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简帛文献整理的新成果
——《秦汉简帛文献断代用字谱》评介
2022-07-20楼兰
楼 兰
用字,又称用字方法,它是指人们记录语言时用哪个字来表示哪一个词的习惯。(裘锡圭 2012)464它涉及通假字、古今字、异体字等复杂的字际关系和字词关系。用字研究是探索汉字系统发展机制与规律的重要途径,也是汉字研究的重要课题。20世纪以来,大量秦汉简帛文献的出土给用字研究带来了新方向,这批材料在用字研究上有着独特的认识价值。首先,秦汉简帛出土量非常庞大,用字现象纷繁复杂,比如,在居延汉简中“貲”皆作“訾”(裘锡圭 2012)127,银雀山汉简中常用“佴”表{耻}(裘锡圭 2012)424。这为调查秦汉时期用字现象提供了充足的研究基础。其次,秦汉时期是汉字发展变革的重要阶段。尤其是秦到西汉早期,正处于汉字的隶变时期,这一时期有很多的通假字、古今字、异体字在传世文献中难以见到,它们是用字研究的宝贵材料。近年来,秦汉简帛文献用字研究也成为了文字学研究的热点之一。
目前,已公布的秦汉简帛文献在文字辨识和整理方面已取得了很多成果,诸多学者对银雀山汉简、马王堆简帛等出土材料都开展了汉语字词关系的系统研究。然而,限于材料和技术等条件,对于秦汉时期整体用字的使用情况、通行程度、流行时间等方面尚缺乏比较细致的定量研究。对此,只有在对简帛文献用字系统整理和研究的基础上,才能认清用字现象的性质和分类,改变简帛文献整理中对用字只有粗略说明的现状。 (王贵元 2008)159由张再兴先生(2021)主编的《秦汉简帛文献断代用字谱》(以下简称《用字谱》)一书正是在此背景下编写的,这是首部全面梳理秦汉简帛文献用字发展脉络的工具书。该书在秦汉简帛这个相对封闭且保持原始书写面貌的文献系统范围内,提供了秦汉时期不同断代简帛文献用字的穷尽统计数据,最大限度地发挥了秦汉简帛材料在用字研究中的价值。该书特色鲜明,读后受益匪浅,举其荦荦大者,约有如下五点。
一、材料全面,规模空前
编纂理想的出土文献用字谱,首先应该完整呈现所有出土文献材料。这一工作看似简单,实则颇费心力。因为秦汉简帛文献出土量大,其中部分出土文献发布又比较零散,比如西汉早期的长沙渔阳王后墓木楬和中晚期的未央宫简等。从《用字谱》的内容来看,作者在这方面用功甚勤,做了最大的努力。
该书分为秦简牍卷、西汉早期简帛卷、西汉中晚期简牍卷和东汉简牍卷四个分卷。秦简牍卷,共收录秦简牍材料11种,文献总字数约为165514字,用字记录10503条。具体包括睡虎地秦简、龙岗秦简、里耶秦简、周家台秦简、放马滩秦简、岳麓秦简、王家台秦简、北大秦简、青川木牍、岳山木牍和睡虎地四号墓木牍等。西汉早期简帛卷,共收录西汉早期简帛材料14种,文献总字数约为222620字,用字记录23177条。具体包括马王堆汉墓简帛、银雀山汉简、张家山汉简、阜阳汉简、孔家坡汉简、凤凰山汉简、香港中文大学藏汉简中的日书遣策等、广西贵县罗泊湾汉墓木牍、荆州松柏简牍、长沙渔阳王后墓木楬、江陵高台汉木牍、萧家草场汉简、云梦大坟头1号汉墓木牍和广州南越国木简等。西汉中晚期简牍卷,共收录西汉中晚期简牍材料共25种,文献总字数约为498991字,用字记录23157条。具体包括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定州汉简、香港中文大学藏简牍中的《奴婢廪食粟出入簿》部分、敦煌汉简、居延汉简、居延新简、肩水金关汉简、额济纳汉简、地湾汉简、英国国家图书馆藏斯坦因所获未刊汉文简牍、尹湾汉简、武威汉简、上孙家寨汉简、连云港花果山云台汉墓简牍、邗江胡场汉墓木牍、扬州仪征胥浦汉墓简牍、安徽天长纪庄西汉墓木牍、未央宫简、山东日照海曲汉墓简牍、连云港海州西汉侍其䌛墓木牍、江苏扬州平山养殖场木楬、连云港双龙木牍、北京大葆台一号汉墓竹简、武威磨咀子汉墓柩铭和武威磨咀子汉墓《王杖诏书令册》等。东汉简牍卷,共收录简牍材料7种,文献总字数约为91895字,用字记录3992条。具体包括武威东汉简、长沙东牌楼东汉简牍、长沙五一广场东汉简牍、长沙尚德街东汉简牍、香港中文大学所藏简牍中的序宁简、张家界古人堤汉简和甘谷汉简等。此外,为了弥补东汉简牍材料相对较少的缺憾,该书还将东汉时期的石刻材料作为附录列入,该部分文献总字数达5.6万余字,用字记录2634条。
根据统计,《用字谱》囊括了2019年6月之前已正式发表的所有秦汉简帛文献,文献总字数约98万字。这是国内首部全景式呈现秦汉简帛文献语料面貌的工具书,它保证了语料的完整度,为秦汉简帛用字研究提供了必要的基础和重要参考。
二、方法科学,数据精准
秦汉简帛用字方面的工具书编纂是一项难度极高、前人又较少涉及的领域,属于开创性工作。首先,秦汉简帛文献数量庞大,总字数近100万字。面对如此众多的秦汉简帛文献资料,要做到精准统计数据,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其次,材料性质多样,字词关系复杂。秦汉简帛古书类文献几乎涵盖了《汉书·艺文志》所著录的所有分类,而文书类文献则包含各类公私文书。这些不同性质的材料在字与词之间呈现错综复杂的关系。比如敌人的{敌},除了常用的用字形式“适”外,还有“敌”“啻”“翟”“狄”等形式。而“适”字除了主要记录{敌}外,还记录贬谪的{谪}、嫡庶的{嫡}等。再次,各种简帛文献整理者的释文处理原则不一致。这些不同包括字形上的隶定宽严标准、异体字形的使用、文献中的改读、对应传世文献的异文、断句等。例如,能看出部分笔画的残字,有些直接释读,有些则加[]符号标记。“巳”读作“已”,西汉早期的许多整理者释文如马王堆都标注了读法,但是西北屯戍汉简的整理者释文几乎均直接释“已”。
面对上述困难,张再兴先生凭借多年的古文字信息化处理和工具书编纂经验,逐渐摸索出一套解决问题的有效方法。根据该书介绍,具体方法如下:第一,构建秦汉简帛文献语料库。在囊括所有已经发表的秦汉简帛文献的基础上,数据库主要包含文献时代、释文、原始图版等信息。之后编纂的每一个步骤都依托此数据库,包括全面的用字标注、多种路径的用字审核以及该书各个部分的编纂和打印输出等。第二,以文献为单位对释文逐字审核。在秦汉简帛基础数据库的建设中,对照原始图版和整理者释文,进行逐字审读。第三,利用数据库的关联功能、排序功能、匹配功能、统计功能等,对字的隶定、归字头、读法等进行归一性检查,尽量消除标注不一致的情况。第四,以字为单位,对秦汉简帛中每个字的所有用例进行审核,以减少读法标注的遗漏。通过上述方法,作者充分发挥了计算机的自动化功能,为读者提供了秦汉时期简帛文献用字的穷尽性统计数据,包括秦汉简帛文献中字的多种记词功能、秦汉简帛文献中词的多种用字形式、秦汉简帛文献中用字的不同文献分布数据、秦汉简帛文献中用字的断代变化数据、秦汉简帛文献中词形用字的出现频率和出处以及秦汉简帛文献中各种用字形式的本用频率和出处等六类数据。比如,在东汉简牍卷列有《用字频率断代对照表》,该表清晰地呈现了所有用字形式的总频率和在四个断代各自的频率,详见表1。
表1 《用字频率断代对照表》示例
上述这些都是非常完备可靠且有价值的秦汉简帛文献用字数据,具有开创性意义。虽然传统的通假字字典能反映部分秦汉简帛的用字特点,但由于这类字典一般都是举例式的,读者只能检索到某种用字现象及其部分用例,对于学界全方位把握秦汉简帛用字习惯有所影响。《用字谱》的出版,弥补了这一遗憾。它突破了以往举例式的呈现方式,堪称国内首部系统汇集秦汉简帛用字数据的工具书。它将促进用字研究走向量化研究,为深化秦汉用字研究打下坚实基础。
三、体例严谨,分析透彻
如前文所述,秦汉简帛文献材料庞大且复杂。要将如此复杂的材料整合到一起,在体例方面的处理难度相当大。为了方便读者了解不同断代的用字特点,同时也方便考察历时视角下的用字发展变化,《用字谱》在整体架构上采取了分断代编纂的方式。秦汉时期是用字习惯变化的重要时期。这个时期的文字形体经历了隶变、草化等快速变化发展阶段,这种变化不可避免地影响了用字习惯。《用字谱》从断代的角度,整理了各个时代的用字情况,使读者对用字变化的具体时间和过程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比如第二人称代词{汝},先秦古文字中均写作“女”。通过查阅《用字谱》,可以发现在秦汉时期,使用“女”的情况共有122次:秦1次,西汉早期21次,西汉中晚期90次,东汉简牍0次。而使用“汝”的情况仅有44次,分别为西汉中晚期20次,东汉简牍24次。从统计数据可知,使用“女”的情况一直到西汉中晚期仍然占主流。不过此时“汝”的使用也已经比较常见。目前所见东汉简牍中已不见用“女”字。但是熹平石经依然有17例“女”,可见其作为流传的古书,依然保留了早期的用字形式。
在体例上,《用字谱》每一卷都按《文献分布频率对照表》《辞例》和附录3个部分编排。《文献分布频率对照表》是以词形用字为单位,以表格形式列出词的每种用字形式在各种文献中的分布数量,展现其在不同文献中的使用差异。为了直观地展示词的用字形式及其频率差异,该表还附列词形用字在文献中的实际使用数量以及各用字形式的本用例的数量。兹举西安早期简帛卷中的“安”条为例,详见表2。
表2 《文献分布频率对照表》示例
《辞例》这一部分是以各用字形式为单位,穷尽列举用字形式的每种记词功能的所有辞例,提供该记词功能的具体语言环境。如上举“安”条,查检结果如表3所示。
表3 《辞例》示例
0007 案(安)以負王而取秦則臣必先智(知)之 馬·縱横 129 0008 秦禍案(安)環(還)中粱(梁)矣 馬·縱横 273 0009 秦禍案(安)環(還)歸於趙矣 馬·縱横 278 0010 案(安)車一乘 鳳·一六八 001安 女 0001 女(安)以重(動)之 馬·老甲 121 0002 女(安)以重(動)之 馬·老乙 057/231上安 偃 一曰正名{一曰}立(位)而偃(安) 馬·經法 054 下
此外,附录这一部分还专门收录了词形用字的所有出处,方便读者与本书所收录的用字形式进行比较研究。这样的编排方式,充分符合工具书编纂科学、详尽的要求。通过查阅《用字谱》,读者可以便捷地获取秦汉时期用字的穷尽性数据。从词的角度来看,某个词用了哪些字来记录,各自的用字频率是多少,即一个词在不同断代的用字状况;从字的角度来看,则是某个字记录了哪些词、各自的记词频率是多少,即一个字在不同断代的记词状况。这是全书的一大亮点,不仅满足了用字研究中信息检索的需要,而且可以使读者直观地了解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用字情况,有助于用字研究的开拓与 创新。
此外,作者治学严谨,实事求是。秦汉简帛中有不少字的意义在学界尚存争议,还有一些字因为简牍残断等原因,语境缺失导致字义难以确定。出于谨慎,该书没有将这些字作为用字收录。但读者都可通过《词形用字用例出处总表》和《用字本用例出处总表》两个附录查检到上述这些字的所有用例出处。如有需要,读者还可以根据其出处,审核该书未收的材料中是否还有相应的记词功能及用字形式。这种尽量完善体例的做法,一方面能够反映秦汉出土文献的用字全貌,另一方面也为进一步的研究提供了素材。这正是该工具书的严谨之处。
四、高屋建瓴,理论创新
用字研究涉及字词关系,既研究一个字记录哪些词,也研究一个词用哪些字来记录。因此,从形式上讲,需要对词有一个明确的指称形式,实际上也就是要以用字的形式来表示某个词。如何指称一个词的多种用字形式中代表这个词的字,在传统文字学上有不同的术语可供参考,比如本字和借字、分化字和母字、通用字以及习用字等。这些术语主要采用的是字的视角。对于用字研究来讲,上述术语的涵盖范围都有所局限。比如“本字和借字”“分化字和母字”均不能涵盖所有的用字类型。基于上述情况,张再兴先生提出了“词形用字”的概念。他将用来代表某个词的字,称为“词形用字”,而这个词形用字本身也是这个词的一种用字形式。该术语排除了字际关系、通行时间、通行程度等特征,只专注于表达其记词功能。比如马王堆帛书中,正常、平常的{常}用“常”“掌”“当”“尚”等字记录。“常”为词形用字,“常”“掌”“当”“尚”都是用字形式。这一概念的提出,为用字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改变了传统通假字工具书字视角模式的字组关联方式。这种用“词形用字”来关联词的各种用字形式的做法,具有很强的操作性和 借鉴性。
张再兴先生不仅在用字理论方面提出了新的认识角度,而且在该书中结合其研究成果,系统地提出了确定词形用字的原则。词形用字的选择有时候很明确,比如武威汉简《仪礼》用“州”记录酬宾的{酬},传世本作“酬”,以“酬”为词形用字是很自然的。但有时则很难选择。比如表示超越、凌驾、欺侮等意义的字,秦汉简帛文献中“陵”“淩”“凌”并用,由于这些用字形式都比较常用,以哪个字作为词形用字就不太好决定。关于词形用字的原则,张再兴先生提出了三条:后世通行字、《说文解字》本字和秦汉简帛中的习用字。比如秦汉简帛中的“挩”,记录夺取的{夺}和解脱的{脱}。前者《说文解字·攴部》本字作“敓”:“强取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此是争敓正字。后人假夺为敓。夺行而敓废矣。”可见《说文解字》释“手持隹失之也”的“夺”是一个后来通行的借字。后者《说文解字·手部》本字作“挩”:“解挩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今人多用脱。古则用挩。是则古今字之异也。今脱行而挩废矣。”可见《说文解字·肉部》释“消肉臞也”的“脱”也是一个后来通行的借字。《用字谱》分别以后世通行字“夺”和“脱”作为夺取的{夺}和解脱的{脱}的词形用字。可以看出,张再兴先生正是基于长期对秦汉简帛用字的研究,充分考虑了秦汉简帛用字的特性,才谨慎地确定了词形用字的原则。这样的模式,对相关大型工具书的编纂具有重要的指导和借鉴作用。
五、界定明确,校订精审
作为一本工具书,《用字谱》在整理秦汉简帛用字情况上可谓详尽,读者能对每一个用例的出现频率及出处都一目了然。要做好这项工作,必须对所有用例逐一分析,正确辨释。因此,用字的界定和辨别,成为作者需要攻克的难题。原则上只要不是一个字,但记录的又是同一个词者,都应包含在所收范围内。然而,由于字际关系以及字词关系的复杂性,无论是在判断用字与非用字上,还是在确定各类用字之间的关系上都存在较大难度。在出土古文字资料中,一些“一字多词”关系非常复杂,学者认识上存在着较大分歧,需要进一步做深入细致的梳理辨析。如在古文字资料中,“司”与“后”是否为同源字,“司”字是否可以用为“后”字,就存在很大争论。出土文献字词关系呈现的这种复杂性确实给研究工作带来许多难题。(黄德宽 2014)81针对此种情况,该书着眼于秦汉时期的实际用字状况,将用字的性质认定与收录范围的认定分开来考虑,明确提出了该书用字的界定范围,具体包括据音借用字、古今字与分化字、讹字、省写字、异体字、构件的混用和构件形体的混同、同形字、《说文解字》重文、传世典籍异文等九种类型。这种做法,虽然存在不完全符合用字定义的也可能收录在该书中的情况,但为了保证不遗漏任何文献资料,为用字研究提供尽量完备的数据,在当前条件下不失为一种比较可靠且可行的做法。
编纂一部高质量的用字谱,需要涉及很多方面。其中,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要充分以学界相关研究成果为基础。秦汉简帛文献数量众多,整理者在整理释文的过程中难免会有失误。这就需要认真地清理、考订,以还原材料的准确性。张再兴先生紧跟学界研究现状,对秦汉简帛用字进行逐一校订,不断完善数据。比如在周家台秦简、银雀山汉简等材料中,有一个可以隶定为“磨”的字,各家的处理方式存在分歧。或直接释为“磨”,认为是“磿”的讹字,或释“磿”,认为通假作“歷”。张再兴先生(2018)130在系统整理该字字形演变源流和用法的基础上,提出在秦汉简帛材料中,隶定作“磨”的字多是“磿”,秦汉简中习惯借“磿”表示“曆”“歷”二字。
出土文献具有巨大的研究价值,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是简帛具有传世文献不可比拟的文献真实性;二是有不少材料弥补了史籍记载之不足。(张显成 2004)265作为出土文献的大宗,秦汉简帛文献材料在秦汉用字研究乃至校勘古籍等方面都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用字谱》一书,是用字研究方面的一项重要成果。该书以秦汉简帛文字为研究语料,从用字的视角对秦汉简帛进行了详尽的梳理,理论性与实用性并重,有较强的工具性。它是迄今为止国内学术界少有的以用字视角对秦汉简帛文字进行系统梳理的工具书,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它将对秦汉简帛学今后的发展有很大的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