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家谷雨
2022-07-22文欣月
文欣月
仁和镇不大,屁大一点儿的小事,都能掀起层层波澜,然而,这一次不是小事——镇上出了名的美人儿陈翠莲死了,流鼻血而死!
从小到大,谁没流过鼻血?不痛不痒的,怎么可能死人?但是陈翠莲确实因此死了,梅家的三个孩子:谷雨、立冬和小雪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他们面前死去。
梅家从来没有这般热闹过,到访者络绎不绝。十二岁的谷雨把弟弟妹妹抱在一起,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人们像围观猩猩一样,对他们投来同情的目光,有人唏嘘,有人叹惜,却没有一个人施以援手——此时此刻,他们的母亲还躺在冰冷的床上!
直到中午,家里来了一个人,一个谷雨曾经异常讨厌的男人。他叫李仲元,是陈翠莲的情人。他请人帮陈翠莲清洗干净已经僵硬的遗体,换上新衣,出殡、安葬。在陈翠莲的遗体放进棺材的那一刻,李仲元的眼泪夺眶而出。
当年的陈翠莲人如其名,犹如一块散落在阳光下翠绿的玉和一枝雨后荷塘里盛开的莲,让人过目不忘。只不过,老天给了她美丽的皮囊,却没给她识珠的慧眼,被谷雨的父亲梅金宝花言巧语一哄,她便嫁入了火坑。
梅金宝的父母老来得子,溺爱无比。父母在世时,撑着这个家,然而,不幸的是,陈翠莲过门的第三年,两位老人就相继离世,家庭的重担落在了陈翠莲一个人的身上,而梅金宝继续做他的甩手掌柜,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不务正业。
那时正值改革开放,大部分企业都在改革,平时懒散惯了的梅金宝下岗了,全家就靠陈翠莲替人缝补旧衣鞋袜过活。梅金宝常常说仁和镇太小,他不属于这里,“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他要到广东闯一闯。
终于有一天,陈翠莲带着三岁的女儿谷雨和刚刚满月的儿子立冬回娘家小住了几天,回来时却发现家里仅有的800元钱不见了,梅金宝也不见了!
陈翠莲坐在地上号啕大哭,镇上的人无不叹息。
但陈翠莲真正的苦日子,是在生了老三小雪之后。
那时,在外游荡了一年多的梅金宝悄悄回家了,陈翠莲喜出望外,失而复得的男人,让她分外珍惜。
然而,三个月后,梅金宝又一次不辞而别。这三个月里,他窝在家里,不敢出去见人,害怕債主找上门来。
梅金宝走前,陈翠莲已经怀有身孕。梅金宝从外地偷偷跑回仁和镇躲债的这三个月,也不是没有被街坊邻居撞见过,但撞见他的人毕竟是少数。当陈翠莲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镇上的长舌妇们终于又找到了一个劲爆的话题:孩子是谁的?
有人说,是杀猪佬王胖子的,每次陈翠莲买一斤肉,王胖子恨不得给她两斤;有人说,是河对岸的窑老板的,每次来到仁和镇,他都会故意拐到她家附近转一圈,口水流了两大碗,不是他,还有谁?
陈翠莲百口莫辩。
梅金宝失踪后,镇上对着陈翠莲无事献殷勤的男人如过江之鲫,她都不屑一顾,除了李仲元。
李仲元是县供销社的采购员,早年因倒卖粮票和国库券发了大财,能说会道,一表人才。
李仲元与陈翠莲第一次见面实属巧合,那天,李仲元骑车路过陈翠莲家附近,突然,梅家老二立冬从一个拐弯处冲了出来,撞到了自行车上,重重地摔倒在地。
李仲元赶紧把车支好,把孩子扶了起来。陈翠莲闻声赶来,一把抱起儿子,立冬的膝盖破了一层皮,见到妈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翠莲望了一眼肇事者,李仲元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但陈翠莲却一声不吭地抱着孩子,朝自家大门走去。
李仲元连忙叫了一声:“请等一下!”边说边往对面的小卖部跑去,买了一盒孩子们爱喝的饮料,递到陈翠莲的跟前,陈翠莲没好意思接,可小立冬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它抱在怀里,破涕为笑。
陈翠莲有些尴尬,说道:“李老板,您破费了!”
听到陈翠莲称呼他“李老板”,李仲元明显有些惊讶,道:“你认识我吗?”
陈翠莲微微一笑,道:“仁和镇谁不认识您啊!”
回到旅店,李仲元闭上眼睛,陈翠莲的脸就在眼前晃悠,这是他这一次近距离看她,五官精致,额头光亮,皮肤润滑,哪像是一个生过三个孩子的女人?
与妻子早已失和的他感觉自己有了久违的悸动。
自此之后,他只要一闲下来,脑子里想的全是陈翠莲,她的声音,她的微笑,她的倩影。
这天出差回来,李仲元迫不及待地带着外地特产来到仁和镇,直奔陈翠莲家,他想见她一面,理由很充分,就是来看望因他而受伤的孩子。
李仲元虽然老练,但毕竟心中有鬼,陈翠莲却很坦然,像他这种无事献殷勤的男人,她见得多了。她给他泡了一杯茶,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就坐下来继续手里的活儿,李仲元则在一旁,一边逗着刚会走路的梅家老三小雪,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陈翠莲搭讪。
此后的几个月,李仲元成了谷雨姐弟最喜欢的李叔叔,因为他总是给他们带来一些好吃的零食和玩具,以及漂亮的衣服。
陈翠莲知道李仲元想要什么,但和那些好色的男人相比,他简直就是一个绅士。但是反过来一想,他和别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陈翠莲最终还是让李仲元睡了她,他是她除了梅金宝之外的第二个男人。
不久,梅金宝再一次毫无征兆地回到仁和镇,身上的行李仅有两件换洗的衣服。三个孩子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他。对于孩子们来说,他其实就是一个陌生人。小雪认生,拼命躲着他。
梅金宝讪笑道:“老三长得像我,我当时就说,你怀的是女孩儿,你还不信!”
正在这时,李仲元提着一大包吃的东西,笑眯眯地闯了进来,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扑向了李叔叔。
梅金宝故意大声咳了一声,李仲元这才发现他,一时错愕。
梅金宝认识李仲元,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拉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然后掏出一支烟,跷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说:“翠莲,有客人来了,你也不介绍一下?来就来嘛,还带什么礼物!”
陈翠莲不知道如何介绍李仲元,有些手足无措。
李仲元微微一笑,上前一步,伸出手来,想跟梅金宝握个手,道:“你是老梅吧!是这样的,我上次骑车,在街上不小心把你儿子碰了一下……”
梅金宝打断他的话,冷冷一笑道:“不用解释了。虽然我人不在仁和镇,但我可以想象我家里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可能不止你一个,我犯不着针对你……”
陈翠莲猛然冲到梅金宝的面前,使出全身力气,抽了他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把面前的两个男人和三个孩子都打蒙了。李仲元觉得自己再在这里已经不合时宜,赶紧走了。
那天晚上,对于六岁的谷雨来说,是一个永生难忘的夜晚。先是爸爸妈妈对骂,然后,爸爸把妈妈推倒在地,拳打脚踢。
吵了大半夜,大概吵累了,家里慢慢沉静下来,陈翠莲哭着说:“你滚吧!风流快活去吧!”
梅金宝说:“好吧!你们就当我死了!”
从此之后,李仲元俨然成了梅家的人,不仅留在家里吃饭,还留在陈翠莲房间过夜,一开始还偷偷摸摸,到了后来就明目张胆了。谷雨很讨厌李仲元,觉得爸爸不回家都是因他而起。
然而,妈妈喜欢他,只要李仲元来仁和镇,妈妈的脸马上多云转晴。李仲元带着他们逛了省城,住了宾馆,去了游乐场,他甚至承诺带他们坐飞机,去北京看天安门。
然而,李仲元还没有兑现这个承诺,他的老婆就闹上门来了。
那一天,谷雨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自家门口围满了一堆人,指指点点。谷雨穿过人群,发现家里的桌椅板凳东倒西歪,能摔的东西基本都摔坏了,堂屋中间有三个女人正叉着腰,指着妈妈骂着极其难听的话:破鞋、骚货、臭婊子。妈妈的衣服已被撕烂,披头散发地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谷雨满眼怒火,抓起一根木棍,使出全身力气,朝其中一个女人身上砸去,于是一个孩子和三个大人扭打在一起,旁边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站出来。
正在这时,李仲元出现了。他二话没说,把其中一个肥得像猪一样的女人拖出人群。见此情景,屋里的另外两个女人骂骂咧咧地急忙跟了出去。
过了两天,李仲元再次来到仁和鎮,陈翠莲说:“老李,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孩子们都大了。你对我们的好,我会一辈子记在心上……”
李仲元除了说“对不起”,还是“对不起”,陈翠莲一直在哭,李仲元一直在叹气。
自此,李仲元不再出现了,仿佛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一样。然而,这两年,谷雨发现妈妈也明显不爱笑,也不爱讲话了,身体也越来越差。
料理完陈翠莲的后事,李仲元就回县城了。临走时,他把身上仅有的几百元现金交给谷雨。他像一个即将远行的父亲,语重心长地对谷雨说道:“谷雨,妈妈走了,你是姐姐,你要照顾好弟弟和妹妹。叔叔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谷雨突然站起来,扯上弟弟妹妹,齐刷刷地跪在李仲元的面前,怯生生地说:“李叔叔,谢谢您!”
李仲元连忙把三个孩子扶起来,帮他们整了整衣服,谷雨看到李叔叔的眼里满是泪水,嘴唇哆嗦。
“孩子们,我对不起你们的妈妈!”李仲元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梅金宝再次回到仁和镇,是在陈翠莲去世一个星期之后。谷雨对这个人还有点儿印象,而立冬和小雪几乎不认识他。毕竟血浓于水,见到父亲,谷雨首先扑了上去,弟弟妹妹也一起上前抱住他,哭作一团。
谷雨泣不成声地向父亲哭诉过去一个星期所发生的一切:妈妈是怎么死的、谁料理的后事、安葬在哪里、这些天他们姐弟是怎么过的。梅金宝一言不发,甚至可以说是无动于衷。
父亲的样子,让谷雨很受伤,她忽然失去了说下去的欲望,和李仲元相比,梅金宝简直就是一个冷血动物。
谷雨天真地以为爸爸以后都不走了,三姐弟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极力讨好父亲,希望得到他的欢心。然而,梅金宝在家里只呆了十天,留下300元钱,竟又不辞而别。
那一年谷雨12岁,立冬9岁,小雪6岁。谷雨没有哭,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从此以后,决不认这个爹!
李仲元没有食言,每次来仁和镇都会给谷雨姐弟带来一些米和油,或是留下几百块钱。姐弟三人一天天长大,吃的用的穿的,总靠别人,也不是长久之计。小小年纪的谷雨既要操心弟弟妹妹的学习,又要操心家里的日常开销,勉强读完小学,便没能继续读书了。
谷雨辍学后,因为还是未成年人,正式单位不敢要她,只能打零工。她帮餐馆洗过碗,到工地做过小工,到仓库守过夜,打扫过卫生,总之哪里缺人她就去哪里干活,每天就赚三五元钱,勉强糊口。
有一天,放学回家的立冬神神秘秘地告诉姐姐,公路上有一辆装满苹果的车,坏在了路上,司机去了旅店,没人在车上。
弟弟的意思不言而喻,但谷雨不同意,立冬拍了拍胸脯,说:“你不去,我去!”
立冬说干就干,当晚就把一大袋苹果搬回了家。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立冬从小鬼点子多,谷雨管不住弟弟,她白天要工作,晚上睡得很沉,虽然一再嘱咐立冬不许他做这种事,但立冬根本不听。
一连几次都轻易得手,立冬兴高采烈忘乎所以。但运气不会永远都那么好,终于有一次,立冬刚刚翻进院墙,就被人逮了个正着。
闻讯的谷雨急得团团转,还好,没过多久,立冬就被放了出来。镇上的人,谁不知道梅家三姐弟可怜?吓唬了一下,又教育了一通,便把他放了。
经过这件事后,谷雨说什么也不准弟弟再干这种事了,立冬表面上答应姐姐,但私底下还是经常往抽屉里放钱,谷雨知道来路不明,却也无能为力。
等李仲元再次来到仁和镇,谷雨立刻把这件事告诉了李叔叔,求他管管弟弟。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孩子们已经把李仲元当成了自己最亲的人。李仲元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俗话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这可不能纵容。
李仲元像父亲一样,先是狠狠地骂了立冬一顿,然后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没有钱,你可以找我嘛!偷东西可是犯法的!我知道,你是想替姐姐分担,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姐姐有多担心你?万一你有个什么好歹,你让姐姐怎么办?听叔叔的话,别再干了!”
看得出来,立冬是口服心不服,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李仲元也不好管得太狠,但是,这样下去肯定不行。李仲元寻思着,谷雨已经十六岁了,这些年,她一直在一家餐馆帮工,这孩子从小能干,又肯吃苦,开个早餐店应该没有多大的问题,开店总比打工赚的钱多,这样一来,姐弟三人的生活有了保障,立冬也不会再去动歪心思了。
说干就干,李仲元决定出资帮谷雨开个早餐店。他租好门面,备齐所有开业必备的工具设备,做通了谷雨的工作,当他是投资人,有钱了再还给他,谷雨这才兴高采烈地同意了。
早餐店开业的那段时间,李仲元一直住在梅家,还亲自招揽客人,为了让早餐店早日走上正轨,李仲元真是操碎了心。
平心而论,这些年来,如果没有李仲元,梅家三姐弟可能早就完了,镇上的人们都敬他李仲元是条重情重义的汉子,就连原先对他抱有极大成见的人,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十六岁的谷雨已经出落成一个像妈妈一样的大美人儿,于是,仁和镇又慢慢有了一些不堪入耳的闲言碎语,说李仲元之所以不遗余力地帮梅家,无非就是看上了梅家的女儿!
李仲元不是傻子,自然听到了这些闲话。
当初,对于陈翠莲的死,李仲元感到深深的愧疚,所以他加倍对孩子们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自己背负的良心债。
好在老大谷雨已经长大,而且非常能干,除了把早餐店经营得有声有色,还把弟弟妹妹管教得很好,虽然立冬在外面经常打架逃课,但再也没去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了。最让人欣慰的是,小雪的学习成绩一直特别好,经常受到老师们的表扬。
这天,李仲元来到店里,吩咐谷雨买些好菜,晚上好好聚一聚。谷雨有些纳闷,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李叔叔为什么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那一天,李仲元独自一人喝了大半瓶酒,他的话很多,从他的自行车撞倒立冬开始,一直讲到现在,只讲他和孩子们之间发生的故事,好玩的、可气的都讲,却一句都不曾提到他们的母亲。
越是这样,谷雨就越觉得难过,轻声说道:“如果妈妈还在世,该多好!”
李仲元没有说话,而是把酒杯里的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他的声音略微有些嘶哑,有些伤感道:“孩子们,你们都长大了,早餐店也能满足你们的生活开销,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死后也有脸去面对你们的妈妈了,所以,今后,我就不来仁和镇了。但是,当你们需要我时,一定要告诉我!记住叔叔的话,做人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不管别人说什么,只求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谷雨起身,先给李仲元的酒杯满上,又往三个小碗里分别倒了饮料,三个孩子恭恭敬敬地敬了李叔叔一杯,李仲元开怀大笑,这似乎是他近年来最开心的一次笑。
自此,谷雨成了一家之主。早餐店的生意越来越红火,除了一家开销无虞,每个月还能剩下点儿钱,谷雨都攒着给弟弟妹妹作学费。谷雨坚持不请帮工,忙的时候,立冬帮姐姐干些活儿,但无论如何,谷雨是不让小雪来早餐店帮忙的,立冬不是读书的料,可小雪不一样,她是梅家的希望。
这天,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间,立冬并没有进房间,而是坐在姐姐的身边,深不可测地望着姐姐笑了起来,笑得谷雨一头雾水。
“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勘探队的那个浙江人喜欢你,听说那人还是一个大学生呢!”
谷雨的脸一下子红了,她轻轻地打了弟弟一下,嗔道:“别瞎说!”
立冬所说的勘探队,一年前就驻扎在了仁和镇,队里大多数是二十几岁的单身汉,这些人的工资很高,出手阔绰,经常三三两两跑到镇上下馆子。近两个月,立冬发现有个浙江人几乎每天早上都会出现在自家早餐店,偷偷望着姐姐傻笑,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经立冬点拨,谷雨心里一怔,想起来是有这么一个人,每天都来,还望着她傻笑。
即将满十八岁的谷雨正到了谈恋爱的年龄,躺在床上,弟弟刚才的一席话,激起了她内心一层小小的涟漪。那个人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讲一口洋气的普通话,比当地的年轻人明显多了一些斯文气质,是谷雨喜欢的类型。
那一夜,谷雨失眠了。
第二天,浙江人准时出现在谷雨的早餐店,他只要了一碗水饺,谷雨却给他多拿了一根油条,水饺也多了几个。浙江人看了一眼,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谷雨抿嘴偷笑,转过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付账时,浙江人如实报告:“一碗水饺加一根油条,另外水饺好像比原来多了几个,一共多少钱?”
谷雨微微一笑,道:“今天只收你一碗水饺的钱。”
浙江人忙说:“那怎么行!”
谷雨撇了撇嘴道:“送给你吃,你就吃呗!”
浙江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连声道谢。见店里的客人不多,谷雨索性跟他开起了玩笑:“为什么总到我家吃早餐?”
浙江人腼腆地笑了笑,说:“你家便宜。”
全镇一个价,不存在谁比谁便宜,谷雨撇了撇嘴,表示不信。浙江人连忙改口道:“你家的味道最好。”
谷雨摇头,还是不信。
浙江人挠了挠头,望着谷雨,吞吞吐吐地说道:“你……你最漂亮。”
谷雨的脸一下红了,不好意思地轉过身去。
再次见面,两个年轻人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羞涩和拘谨,浙江人主动向谷雨自我介绍,他叫钟波,是勘探队的技术员,浙江温州人,今年二十五岁。
妈妈在世时,人们看他们一家人的眼神,充满了鄙视和嘲弄,妈妈去世后,人们再看他们,变成了同情和怜悯,而钟波的眼神里,却只有真诚和温暖,谷雨站在他的面前,第一次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卑微,在人格上,他们是平等的。
搭上话之后,钟波便经常有事没事地跑到谷雨的店里来,套近乎,拉家常,顺带帮她干点活儿。
某天,谷雨病了,浑身酸软。她吩咐立冬照顾妹妹吃完早餐后,一起去上学,自己关了店门,休息一天。
立冬瞒着姐姐,没去上学,去了店里。老师早已习惯了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不管他。
钟波没有看到谷雨,立冬告诉他姐姐病了。钟波问:“有没有去看医生?”
立冬说:“姐姐不想去医院。”
钟波说:“那可不行,小病很可能拖成大病。”
立冬想起了妈妈的惨死,害怕极了,关掉店门,向家里飞奔。
钟波紧跟立冬来到谷雨家里,谷雨见两个人火急火燎地跑进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得知他们是来送她去看医生时,无精打采地笑了笑,道:“花那钱干啥?就是受了点儿凉,睡一觉就好了。”
立冬一下子跳了起来,说:“妈妈也说,流鼻血不会死人的,可是她死了!钟波哥,快帮我把我姐拽起来,今天一定要送她上医院。”
钟波劝道:“还是去医院看看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好,才能挣更多的钱啊!”
谷雨也觉得这次实在有些扛不住,只好挣扎着爬起来,下床穿鞋时,突然头晕目眩,钟波赶紧扶住她。
钟波和立冬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谷雨向大门外走去,立冬还是个孩子,身体单薄,谷雨的整个身子几乎全部靠在钟波的身上,她其实是想自己走的,但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钟波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轻声嘱咐谷雨慢慢走,别急。
长这么大,第一次与一个异性靠得如此之近,谷雨有些害羞,但心里却又无比眷恋这个坚实而温暖的肩膀。妈妈去世的五六年间,虽然李叔叔经常过来帮他们,但大多数时候,面对年幼的弟妹,她是那样孤独,那样无助!如果身边有一个这样的肩膀给她靠一靠,那该多好!
打了针吃了药之后,谷雨的身体就慢慢恢复了。
自此之后,钟波往谷雨店里跑得更勤了,有时晚上还会借辅导立冬、小雪功课的名义到梅家。
早餐店隔壁茶叶店的老板娘秦阿姨是一个丰乳肥臀的胖女人,和蔼可亲,谷雨有不懂的问题总会请教她,而秦阿姨也非常乐意帮她。
钟波与谷雨的交往越来越频繁,这一切当然没有逃过秦阿姨的眼睛,而谷雨每次谈起钟波时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三岁的孩子都知道,这孩子恋爱了!
这些年来,仁和镇上上下下的人对梅家三姐弟一如既往地关注着,对老大谷雨很是钦佩,这是一个好女孩!如果像她母亲一样因遇人不淑而坏了好名声,那就太可惜了。别人家的女孩儿有父母管束和提醒,可梅家的孩子没有啊!思前想后,秦阿姨决定把自己的想法跟谷雨谈谈,至于听或不听,那就是她的事了。
像往日拉家常一样,秦阿姨开玩笑似的问谷雨是不是谈恋爱了?谷雨的脸顿时羞得通红,连忙否认。
秦阿姨笑着说:“别骗我了,你是不是喜欢勘探队的那个大学生?”
谷雨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笑着默认了。
秦阿姨想了想,非常认真地说:“谷雨,你妈妈去世得早,家里没有大人,谈恋爱一定要慎之又慎啊,千万不能出差错,不然,唾沫星子会淹死人的。钟波是个外地人,不知根不知底的,你了解他多少?如果他只是想跟你玩玩儿,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你到哪里去找他?另外,他们勘探队在仁和镇肯定也呆不长久,如果他要带你一起离开仁和镇,你的弟弟妹妹怎么办?他家里人会同意这门亲事吗?”
虽然和钟波还没有正式确定恋爱关系,但秦阿姨说的句句在理,想想母亲在世时人们给他们一家人泼来的脏水,谷雨不寒而栗。不能再跟钟波来往了,她和他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对于谷雨态度180度的大转弯,钟波百思不得其解,他问谷雨到底为什么?谷雨却只是哭,并不说明原因。
转眼就是过年了,钟波早早地托人买好了回温州的火车票,可是,与谷雨当前的现状,却让他烦躁不已。这样的心情,即使回了家,也过不好这个年,钟波决定不回家了。
除夕之夜,谷雨姐弟三人吃了一顿丰盛的团年饭,换上新衣,嗑着瓜子,坐在电视机旁,正热切地等待着春节晚会开始。
突然,门被拍得山响。谷雨打开大门,钟波一下子抱住了她,满身酒气。谷雨惊慌失措,吓得大叫。
立冬、小雪也出来了,帮忙把钟波扶了进来。
钟波喝得烂醉如泥,吐了好几次,待他安稳下来,谷雨请立冬帮忙,把他扶到了立冬的床上。那一夜,谷雨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大年初一,鐘波醒来,阴沉着脸,让立冬先出去,他说有话要跟谷雨谈。
沉默了许久,钟波才开口说话,他的声音低沉,像是哀求:“谷雨,你知道的,我喜欢你!可是,你为什么突然就不理我了呢?你让我死,也得让我死个明白啊!”
大年初一,说“死”多不吉利啊!谷雨捂住他的嘴,连声“呸呸呸”。
钟波握住谷雨的手,两眼泛红道:“你这样对我,还不如让我去死……”
谷雨本不想哭的,但还是忍不住哭了。她哽咽道:“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我们俩并不合适,一是我家庭负担重,弟弟妹妹需要我照顾,他们离不开我;二是我配不上你,你是大学生,而我却只读了小学;三……三……”说到这里,谷雨结巴了,父母的底细让她羞于开口!
钟波一把将谷雨揽进怀里,道:“谷雨,从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了你,认定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这几天,你突然不理我了,你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谷雨一直不吭声,静听钟波一个人在她的耳边絮絮叨叨。他告诉她,他已经把上次和他们姐弟三人在河滩边烧烤时他和她的一张合影寄给了妈妈,并在信里说,这是他的女朋友。妈妈收到信后,非常高兴,马上打电话向他了解她和她家的情况,他也照直说了,妈妈没有意见。
谷雨还是不吭声,钟波急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我们现在就去电话亭给我家打电话,一是给我爸妈拜年,二是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说完,钟波拉着谷雨就往外走。
大年初一一大早就接到儿子的电话,钟妈妈开心极了,当听说未来的儿媳妇要给她拜年时,更是喜上眉梢!
谷雨乖巧地叫了一声阿姨,钟妈妈非常兴奋,说:“谷雨,你家里的情况,钟波都跟我们说了,你还是个孩子,却要照顾弟弟妹妹,真是难为你了。我和他爸商量了一下,等你们结婚之后,你就带着弟弟妹妹们到我们这边生活,妹妹可以继续读书,弟弟想读书就读书,不想读书,学个手艺也行,你呢,就到厂里帮我,身边有个自己人才放心一些,怎么样?”
大年初一,就听到了如此温暖的话,谷雨把头靠在钟波肩上,从未感到如此幸福。
仁和镇是一個死了一只老母鸡也会有人围观半天的弹丸之地,谷雨和钟波恋爱的消息迅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担忧,谷雨跟了一个外地人,将来被甩了怎么办?也有人为谷雨感到庆幸,说幸亏找的是个外地人,不清楚她家里的底细,不然哪个正经家庭会跟梅家结亲?
闲言碎语丝毫不能阻止谷雨爱钟波,他是一个好人,值得她去爱。
暑假到了,应钟妈妈的邀请,谷雨随钟波回了一趟老家。
在钟家,谷雨受到了最高礼遇,未来婆婆的见面礼十分豪气,一套“三金”饰品,外加一个一万元的现金大红包。第二天,钟家还特地在当地最高档的酒楼摆了八桌,宴请钟家至亲好友,把谷雨隆重介绍给大家。从小到大,谷雨从未被人如此重视,受宠若惊。
当晚,钟波喝了很多酒,有了七分醉意。谷雨搀扶着他回到家里,催促他快洗澡睡觉,钟波笑着抱着她说:“你是想一个人独守空房,还是想跟我共度良宵?”
因为未到法定结婚年龄,抱孙心切的钟妈妈曾多次在电话里,或明示或暗示,怂恿两个年轻人先上车后补票。
已经大摆了酒席,在谷雨心里,等于已经嫁给了钟波。她一脸羞涩,半推半就中,把少女的一切,毫不保留地给了眼前这个如饥似渴的男人。钟波是一个好爱人,钟家父母也是一对好公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回到仁和镇,谷雨就开始着手准备把家搬到浙江去,钟爸一边帮弟弟妹妹联系当地的学校,谷雨一边联系把早餐店盘给别人。想想今后的幸福生活,谷雨在梦里都会笑。
然而,失踪七年的梅金宝打碎了谷雨美好的梦,他回仁和镇了!
梅金宝明确表示,他不同意这门亲事,他的女儿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嫁到钟家,他的另外两个孩子更不可能投靠别人生活,他们是有父亲的。
对于突然冒出来的“岳父大人”,钟波蒙了,因为无论是谷雨,还是立冬、小雪,他们都没有提过父亲,钟波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波的父母比钟波考虑得更加复杂。家里少了一只猫一只狗可以忽略,可那是一个大活人啊,为什么要对他们隐瞒这么重要的事?钟家父母的第一感觉是儿子被骗了。
钟家父母放下家里所有的工作,马不停蹄地赶到仁和镇。在谷雨的餐馆里,两亲家面对面坐在一起不到十分钟,梅金宝就向他们摆出了嫁女的条件:十万元礼金,一分钱都不能少。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敲诈!
一向柔弱的谷雨一反常态,变得异常愤怒,她像一只发怒的狮子,指着梅金宝的鼻子吼道:“这是我家,你不是我家的人,滚出去!”
钟家父母面面相觑,而梅金宝竟然厚颜无耻地笑了,波澜不惊地说:“这个家,是我父母留给我的,要滚也是你们滚。”
见父女二人吵了起来,钟家父母便借故走开了。钟波还留在店里,看着两人争吵,不知所措。
钟父很生气,低着头,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钟母是个温和的女人,紧跟在丈夫的后面,一个劲儿说,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见儿子久未跟来,钟家父母来到十字路口的一家小卖部,边喝汽水边等儿子。钟母与老板娘拉起了家常,当聊到梅家,老板娘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
天啊!那是怎样的一家人!梅家男人抛妻弃子,十几年不归家,对亲生子女的死活不闻不问;梅家女人水性杨花,最后连死都死得不明不白;儿子立冬,从小调皮捣蛋,偷鸡摸狗;小女儿小雪,出身不明。
让钟家父母稍感安慰的是谈起梅家大女儿谷雨,则全是称赞,夸她懂事能干、持家有方。
说到这里,老板娘感叹道:“这孩子的苦日子就要熬出头了,听说她找了一个有钱的婆家,马上就要嫁到浙江享福去了!”
这时,旁边有个人立刻接过话茬儿道:“当年陈翠莲不就是贪图安逸才嫁给梅金宝的吗?有钱人有几个靠得住?谷雨这孩子可千万别走了她妈妈的老路啊!”
钟父再也听不下去了,阴沉着脸,站起身来,催促钟母赶紧离开。
钟父认为儿子受了谷雨的蒙骗和蛊惑,这样的儿媳妇绝对要不得。他在家一言九鼎,毫无回旋余地。尽管钟母非常喜欢谷雨,但此刻,她的意见已经不起任何作用。只是钟波的态度非常强硬,他说,不管父母如何反对,他都要跟谷雨结婚!
吵了半天,钟波做出让步,同意辞职,参与管理家族生意,条件是父母同意他和谷雨结婚,这样两个人就可以不用两地分居了。然而,钟父提出,可以接纳谷雨成为钟家的儿媳妇,但是谷雨必须跟家里断绝来往,弟弟妹妹也不能和姐姐一起迁至浙江。
钟波硬着头皮把父亲的意见转述给了谷雨,她一下子愣住了,弟弟妹妹是她此生至亲至爱的人,他们还小,她怎么可能丢下他们?
谷雨一口回绝了他,说不再见他了。
钟波并不知道,谷雨之所以不见他,是因为他的父母背着他,私底下跟谷雨见了一次面。钟父直截了当地请求谷雨放过他们的儿子,并承诺赔偿她的青春损失费。
谷雨说:“我不要。”
钟父笑了,那充满鄙视的眼神和一副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让谷雨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不要?你跟我儿子谈恋爱,不就是想从他的身上捞点儿钱吗?我可以成全你,你爸爸开的价,应该是你们父女俩事先商量好的吧?听说你父亲从来没干过一件正经事儿,整天游手好闲;而你的母亲,为了钱更是连名声都不要了,你能有多清高?”
谷雨知道父母的名声不好,可是当有人指着她的鼻子骂他们时,还是让她感到异常的愤怒和委屈。她气得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许久,从嘴里蹦出几句话:“我并没有存心想对钟波隐瞒什么!在我心中,梅金宝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死人!您说他是个混蛋,我认了,但是我不准您诬蔑我的母亲!”
钟母赶紧站起来,走到谷雨身边,打圆场安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但是我们钟波跟你确实不合适……”
谷雨的心在滴血,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了。她以为,只要自己行得端坐得正,父母那些陈年旧事,终将如过眼云烟。然而,人家还是不肯放过他们!难道父母的过失,要让子女背负一生吗?
知曉前因后果的立冬回家二话不说,操起菜刀就要砍梅金宝,梅金宝吓得落荒而逃。
谷雨关在房间里,蒙头睡了三天三夜,该想的事情,她都想清楚了,跟钟波的爱情,就当是做了一个美丽的梦,梦醒了,一切归于平静。
谷雨让弟弟把钟波叫到家里来,好说好散,各自珍重。立冬急道:“姐,我已经十六岁了,我可以照顾妹妹的!你跟钟波哥结婚,跟他到温州去,你好好过你的日子,我和妹妹绝对不会打搅你们的。”
谷雨拉着弟弟的手,苦笑着摇头。
钟波来了,谷雨以为,她会平静地面对,然而,一见面,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是她的初恋啊!在这个人的身上,曾寄托了一个少女多么深厚的情感和美丽的梦想,然而,无情的现实摆在面前,她和他必须分手!
这些天,钟波也在静静地思考父母的劝诫,思考他们俩的事情。他可以不介意她的家庭,但父母不可能不介意,而且还有梅金宝这个不定时炸弹,让父母如鲠在喉,与其让谷雨在婆家受尽委屈,还不如现在就放手,让她寻找属于她的幸福。
钟波的眼眶湿润了,他动了动嘴巴,想要说什么,谷雨连忙用手捂住他的嘴,她想给自己留下仅有的一点儿尊严。
“钟波,感谢老天爷让我认识你,你带给我的温暖和快乐,我会一辈子记在心里。我不怨恨你的父母,更不怨恨你,要怨只怨我的命不好。”
钟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存折,里面有十万元,是父母离开仁和镇时留下的,他把它塞到谷雨的手上,谷雨死活不肯接受,淡然一笑,说:“你妈妈上次给我的见面礼,我收了,就不还了,但这个钱,我是绝对不能收的,不然,不光你爸你妈瞧不起我,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你不欠我的,你走吧!”
跟钟波分手的一个月里,谷雨像丢了魂似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次忍不住想去找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找到他,就能改变现状吗?自己能丢下弟弟妹妹,嫁给他吗?嫁给他,就一定会幸福吗?
长痛不如短痛。
这天早上出摊,谷雨突然一阵眩晕,差点儿摔倒。像这样的头晕,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了,谷雨一开始并没当回事,可是,该来又没来的月事,让谷雨不得不去了一趟医院,证实了自己不敢面对的猜想——她怀孕了。
谷雨心乱如麻。她回到家里,弟弟妹妹上学去了,家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谷雨禁不住悲从中来。
谷雨战战兢兢地活了十九年,然而,自己人生当中的重要一步又走错了。未婚先孕,是见不得人的大丑事。钟波已经辞职走了,两人已经彻底分手。她已经有一个私生活不检点的母亲,她也会被冠上被男人玩腻了而甩掉的恶名,想想镇上那一双双能杀死人的眼睛和一张张吃人不吐渣的嘴巴,谷雨第一次想到了死。
她找来一支笔和一张纸,无比沉重地写了几个字:“立冬,照顾好妹妹,姐姐走了,姐姐对不起你们。”
灶台底下有一包灭鼠灵,谷雨躬身拾起,在准备服下的一瞬间,她想起了妈妈惨死的那个晚上,虽然妈妈一句话都没说,但是她知道妈妈是要让她照顾好弟弟和妹妹。如果她死了,他们就真的成了孤儿。如果当初放得下他们,她早就答应嫁给钟波了。
可是现在怎么办?找上门去要钟波负责?这不是自取其辱吗?在钟家人面前,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这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如果连这个都没有了,还不如现在就死掉!
谷雨忍不住失声痛哭。
一个人的成长,需要十几年,但一个人的成熟却只在一瞬间。哭过之后,谷雨把写给弟弟妹妹的遗书抓起来撕得粉碎——不能让弟弟妹妹知道她目前的惨境,以立冬的脾气,肯定要大闹一场。
当务之急是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可毕竟是一条命,谷雨拿不准主意,弟弟妹妹太小,无法相商,谷雨无奈之下,只好找了李仲元商量。
李仲元接到电话,马不停蹄地赶到仁和镇。李仲元问谷雨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想留下孩子,与钟波重归于好,他可以作为家长,出面与钟家人好好谈一谈;如果不想要,就应该快刀斩乱麻,赶紧做掉。
谷雨沉默半晌,最终选择了后者。
处理好一切,临别时,李仲元把谷雨叫到一旁,语重心长地告诫她说:“谷雨啊,这件事情,你要把它烂在肚子里,到死也不能讲出来!说到底,男人们还是最忌讳这一点的,不能让你以后的丈夫知道啊!”
谷雨哭着点了点头。
这一年,谷雨彻底长大了,与此同时,立冬也变了,变得寡言少语,白天,他会乖乖地在店里帮姐姐干活,一到晚上,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男孩子嘛,喜欢往外面跑,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谷雨并没在意。直到有一天,小雪跑回家哭诉,说学校的同学骂哥哥是黑社会,谷雨这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原来,立冬早已跟镇上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搞到了一起,不仅学会了抽烟喝酒,还学会了赌钱。
想当初,谷雨之所以没有嫁给钟波,远走高飞,就是怕弟弟妹妹没人照看,怕他们学坏。小雪一直都很乖,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可是,立冬的所作所为已经越来越超出谷雨的掌控,她必须找他谈一谈。
谷雨还没开口,立冬就把她的话堵死了,他说:“姐,别再教训我了!我已经十七岁了,长大了,你不能总像管小孩子那样管着我。以前,我们为什么受人欺负?那是因为我们太软弱。现在有我在,你看还有没有人敢欺负我们?再说了,我又没花几个钱!”
说这话时,立冬目带凶光。谷雨面带愠色,没好气地说道:“你以为我是心疼那几个钱吗?我是怕你跟那些人学坏!你要有个什么好歹,对得起我们姐弟三人这些年吃过的苦吗?”
谷雨对立冬的管教越来越力不从心,曾几何时,在弟弟面前,她的话“一句顶一万句”,可如今,她说一万句,弟弟也未必能听一句。当然,立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反抗她,但往往口头服从,背后依旧。
半年多的时间里,因为赌桌球,立冬把对手打得头破血流;因为出老千,又被人家逼着磕头求饶;因为打群架,一个星期不敢归家;因为醉酒闹事,谷雨不得不替他赔偿别人的经济损失。这些日子,谷雨除了辛苦地经营自己的小店,就是替弟弟不停地擦屁股,不停地给人赔不是。
一个清晨,谷雨到了早餐店,便开始忙活起来,忽然从每天中午临时休息的房间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谷雨立马警觉起来,找到一根木棍,站在门外,战战兢兢地喊道:“是谁?出来!”
见里面没有回应,谷雨再次吼道:“快出来!如果不出来,我就喊人了!”
房间里又是一阵骚动,谷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然而,里面传出来的却是立冬的声音。谷雨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眼前的一切让谷雨惊呆了——窄小的床上,除了立冬,还躺着一个半裸的女孩儿。
事后,谷雨得知女孩儿叫燕子,是邻县通海镇郭村人,比立冬大一岁,这已经不是两个人第一次在一起过夜了。
谷雨很生气,骂立冬人小鬼大,立冬立即反唇相讥,说她当初跟钟波谈恋爱时不也只有十八岁吗?
谷雨一时语塞,但她和钟波是正式见了家长的,是以结婚为目的交往,而且现在回过头看,还不是因为自己年龄太小,考虑问题不周全,才会落得现在这样一个伤心又伤身的下场吗?
谷雨问:“你们俩都还这么小,燕子的父母会同意你们结婚吗?”
立冬轻蔑地笑了笑,道:“姐,别那么老土好不好!谁说在一起睡了就一定要结婚?而且又不是我想睡她,是她哭着喊着贴上我的……”
只听“啪”的一声,谷雨一巴掌狠狠地打在立冬的脸上。小小年纪竟然说出这种无耻的话来!
立冬怔住了,这是姐姐第一次打他。谷雨一边哭,一边骂:“你知道镇上的人是怎么骂梅金宝的吗?你看看你,你和他有什么区别?”
立冬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姐姐身边,发誓今后再也不惹姐姐生气了。如果姐姐不喜欢燕子,他就跟她好说好散。
谷雨叹了一口气,她有什么资格不喜欢人家女孩儿?她担心的是弟弟年纪还小,不负责任害了人家。
秦阿姨好心地提醒谷雨,让立冬远离燕子,说起燕子的家庭,便一个劲儿摇头:燕子的母亲早逝,父亲脾气暴躁,喝完酒就拿自己的孩子出气,燕子的大哥在被父亲追打时不小心摔倒,戳瞎了左眼,人稱郭瞎子,长大后作恶多端,被判死刑,早已枪毙了,二哥郭东也是一个混世魔王,一家人没一个好惹的。
谷雨并没有在意这些话。从小到大,父母的坏名声像一道锁链套在她和弟弟妹妹的脖子上。出生在一个名声不太好的家庭,是孩子的错吗?
虽然姐姐不介意燕子的出身,但立冬并没有跟燕子共度一生的打算,他提出了分手,燕子一怒之下去了广东,说一辈子不会回来找立冬。
然而,因为忍受不了工厂流水线的三班倒,仅仅过了三个月,燕子就回来了。
燕子没有回到自己的家,而是直接住进了立冬的家。燕子说,她这一趟出去,连爸爸给她的车费都没挣回来,如果回去,肯定要被爸爸打死。
面对楚楚可怜的燕子,谷雨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她。
此时,改革开放已经十几年,人们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经过几年的经营和发展,谷雨积累了一些开店经验和扩大店面的资金,于是,谷雨、立冬姐弟俩做大厨,加上燕子,“谷雨餐馆”风风火火开张了!
谷雨的人缘一直很好。她不仅继承了母亲温柔细致的性格,也遗传了母亲天生丽质的容貌,但是,与母亲不同,她的身上有一股凛然正气。
跟钟波分手已经五年了,这五年里,给谷雨说亲或直接表白的人几乎从未停止,但是,谷雨总以年纪还小,或生意太忙,或弟弟妹妹需要照顾为由推托。
立冬和燕子个性不合,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也让谷雨不胜其烦。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慢慢发现,燕子很不懂事,不仅脾气大,还很懒,有时店里正需要人手,她却撂下挑子,说不干就不干,不是腰酸就是背痛。
燕子在早餐店帮忙,谷雨不仅工钱没少给,还生怕把她累着,可是,燕子仍然不懂事,动不动就和立冬吵架。
某个深夜,谷雨又一次被两个人的打斗声吵醒。燕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谷雨,她怀孕了,但立冬不想要,逼她上医院做掉。立冬今年刚满二十岁,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生了孩子也上不了户口,但燕子不这样想,她已经做过两次人流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燕子跪在谷雨面前,哀求她帮自己说服立冬,让她生下孩子。谷雨的心一下就软了,将心比心,其实燕子的要求并不过分,再者,如果立冬甩了燕子,他们梅家在仁和镇就真的呆不下去了,不是被人戳脊梁骨戳死,就是被唾沫星子淹死。
谷雨把立冬堵在家里,苦口婆心地劝说,就差给他下跪了,最终,立冬同意燕子生下这个孩子。
几个月后,燕子顺利为立冬生下了一个儿子,小名小豆子,谷雨为侄子办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弥月宴。
小家伙的降临,给梅家带来了短暂的欢乐。虽说立冬有些不情不愿地当上了父亲,但他还是爱这个儿子的,每天按时回家,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抱抱儿子,亲亲儿子。谷雨打心底里高兴,弟弟终于懂事了!
然而,好景不长,这天立冬在外面跟一个女孩儿勾勾搭搭被燕子撞见了,两人又吵得不可开交,继而大打出手。这一次打完之后,燕子拿走三万块钱,以及几件换洗的衣物,丢下不到半岁的儿子,不见踪影。
谷雨催立冬去找燕子,立冬不干,愤怒到了极点,骂道:“让她走!她走了,老子落得轻松!碰上这么一个臭女人,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她要是还敢回来,我非得剥下她一层皮不可!”
谷雨放心不下,偷偷地找遍全镇大大小小的麻将馆、卡拉OK厅、旅社,甚至还找了燕子多年没有回过的娘家,都说没有见过她。
谷雨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十分恼火。燕子作为一个母亲,怎能狠心丢下嗷嗷待哺的孩子?
立冬根本不着调,孩子肯定是指望不上他了,谷雨一边忙着餐馆里的生意,一边带孩子,还要应付燕子父亲的责问,睡不了一个完整的觉。心烦的时候,谷雨忍不住向立冬抱怨:“我小时候要照顾你,等你长大了,又要帮你带儿子,真是前世欠你的!”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如果燕子离家出走的事儿在仁和镇传开了,不知又要让多少人看笑话。小雪高考在即,谷雨不想因为家里的烦心事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就没有声张。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一场飞来横祸却找上了他们。
那一天,正是高考成绩放榜的日子,小雪没有令老师和姐姐失望,以691分的高分成为全市的文科状元,市里的报社、电视台纷纷前来采访报道。
这一天,是谷雨最幸福的日子。这些年的省吃俭用和含辛茹苦总算没有白费,妹妹用优异的成绩报答了她,成了梅家乃至整个仁和镇的骄傲,谷雨激动得想哭。然而,这种幸福感没有维持多久,就因派出所王所长的突然造访戛然而止。
当时,正值晚饭时间,王所长带着三个警察来到谷雨家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正在吃饭的立冬按倒在地,谷雨和小雪吓得差一点儿晕倒。王所长说,立冬涉嫌一起谋杀案,需要带回公安局协助调查。
立冬被押进警车,整个仁和镇又一次因为梅家而炸开了锅。
六神无主的谷雨赶紧跑到秦阿姨家,想打听弟弟到底犯了什么事,因为秦阿姨的女婿在镇政府工作,找他打听,多多少少能知道一些内情!
没过多久,秦阿姨的女婿那边传来消息,说这事与失踪了两个月的燕子有关系。邻县有人在庄稼地里干农活时,发现一具已经高度腐烂的女尸,体貌特征与死亡时间和失踪的燕子基本吻合,而燕子的父亲主动去认领了尸体,一口咬定说是自己的女儿。那年头,仁和镇偏僻,DNA鉴定需要送到市里去,公安局见家属认领了尸体,便直接开始排查凶手。据死者家属及死者好友提供的线索,立冬有重大作案嫌疑。
虽然小两口时常吵闹,但以谷雨对弟弟的了解,他还没有残忍到要杀死燕子的那一步,一定是搞错了!
李仲元听到立冬出事的消息,第一时间赶到仁和镇,联系律师。
律师在了解案情之后,反馈回来的信息令谷雨沮丧:所有的人证都对立冬非常不利,但立冬情绪非常激动,坚称自己是清白的,否认杀害了燕子。
谷雨把燕子失踪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说给律师听,但是,口说无凭,没有第三方的證明啊!
谷雨心神不宁,几个晚上没有合眼。
看着姐姐为了哥哥的事,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消瘦,自己却又无能为力,小雪感到自己很没用。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婉拒了老师建议她报考北大的建议,坚持填报了省城一所全国著名大学的法学院。哥哥的境遇,让她萌生了攻读法学的想法。
立冬的案子终于开庭审理。小雪刚上大学,谷雨没有通知她,旁听席上只有她和李仲元及燕子的父亲。见到姐姐,立冬立马就哭了,一边流泪一边摇头,谷雨心如刀割。
谷雨不懂法律程序,也不懂法律名词,只是忐忑地坐在那里,默默祈祷上天保佑、母亲保佑、梅家列祖列宗保佑立冬平安无事。
第一次庭审结果,因立冬拒不认罪,法庭以证据不足,决定延期审理,燕子的父亲表现得很激动,被法官一再警告。
经过几个月的重新调查取证,立冬的案子再次开庭审查,在公安机关列举的十余项证据面前,立冬当庭认罪。法庭终审宣布:判处立冬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还要赔偿燕子家二十万元。
在被送往劳改监狱之前,立冬获准跟姐姐作最后的道别,他“扑通”一声跪在姐姐面前,泣不成声地道:“姐,我对不起你!我有今天的下场,完全是我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如果有来生,我一定当牛做马来伺候你保护你孝敬你……”
谷雨哽咽道:“你好好改造,重新做人。等政府允许探望的时候,我会带着小豆子去看你的。”
立冬被关进监狱后,情绪非常低落,沉默寡言,一度还绝食了好几天。一般刚进来的犯人都有这个过程,为防止发生意外,管教特意调来一个叫赵胜利的犯人,专门负责看着他,以免他做出傻事。
几年前,因老板克扣工钱,赵胜利的父亲和老板发生争执被打,年轻气盛的赵胜利怒气冲天地冲进老板的办公室,将其打成重伤,赵胜利也因此以故意伤害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已经获得两次减刑,他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像朋友一样开导立冬,让他不要灰心,接受改造,争取早日出去跟家人团聚。
立冬从小就有很深的英雄主义情结,他最崇拜的就是那些讲义气的哥们儿,当他听说赵胜利是因父亲而入狱,对他的敬重又多了几分。
一个月后,通过管教的耐心开导,以及赵胜利的细心照顾,立冬渐渐接受了现实,愿意接受改造,重新做人。
家属终于获准探监,谷雨未语泪先流,倒是立冬微笑着劝姐姐不要太过伤心,还特别提到了赵大哥对他的关照。
听了这些,谷雨一直揪着的心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谷雨赔偿了燕子家二十万元,把这些年的积蓄都搭进去了。好在餐馆恢复了正常,因为仁和镇的游客日益增多,她专门雇了一个大厨,又请了一个小妹和一个阿姨,餐馆的规模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大了一些。谷雨的口碑和人缘依然那么好,餐馆生意顺风顺水,小豆子也一天天长大。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谷雨已经二十七岁了。
这天晚上,秦阿姨特意来到谷雨家,支支吾吾说了一堆话,就是不切入正题,谷雨暗自好笑——肯定又是来给她说媒的。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人给她说媒,无一例外都被她挡了回去。
谷雨笑着问道:“秦阿姨,无事不登三宝殿,您今天来,该不会是来关心我的终身大事的吧?”
秦阿姨笑道:“我们谷雨就是聪明!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性格人品,真是没得说。这不,我儿子的一个同学拜托我帮他传个话,说他喜欢你,当面向你表白,又怕你拒绝,你不是让很多人当面下不了台嘛!”
“我有那么刻薄吗?”谷雨淡淡一笑,“您说的是谁呀?”
秦阿姨一看有戏,赶紧凑上前去道:“其实你也认识,就是镇长的秘书杨星,这小伙子长得精神,你们两个站在一起郎才女貌!而且都是一个镇上的人,知根知底,多好啊!”
谷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她要是嫁人了,小豆子怎么办?家里这个烂摊子怎么办?
秦阿姨朝她摆了摆手,一边向外走,一边笑嘻嘻地说:“我不管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成不成,就看杨秘书的本事了。”
第二天,杨星就提着一大袋水果和小孩子爱吃的零食来到谷雨家,谷雨也不跟他绕弯子,明确地告诉他,不行!
杨星问:“为什么?”
谷雨道:“我弟弟出事了,我要照顾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杨星道:“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谷雨又说:“为了给弟弟请律师打官司,附带民事赔偿,我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些债……”
杨星道:“跟你结婚,我图的是你这个人,不是图你的钱,而且我们家也不缺钱。”
谷雨愣住了,半晌低低地说:“我谈过恋爱……”
杨星笑道:“谁没谈过?”
杨星几乎把谷雨的话全部堵死了,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谷雨有一点心动了。
谷雨对杨星还是有所了解的,他父母都是镇中学的退休老师,知书达理,和蔼友善。杨星自身的条件很好,交了至少五个女朋友,但都没有成就一段婚姻,于是,镇上就有了很多闲言碎语,说他清高、挑剔、自命不凡。但谷雨對这些传言都不屑一顾,她自己不也是传言的受害者吗?
杨星追得很紧,不到一个月,谷雨跟杨星谈恋爱的消息就在小镇上传得沸沸扬扬。
谷雨给狱中的弟弟写了信,也在电话里跟妹妹说了她和杨星的事,立冬和小雪真心为姐姐感到高兴。
杨星的爸爸妈妈因为心疼谷雨,主动承担起照顾小豆子的任务,这让谷雨感激万分!
于是,在杨星的死缠烂打下,在杨星父母的催促下,恋爱十个月后,谷雨嫁给了杨星。
然而,新婚之夜,两个人就发生了不愉快。
或许是喝了一点儿酒,又或许是被幸福冲昏了头,面对娇妻,一向稳重的杨星像个毛头小伙子,把谷雨压在身下,动作麻利地解开她的衣服,温柔地抚摸,谷雨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阵酥麻的呻吟,她在等待爱人进一步的探究。
然而,杨星却停止了动作。谷雨疑惑地睁开眼睛,却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谷雨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杨星欲言又止,幽幽地说:“你是不是跟那个浙江佬睡过?”
像被鞭子抽过一样,谷雨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她想起了李仲元对她说过的话,无论男人对你有多好,多么爱你,他都会介意你和另外一个男人的关系,所以千万不能对他说实话。
谷雨有些心虚,把脸转向一边道:“你……你胡说什么?没有的事!”
杨星轻蔑地看了谷雨一眼,明显不相信她所说的话:“没有?如果没有,你为什么不敢理直气壮,为什么说话吞吞吐吐?”
谷雨一把将杨星掀开。她感到羞愧,也感到屈辱,同时还有对未来生活的恐惧。她穿好衣服,背对着杨星,重新躺下,眼泪夺眶而出。
从懂事之日起,谷雨就告诫自己,无论生活有多苦,人一定要骄傲地活着!然而,在丈夫面前,她一直坚守的骄傲不堪一击。尽管可以想象得到,自己并非杨星的第一个女人,但谷雨还是对他充满了深深的愧疚,这种愧疚或许会伴随她一生。
谷雨一哭,杨星的酒也醒了,他慌忙扳过谷雨的身子,一个劲儿地道歉,说自己喝多了,并向她发誓,保证今后再也不胡说八道了。
都是成年人,不是一两句辩解就能掩盖事实真相,好在杨星是个聪明人,时代在进步,男女之事也不再是什么洪水猛兽,他和他的那些前女友不是也有过肌肤之亲吗?
虽然之后,杨星从未旧话重提,但这场风波却在谷雨的心里形成了巨大的阴影,每当你侬我侬时,她总是无法全身心地投入。
婚后不久,谷雨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无论对于杨家,还是对于谷雨,这都是一个特大好消息,有了孩子,他们就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成了真正的一家人。
然而,天不遂人愿。
怀孕之后,尽管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命干活,但餐馆上下,还是要谷雨一个人去操持,杨星和公公婆婆都劝她不要太劳累,但谷雨勤快惯了,没法闲下来。某天,累了一天的谷雨回到家里,腰酸背痛,感觉异常疲惫,杨星让她赶紧躺下休息,忽然,她感觉下体似有东西流出,跑到卫生间一看,吓了一跳,是血!
谷雨和杨星的第一个孩子,就这样流产了,谷雨哭了很久。
又是一个探监日,恰逢小雪放暑假回家,谷雨带着妹妹和小豆子,乘汽车转火车,一起来到立冬服刑的地方。这是立冬从被判刑三年来,小雪第一次见到哥哥。
哥哥的样子看起来老了至少十岁。小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一边哭,一边骂哥哥不争气,骂他辜负了姐姐这么多年的抚养之恩。立冬也哭,谷雨也哭,最后在管教的制止下,大家的情绪才慢慢平静下来。
立冬跟姐姐没讲几句话,就让她把话筒交给妹妹。小雪接过话筒,立冬小声地对妹妹说:“小雪,你学的是法律,哥哥问你,如果哥哥是冤枉的,能不能申请改判?”
小雪一下子愣住了,眼睛瞪得老大,随即郑重地点了点头。
立冬接着说:“小雪,请你相信哥哥,哥哥真的没有杀人!当时,派出所审问的警察里有燕子家的亲戚,他对我严刑逼供,喷辣椒水,打我,不让我睡觉,还威胁说燕子的爸爸和哥哥要去找你和姐姐的麻烦,我是被折磨得不行了,又被吓到了,才被迫认罪的。最近,我听监狱里的一个大哥讲,如果真的是被冤枉的,只要提供有力的证据,是可以申诉改判的。”
说到证据,立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到哪里去找证据?小雪劝哥哥不要灰心,她和姐姐必将尽全力替哥哥搜集证据。
回家的途中,小雪告诉姐姐,要想救出哥哥,一是要找证据,二是要写申诉材料,申请重审,如果没有强有力的证据,重审或改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谷雨态度坚定,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作百分之百的努力。她让妹妹立刻返回学校,先咨询一下老师,看看老师对这件事情的看法。
从导师那里反馈回来的消息令谷雨沮丧,一般情况下,仅凭个人声称冤枉而无有效证据,是不可能要求法院重审或改判的,但谷雨坚信自己的弟弟没有杀人,不是没有证据吗?她去找!
春节刚过,谷雨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一次,她成了全家的重点保护对象,她自己也是格外小心。然而,无论如何小心谨慎,这个孩子还是毫无先兆性地流产了,医生说,谷雨可能是习惯性流产。
谷雨很伤心,杨星却埋怨她一天到晚只想着立冬的事,根本没有把肚子里的孩子放在心上。谷雨委屈,但又无从辩解,医生告诉她,一连两个孩子流产,可能与她第一次人流有关系。
望着公公婆婆期盼落空的眼神以及杨星痛苦失望的表情,谷雨心如刀割。
此后一年,谷雨又怀了一次,终以流产告终。结婚三年,没给杨星添上一男半女,两口子的矛盾也日益增多。立冬的冤屈依然没有找到突破口,餐馆搬了新址,取名为“谷雨酒楼”,业务、规模、档次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某天,午餐高峰期刚过,店里来了一位留板寸头的男人,说要找谷雨。谷雨并不认识他,但当他拿出立冬的一封信时,谷雨立即明白他是谁了——弟弟经常提起的赵胜利。
她把赵胜利请进一间雅室,吩咐大厨马上炒两个菜,两人边吃边聊。赵胜利显得十分拘谨,说转交完这封信,马上就走。
谷雨当然不能让弟弟的朋友就这么走了,弟弟每次来信,总会提起这位胜利哥,他说没有胜利哥,简直难以想象他还能不能活到今天。所以,这一次,她必须重谢这位胜利哥。
赵胜利对谷雨的情况也相当熟悉,因为立冬跟他闲聊时,三句话不离姐姐,赵胜利也对这个素未谋面但养大了弟妹的姐姐十分好奇。
赵胜利以为,那么艰难地支撑起一个家,把弟妹拉扯大,还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餐馆的女人,怎么说也应该是一个膀粗腰圆风风火火的男人婆吧?
然而,眼前的这个女人,漂亮的脸蛋,纤细的身姿,柔弱的肩膀,让人想要为她遮风挡雨,承受一切苦难。
谷雨迫不及待地撕开立冬的信,信的内容不长,写的是关于赵胜利的一些情况。立冬在信中说,胜利哥因为表现良好,被批准提前出狱,恳请姐姐帮他一把,让他暂时在酒楼里打工。
谷雨收起信纸,首先感谢赵胜利这些年对立冬的照顾,随后关切地问:“胜利哥,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赵胜利笑了笑,低着头,小声说道:“我爸被人打了之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入狱后的第三年,爸爸就去世了,我妈去年也去世了,两个妹妹也都嫁了人,我现在是光杆司令,走到哪儿算哪儿,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是吧?”
赵胜利的话戳到了谷雨的痛处,如果立冬的冤屈得不到昭雪,那他也只能在监狱里呆一辈子,这一生也完了。
见谷雨没有回应,赵胜利知趣地站了起来,反正立冬的信带到了,他也该走了。谷雨回过神来,忙说店里刚好缺人手,反正也要请人,请生人还不如请熟人。赵胜利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一不会炒菜,二不会端盘子,留下来能干什么?
谷雨真诚地说道:“立冬说你是他大哥,自然也是我大哥,兄妹之间相互帮助不是应该的吗?你留下来,先到厨房里帮厨,如果以后你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我也不留你,好吗?”
赵胜利感激地点了点头。
时间过得飞快,赵胜利留在“谷雨酒楼”一干就是一年,从刚开始一点儿都不懂的勤杂工,慢慢学会了切菜配菜和炒菜。
这一年,小雪大学毕业了,在省城的一家律師事务所找到了一份工作,国庆节期间,还带着交往了一年多的男朋友回了一趟仁和镇。作为家长的谷雨,开心之余,不免又想起还在狱中受冤受难的弟弟。
这天下午,餐馆中途休息的时间,来了一位六十岁上下、拄着拐杖的跛脚客人,嚷嚷着让老板出来,说他是老板亲爹!
他竟然还有脸回来!谷雨的第一反应就是让店里的伙计把他赶出去!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梅金宝,谷雨没有恨过任何人,日子过得特别艰难特别苦的时候,就是她最恨他的时候。她常常这样想,如果他站在自己眼前,她一定要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红的还是黑的?
然而,当她看到大堂里坐着的那个两鬓斑白、胡子拉碴、穷困潦倒的残疾老头时,却怎么也恨不起来了。毕竟,这个人给了她生命!
谷雨微蹙眉头,吩咐厨房随便给他炒两个菜。
酒足饭饱,梅金宝满脸笑意,拄着拐杖,东瞧瞧西望望,无限满足的样子。路过谷雨的办公室,他颤颤巍巍地走进去,一副谄媚的嘴脸,道:“我家谷雨真是了不起啊!你看这镇上,有谁的餐馆比‘谷雨酒楼’的牌子更气派?这些年赚了不少钱吧?”
谷雨厌恶地瞟了他一眼,随后低下头,像是问他,又像是自言自语:“怎么混成了这个样子?”
梅金宝接不上话,只好站在一旁尴尬地笑。过了很久,梅金宝觍着脸,找了一张凳子坐在女儿身边,无话找话。
“听说小雪考了全市状元,今年应该已经毕业参加工作了吧?还是女儿们争气,你当上了老板,小雪考上了大学,真给我们老梅家长脸!”梅金宝越说越兴奋,“生个儿子有屁用!立冬那小子杀了人,判他死缓,算他命大,像他那样的逆子,就应该关他一辈子,放出来,只会害人……”
“梅金宝!”谷雨眼里噙满泪水,忍不住大声骂道,“你还是人吗?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生了他,不养他不教他,到现在,你还诅咒他,你……你……你给我滚出去!”
梅金宝自知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谷雨,别生气!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这些年太不容易了。我……这一次,我就不走了。”
谷雨冷冷一笑,一个风烛残年形如枯槁的糟老头子,恐怕想走也走不动了吧!谷雨不想看他那一张丑恶的老脸,起身向外走去。
梅金宝死乞白赖跟着她,说他无处可去,要流落街头了。谷雨无法,只得把他安顿在老宅里。
谷雨一回家,就把梅金宝回到仁和镇的事向杨星说了,杨星十分惊讶,说:“你不是说过,他生他死,跟你没有关系了吗?你打算留他住下来?”
谷雨叹了一口气,道:“恨又如何?谁让他是我的父亲!何况仁和镇又不是我的,我哪有资格不让他回来?”
杨星停顿了一下,非常严肃地说:“我不允许你跟他再有任何瓜葛!我不喜欢他,还有你那个杀人犯弟弟,你今后少管他们的事!我们帮你弟弟养孩子,已经够对得起他了,你现在到处为他奔波,有意义吗?”
谷雨“嚯”的一下站起来,对杨星从来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的她,一改往日的温柔体贴,怒视着他,大声道:“立冬的事,我求你帮过我吗?你不帮他,我不怪你,但请你不要阻止我去帮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我最亲最亲的人,如果我都不管他了,那他活在這个世上还有什么念想?”
杨星“哼”了一声,道:“我就知道,在你心目中,我狗屁都不是!你心里只有你的弟弟妹妹和你的酒楼,我有什么?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孩子都没有……”
一说到孩子,谷雨的心就像被人插了一把刀,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杨星心烦,站起来就走了。
梅金宝是因为沉湎于六合彩,借高利贷不还,被人打断左腿,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才回仁和镇躲债来的。
这天,谷雨正在家中和杨星吃饭,客栈那边的小妹慌慌张张地打来电话,让谷雨马上赶到客栈来,说有四五个陌生人来这边捣乱,还动手打了梅金宝,扬言不还钱,就等着收尸。
谷雨看到梅金宝瘸着一条腿回来,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但凡在外头混得下去,他也不会回来丢人现眼。
谷雨用手指轻轻地戳了一下杨星的胳膊,满怀歉意地望着他,道:“杨星,陪我去一下客栈吧!好像是讨债的人找上门来了,我怕搞不定……”
令谷雨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杨星竟然粗暴地将谷雨的手推开,极其不耐烦地道:“我不管!要去你去,我不去!我早就说过,他就是一个大麻烦!”
谷雨的怒火蹭蹭蹭往上冒,退一万步说,即使他不认梅金宝这个岳父,但他是她的丈夫,岂能袖手旁观?何况,在这个镇上,他还是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谷雨愤愤地摔门而去,一边给赵胜利打电话,让他带几个伙计赶往客栈,一边暗想,可能杨星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他不会不管她的。
谷雨和赵胜利很快赶到客栈,客栈前台一片狼藉,梅金宝的双臂被一个混混反剪在背后。赵胜利大声吼道:“干吗?有事说事,不准在这里撒野!”
这时,另一个家伙从里屋翻出梅家老宅的房产证,拿在手里,扬了扬,对谷雨说:“梅金宝欠我三十万元,没有钱,就拿房屋抵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谷雨冷笑,房产证是房管部门几年前重新登记补发的,因为梅金宝失踪多年,户主早已更名为谷雨姐弟三人,根本没有梅金宝。
谷雨问梅金宝到底欠人家多少钱?梅金宝十分委屈地说:“其实只借了五万,利滚利变成了三十万!”
谷雨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那伙人,泰然自若地道:“你们打断了他的一条腿,算多少钱?他欠债不还,算他活该。但是,房子是我的,砸坏的东西怎么算?如果识相,你们就拿着五万元,赶紧走,不然我就报警了!”
别看谷雨平时说话柔声细语,可是,说起狠话,却是气场十足,两三句话,就把这帮流氓给震住了。其中一个貌似头儿的家伙走到屋外打了一个电话,回来就同意了谷雨的建议,拿了钱走人。
梅金宝对女儿千恩万谢,谷雨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吩咐其中的一个伙计留下来帮助小妹收拾这边的残局,阴沉着脸走出客栈。
一路上,伙计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刚才的一幕,见谷雨一言不发,赵胜利示意大伙不要再说了。走了一段路,谷雨让他们先回去,她想一个人沿着河堤走一走。赵胜利有些不放心,谷雨朝他苦笑,说没事儿。
怎么可能没事儿?一个生命中早已不存在的人,突然又出现在你的面前,而他带给你的,除了不堪回首的回忆,还有今后不可预知的麻烦。然而,这不是谷雨此时此刻心烦的原因,她伤心的是,杨星真的没有来帮她。
此事之后半个月,谷雨和杨星谁都没有搭理谁,最后还是公公婆婆出面调解,并代儿子向谷雨道歉,谷雨心里过意不去,这件事情才慢慢缓和。
嫁到杨家,善良慈祥的公婆把她当亲闺女看待,她也特别珍惜这份恩情,而报答这份恩情的最好方式,就是给杨星生个孩子。
连续三次流产,谷雨的心理压力非常大。为了早日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宝宝,谷雨积极配合医生和婆婆,调养身体,药没少吃,罪没少受。
皇天不负苦心人,谷雨又一次怀孕了,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她把酒楼和客栈的业务全部交给赵胜利打理,自己回家卧床休息。前三个月是怀孕的关键期,令人欣喜的是,怀孕五个月了,谷雨一切正常,全家上下乐开了花。
这天晚上,杨星回到家里,谷雨已经入睡,为了不吵醒她,杨星蹑手蹑脚地进入卫生间洗澡。就在他进入卫生间不久,放在卧室里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
其实,谷雨并没睡着,这段时间,杨星每天都回来得很晚,已经快一个月没在家里吃晚饭了,总说工作太忙。
今天白天,秦阿姨突然来家里看她,聊了一下家常,秦阿姨突然话锋一转,问起了杨星,问他有没有出差?跟谁出差?
谷雨没有多想,照实说了,秦阿姨笑了笑,带着责备的口吻说道:“你呀!他要出差,你就让他去啊!你现在正是需要他的时候,他再忙,也不能丢下你啊!男人嘛!你对他要求多一点儿,他才会对你上心嘛!杨星没有欺负你吧?”
谷雨笑着说没有,秦阿姨便没说什么了。
秦阿姨走后,谷雨越想越觉得她话中有话,这让她想起两个月前,曾收到过杨星发给她的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喜欢我送给你的文胸吗?下次穿给我看!
那是杨星出差回家的第二天。每次从外地开会回来,他都会给她带一些小礼物,但没见到什么文胸啊!等杨星回来,她便问起了文胸的事儿,杨星支吾半天,说是放在了办公室,明天拿回来,但之后也没见他拿回来。
现在看来,他的那条短信,其实是发错了人吗?可是,这么私密的东西,他会给谁买呢?
谷雨的头都快要炸裂了。
杨星有个坏习惯,蹲厕所喜欢看书看报纸,没有半个小时根本不出来。此时手机响了,谷雨按捺不住内心的猜疑,打开他的手机一看,是一个叫肖晴的女人发来的:“你走后的一秒钟就开始想你、想你、想你。”
谷雨的脑子一片空白,她认识这个女人,是杨星的同事,一个离婚了的女人。前不久,她去医院产检的途中还碰到过她,嫂子前嫂子后叫得那叫一个亲热,原来早就跟自己的老公勾搭上了,连秦阿姨都知道了,是不是就她一个人还蒙在鼓里?
谷雨强忍怒火,翻看了杨星的通話记录,几乎全是肖晴。谷雨的肺都气炸了,她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杨星吓了一跳,提着裤子就跑了出来。
见谷雨拿着手机,泪流满面,杨星慌忙跳到床边,一把夺走手机,怒道:“干吗偷看我的手机?”
谷雨反唇相讥:“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杨星横了她一眼,飞快地翻看手机,脸色渐变,他扑到谷雨身边,哀求道:“你是知道肖晴的性格的,见谁都爱开玩笑,别生气!生气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好!你等着,我现在就打电话骂她去。”
杨星边说边拨打电话,谷雨的腹部却开始剧痛了,一家人慌忙送她去医院,但胎儿终究没能保住,医生还说,谷雨很可能再也无法生育了。
孩子没了,谷雨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不仅仅因为失去了孩子,还有杨星带给她的伤害。杨星像个罪人,始终不敢与她对视,公公婆婆不明就里,整天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出院后,谷雨平静地和杨星办理了离婚。
五年,兜兜转转,谷雨又回到了梅家老宅。
她路过梅金宝的房间,一股霉味和臭气扑面而来,谷雨皱了皱眉,忍不住问:“你是不是病了?”
梅金宝勉强笑了笑,说:“不碍事……不碍事……”
“去医院看看吧!”谷雨淡淡地说。
“不花那冤枉钱!没事儿。”梅金宝卑微地笑了笑。
第二天,谷雨还是请赵胜利开着酒楼的面包车带着梅金宝到市医院看了医生,医院的诊断结果是肺癌晚期,住院治疗已是于事无补,医生建议带回去好吃好喝,让他少些痛苦。
谷雨把梅金宝带回了家,让酒楼的大厨每天为他做各种好吃的饭菜,争取不重样。身为女儿,这是她力所能及的事了。
刚开始,梅金宝的生活还能自理,两个月后,就只能卧病在床了。谷雨跟他说的话依然不多,每天会例行公事似的问一些诸如感觉怎样,想吃点儿什么之类的话,说完就走。
作为女儿,谷雨可以帮他翻身子,却不便给他擦洗身子,赵胜利知道后,主动承担起了这个任务,谷雨有些过意不去,可赵胜利说他是立冬的大哥,他所做的一切算是为立冬尽心。
病了几个月,梅金宝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在深度昏迷的前一天晚上,他试图去拉谷雨的手,谷雨却把手缩了回来。他望着女儿,凹陷的眼眶里满是泪水,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谷雨,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姐弟……”
谷雨泪如泉涌,她想起了母亲离世的那个悲惨的夜晚,想起了失去母亲后,他们姐弟三人悲苦的生活。她把梅金宝的病情告诉过小雪,让她回家看看他,但小雪拒绝了姐姐的请求,她说,她对梅金宝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他带给她的只有耻辱和伤害!
谷雨悲愤地说:“到了那边,你去跟我妈忏悔,请求她的谅解吧!”
梅金宝死了,作为女儿,谷雨给了他一个较为体面的葬礼,但是,却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因为身体和精神状况不佳,谷雨已经快两年没去监狱探视立冬了,在刚刚收到的一封立冬的来信中,他说他想尽快见到姐姐或妹妹。谷雨把小豆子和酒楼照例交给赵胜利,乘车来到立冬服刑的地方。
看见姐姐过来,还没来得及坐下,立冬就迫不及待地示意她赶紧拿起通话机,他压低嗓音对姐姐说,劳动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因抢劫杀人被判无期的叫大强的人,是通海镇人,燕子的老乡。
两人闲聊,得知立冬是因为被控谋杀郭瞎子的妹妹入狱的,大强一本正经地说:“郭瞎子有几个妹妹?我和他的一个妹妹是初中同学,前两年还见过她呢!”
立冬惊诧万分,从没听燕子说她有姐姐或妹妹啊!他问大强是不是搞错了?
大强拍着胸脯,坚定地说:“绝对没有搞错!他妹妹叫郭燕,右边太阳穴有一块胎记,同学们经常笑她,可是不知为什么,她现在改名叫陈婷了。”
立冬断定,大强说的就是燕子!
大强告诉立冬,他犯事之前,一直在深圳鬼混。大约三年前,他在那儿遇到过燕子,她和她老公在深圳的一个偏僻的村子里开了一个小卖部,表面上卖烟酒副食,实际上就是一个麻将馆,朋友带他去那儿玩过几次,第一次碰面,他就认出郭燕了,但人家死不承认,过了一段时间再去那儿玩的时候,小卖部已经转手了,郭燕也不见了。
大强说:“郭燕肯定没有死,我敢对天发誓!”
立冬万分激动,恨不得给大强跪下来磕几个响头,总说没有证据,找到燕子那个臭女人,不就是一个翻案的铁证吗?
今年是立冬被关进监狱的第八个年头,自从他说他是被冤枉的之后,谷雨和小雪没有一天放弃申诉。小雪的老板孙宏信律师也一直关注着立冬的案情,万万没有想到,所谓的受害人竟然还活着!
这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好消息,谷雨顿时热泪盈眶,弟弟的冤情总算有了重大转机。会面结束,她就迫不及待地给小雪和孙律师打了电话,孙律师让她和小雪立即赶赴深圳,核实大强的说法。
按照大强提供的地址,谷雨和小雪很快找到了那个村子,令人沮丧的是,大强所说的小卖部早已搬迁,原址已改作他用。
谷雨和小雪悄悄地四处打听,有喜有忧,喜的是,陈婷的确在这里生活过,与大强描述的完全一致;忧的是,陈婷现在哪里?怎么证明陈婷就是燕子?
从深圳回来后,谷雨马不停蹄地赶到距仁和镇十几里地的郭村,悄悄地打听有关燕子的情况,村里人大多姓郭,不是一脸戒备地默默走开,就是以“几年前就死了”将她打发。想想也是,谁会对一个外人讲实话?更何况,就那么一个巴掌大的地方,有些人大概也是认识谷雨的,知道梅家与郭家的恩怨。
谷雨把这几天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赵胜利听,她已经把他当成自家人,有什么心事都会说出来,听听他的主意。赵胜利觉得燕子肯定还活着,村里人是被下了封口令。
去找改了名字、不知身在何处的燕子,无异于大海捞针。谷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寝食难安。赵胜利默默看在眼里,觉得应该为谷雨做点儿什么事情,才能对得起她的知遇之恩。
申诉仍在继续,寻找燕子的踪迹一刻也未停止。一晃,时间又过去半年,立冬的案情依然毫无进展,
这天凌晨四点,谷雨被电话铃声吵醒,是一个陌生人打来的。他说他开车路过郭村时,发现公路边躺着一个人,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这个人自称叫赵胜利,电话就是赵胜利让他打给她的,他们现在正在通海镇医院,请谷雨马上赶过去。
谷雨吓了一跳,赵胜利去郭村干什么?谷雨怕是骗子,先给酒楼守门的老王打电话,问赵胜利是不是在酒楼。老王说,赵师傅近半年都没有住在酒楼了,每晚出去,清晨六七点回来。
谷雨来不及细想,叫上酒楼里的伙计小潘,直奔通海镇。
赶到医院,赵胜利刚好被护士从抢救室推出来,谷雨急忙奔过去,看着全身缠满绷带的赵胜利,谷雨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医生说,病人性命已无大碍,但左手臂及肋骨多处骨折,多亏好心人及时将他送到医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谷雨寸步不离地守在赵胜利的病床旁,直到下午两点,他才醒过来。因为失血过多,赵胜利依然虚弱。原来,看着谷雨找不到燕子着急,赵胜利决定采取守株待兔的蠢办法死守,趁着晚上休息去燕子家附近蹲守,一天不行守两天,一年不行守两年,说不定哪天就守到了呢!
燕子家隔壁是一个废弃的旧屋,堆了一屋子的农具和杂物,赵胜利每晚骑着自行车走十几里地,潜伏在这里整整半年,风雨无阻。就在昨晚,赵胜利刚到目的地不久,就被几个壮汉蒙住眼睛,一顿暴打。之后,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出现在了离郭村几公里外的公路边,如果不是那位司机大哥好心救了他,他恐怕就完蛋了。
谷雨一边心惊胆战地听,一边心疼地落泪道:“胜利哥,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多危险啊!”
赵胜利面现惭愧和懊恼道:“谷雨,立冬是你弟弟,也是我弟弟,我也希望他能早日洗清罪名啊!是我无能,只怕已经打草惊蛇,燕子再也不会出现了。”
谷雨把赵胜利被打的情况马上通过电话告诉孙宏信,没想到孙律师要他们立刻报警,并在电话里胸有成竹地道:“赵胜利的这顿打不能白挨,這可能就是立冬案情的转折点,我们不要害怕,把事情搞大!”
通海镇派出所的民警马上赶到医院核实情况,并做了详细笔录。经过一系列的调查取证之后,打人者被抓,几个施暴者正是燕子的哥哥和族人,一开始,他们气焰嚣张,说是正当防卫,但没过多久,就有一个人跑到医院,请求私下和解。因为受害方不同意和解,赵胜利被打一案,很快进入了司法程序,就这样顺藤摸瓜,几年前的那一起谋杀案,终于再次进入人们的视线。
由于仁和镇这几年在全省乃至全国旅游界的地位,加上这故事有些曲折离奇,有新闻价值,迅速成为社会热点,被广泛传播,并引起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
立冬的案子终于重新开始立案侦查。迫于压力,燕子的家人很快供出燕子其实并未死亡,依然活着的真相。
当时听说女儿被立冬打跑了,燕子的父亲三天两头到梅家大闹,要立冬交出女儿,立冬一口咬定是她自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后来,有人发现一具高度腐烂的女尸,特征与燕子十分相似,燕子的父亲便一口指证那就是自己的女儿,而警察见家属指认,甚至没有核对DNA,就宣布了燕子死亡,立冬杀人。
在立冬被判刑两年之后,燕子就偷偷地与家人联系上了,因为害怕立冬家的报复和社会舆论的谴责,更因为谷雨赔偿给燕子的二十万元已经被父亲和哥哥花光,燕子只得从此用陈婷的假名生活,后来跟一个四川人结婚生子,先是在深圳东莞一带打工,这两年跟随丈夫回到了四川老家,这也是为什么寻遍深圳也没有找到陈婷的原因。
一切真相大白,无辜被关在监狱长达九年的立冬,立即无罪释放,守在监狱外边的亲人们抱头痛哭,就连见过无数次悲欢离合的孙律师也禁不住眼含热泪,他为立冬高兴,更为谷雨高兴。
这些年来,没有谁比孙宏信更了解谷雨为弟弟的冤屈奔走呼号所付出的艰辛和努力。她曾因上访,被拘役过15天;因劳累过度,患有低血糖的她,昏倒在大街上;她曾遭到抢劫,差一点儿丢了性命。他了解谷雨姐弟的身世,深知弟弟妹妹对于谷雨意味着什么!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立冬无罪释放,但接下来的索赔事宜,又将是一场硬仗。
周末,谷雨和立冬从仁和镇来到省城,找孙宏信商讨关于赔偿的事宜。孙宏信忙了一上午才有空见他们,面带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最近实在太忙,几个案子都积在了一起。本来打算让你们改期再来,可是我竟然连这个都忘记叫人通知你们了……来,来,来,我先给你们通报一下案情的最新进展,以及下一步的工作安排,晚上我还要赶一趟去苏州的航班,我女儿从学校回来,见不到我,又该几个星期不理我了。”
五年前,孙宏信的太太在一场车祸中不幸丧生,留下七岁的女儿菁菁。因工作繁忙,无暇顾及女儿的起居生活及学习,孙宏信把她送到了一所全寄宿学校。他知道自己欠女儿太多,却又无能为力,他必须工作啊!
听孙宏信这么一说,谷雨连忙说:“孙律师,您先忙您的,我们的事,等您回来再说也不迟,反正这次来省城,我本就打算多呆几天,带立冬到省城的医院检查一下身体,我们已经挂好了星期一的专家门诊,看完医生再回去。”
“是吗?太好了!”孙宏信显得十分兴奋,律师事务所有几个年轻女孩子,菁菁最喜欢的是小雪姐姐,最近小雪刚刚生了孩子,一直在家休产假,菁菁总吵着要去看望小雪姐姐家的小妹妹,于是,孙宏信试探性地问谷雨:“你能不能帮我把女儿带到小雪家玩玩儿?”
谷雨一口应承。
孙宏信在赶往机场之前,把女儿交给谷雨。菁菁天真活泼,在小雪家和小妹妹玩得很开心。玩够了,菁菁说想回家,小雪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走,菁菁挺有主见地安排道:“小雪姐姐,既然你们不放心我一个人回去,不如就让谷雨阿姨陪我回去,然后住在我家,我家可比你家宽敞多了。”
谷雨想了想,同意了。一路上,菁菁跟谷雨没有了刚开始时的拘谨,话渐渐多了起来。
菁菁的家坐落在一处高档住宅区的连排别墅区,客厅很大,房间很多,装修豪华,但就是缺乏一股生气,冰冷、空旷。谷雨环顾四周,茶几上有两个吃过的方便面盒和几个喝空的饮料瓶,沙发的一角裹着一团没洗的衣服和袜子,还有几本杂志和报纸,没有女主人的家,大概都是这个样子。
菁菁似乎看出谷雨在想些什么,小大人似的说:“我外婆经常对我爸说,让他早点儿为我找个新妈妈照顾我,可他就知道工作挣钱,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谷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第二天,菁菁醒来,已是上午9点多钟。当她懒洋洋地趿着拖鞋从卧室走出来时,吓了一跳——房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有可口的饭菜,谷雨在阳台上晾衣服。
菁菁吃了一顿她记事以来最香甜可口的饭菜,她把脑子里闪现出来的所有形容美食的词汇,全都用来恭维这顿午餐,虽然见面时间不长,小姑娘对谷雨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孙宏信回到家时,谷雨正带着菁菁在小雪那边玩儿。看到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家,孙宏信站在客厅,感动得无以复加。
五年来,孙宏信一直过着苦行僧似的生活,没日没夜地工作,有时加班晚了,就住在事务所,因为他害怕回到那个冰冷的家。岳母曾不止一次催促他赶紧找个女人结婚,他的身边也不乏年轻貌美的追求者,但他没有那个心思,或者说缘分未到。
直到谷雨离婚,心如止水的孙宏信开始蠢蠢欲动,这个女人不就是自己苦苦等待多年的人吗?她那么善良,那么坚韧,命运对她如此残忍,而她依然笑对人生,他喜欢她,打心底里佩服她。然而,一向在法庭上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孙律师,在心爱的女人的面前却变得犹犹豫豫。他怕谷雨拒绝。
暑假来临,立冬的赔偿也终于尘埃落定,判决的结果还算满意。谷雨邀请孙宏信父女来仁和镇度假,他们爽快地接受了邀请。
所谓旁观者清,小雪早已洞悉一切,笑嘻嘻地对姐姐说:“终于知道孙律师为何一开始就对哥哥的案子那么上心了,原来是对姐姐上心呢!”
谷雨轻轻地打了一下小雪,叫她不要瞎说。小雪笑道:“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自从你一个人单过后,孫律师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人家就差向你表白了。”
谷雨神情严肃地打断了她的话,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小雪不管这些,说道:“姐,说实话,我一直想撮合你跟孙律师。他大你八九岁,懂得疼人;他有一个女儿,不会在意你是否可以生育,而且菁菁与你又那么投缘;再者,哥哥回来了,你正好可以把酒楼交给他打理,这样你就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仁和镇,去省城过你自己的生活了。你才30多岁,却遭受了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曾经历的磨难,这些年,你为我、为哥哥、为我们这个家操碎了心,理应过上幸福的生活啊!”
谷雨轻轻地叹了一声,过了很久,才慢慢说道:“孙律师是个好人,可是……我们不合适。”
听到这话,小雪几乎脱口而出:“怎么不合适?你的心里除了胜利哥,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别人,你跟他才叫不合适呢!”
谷雨愕然。
当初留下这个身无分文的落魄男人,完全是因为深深的同情和感恩,然而,没过多久,把酒楼里采购物资这样一个最重要的工作交给他做,就是出于一种信任了,以前都是她亲力亲为,从不让外人插手,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人为何值得信赖。
后来,为了立冬的案子,谷雨经常东奔西跑,酒楼的事情由赵胜利全权处理;后来为了保胎,她更是三天两头不在酒楼;梅金宝卧病在床,那些脏活累活,交给他干,她也觉得放心。她喜欢跟他在一起商讨酒楼在经营过程中的得与失,分享其中的喜怒哀乐,她习惯跟他倾诉在替立冬申冤过程中的喜与忧,品尝其中的酸甜苦辣。
回头想想,跟赵胜利在一起的时间以及说过的话,比前夫多得多,如果不是小雪冷不丁地提起他,谷雨还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谷雨脸红了。
菁菁在谷雨家快乐地度过了整个暑假,临开学时,孙宏信再次来到仁和镇,接女儿回省城读书。临别时,孙宏信看着谷雨,轻声说道:“谷雨,我和菁菁真诚邀请你去我们家作客,我们都想长期吃你做的饭菜,你……愿意吗?”
谷雨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好把头低下。短暂沉默片刻,谷雨道:“对不起……对不起……”望着孙宏信,谷雨满怀歉意,除了对不起,已经找不出更好的语言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
孙宏信温和地笑了笑,说道:“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都怪我考虑不周,给你造成了不必要的困扰,请原谅我的冒昧。”
听到这话,谷雨终于忍不住哭道:“孙律师,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对我们的恩情。您对我的好,我会永远记在心里,如果有来生,就让我把这辈子欠您的加倍还给您。如果您不介意,我想从此以后管您叫大哥,菁菁就是我的亲侄女,可以吗?”
孙宏信无比真诚地说:“谷雨,你是我见过的最了不起的人,能有你这样的妹妹,我孙宏信三生有幸!我祝你幸福!你一定要幸福!”
孙宏信走后,谷雨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来到酒楼,找到赵胜利。
谷雨低下头,轻轻说道:“胜利哥,我不想一个人过了,我想结婚……”
赵胜利愣了一下,道:“这是好事!是孙律师吧?孙律师是个好人,你早该做这个决定了……”
“不!不是他!”谷雨打断了赵胜利的话,白皙的脸颊憋得通红,“我……如果你愿意,我们俩……”
赵胜利“嚯”的一下站起来,并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瞠目结舌道:“谷雨,你……你可不能跟我开这种玩笑啊!”
谷雨急了,也站了起来,道:“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吗?”
赵胜利盯着谷雨看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自己是个什么人?刑满释放的劳改犯,有前科,没地位,没文化,就连长相,也比实际年龄显老,除了拥有一副健硕的身体,还有什么?
沉思良久,赵胜利缓缓地转过身来,走到谷雨面前,低声说:“谷雨,遇见你和立冬弟弟,是我一生的福气,为报答你对我的知遇之恩,你让我去死都行,但是,这件事绝对不行!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配啊!”
“配不配,只有我自己知道!”很少大声说话的谷雨,显得非常激动,“长这么大,我曾无数次到处求人,唯独不曾乞求感情。以前的我,为弟弟妹妹而活,这一次,我要为自己而活!”
赵胜利摇了摇头,说:“谷雨,我真的配不上你。你这么好的女人,只有像孙律师那样的男人才配得上你,他那么喜欢你,我们都看出来了。只有他才能带给你幸福!”
谷雨一把握住赵胜利的手,深情地望着他,道:“赵律师是个好人,但是我和他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我们的生活圈子不同,所以我们的文化修养、生活习惯以及思想观念都会不同。虽然仁和镇带给我的绝大部分是悲伤的、屈辱的记忆,但我依然不想离开它,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你!你不愿接纳我,难道是嫌弃我是个离过婚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吗?”
赵胜利猛然将谷雨揽入怀中,他赵胜利做过许多美梦,却从来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把天仙般的女人像今天这样实实在在地拥入怀里。
尽管小雪不理解姐姐的想法,但她尊重姐姐的选择。孙宏信封了一个大红包,并以证婚人的身份带着女儿菁菁出席了谷雨和赵胜利的结婚典礼。
婚后的生活,平淡又舒心,谷雨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不久之后,立冬也跟一个在汶川大地震中失去丈夫和孩子的女人结了婚。就在弟媳宣布怀孕的第二天,谷雨发现自己也好像怀孕了。
当初,她与杨星的最后一个孩子流产时,医生曾非常严厉地警告过她:不要再幻想着做母亲了,不然会有生命危险!赵胜利知道这个情况,一直配合谷雨做好避孕措施,未承想还是意外怀上了。
从医院回来,赵胜利第一次对谷雨发了火,因为医生让她马上终止妊娠,但她却不听劝告,像个任性的孩子,跑回了家。她说:“别听医生说得那么玄乎!既然来了,为什么要残忍地将这个生命抛弃?如果这个孩子真的留不住,我也就彻底认命了。命运对我太不公平,这一次,我偏要跟命赌一把!做母亲,可是我最大的心愿啊!”
似乎是谷雨的决心和诚意感动了上苍,这次怀孕没有像以往那样出现不适,甚至没有出现恶心呕吐现象,每次产检的各项指标都非常正常,谷雨开心极了,赵胜利比她更开心。
然而,在谷雨怀孕第34周时,一些重要的身体指标出现了异常,毕竟37岁的人了,之前又经历过多次流产。医生撇开谷雨,把赵胜利单独拉到一边,神情严肃地告诉他,让他做好最坏的打算,孩子已经要早产,大人也有生命危险。
听到这话,赵胜利蒙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进入产房前,谷雨紧紧抓住赵胜利的手,不肯松开。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惧,这一别,或许就将成为永别,她害怕离开丈夫、离开弟弟和妹妹。
赵胜利强装笑脸,故作镇定,其实全身发冷。立冬被关进监狱上十年,胆子变得越来越小,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只有专程从省城赶来的小雪,泰然自若地对姐姐说:“我们在外面等着你和宝宝!加油!”
一个小时后,护士传来喜讯,谷雨顺利产下一个四斤重的男婴,来不及高兴,赵胜利急切地问道:“大人呢?”
护士的神情有些凝重,她说:“大人失血过多已经昏迷,情况不太好。”
听到这个消息,小雪几乎崩溃,她伏在哥哥的肩膀上失声痛哭。二十几年前,少不更事的姐弟三人亲眼目睹妈妈因失血过多离开了他们,二十几年后,那个比妈妈还亲的姐姐此刻也因为失血过多,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
谷雨睡着了。自懂事之日起,她便不停地操心,不停地忙碌。如今,弟弟沉冤昭雪,妹妹家庭幸福,终于可以不再操心,终于可以放心睡一场大觉,轻松了,舒坦了!
“谷雨……谷雨……”
多么熟悉的声音!谷雨循声望去,一个美丽的身影飘到她的面前。
妈妈!是好久好久没有见面的妈妈!
谷雨激动地扑上前去,然而,妈妈却有意避开了她,谷雨悲伤地说:“妈妈,您丢下我们,到哪儿去了?您知道,这些年来,我有多苦多难多不容易啊!我太累了,我想休息,我要跟您走……”
妈妈眼里噙满泪水,道:“孩子,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把那么重的担子交给你,说走就走了!妈妈感谢你把弟弟妹妹撫养成人。但是,你不能跟我走,你走了,你的孩子怎么办?弟弟妹妹怎么办?你想让你的孩子像你们一样从小就失去母亲吗?你在,家就在;你不在,家也就散了。孩子,快回去吧!你听到亲人们的呼唤了吗?”
大人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婴儿哇哇的啼哭声把谷雨从沉睡的梦境中唤醒,她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了悲痛欲绝的丈夫、弟弟、妹妹和嗷嗷待哺的宝贝儿子。
谷雨慢慢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