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姓名中的德礼政刑思想
2022-07-20杨子彦
杨子彦
一 、演源与化善
贾赦、贾政与贾珍的区别, 要追溯到贾府第一代宁国公贾演和荣国公贾源。关于贾演、贾源,学界多强调其水字旁,意发家之源。这种说法有道理,却流于表面。如果从水来谈,一般是“演”基于“源”,如宋代刘黻《蒙川遗稿·明堂赋》:“植木者必根,演流者必源”;明代敖文祯《寿郡侯周鸿区六十序》:“源深流长,潜演而注之不竭”。如果这样,兄为演而弟为源,似乎解释不通。抛开水流来说,“源”还有根源、来源之意,“演”有根据事理推广发挥之意。由此来论,贾为假,那么贾演就是假的演绎,贾源就是假的根源。《红楼梦》真事隐去,假语村言,整体就是假的演绎;在假的演绎中,最主要的内容是假的根源。结合小说来看,虽以第四代贾宝玉等人为主角,但他们的生活主要由第三代提供和掌控,对其发挥教养约束等作用。所谓假的根源,从第三代人物姓名来看,大概就是政和刑。政对应贾政,刑对应贾赦。在法律体系中,刑、赦是对立的存在。
《韩非子·爱臣》:“赦死宥刑,是谓威淫”;明代刘基《诚意伯文集·灵丘丈人》中载郁离子的话:“刑,威令也,其法至于杀,而生人之道存焉;赦,德令也,其意在乎生,而杀人之道存焉。”刑字一般不作为名字,作为贾政之兄,还要考虑“文”字排辈,大概出于这些考虑,作者以赦名其人,而以邢名其妻。“政以治民,刑以正邪”(《左传·隐公十一年》),政刑在国家管理中居于核心地位;二者之中,政为主、刑为辅,所以小说中宁府居长,而以荣府为主,主写假荣,辅以假宁;在荣府之中,贾政为弟居住正房,掌管家事,贾赦为兄而偏居一隅。
贾府第二代人上承第一代,又为第三代做了铺垫。这一代主要有四人:贾演之子贾代化,贾源之子贾代善,此外还有贾代儒、贾代修,是“代”字辈。化与善、儒与修在古代时常联用。《荀子·富国》有“化善”,唐杨倞注:“化善,化而为善者也”;乾隆时人铁保《梅庵文钞·多文以为富赋》:“惟儒修之卓荦,挟万卷以吟哦”。化、善、修、儒四人之中,贾代化有所简介,“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善为荣国公长子,“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已经去世;贾代修仅在秦可卿丧事时出现其名。唯一详细的是贾代儒,他是族学塾师,当今老儒,承担着教育族中子弟的重任,“劝教化,趋孝弟,以时顺修,使百姓顺命,安乐处乡,乡师之事也”。从他对孙子贾瑞的教导看,“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第十二回),然而贾瑞贪财好色,觊觎王熙凤,受其捉弄,最后死于私欲。种种迹象表明,贾代儒有师之名而无教化之用。化、善、修、儒,本是儒家文化的重要内容,贾代善早死,贾代儒无用,化、修二人姓贾且代,就将其具有的儒家注重教化、修身等意味给消解掉了。至于贾代善之名及其早死的命运,大概也是作者有意为之。贾赦、贾政为贾代善之子,在善、政、刑之间存在内在的联系,“听政之大分:以善至者待之以礼,以不善至者待之以刑。两者分别则贤不肖不杂,是非不乱。贤不肖不杂则英杰至,是非不乱则国家治”。在中国古代善刑、善政非常重要,“观其刑政,顺天之意谓之善刑政;反天之意谓之不善刑政”(《墨子·天志中》);“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尚书·大禹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孟子·公孙丑》章句上);“缪公非乐刑民,不得已也,此其所以善刑也”(《尸子》)。贾代善已死,儿子失去了父亲的管教约束;有母姓史,“古无信史,故氏太君以史”,贾赦、贾政的行为就成了贤不肖杂而英杰不至,是非乱而国家不治。
对于贾府发挥主导作用的,主要是贾府第三代。贾代善有子贾赦、贾政,贾代化有子贾敷、贾敬。敷、政、赦、敬四人之中,敷政即是布政,施行教化之意。《诗经·商颂·长发》:“敷政优优,百禄是遒。”贾敷早死,无敷而有政,政亦无用,所以无论在府内府外,贾政皆形同傀儡。贾敬即“假敬”,是第三代的一个异数。《好事终》提到“箕裘颓堕皆从敬”,将贾敬的作用说得很严重,事实也是如此。在传统社会,最大的过错是不忠、不孝、不敬,而贾敬即是假敬、不敬。不忠、不孝为世不容,也不合贾府世家身份,不敬则相对隐蔽,危害也没有那么直接。贾敬并非一开始便不敬,他也曾经是真敬。贾赦说过这样的话:“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萤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咱们的子弟都原该读些书,不过比别人略明白些,可以做得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何必多费了工夫,反弄出书呆子来。”(第七十五回)就在这样的家庭范围中,贾敬却是乙卯科进士,可以说是贾府第三代一个出色人物。然而不知他有怎样的经历,以至于从追求世俗荣名,转变到“一概不管”“一心想作神仙”的状态。小说对此没有介绍,只对他修道生活提供了一些细节:第十回贾敬拒绝回家过生日,说:“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是非场中去闹去”,要求将他从前注的《阴骘文》刻了散发。《阴骘文》是《文昌帝君阴骘文》的简称,主旨是劝世人断恶修善。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那贾敬闻得长孙媳死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第六十三回中贾敬服食丹砂而死,道士们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这些东鳞西爪的背后,是贾敬模糊的面目和人生的轮廓。他大概是长期处于污浊的环境,奋斗过,挣扎过,最终转为消极厌世,修道以求解脱。小说最后贾宝玉也中了举,以出家了局。或许相较于贾宝玉,贾敬是不彻底的前行者。小说以贾敬的经历来展现贾府环境下有文化、有追求者的挣扎,以及这种挣扎的无济于事,最终不免沉沦的命运。
二、刑赦与王政
贾赦和贾政的姓名跟政刑直接相关。对于政,历来追求王政、善政、仁政,以德礼为依据,所以贾政有妻王夫人,注重仁义;有媳李纨,乃是“礼完”。对于刑,贾赦即假赦,意真不可赦,他结交外官,遭致祸端;妻子邢夫人,对他言听计从、唯唯诺诺;有媳王熙凤,肆意妄为,同样不合法纪,与贾赦为贾府获罪之由。作者在描写两家人的时候,应该是有意识地结合了传统德礼政刑的特点。
朱熹在《论语集注·为政》中对德礼政刑之间关系进行阐发:“政者为治之具,刑者辅治之法。德、礼则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礼之本也。此其相为始终,虽不可以偏废,然政、刑能使民远罪而已,德、礼之效,则有以使民日迁善而不自知。故治民者不可徒恃其末,又当深探其本也”;同时还强调它们彼此的一体性,“若夫道德性命之与刑名度数,则其精粗本末虽若有间,然其相为表里如影随形,则又不可得而分别也”。在朱熹看来,德礼是政刑的根本,政刑之间政是刑的依据,刑是政的保证。
政为主、刑为辅,而贾赦为兄、贾政为弟,这种安排可能跟长兄为父、兄友弟恭等传统有关。如果贾政为兄,对于贾赦的种种不法行为,贾政就有管理约束的义务,否则就是失职;反之贾赦为兄,贾政作为弟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其胡作非为而无能为力。
贾赦、贾政两兄弟中,贾赦受到的关注并不多,仅从姓名而言,大概是贾府最特别的一位。《说文》段玉裁注:“赦与捨音义同。非专谓赦罪也。后捨行而赦废。”贾赦字恩侯,可能出自爵位恩泽侯,特点是刚愎多欲,“一腔欲火,满身俗骨”。书中最见贾赦品性的是在贾府内部图谋鸳鸯、外部图谋石呆子的古扇。图谋鸳鸯,表面看是色,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鸳鸯管着贾母的财物,所以贾母得知后愤怒地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第四十六回)。这是关于贾赦图谋鸳鸯比较常见的解释,实际还有一层,鸳鸯是贾母身边的丫鬟,觊觎母婢是对贾母不敬,于礼不合;借助官府势力图谋石呆子的古扇,则于法不合。也可以说,这两则事件是从贾府内外合写贾赦的无礼无法。在法律中,刑是起点,赦为终点,贾赦本人好色贪财,邢夫人偏狭固执,二人不相得,亦不相离,是文学史少见的以律法寓意的夫妻。邢夫人行事毫无章法,尴尬人办糊涂事,但是也有其用处——贾赦之贪财好色、贾琏之无能退缩、王熙凤之狂妄自大,均由邢夫人联系和映照出来。
得人之道,莫如利之;利之之道,莫如教之以政。故善为政者,田畴垦而国邑实,朝廷闲而官府治,公法行而私曲止,仓廪实而囹圄空,贤人进而奸民退。其君子上中正而下谄谀,其士民贵武勇而贱得利,其庶人好耕农而恶饮食。于是财用足,而饮食薪菜饶。是故上必宽裕,而有解舍;下必听从,而不疾怨。上下和同,而有礼义,故处安而动威,战胜而守固,是以一战而正诸侯。不能为政者,田畴荒而国邑虚,朝廷凶而官府乱,公法废而私曲行,仓廪虚而囹圄实,贤人退而奸民进。其君子上谄谀而下中正,其士民贵得利而贱武勇,其庶人好饮食而恶耕农,于是财用匮而食饮薪菜乏。上弥残苟,而无解舍;下愈覆鸷,而不听从。上下交引而不和同,故处不安而动不威,战不胜而守不固,是以小者兵挫而地削,大者身死而国亡。故以此观之,则政不可不慎也。
从这段论述可知,善政则各得其所,世如桃源;失政则上下相害,乱如末世。对照小说,贾政希望在家做好家长,在朝廷做好官,但实际好读书而不通时务,“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对国对家对人均无真实了解,一厢情愿地做人做事,于家于国均无作为、无裨益,任由小人横行,子弟纨绔,内不能约束,外毫无建树,其职形同虚设。像修建大观园,“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第十六回)。此处还特意列了一系列姓名谐音来显示贾政所托非人,如詹光即沾光、程日兴即成日兴。料理家事终究只是内务,外放为官则涉及多方,失政的后果便更加明显。因工部将其保列一等,皇上念贾政勤俭谨慎,外放江西粮道;贾政最初是要做出一番事业来,但是无实干之能,心中又没有主见,在现实困境面前很快妥协,“我是要保性命的,你们闹出来不与我相干”(第九十九回)。这句话将贾政的无知愚懦显现得淋漓尽致,其结果便是被李十儿等下属蒙蔽,形同傀儡,最后以“失察属员,重征粮米,苛虐百姓”的罪名贬职回京。贾政并不钻营谋私,然而对于百姓也属虐政,与此形成对照、同样被参虐政受贬的是贾雨村。贾雨村其人生情狡猾,沽清正之名,有贪酷之弊,为官实是祸害一方,民不堪命,而贾政推荐这样的人为官,同样是失政的表现。
贾政之所以失政,在一心自保,亦无善政之能。所以第三十三回贾政管教宝玉,从根本上讲还是为了远祸避害,担心宝玉招致祸端:忠顺亲王府来要人,贾政斥骂贾宝玉,“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贾环添油加醋说有人跳井,贾政的反应也是“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贾政暴打宝玉,除了认为他有错,还担心“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招致更大祸端,所以在众人劝解时,声言“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围绕贾政种种,都是在刻画他如何及为何失政。二知道人《红楼梦说梦》评价说:“贾政性本愚闇,乏治繁理据之才,身为郎官,不过因人成事耳。即自公退食,亦不善理家人生产,食指日众,外强中干,阿家翁痴聋而已。且所用贾琏夫妇,夫乃轻狂荡子,妇乃刻薄盗臣,甚至交通当道,窃余势以作威福,其流毒有不可言者。而政惟茗椀棋枰以消水昼,曾不一过而问焉。其家之不败也得乎?”在同样的环境下,贾敬转向求仙问道;贾政本性喜欢诗酒风流,却要违背天性、超出本身能力来担负家族重任,不仅自己努力仕进,还将长女送入皇宫,鞭策宝玉读书科举,造成他人的悲剧性命运。然而,在中国旧式家庭中,这样的人物形象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可以说,贾政这一形象所具有的悲剧性和丰富性,都远远大于同辈的其他人。
贾赦夫妻意寓刑赦,贾政夫妻相合则是王政。王夫人作为女版贾政,同样是复杂而具有悲剧性的人物。关于王政,历代论述很多,如《孟子·梁惠王下》:“王曰:‘王政可得闻欤?’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王曰:‘善哉言乎。’”《红楼梦》以贾府为主要表现对象,贾政主外,王夫人主内,王夫人对于鳏寡孤独四者的态度就格外值得重视。在小说中主要是寡和孤:寡妇李纨,孤儿贾兰、林黛玉。李纨是王夫人长媳,贾兰是其长孙,林黛玉是其外甥女,三人均是王夫人至亲,然而王夫人对此三人态度均异乎寻常地冷淡。如果说李纨不像王熙凤是亲属,行事也不如王熙凤逢迎讨巧,所以不受王夫人重视,那么情有可原;然而贾兰为贾珠遗孤,又是长孙,如此态度不合情理。尤见品格的是对待林黛玉,不仅是疏远,甚至出言贬低——因黛玉的病时有反复,贾母指出宝玉、黛玉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王夫人听了,说宝玉“呆头呆脑”,说到黛玉却是“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第九十回)。这种对孤寡的反常冷落大概才是王夫人真实的态度,有仁义之名,施行的却并非仁政。王夫人形象很有欺骗性,说话总是站在他人角度抚恤体贴,询问是否发了月钱,拒绝减少迎春姊妹的花费等,“是个宽仁慈厚的人”“慈善人”,实际却是“情偏性执,信谗任奸,一怒而死金钏,再怒而死晴雯,死司棋,出芳官等于家”。在贾府管理中,王熙凤冲锋在前,声名狼藉,王夫人却葆有良好声誉,至今有读者称颂,跟她指挥在后、行为较为隐蔽有直接的关系。
三 个体与公权
贾府第四代人是小说的主角,他们处境不同,方式各异,但是无一例外地体现了个体和公权之间的复杂关系。
就荣府中贾赦、贾政的子女来说,前三代兄弟之中老二更重要的情况在延续,宝玉是宝二爷,贾琏则是琏二爷,老大的命运不是早亡就是颓废。此处令人不解的是两府之中姑娘尚且排行,家族中男子却不排行。贾赦、贾政子女的相异之处也耐人寻味。书中称贾琏有兄弟贾瑚、贾琮,贾瑚为兄,贾琮为弟,两人情况不详。贾赦行为荒唐,却以祭祀礼器命名其子。《论语·公冶长》:“何器也?瑚琏也。”瑚与琏,是古代宗庙中盛粟稷的器皿;琮,外面八角里面圆形的玉器,常用作祭地的礼器。
贾政相对正统,更有文化学养,反而以普通的玉器命名其子,但是其中寓意也不可忽视。长子贾珠,是贾府第四代少有的被肯定的人物,“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一病死了”,犹如李煜《挽辞》:“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贾珠早死,应是出于小说叙事的需要,如果贾珠尚在,李纨必定理家,宝玉的重要性和贾琏、王熙凤的地位大概都要降低,甚至整个故事的结构走向可能都要受到影响。次子宝玉乃是小名,大名不详。林黛玉曾说“至贵者宝,至坚者玉”,其名大概寓有至贵至坚之意。世间人最珍贵,情比金坚,宝玉形象着重突出的也确实是人的主体性和情的本体意义。此外就是贾环,环是中央有孔的圆形佩玉,但是更接近的是“环中”之环。《庄子·齐物论》:“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郭象注:“夫是非反覆,相寻无穷,故谓之环。”从贾环形象和功能看,心思恶毒,行为下贱,在宝玉挨打、拐卖巧姐等诸多事情上推波助澜,都是其中的重要一环。
宁府是另一种情况。贾珍娶妻尤氏,相较于刑赦、王政,两人姓名寓意尤珍,尤而假珍。贾珍之妻尤氏之姓,六十六回中宝玉告诉柳湘莲,尤氏的两位妹妹“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尤物除了指漂亮的女人,还指优异的人物、珍奇的物品。《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夫有尤物,足以移人”,白居易《新乐府·八骏图》有“由来尤物不在大,能荡君心则为害”之句,蒲松龄《聊斋志异·石清虚》也有“物之尤者祸之府”,小说或许也是此意。贾珍还与儿媳秦可卿关系暧昧。《红楼梦》自称“大旨言情”,而秦,情也,其父秦业,其弟秦钟,秦氏一家姓名都跟情关系密切。尤、秦两姓合起来看体现的是世间和人情中可珍贵者,是值得世人珍爱之物。贾珍却是假珍、不珍,一味高乐,只图自己快活,对荣誉、财物、品行等世人看重之物无珍惜之情,对伦理道德满不在乎。在秦可卿死后,不顾体统地扬言要以我所有来为其发丧;调戏妻妹尤三姐,甚至和儿子贾蓉有父子聚麀之诮。小说指出“家事消亡首罪宁”,跟贾珍率众人败坏了风气有直接的关系。
贾政儿媳、贾珠之妻李纨,贾赦儿媳、贾琏之妻王熙凤,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存在。李纨即礼完,而礼与政关系密切,相关论述很多,如“礼,政之舆也;政,身之守也。怠礼失政,失政不立,是以乱也”(《左传·襄公二十一年》);“礼以纪政,国之常也。失常不立,君所知也”(《国语·晋语》)。尤其是《荀子·王制》中提到“修礼者王,为政者强,取民者安,聚敛者亡”,贾政夫妻、李纨、王熙凤的命运似乎都可从中得到解释。所以小说以李纨为贾政、王夫人儿媳,是极合理的一种设置。李纨即“礼完”,第四十九回出现李纨寡婶所带二女名字李纹、李绮,二名倒过来谐音即闻礼、齐礼,前者出自《论语·季氏》的“过庭闻礼”,后者则出自《论语·为政》的“齐之以礼”,也可以佐证李纨所完是礼而非理。小说中最善明理的是后来做了李纨妯娌的薛宝钗,两人分执礼、理,大概是清代围绕礼、理展开争论的一种折射。对于李纨,历来评价居高,解盦居士《石头臆说》甚至称:“李纨者,守礼之完人也。”但是因王政不行,礼亦虚设,贾珠死而李纨寡,在贾府相对边缘,远不如王熙凤重要。
贾府四春,即贾赦、贾政的女儿、贾珍的妹妹也是完全不同的类型,有着不同的意义。元春封妃,是贾府在宫廷最大的依仗,她的兴衰存亡直接影响到贾府命运。元春中年薨逝,更在省亲时把皇宫说是“不得见人的去处”,可以说元春以其生命的悲剧性,体现了作者对皇权的质疑和批评。探春则是四春中最有活力、思想性和行动力兼具的一位,她的形象也绝非“叹”字可以概况,而是封建社会后期改革和守旧势力双方博弈、探究出路的“探”。大观园改革失败,探春远嫁,其意义也在体现内部改革之路不通。至于迎春,她的名字和其兄弟以礼器命名异曲同工,都体现了对旧的礼法制度的遵守和顺从。贾赦看不到危机,盲目狂妄,且自私自利,要求自己的子女无条件服从,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奉献牺牲,所以贾政暴打宝玉尚属于管教子弟,贾赦暴打贾琏则除了展现其淫威之外毫无道理。迎春出嫁,形同被贾赦以五千两银子的价格卖给孙绍祖,较之元春是另一种更具悲剧性的牺牲。如果说元春之死暗寓作者对皇权的质疑,迎春之死则是对父权、夫权的严重抗议,而皇权和父权、夫权在古代中国就是最大最主要的公权。探春显示了改良的意图和改革的探索,以失败告终。在入宫、出嫁、改革三种道路均走不通之后,大概也只有出家一条路可走。所以贾珍之妹惜春步其父贾敬的后尘,跟贾珍等人的放纵情欲截然相反,转为绝情寡欲,毅然决然地投向青灯古佛。元、迎、探、惜,是人之生命的四种状态,代表了四种不同的价值观念和人生道路,笼统地解释为原应叹息,反而局限了人物研究,四春形象的丰富内涵和重要作用被简化和弱化了。
四、结语
贾府第五代以“草”为辈分取名,一般以《孟子·离娄章句下》“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来解释,结合具体人物来看,似乎也还可以更进一步。
贾府第五代人贾蓉、贾蔷、贾蘭、贾芹、贾芸、贾菖、贾菱、贾荇、贾芷都不是很突出,不过细究又有所不同。蓉是果肉或种子制成的粉状物,蔷是落叶灌木,蘭是兰草,芹是茎可食用的草本植物,芸、芷是多年生草本植物,菖是水边草本植物,菱、荇均是水生草本植物。这些名字之中,和其他草本植物不同,唯独蓉是人为加工粉碎之物。从小说中贾蓉形象来看,他在同辈之中行为最为不堪。第六回贾蓉来借炕屏,王熙凤又叫他回来,看着他,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第十二回贾瑞献殷勤,王熙凤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贾蔷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一点不知人心。”随后贾蓉配合王熙凤,设局害了贾瑞。贾蓉还和贾珍、贾琏等共同调戏尤氏姐妹,体现了贾府污浊淫靡的一面。结合宁府其他人姓名来看,贾珍不珍惜世间美好之物,到了贾蓉便一切粉碎了。再结合贾府第五代之外,跟“草”直接有关的人物,重要者如林黛玉,次要者如英莲:林黛玉自称草木之人,是书中最重要的女性;英莲则是贯穿全书的人物,无论是英莲,还是后来改名香菱、秋菱,都是一种水生植物。然而与草相关的黛玉和英莲,其命运不止是孤儿,更是在人世间受到种种欺凌,身心逐渐死去,最终粉碎成尘。所以仅从复归于草根来解释第五代的命名,似乎还不尽如此,尚可再进一步。
就社会整体而言,儒家历来崇奉天地君亲师。作者开篇先说天地,指出“女娲氏炼石补天”“地陷东南”,对此清人张新之解释说:“以天缺起,以地陷承。天地一大缺陷,何况人事?是为阐缺陷之书”。至于社会境况,第一回甄士隐丢女之后也有介绍,“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再具体到贾府,元春、迎春的悲剧命运直接将矛头指向了君和亲,贾代儒为师,无用甚至有害,作者把儒家推崇的天地君亲师俱都拉下神坛,从根本上对宋代以来以德礼政刑为主要治理路径的管理模式提出质疑和批评。“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二回),则是贾府要承受的命运:有出息的子孙纷纷夭亡,留存的又往往不如人意;从头至尾再无新生命的诞生,即使怀有身孕也无一例外地以流产告终,年轻鲜活的生命则不断以各种方式离开人世。所以贾府到了第五代,不止复归草根,处末世而渐消绝,这大概才是作者的真正意旨。后四十回最后设置的兰桂齐芳,从小说根脉看跟前面衔接不上,呈现的精神气韵也大相径庭,往高了说便是有点像鲁迅《药》中夏瑜坟上人为添造的那个花圈,有些许对未来的期望以及安慰的意味。
作者通过层层铺垫,种种寓意寄托,以贾府兴衰书写了衰败绝望、无可振起的末世社会和无望人生,探究社会不荣、生活不宁的根源。在这部气势恢宏的巨著中,贾府三家五代人的姓名和命运,是其中一条重要线索,作者藉此对封建社会末期德礼政刑的作用和公权的意义进行了深刻反思和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