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的古战船

2022-07-20吴青

大自然探索 2022年3期

吴青

在瑞典南端有一座叫做斯托拉的小岛。在这个地势不高的岛上，有松树、羊和一些废弃的度假屋。过去几百年里，该岛一直是一个抛锚点。但如今岛岸边的水域大多平静，来到这里的主要访客是迁徙的天鹅，偶尔也会见到游艇。

2021 年5 月，一座新“岛”出现在这里：在距离岸边仅百米远的海水中，有一艘正方形的木筏，其顶部有两个经过改制的船运大集装箱。在这个漂浮的平台上有不少潜水员和考古学家，他们正在试图探索躺在海底的丹麦格里桑登号战舰（简称格里桑登号）的船骸。据史料记载，这艘战舰沉没于1495 年夏季，当时船上有大量军人和丹麦贵族，但丹麦国王汉斯不在这艘船上。

来自这一时期的船骸很少见。如果一艘沉没的海船没有被海底沉积物迅速掩埋，那么海蛤会在几百年中将船木吃得片甲不留。而在海水比较清澈的波罗的海，海蛤无法生存。因此考古学家相信，格里桑登号可能会得到完好保存。不仅如此，该船标志着中世纪的结束和现代世界的开端。为什么这么说呢？

在木筏的边缘，考古学家福里和他的安全助理正准备潜水。春日的阳光下，突然刮起冷风。由于水温低，他们必须穿上保暖内衣和潜水服，才能在水下连续作业超过两小时。

格里桑登号的经历得到多部史籍记载，其中一部史籍的作者是这次船难的幸存者之一。根据他的记述，1481～1513 年在位的丹麦国王汉斯，在1485 年夏季乘坐格里桑登号从哥本哈根出发，前往瑞典卡尔马出席政治峰会。当时的欧洲正从中世纪进入文艺复兴时期，大公和国王在巨大的城堡里统治臣民，每个贵族的战袍都有铠甲;意大利的达·芬奇在创作《最后的晚餐》;波兰的哥白尼在钻研天文学。

此时，在整个波罗的海，丹麦、挪威和瑞典已被卡尔马联盟统一管辖近100 年，但斯图尔率领的叛军试图让瑞典脱离该联盟。汉斯此行的目的就是镇压瑞典叛军，让自己成为瑞典国王，重振联盟。根据前述幸存者的记述，汉斯此行的舰队一共有18 艘船，其中旗舰正是搭载朝臣、贵族、士兵和一名王室天文学家的格里桑登号。

但他们中的许多人未能到达目的地：格里桑登号在斯托拉岛北端抛锚时沉没。据一份最近才翻译自拉丁文的16 世纪文献记载，該船装的火药意外点燃，造成的火灾导致该船被彻底摧毁，船上绝大多数人丧命。有些人跳海后被淹死。而事故发生时，汉斯在斯托拉岛上接受朝拜。随船沉没的还有衣物、金银财宝、国王印章和信函等。

1971 年夏天，当地潜水员在海底发现了格里桑登号的船骸，但他们并未意识到这是一艘非同凡响的古船，只是把自己在现场发现的奇怪的铅球作为纪念品出售。其中一名潜水员最终在2001 年向考古学家报告了这一发现，原因是他发现海底有怪异的中空圆木。考古学家立即意识到那是古人用于装炮的滑动架。也就是说，这是一艘此前从未见过的几百年前的古战船。

在北欧，传统的造船术是把木板上下重叠铆接在一起，以制作防水的船体。而在南欧，传统的造船方法是把木板一张张拼接（而非重叠）在一起。15 世纪，拼接造船法传到北欧，成为在整个欧洲流行的大船建造方法。用拼接造船法建造的船也叫轻快船，其船体的承重在于船架，而采用这种造船术更容易造大船、快船，同时可以搭载更多的人和货物。与重叠造船术造的船不同，轻快船上可以装炮门，还不会导致翻船。

到了15 世纪末，葡萄牙和西班牙的船厂都已结合南欧和北欧的造船术，建造能跨越大洋、能在海上待数月乃至数年的大型战船。这些船上也搭载了所谓“世界大发现”时期的探险家：1492 年，哥伦布乘坐西班牙大船跨越了大西洋;1498 年5 月，葡萄牙将领达伽马在沿着非洲航行近2 万千米后抵达印度;麦哲伦率领的环球航行（也是人类历史上首次环球航行）于1522 年他去世后得以完成。通过掠夺和跨洋运输黄金、香料、糖及许多其他货物，这些航行给世界带来永久性变革。

但在格里桑登号被发现之前，这种“世界大发现”时期的船只从未被完整发现过。科学家只能根据画作和少量幸存的模型来推断这些船的构造。但这种状况即将被改变。2013 年，瑞典考古学家埃里克森检验了在斯托拉岛附近沉没的这艘船。另一名瑞典学者此前就预测它是格里桑登号，但当初包括埃里克森在内的许多学者对此不予置信。

当在埃里克森见到这些船骸时，他简直惊呆了。这艘船的船体比媒体报道的还大，长度近30 米，船艏和船艉都有加高的舱室。与此同时，船体的建造特征表明这只船可能是一艘王室船。在有关斯图尔生涯的一本编年史中记录，格里桑登号是一艘轻快船。当埃里克森潜水发现这艘沉船的船体为拼接时，他立即意识到它确实是格里桑登号。

当福里首次得知这艘沉船时，也不相信它是格里桑登号。52 岁的福里是美国人，他曾与泰坦尼克号的发现者、美国海洋学家巴拉德一起受训。福里参与过对在希腊安迪基西拉岛附近海域沉没的一艘古船的调查，这艘船上不仅有陶制容器、硬币、青铜和大理石作品，而且有被称为“安迪基西拉机器”的疑似世界上最古老的计算器（也有观点认为是天象仪）。

2017 年，福里从美国来到瑞典，与身为遗传学家的妻子团聚。从新同事那里听说格里桑登号时，他以为那不过是一个噱头。不久后，他在一次会议上遇见了埃里克森等人。后者向他提起格里桑登号时，他依然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世界上最早的战船之一，竟然会躺在海面下9 米处？”言下之意是，这么重要的考古发现，怎么可能如此显而易见？

目前，格里桑登号沉没地点已经被绘制成地图，一些物品被打捞上来，其中包括一个看起来可怕的船艏装饰用大头像——正在吞噬一名喊叫者的海怪。但受成本限制，目前对格里桑登号的发掘相当有限。

由福里领导的一个国际团队在海底用白色脚手架圈定了挖沟的位置。挖沟地点是船艉附近，因为他们推测这里有王室居住舱。在海底，考古学家分组工作，每一名考古学家都配有一名潜水员。他们筛查海底地面沉积物，其中包括火柴和炮管碎片。再往下，他们用铲子或画笔激起泥沙，让其进入吸泥泵，让海水保持透明。之后，检测这些泥沙，看其中有没有有价值的东西。通过拍摄照片或视频，他们记录每个发掘阶段。运用这些照片和视频，科学家构建出发掘现场的三维虚拟地图。

在2019 年的发掘中，考古学家发现了大量银币、高品质的锁子甲（铁环串连做成的盔甲）和内刻王室标志的一只精美的桤木大啤酒杯。在2021年5 月的发掘中发现的一把木梳，默默地讲述了船上的日常生活。毕竟，即便是在这么大的一艘船上，普通军人和侍者（他们可能超过150 人）也只能拥挤在逼仄的空间内。最近的发掘不仅发现了更多的银币，还发现了一只缝制精美的皮拖鞋，以及异国香料（其中包括干胡椒、丁香和藏紅花）。

考古学家还发现了多张装饰精美的桦木画板。其中一个画板上有孔雀图案，另一个画板上有用黄金装饰的独角兽。埃里克森推测，国王在船上接受拜见时，其舱中自然会富丽堂皇，因此这些画板并不奇怪。

一天，在福里及其安全助理入水两小时后，他们带着一些物品冒出海面。福里举起一个看起来像是大木叉的物品，有考古学家立即辨认出那是火绳杆，它在海战中被用于支撑点燃炮弹时燃烧的导火索。

这个火绳杆是格里桑登号军事力量的证据之一。虽然铁制的大炮本身已经锈蚀掉，但迄今为止已经发现了10 个木质炮架。这些炮架的长度从1.5 米到3 米都有，它们被用在船艏、船艉和两侧甲板上装载回旋炮。考古学家还发现了一个长度超过4 米的炮架，而这么大的炮架堪称前所未见。这样的炮架横在船上可能会堵住甲板，因此福里推测它可能是最早的舰尾炮。

有史料中说，格里桑登号搭载了68 门大炮。基于现有的考古发现，此言不虚。这意味着格里桑登号不仅标志着船体设计的变革，而且标志着海战的变革。中世纪的海战基本上只是在船上进行的肉搏——海战的目的是攻上敌船，用剑或矛与敌人搏斗。但随着船只变得更轻快，再加上爆炸性武器的发明，导致装载大炮和炮门的战舰出现。16 世纪，能够摧毁敌方船只和远距离作战的舰船问世，其基本设计一直持续应用到19 世纪。

不过，虽然格里桑登号的发现很惊人，但除了巨大的舰艉炮之外，船上的其他火炮仍相对较小，因此它们的目标是个别打击敌人，而非击沉敌船。

第二天，福里浮出海面时显得很开心，因为他在船体上方发现了之前从未发现过的物品——一副长达1 米、弓弦仍在的完整石弓。此石弓的设计相对先进，这对了解石弓这种中世纪武器的演变很有帮助。到了2021 年6 月，已经发现了5 副石弓及更多的石弓部件，包括木质箭杆和箭杆上的羽毛。考古团队还发现了一把火绳钩枪（早期的手枪）和用于刺穿敌人盔甲的匕首。格里桑登号的武器年代早于另一艘战舰——1545 年沉没的英王亨利八世的战舰玛丽罗斯号，这让格里桑登号的发现显得更为重要。

检测玛丽罗斯号上的物品花了30 年，检测格里桑登号上的物品无疑也要花多年时间。虽然对格里桑登号上物品的检测才刚刚开始，但已经让考古学家看到了战争武器从刀剑向强力火炮的转变，也因此看到了从远处发动攻击的历史的开端，实际上也就是现代战争的开端。

除了考古发掘，福里也在与材料学家、化学家、地质学家及其他科学家合作，检测他发现的文物以及之前发掘、但尚未被检测的文物。对2019年发现的银币进行CT 扫描，显示它们是丹麦铸造的;对锁子甲的检测，表明它们是15 世纪的德国纽伦堡铸造的;同位素检测表明，格里桑登号上的炮弹也是德国制造的;树木年轮学检测表明，格里桑登号上的储物桶原木来自瑞典、波兰和拉脱维亚等地区;再加上异域的香料，可见汉斯国王很有“世界胸怀”。

最令考古学家惊奇的是，2012 年夏发布的一份检测结果显示，制作格里桑登号船体的橡木被砍伐于15 世纪八十年代初，砍伐地不是在丹麦，而是在荷兰，但砍伐时间与格里桑登号的建造年代相符。该船艏次被提及，是在汉斯1486 年的一封信函中。

看来，格里桑登号有可能是在荷兰建造的。一项新研究揭示了该船的建造细节。造船术向着拼接法的转变在不同地区有不同特点。例如，荷兰人先造船体，再添加内部框架;而西班牙伊比利亚人采用模具和量具，先造框架。伊比利亚造船术源自意大利，而意大利的造船术源自拜占庭，这种造船术需要复杂的数学知识，这让舰船设计师更能控制建好的船的形状。毫不奇怪，用这种造船术造的船开始成为环球探险的主要船型。

2021 年，考古学家检验了对格里桑登号船体的详细测量数据，初步结果显示船体建造采用了伊比利亚造船术。这意味着技术交流在当时已经存在，而波罗的海地区的造船技法日益发展。

在造船方面的尝试也凸显了汉斯的野心。文献记录表明，在格里桑登号沉没之前，汉斯曾派遣它远至英格兰，磋商渔业权利。格里桑登号很可能曾到过更远的地方。当汉斯乘坐格里桑登号前往卡尔马时，他无疑是想证明自己是理所当然的瑞典国王。

后来，汉斯在没有了格里桑登号的情况下依然前往卡尔马，但他的对手斯图尔没有按时到来。汉斯也许自知自己的军备不如对手，所以没等对手到达就打道回府，自然也就没戴上瑞典国王的桂冠。两年后，他用武力征服了斯德哥尔摩，但很快又失去了瑞典。虽然汉斯一直想控制瑞典，但1523 年瑞典从汉斯的儿子克里斯琴二世手中赢得了完全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