别客气,你是搞文学的,文化人讲究。我虽说顶个教授的帽子,没啥文化。搞地质专业的,顶多算个‘跑山工’,常年跋山涉水,睡过山涧,住过帐篷,饥一顿饱一顿,弄到啥吃啥,没啥讲究。”他边收拾边客气,把茶几上堆着的口罩和袜子统统扔到垃圾桶里,又简单地用酒精湿巾擦了擦,就把饭盒搁了上去。然后跑进书房取了两瓶土酒,神神秘秘地让我猜酒的年份。见我对此没啥研究,他便兴致勃勃讲了酒的来历、香型、价格、真假鉴定等一大套我闻所未闻的知识。

“我是酒盲,喝啥都一样,分不出好赖,只要能上头上腿,达到飘飘忽忽的效果就行。”我急着让他倒酒。

“那可不行,喝酒也有讲究,不能瞎喝,瞎喝就把好酒喝瞎了。”他倒酒前闻了闻瓶口,闭上眼睛夸张地赞叹道,“臭豆腐最香!”

“闻酒能闻出臭豆腐的香味?这酒还能喝吗?”我大笑着端起酒杯。

“习惯啦,口头禅,是我胡某人的至理名言。”他一口酒仰脖咽下,嘴里发出咂巴声,“好酒啊!”

“好酒,好酒。”我也附和着连声称好,并问他,“老胡,你这口头禅背后到底有个啥故事,是个什么梗?”

“哈哈哈。”他笑了,开心得直拍大腿,“其实也没啥梗,是一段很平常的故事,但让我忘不了,这辈子也忘不了,来,再整一个,听我老胡慢慢道来。”说到这儿,他还把杯子重重地拍在茶几上,像说书人拍打醒木。

三十五年前,老胡还是小胡,上大四。全班三十二人,分為四组,奔赴四个实习基地,做野外地质调查,撰写毕业论文。他们这组在一位王姓指导老师的带领下,前往大别山金寨县。尽管大一、大二的暑假集体出过野外,但毕竟是搞地质专业的,一听说能走出教室,大家还是异常兴奋。南方的山和水,对很多北方同学都有强烈的吸引力。他也从未去过南方,在大别山腹地跑了三十多天,地形地貌、生活习惯、风土人情,什么都是新鲜的。

老胡告诉我,金寨县地处皖西、大别山主脉北坡,大地构造属淮阳古陆的一部分,十亿年前就从海底隆起成为陆地,桐柏的磨子潭断裂带是其南北地质分界线,这里多次受构造运动波及,尤其是褶皱运动的影响很大,形成了中山、低山、丘陵、盆地和河谷平原的地貌结构,并且山脉、丘陵、长条形盆地与河谷相间分布……老胡借着酒劲,趁机为我这个搞文科的外行上了一堂地质课。此前,提起大别山和金寨县,我只知道那里是著名的革命老区,1947年,刘邓大军曾千里跃进大别山,揭开了战略大反攻的序幕,成就了中国革命史上惊天动地的壮举。

半瓶酒下肚,老胡红光满面,越发滔滔不绝。讲了地质,讲了地理,聊到历史和风土人情,说当地如何风景优美、民风淳朴,但乡亲们的日子过得很紧巴,此外还描述了实习期间他们这群北方小伙子遇到的水土不服、饮食不习惯等诸多困难,“特别是蚊虫叮咬,那里的蚊子太吓人了,隔着衣服都能把你的血吸走。浑身是包,又大又肿,真是难受。”

“那跟‘臭豆腐最香’有啥关系?”我岔开话头,试图引导一下他的思绪。

“对,你不问我差点忘了。树老了根多,人老了话多。你听我慢慢说。”老胡又咂了一口酒。

“你说吧,时间早着呢!”我抬手看了看表,时针正好指向三点。

老胡接着慢慢道来:

是这么回事儿,我长话短说。我们借住在一个小学校的教室里,教室很破,四处漏风,赶上雨天,外面大雨,屋里小到中雨。我们哥儿几个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凑合吃点东西,然后跟着指导老师跑野外,看断层剖面和各种露头。一去一返,差不多三十公里,要爬坡蹚河,基本上没路可走。随身背的地质包里面,除了罗盘、放大镜、地质记录本,还装着水壶和中午吃的干糧,地质锤可以拎着。

有一次,我在山上滑了一跤,崴了脚,开始没在乎,过一会儿脚脖子就肿了起来,疼得我直咬牙。王老师查看了我的伤势,决定和一名同学护送我提前下山,找当地的卫生所给处理一下,其他同学继续留在山上干活。

开始我让同学扶着,折了根树枝当拐棍,一步一跛地能自己走。后来不行了,那只脚一触地面就疼得钻心,只能由同学和老师轮换着背。这可苦了他俩,天热路滑加上我个子高,只能背几步歇一歇,我再单腿跳个几十米。王老师大汗淋漓,下山时把干粮匆匆吞下,水壶早就空了,嗓子冒烟,一路又没人家。我几乎绝望了,躺在山坡上眼泪哗哗淌。

王老师说,这样吧,你俩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到附近看看能不能找个老乡帮帮忙,再找点水。我不同意,这荒郊野岭,又是大晌午,太阳正足,烤得人无处可躲,哪会有老乡在外面溜达。

那个同学说,要去我去。他边说边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冲着我说,大师兄,你留下照看师父,我去去就回,若有妖怪来此,千万别出了这个圈子。说罢就一蹦一跳地往山下跑。王老师紧着喊,小心点,别摔着!小心蛇,别咬着!

也就半个钟头的样子,同学气喘吁吁跑回来了,水壶仍然空着。他说,隔着这片树林,下面半山坡就有几间房,肯定有人,离这儿最多不超过一公里,咱先去那里歇歇脚,再找人想想办法。

说走就走,我们仨赶紧起身,按照那位同学指的路走,穿过树林,果然望见了房子。等我们艰难地挪到跟前,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老乡,家里有人吗?”王老师隔着院子的栅栏门喊了几声。

一个老头应声走出,光着脊梁。说是老头,现在想来其实也就四十多岁,长相显老。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们,愣在那儿。

“老乡,你好!打扰了,我们是大学生,来这儿实习。迷路了,讨碗水喝。”王老师双手抱拳,作了个揖。

“大学生,大学生?”老汉嘴里叨咕着,打开了院门,示意我们进去。

跨进门槛,就是堂屋。屋里光线昏暗,墙和棚板都黑乎乎的,有常年烟熏火燎的味道。正墙上并排贴着毛主席的画像,感觉也有年头了,画像下面是几张奖状,周围还糊了几张《安徽时报》,边边角角已经开裂。

老汉冲着里屋喊:“快出来烧水泡茶。”

东头的卧房里钻出个小姑娘,十四五岁的样子,大眼睛,水灵灵的,辫子挺长,看见我们几个陌生人,眼神很诧异。

我们赶紧说,不用麻烦,喝点凉水解解渴就行,不用烧水泡茶。小姑娘顺手递过一只木舀子,指了指墙角的水缸,我们便舀水痛快地往肚子里灌。

老汉提醒我们慢点喝,说刚出了一身汗,凉水喝急了怕生病。

小姑娘跑出去抱了些柴草,开锅烧水。老汉坚持让我们坐下来喝杯热茶。他说这里的茶好,叫瓜片。点上火,小姑娘又端上了一筐干核桃和新鲜的猕猴桃。我都快饿疯了,肚子里的叫声自己听得清清楚楚,所以也没客气,敲开核桃就往嘴里猛塞。

老汉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鄂尔多斯。他摇摇头。我补充说,是内蒙古人。他还是摇摇头说,不知道,离这儿很远吧?我说是很远很远。他接着问,大学生不是坐在屋里写写算算吗,你们大老远跑这穷山区里干什么?我们跟他说我们是学地质学的,又解释了几句。他似懂非懂地点头又摇头,最后说了句,都是穷苦人的命啊!

在我们聊天时,小姑娘一直忙乎着,先端上了一盘金灿灿香喷喷的摊鸡蛋,又端上了一盘黑乎乎臭烘烘的煎豆腐。老汉说,你们都是苦孩子,肯定饿坏了,快吃吧,家里也没啥好东西,凑合着填饱肚子吧。我们仨饿极了,客气了几句就动手盛饭吃,狼吞虎咽的样子把小姑娘都逗乐了。

这是我头一次吃臭豆腐,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凭着坚强的意志嚼了几口,慌忙下咽。等缓过神来,满口余香。太奇妙了,我情不自禁地夸了句:“臭豆腐最香啊!”

小姑娘喊爸爸帮她杀鸡,她自己不敢下刀。我们赶紧阻挡住老汉,说这招待已经让我们很过意不去了,万万不可再杀鸡。老汉见我们态度坚决,只好作罢。

在小姑娘给添茶时,老汉跟她说,他们就是大学生,太惨了。你还整天嚷嚷着要考大学不?她脸红了,低着头没言语。

小姑娘还用当年产的生姜,在我的脚踝红肿处仔细地抹了抹。她告诉我,这是当地的偏方,能化瘀消炎。我问她为啥不上学,她斜眼瞄了我一下,不高兴地说,谁说我不上学,我正读初中呢,学校在镇上,离家远,平时住校,现在放暑假呢!这姑娘长得可好看了,特别像后来“希望工程”宣传海报里那个小丫头,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长大了肯定是个大美女。

——“我记得‘希望工程’那个大眼睛女孩也是安徽金寨人?”我打断了老胡的长篇大论。

“是的,你说得不错。但我说的那个姑娘年龄比她大,至少大个十来岁,我算过。”老胡又陷入了往事的回忆之中:

吃饱喝足了,老乡又牵来头老黄牛,说你的腿走不了山路,让牛驮着吧。这牛温顺,不倔,你骑上,我让闺女牵着,把你们送到住地,不用怕。我当时一乐,告诉他,我是草原长大的,从小就会骑马,骑牛应该不在话下。

告别时,王老师想要给老乡留下饭钱,一掏口袋啥也没有。我和那个同学更是身无分文,平时谁出野外会带钱呢?老汉见状比我们还窘迫,连连挥手,你们也太外道了,这山里难得见到外人。

等我歪歪斜斜地爬上牛背,那位同学突然说这形象难得,给你照张相留个纪念吧。他从地质包里掏出135相机,冲着我比画。王老师建议说,给老乡和他女儿也照一张吧,洗印好了寄过来。老乡连忙往后躲,说乡下土人照相没用。就这样,我书房里现在还摆着那张放大了的黑白相片,我骑在牛背上龇牙咧嘴,大眼睛的小美女牵着绳子腼腆地站在牛头旁,满脸纯真。

老胡说到这儿,从客厅走到书房,特意把镶着木质镜框的黑白照片拿给我看。我感叹道:“岁月真是把杀猪刀,你当初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呢!这头浓密乌黑的鬈发如今都去哪儿了?”我还仔细端详了照片里那个小丫头,一脸稚气,清纯秀美。

“后来毕业时每个同学都要讲一段大学期间最难忘的人和事,我就讲了这个‘臭豆腐最香’的故事,被同学们记住、传开了。我也故意和他们抬杠,不管谁说到什么好吃的、好看的,我都说‘臭豆腐最香’,这就成了我老胡的口头禅了。”

酒瓶见底了,老胡坚持再开一瓶。他的酒量真大,我陪不起。每次碰杯,他都倒得满满的,我只倒半杯。

老胡又随着我感慨了几句岁月如梭、时光飞逝,“刚才青春年少,转身就有人喊爷爷了。想起毕业实习那阵子的情形,就像前几天的事情,当年的同学二十刚出头,现如今都奔六了,还有两个同学几年前撒手西去了。你说这辈子咋那么快呢?所以,我最近想趁着给女儿办婚事的机会,把当初实习去金寨的那些老哥们儿喊过来,一起聚聚。”

“你女儿要结婚了?”我举起酒杯,“那得祝贺呀!”

“该出嫁了,岁数也不小了!我刚才在职工食堂门口不是跟你说了嘛,等办完了这个臭事,我就去大别山跑个野外。”老胡一饮而尽。

“你可真逗,这哪是什么臭事,是喜事啊!到时候我也来凑个热闹,讨杯喜酒。”

“你当然得来,你是看着她长大的。记得高考时,求你补习英语,可给你老弟添了不少麻烦。”

老胡一客气上,倒把我弄得不好意思了。“来来来,喝酒喝酒。女婿在哪里高就?”

“屁女婿,还没结婚呢!说来不怕你笑话,他是我的学生,去年刚毕业。硕士博士都是我带的。所以我说要办个臭事嘛!”老胡的表情确实有点尴尬,还下意识地挠挠头。

“这是好事啊,亲上加亲,学生兼快婿,好啊,一段佳话。”我说的是心里话。

“你听我说,其实我没看中,这孩子笨。没办法,丫头相中了,两人偷偷摸摸交往了一年多我才发现,已经晚了,唉,你说我咋整?”

接下来,这个话题成了我们的下酒菜,食堂打包的那几盒菜几乎吃干净了,老胡跑到厨房冰箱里一通翻腾,找到了两根双汇鱼肉香肠和一袋牛肉干,我俩都要接着喝。

老胡说话有些不利索了,一句话能重复三四遍,还问我听懂了没。我虽然酒量不如他,但毕竟小他几岁,且每次只倒半杯,自认为比他清醒。他口齿越来越不清晰,逻辑也开始有点混乱,但我还是大致理解了他的意思,把他女儿与学生交往的故事以及他的不满情绪梳理了一下:

老胡即将上门的女婿姓向,云南昭通人。本科毕业于“南地”,即南方地质学院。“南地”比老胡当年读的“北地”即北方地质大学录取分数低。这是他认为女婿“笨”的原因之一。

小向是碩士研究生考取“北地”的。复试时他的名字给几位老师留下深刻印象——他全名叫“向北地”,与这所学校很投缘。现场老胡就问他,你这名字谁给起的,啥意思?小向回答是妈妈取的,爸爸希望他叫“南地”,因为他就毕业于那所学校,后来也干地质勘查工作。妈妈说,还是叫“北地”吧,她说有一句诗,“闻说梅花早,何如北地春”,孩子正好出生在初春。

读研后,向北地进步很快,加上胡老师豁达开朗,不像有些导师经常抓学生替自己干私活,他自己有大量时间用于课程学习和专业实验,原本打算读完硕士找份安逸一点的工作即可,一路下来对所学专业兴趣愈来愈浓,想继续跟着导师攻读博士学位。胡老师却对他的选择并不看好,总觉得这小伙子的天资和基础不适合进一步深造,说白了在导师眼里,这个学生缺乏从事学术研究的潜力,“不是干这个活儿的料”。小向看出了导师的心思,但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反而更加努力,更加频繁地向导师请教,争取一切机会参与导师承担的科研课题和项目,还不时地往导师家里跑,殷勤地帮忙办些杂事。以至于到后来,连胡老师快要大学毕业的宝贝女儿胡皖睛都看不过去了,跑到父亲的身边撒娇求情:“哎呀,老爸,您就收了他吧!”

老胡当爸时正好三十岁,像他这个年龄的人都是一个孩子,所以对女儿非常溺爱。但他经常跑野外,在家陪伴丫头的时间少之又少,只能在物质上尽量满足孩子的要求。皖睛并不在意吃穿,却喜欢玩具,特别是对各类布偶、芭比娃娃,每见必买,多年以后,竟然占满了她的卧室和差不多整个客厅。原先客厅里有两个柜子专门陈列各类形状奇特又罕见的岩石和矿物标本,都是老胡多年来辛辛苦苦从野外亲手采集,或是费尽周折从同行手里换来的。这些柜子都被女儿征用,摆满了她至爱的娃娃。

跟大多数父母一样,女儿读中学时,老胡极度担心她早恋,等上了大学,尤其是上了大四,又开始害怕她找不着男朋友。胡皖睛耽于童话世界,自认是白雪公主转世,对男同学从未正眼看过,这令老胡夫妇一度忧心忡忡,动了不少心眼儿、费了不少口舌,予以开导引导教导训导。这姑娘从小就犟(用母亲的话说,这叫“随根儿”,跟她爸老胡没啥两样),大了更有主意,属于油盐不进。只要一提这事,就捂耳朵、发脾气、摔东西,继而很少回家。

所以当女儿嗲声嗲气地求父亲留下小向继续念博士研究生时,老胡并未往别处想,只冲她说了句:“去去去,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别瞎掺和大人的事儿!”

向北地最终还是被录取了,确定录取名单时,排在他前面的那个学生突然改换门庭申请去了一所英国的著名大学。老胡很遗憾,他非常欣赏那位考生,认为是个“好苗子”。这让小向捡了个漏,否则胡老师当年招生将“落空”。

一晃四年过去,小向跟着导师东奔西走,去过内蒙古、宁夏、青海、新疆、西藏,帮助老胡做了两个课题,同时,结合导师牵头的项目,完成了学位论文并顺利通过答辩。论文质量当然算不上优秀,但达到标准富富有余。

这期间,胡皖睛被父母逼着去澳大利亚留学,这事让她很不开心,临走前在机场还威胁“永不回来”“一刀两断”。老胡两口子之所以下了狠心,是因为这丫头本科毕业时以守在父母身边、孝敬二老一辈子为名,不找工作,并扬言终身不嫁。老胡再也不充当女儿的保护伞了,他勃然大怒,指着鼻子大骂,把她的布娃娃装进黑色大垃圾袋里统统扔掉。这把女儿吓坏了,没哭没闹,抱着脑袋缩在角落浑身发抖。她不得不按照父母的要求,申请去了布里斯班读硕士。老胡为此心疼了好一阵子,经常自责不该那么粗暴。

小向论文答辩通过的第三天,女儿在事先未告知的情况下突然回到家里。老胡既喜又惊。她开始说是学校放假,后来又说有点事要办,是请假回国,办了事就回去接着念书。问她哪天走,她总说还没确定,黑白不着家,看着挺忙活。过了两个多月,老胡有点急了,让她说实话,有事好商量。她这才流着眼泪央求父亲,不想再回去上学了。她揉了揉鼻子,仰起脖子一字一句地告诉父亲:“我要结婚!”

“结婚好啊,我和你妈早就盼着呢!你找着男友啦?谁呀?你跟谁结婚,我和你妈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老胡慌乱中不知说啥是好。

“向北地。”胡皖睛小声嘟囔。

“谁?”

“向北地,怎么啦?”女儿放大了音量。

老胡顿时蒙圈了,脑袋全乱了,呆坐在女儿对面,半天没反应。

“啥时候的事啊?”老胡缓过神来。

“啥啥时候的事?”胡皖睛起身给爸爸倒了杯水。

“我是说你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早就认识了,他刚读您硕士时不就认识了吗?”

“少废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你俩什么时候开始好上的。”

“不就我本科毕业那年,大前年吗?你们非逼我出国留学,他正跟你读博二那年。”

“这个小兔崽子,胆子也太大了,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老胡从沙发上站起来,焦躁地在客厅里打转转。

“这有什么不好的?我俩当年没敢告诉您,还不是怕您为难吗?小向跟我商量,说千万要保密,不能让人知道。这要等他拿到毕业文凭才能说,怕您的同事和学生风言风语。自己的学生和自己的姑娘恋爱,您怎么给他打分,怎么给他指导论文呀?我们不是故意想瞒著您,是担心人家说您师德师风有问题,这也是为您着想嘛!哎呀,我的老爸,您就别瞎转悠啦,我头都晕了!”胡皖睛讲得振振有词。

老胡坐下来又唉声叹气,又挠头拍腿,嘴里老是叨咕着,这小兔崽子,这个小王八羔子……把胡皖睛逗得哈哈大笑,身子缩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肚子,两只脚不住地乱蹬,半天控制不下来。

就这样,老胡准备办自己一生“最臭的事”,替亲生女儿和亲学生举办婚事。

用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经典句式表述:若干年后,我将依然会记起七月底的那个下午,在老胡家的那个小客厅里整整喝了十二个钟头的酒。准确地说,从中午十二点半开始端杯,到晚上十二点半结束,我踉踉跄跄地离开他的家门。一共三瓶高度白酒,一滴不剩。

老胡后来跟我说,那天他把疫情防控期间因交往减少而积攒滞留在心里的话全部倾泻一空,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他几乎变成了哑巴,见到谁都感觉无话可谈。

老胡女儿的婚礼在去年的十月三日举行。我提前一周收到了请帖,如期前去道喜。

说是婚礼,其实就是在一家普通饭店吃了顿饭。按照防疫要求,不准多人聚集,老胡说,这倒省事,替他挽了面子,本来他也请不到那么多客人。那天只摆了两桌,不足二十人到场。除了新郎新娘、双方家长,只有当年和老胡同去大别山实习的七八个同学,加上我这个凑热闹的,还有一个是新郎向北地硬拽来的同事加师兄,也是胡老师的弟子,小向的工作单位是一家石油集团公司的地质勘探院,正是这位师兄介绍过去的。当着客人的面,小向开玩笑说,请这位师兄来,是担心导师同时也是岳父喝多了揍他,到时有人拉个架。

新郎小向的父亲因瘫痪在床无法从云南赶来,他的母亲一人算是全权代表了。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身材匀称,穿戴得体,五官仍保持着青春遗留的韵致,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主人意识充分彰显,主动热情地招呼来宾入座,添茶倒水亲力亲为,相比之下,老胡的夫人在亲家面前拘谨得倒像个客人。

胡皖睛也是头一次与婆婆相处,有点不知所措。婆婆看起来倒是对刚见面的儿媳非常满意,亲热地挽着皖睛的手向客人们敬茶敬酒,总夸儿媳这儿好、那儿好,真替儿子高兴。

老胡大学时代一起在大别山金寨县野外实习的同学们,毕业后都各奔东西,天南海北很少相聚,有两位自打离开学校后三十多年从未见过面。这次趁着国庆假日,一同喝顿喜酒,自然激动不已。老胡醉了,其他同学也没谁是清醒的。一个个反复地回顾同窗情谊,穿插着荤素相间的段子,不时还喊上几嗓子,吼几句那个年代的流行歌曲。

我悄悄地凑到老胡耳边问:“你从前是不是认识小向的母亲?”

“谁?我的亲家母?”老胡大手一挥,“不认识。我怎么会认识她呢?”

但我总感觉她好像跟老胡很熟似的,宴会开始时连续向老胡敬了几次酒,他都换上大杯子,一饮而尽……

喜宴后一周左右,老胡给我发了条微信,请我去他在逸夫楼的实验室“视察指导”。这么多年,我这个文科老师还真没去过谁的实验室。我马上回复:正想去开开眼。

老胡的实验室并不宽敞,至少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气派。据说,他平时除了出野外、上课,其他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这种习惯与文科专业的教师不同,我除了上课,大多时光都消磨在图书馆里。对于搞文科的人而言,上有天堂,下有书房,而像胡老师这类纯“理工男”,天堂就是实验室了。

我指了指墙角的一堆石头问,这是什么?他说,都是些岩石和岩心标本。摆放在台案上的一些仪器我都叫不上名字,老胡也没有主动介绍。老胡忙着为我泡咖啡,出人意料地问了句:“你那天为什么怀疑我和小向他妈认识?”

“嗐,我就是随口那么一问,觉得她跟你很熟似的,不像是头一次见面。”当时气氛热烈,我确实没有再细想

“不会吧,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实话实说。”老胡开始怀疑我了。

“就是那么一种感觉,或者叫直觉吧,说不出理由。你们还真认识啊?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我由被动变成主动。

“我今天喊你参观实验室是个幌子,就是想跟你说说这件事。但你要帮我保守秘密,跟谁都不能讲。你记得几个月前,咱俩喝酒时我给你唠叨的那个‘臭豆腐最香’的故事吧,我是不是提到老乡家里那个十四五岁上初中的大眼睛小姑娘,长得特像希望工程宣传海报上那位?想起来了吧,就是她。小向的妈妈就是当年那个替我烧水、做饭、替我往脚上擦生姜,又牵牛送我回住地的小姑娘。”

“啥?有这么巧的事儿?”我也很惊讶,“我说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有点面熟,对,就是那张家喻户晓的‘希望工程’海报上的大眼睛女孩,有点像。”

“不知是缘,还是命,怎么会这么巧呢?”老胡一着急就挠头。

“你们这么多年没联系?见了面你没认出她?那你是啥时候弄明白的?她认出你了吗?快说说,我想听,有悬念。”我拍着巴掌逗他。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那天婚宴是下午五点多结束的。姑娘女婿和亲家母以及我老婆先回家,我又请那帮同学喝了第二场,只喝啤的。我大概晚上十点回的家,摇摇晃晃进了门。本来亲家母和我老婆在一个屋先睡下了,我轻手轻脚地去了书房,想在长沙发上凑合一宿。结果还是惊醒了她们。亲家母特地给我倒了杯水,说让我醒醒酒,又在书房里陪我说了会儿话。她随手拿起摆在书架上的那张照片,就是我骑在牛背上龇牙咧嘴照,说:‘胡大哥,你还去过我的家乡呢!’‘你的家乡在哪儿,不是云南昭通吗,我去过!’‘我是说这照片,这是大别山金寨县我的家乡。’她把照片递给我。‘你怎么能看出来呢?’‘呦,胡大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你好好看看,牵牛的小姑娘不像我吗?’她捂着嘴笑了,‘看来我太老了!’我坐在沙发上发了半天愣,脑袋嗡嗡响,这怎么可能呢,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巧遇呢?”

按照老胡的说法,向北地的母亲一五一十地讲述了那天她牵着牛把他送到实习学生临时住地后的故事:

她当时读初三,第二年在父亲的坚持下放弃了读高中考大学的机会,转而考取了一所中专卫校,两年就毕业了,先分配到县里的医院工作,干了三年便同两位卫校同学结伴去了云南,应聘到一家大医院当护士,收入比在家乡翻了两倍。在那里经人介绍,结识了一个毕业于南方地质学院的青年,这个姓向的男子就职于昭通某钻探公司。两人一见钟情,男方看中女方的相貌,女方在意的是男方的学历,尤其是“地质”这两个字,勾起了她的少女情怀。初中时在家乡与老胡的偶遇,点燃了一个大山里的孩子对外面世界向往的希望之火。她曾经为读高中进而考大学,与父亲竭力争取过,但母亲早逝,父亲一人无法承担其读书产生的费用,加上他与女儿第一次见过的大学生,竟是在荒山野岭敲打石头的,越发打消了让女儿考大学的微弱念头。她父亲(也就是老胡嘴里念叨的老汉)在十几年前因肝癌去世了。她告诉老胡,嫁给现在的丈夫,在很大程度上与当年的偶遇有关。丈夫对她一直很好,四年前因为一场事故导致瘫痪,目前她的主要精力是照顾卧床的丈夫。给儿子取“向北地”这个名字,还是因为三十多年前见过老胡和同学穿的白背心上有“北地”两个字。她当时不知道这是“北方地质大学”的简称,只觉得这个词很美,遥远,辽阔,是诗和远方。

她告诉老胡,儿子向北地在读硕士研究生时给她看过手机里与导师的合影。“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心怦怦地跳。”她沒跟儿子提起这段往事,担心引起误会。

老胡的结论是——这是缘,也是命!

他说,原计划办完了婚事,约那几个哥们儿一同去金寨县沿着年轻时的实习路线重走一遍,包括看望一下做臭豆腐的老乡,寻找青春的记忆。现在改主意了,老汉已经不在人世了,当年的小丫头也成了自己的亲家母,算了吧,往事如烟,就让它飘向昨日的空中吧!

离开实验室前,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为啥给女儿取名叫皖睛?”

老胡愣了下说:“她是1991年出生的,‘希望工程’海报中的大眼睛照片就是那年推出的,小姑娘就是安徽人,所以我想到‘皖睛’这个名字,平时喊她‘睛睛’。你信吗?”

“关键是你自己信不信,臭豆腐最香啊!”我笑着走出了实验室。

前几天,我在校园的杨树大道上迎面碰上了胡老师。一晃又大半年没见了,我俩都隔着口罩大呼小叫。

我问起他女儿女婿的情况。老胡说,女婿向北地报名援疆去了,上个月才走,还带上了皖睛,支边三年。“我看挺好,没有孩子拉扯,趁着年轻多跑跑,锻炼锻炼是好事儿。”

“你们老两口不想他们?”

“哪有工夫想他们。她妈迷上了广场舞,整天不着家。我也服从学校的安排,马上去雄安建设新校区,正做学科规划,准备过人生的第二春呢!开会时间快到了,今天没工夫多聊了,改天喝酒!”话没说完,他便匆匆往科研楼赶。

我突然笑了。“臭豆腐最香”,我也想喊一嗓子!

责任编辑 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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