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展红的肺
2022-07-19宋以柱
宋以柱
要说节气呢,已经快到雨水了。这是个好节气,农民都盼着雨水前后,给一场好雨,最好是“唰唰唰”不停地下他一天,接着再下一天也行,只要把地给浇得透透的,到了刨地的那一天,一镢头下去,就像刨在棉花堆里是最好。
因为年前立春,人们就更加盼着下雨,那意思,好像是在说,老天爷,你既然都立春了,干吗不下雨呢?也有人在骂,干吗要在年前立春呢?骂的人都是年轻人,男的在骂,女的也在骂。因为年轻的男女,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父母也同意了,准备今年订婚或结婚的,突然被拦住了,而且不容商量,原因就是因为年前立春了。这个就不行,年前立春了,今年就不能订婚,去年已经订婚了的,也不能结婚。就是这么定的,找谁来说也白搭,找婆婆找娘找媒人都白搭,找也是找来一顿好骂。
年轻人在骂,年轻人的爹娘可高兴了。要下雨了,只有这个才会让他们高兴一下。今年却不是雨,是雪。一个冬天都干巴巴的,不见一点雪花,时间到了雨水,再有一天,就要过元宵节了,却下了好大一场雪。
这个时候,人们在干吗?大棚里的樱桃正在开花,雪白雪白的,粉红粉红的,一棚蜜蜂在嗡嗡嘤嘤地浪,在每一朵花上浪。没有蜜蜂的大棚,是人在浪,左手拿一个小布袋,自己缝制的,一块灰布子,或者是一块白布子,女人左折右折,缝成一个小口袋,里面盛的是花粉。左手提着布袋子,右手呢,拿着一支毛笔,猛一看,还以为是一个先生,其实是一个果农在点粉,也就是給花授粉,你说这人流氓不流氓?一朵花一朵花地授粉,拿着毛笔在袋子里蘸,要多么轻,就有多么轻。那么轻轻地一蘸,在红的白的花朵的花心里,一点,一点,就授上粉了。还有的大棚是蔬菜大棚,比如王展红的大棚,全部栽了西红柿。偏偏今年的西红柿不好卖。她也不是不想建樱桃大棚,建一个樱桃大棚多少钱?十几万啊,但是真能挣着钱,刚上市的樱桃一百多元一斤。现在她在摘西红柿,一边摘一边骂自己的儿子。一开始,她并没有骂,她在劝自己压住火,自己和自己说,不生气不生气,就像抱着一块石头,压着自己的肚子,不让肚子里的那股气蹿上来。并且,她还讨好儿子说:“再怎么着,也得去买点元宵,过元宵节嘛,怎么也得吃一碗元宵。”这是在哄杜家豪来大棚干活,为了这一棚西红柿能赶快摘完,能顺利卖出去。没有一个女孩子愿意和杜家豪订婚,就更别提结婚的事了,这是王展红的心事,但没有人知道,王展红还有比这更大的心事。
杜家豪是王展红的儿子。你听听这名字就能猜出来:王展红要不就是一群闺女,只有这一个儿子;要不就是只有这一个儿子,是蝈蝈腚上的独毛一根。事实是,王展红只有这一个儿子。王展红逼着自己不生气,她儿子杜家豪的气却压不住,正一股一股地往上走,像蚯蚓一样拱上来。早上六点多的时候,这股气还是兴奋的,是斗志昂扬的,想要一鼓作气干一件大事,那是因为女朋友棉花糖。现在是七点一刻,杜家豪心里的这股气,变了味了,因为王展红的到来。隔着窗玻璃,他看了好几次自己的娘,他看着娘和西红柿树差不多粗细的身子,就使劲压着自己愤怒的气。娘可真像一棵西红柿,从头到脚都细,胳膊像西红柿的枝丫,弯弯曲曲,似乎一碰就得断。脸像西红柿的叶子,皱皱巴巴的。
六点多的时候,棉花糖来了视频。视频里是下了雪后的院子,她家的院子,告诉杜家豪,下雪了,叫他赶紧起来爬山去,“在山上,能找到一只野兔也说不定。”棉花糖把视频切换成自己,脸在手机里露出来。杜家豪一听到野兔,就想起棉花糖的身子了,就把自己用被子裹了裹,把腿那边的被子,使劲往裆里塞了一把。棉花糖还没起床,是坐在被窝里给外面的雪录的像。杜家豪就要求在视频里看点别的,棉花糖答应了。
棉花糖的身子在手机屏幕上刚一露白,王展红就在外面喊了:“家豪,家豪,赶紧起来,赶紧起来,去大棚摘西红柿,你哥杜建着急出车,我自己摘不完。”
“咱家是弄不起樱桃棚,有樱桃棚的话,你就更别想睡懒觉了,你还得去授粉。要是有樱桃棚就好了,两年,最多三年就能还完账。”王展红这么说,是在提醒杜家豪,这是在替你还账,还你网上欠下的账。
杜家豪气得把手机一扔,手机在被子上跳了跳,面朝下安稳地躺下了。没敢使劲扔。这手机是才换的,缠磨了大半个月,才跟娘要来钱。这时候,杜家豪两腿间的那股气消了,另一股怨气从心里升起来。他起身往外看了看,娘已经走了。院子里有四行脚印,交错着,有重叠的,有分叉的,歪歪扭扭,歪进院子里来,又扭出去。娘住在大棚里,和西红柿们住在一起,在大棚的一边盖了一间小屋子,比村前饭店那两只狼狗的窝大不了多少。娘从大棚走到这里,得半个小时。杜家豪看着雪地上深黑的脚印,开始穿衣服。一掀被子,身子一哆嗦,空气砸在身上,像泼下一层冰水。
这个家是杜家豪的,十年前就盖起来了。一座漂亮的二层小楼,是给杜家豪娶媳妇用的。但也就是这座小楼,把杜家豪的媳妇给耽误了,用杜家豪质问王展红的话说:“现在的女孩子谁还在村里住?还有谁?”杜家豪已经谈了五个女朋友了,到现在还在谈。每一个女孩子,杜家豪都喊棉花糖。王展红就骂他:“你什么时候真的粘住一个棉花糖?”现在这个棉花糖,是第六个棉花糖了。每一个棉花糖都答应让杜家豪看身子,但就是不让动。杜家豪的房子这么好,是二层小楼,不像左右邻居家的小黑屋,但是一点用也没有,一点劲儿也使不上。每一个棉花糖都一样,一边给杜家豪看半遮半露的身子,一边责问他:“现在谁还在农村结婚?谁还在猪圈里屙尿?谁不是一天得洗一次澡?谁不是睡在有暖气铺着木地板的卧室里?”把杜家豪说得一点脾气也没有。王展红说:“放屁!就这房子,还欠着三万元呢。”反正是,杜家豪的棉花糖们都要求去城里买楼。王展红一口把一个西红柿咬去大半,说去他娘的。
杜家豪已经三十二岁了。村里好几个三十多的男孩子,都因为城里没买楼,找不上媳妇。王展红像憋着双黄蛋的母鸡,上墙下房的,找不到窝,干着急。
杜家豪一说去城里买楼,王展红就跟他要钱,要十万块钱。
“十万块钱哪去了?那是十万块!是你爹卖腿的钱,你给我拿回来。”王展红很少咬牙切齿,现在却想咬死这个儿子,这个三十多岁的儿子,这个从小到大一直都很挺拔很帅气的儿子。
因为天并不那么冷,地上的雪就开始化。王展红去杜家豪的家的时候,还没有几辆车过,那雪还平铺在地上。王展红的鞋子踩在雪地里,一下子陷进去,又一下子陷进去。王展红每一次往外拔脚,都有点吃力,鞋子似乎要强留在雪底下,不想出来。不过才走了十几分钟,王展红就喘不动了,像有一只手攥着她的肺叶子,不让她喘气。去年夏天去了医院,查出来她的肺上有泡,不是一个,是七八个,左肺上有,右肺上也有。医生说你的肺上有几个泡。她听不懂,泡?肺上怎么会有泡呢,是不是像葡萄?像紫葡萄还是青葡萄?她觉得心慌气短,就扭头去看杜玉春。杜玉春的脖子左右扭了扭,像是落枕了,他的意思是他也不懂什么叫肺上有几个泡。医生说不大要紧,不是什么大事,以后注意点。杜玉春问了句:“怎么治疗呢?”医生说也没好办法,注意一点就是。什么叫注意一点就是?王展红气不打一处来。她扭头看着杜玉春,像看一头蠢猪。她怪医生说得不明白,能治就是能治,不能治就是不能治,说没好办法那不就是判了死刑?又说没什么大事注意一点,这叫什么诊断?把人的心吊在半空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以后还怎么过日子?还得整天记挂着这点事。
那天,从医院出来,她赌气不坐杜玉春的电动车,两手抱在胸前往前走。也就走出一里来地,刚到义乌商品城那里,她就走不动了,像一个被使唤了十几年又被扫地出门的丫头,冤戚戚的,再一次想起医生的话来,什么叫没大事?什么叫没好办法?王展红的娘就是死于肺癌,医生也是这么对她娘说的:“没有好办法。”娘在床上咳嗽了半年,死了。咽气的时候像一只干瘪了的灰蝴蝶,平展展地铺在床上。什么叫没有好办法!肺癌是有遗传的,她悄悄用手机查过,肺泡一旦破裂,就会形成气胸,以后还会继续发展,就是……医生不肯跟杜玉春明说罢了。最后,她这么给自己下了结论。
王展红乱糟糟地想着这些事,捂着自己的胸。每一脚都深深地陷下去,有几次,她只好停下来。脚埋在雪里,她像一只瘸腿狗。左边是一片楼房,是给乡镇的教师盖的,那么便宜,只要两三千元一平方米,就像白拾白捡一样。一片楼都站在雪里。那楼里是暖和的,说不定还有人在洗澡,王展红知道,那卫生间里有定时定温的热水器,有暖灯还有暖气片,和过夏天一样。就是一千元一平米,也没有我的一分一毫。王展红的右边是一片树林。白杨树。那么高,那么粗,棵棵直立,光溜溜的,像是一群在洗风雪澡的男人。树下地面上,是一片坟地,是杜家坟。大小方圆不一,不管是竖碑刻字的,还是坟前冷清光秃的,此刻都裸在雪里。王展红拔出一只脚,使劲抽了一下鼻子。春天里下这么大的雪,是好雪,是好雨水,她却想骂人,骂鳖羔子杜家豪,骂蠢猪杜玉春。
十几年了,杜玉春一直跟着盖楼的杜名树干建筑。杜玉春没啥本事,人瘦不拉唧的,像癞皮狗,不声不响,就知道闷头干活。也干不了啥重活,也就是杜名树可怜他这个家,给了他一个轻快活,领着一份钱。去年春上,比现在晚半个月,杜玉春跟着杜名树去了西安,开始说是修飞机场,后来又说飞机场的活给人抢去了,改成盖楼了。到了六月份,夏至刚过,杜玉春就回来了,把一条腿丢在了西安的医院里。
杜玉春到家的那天,看着杜玉春的一条空裤管吊死鬼一样荡来荡去,王展红差点把自己哭死。又有什么用呢?屁用也没有。她哭完了,哭得肺里快干了,想起来还没吃饭,发现锅里还是昨天的米饭,一窝苍蝇围上来嗡嗡嗡转悠。杜玉春看着她,她看着杜玉春,直到夕阳满天,直到暮色四合,直到杜玉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儿子呢?”儿子杜家豪整天不着家,说是正在谈恋爱,现在谈恋爱倒成了正经事了,成宿成天不回家。那一阵子,和杜家豪在一起的棉花糖,是一个车模,在义乌商品城那儿卖车。人家看车的时候,她露着胳膊腿子坐在車头车腚上。王展红觉得那女孩子就是骗子,骗手机,骗包包,骗杜家豪买了车,通红通红的,小乌龟壳子车。整日开着车,疯窜,在大街上拉起一阵阵尘土。到了年底,车不见了,棉花糖也不见了。王展红想问问,车去哪里了?王展红不想问棉花糖去了哪里,这不是第一个棉花糖,前面已经有好几个了,个个都用杜家豪的钱包。王展红刚想开口问,杜家豪就把头扭到一边,有时候就把脸埋进饭碗里,看都不看她。
那十万块呢?王展红想不到,杜家豪敢拿这个钱。这是什么钱?这十万块存在了一个折子上,王展红把它藏在大棚北边小屋的墙缝里。折子装在一个四方铁皮香烟盒子里,连同她的身份证社保卡麻城医院门诊卡。除了这些,还有一张照片。王展红万分珍惜这张照片,照片上有三个女孩子,扎着大辫子,都是一根辫子在前,一根辫子在后。三个女孩子都穿着花袄,笑嘻嘻的,腮上都抹了红,胸都挺得高高的,那个美气,那个骄傲。王展红读完小学,又读了一年初中,爱读古书,知道很多词句,她在照片上写了几个字:骄傲的青春。这是十九岁那年春节前,三个姐妹第一次去镇上合的影,因为其中一个姐妹,要在二月份嫁人,她们一合计,就跑到镇上去照了合影,还去了趟镇粮所,每人给自己的娘买回来三两油条。在家做闺女的时光,那真是天天都快乐。照相的三个姐妹中,有一个年龄最小的,叫菊,已经过世了,是肝癌;另一个叫翠,经常和王展红微信视频,前几天说是子宫里不好,准备做大手术。这都是怎么了?王展红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充满了悲哀。一想到这个“癌”字,她的心里像喷了辣椒水。
杜玉春回来一个月以后,杜名树的儿子杜建给杜玉春送来轮椅,说是他爸嘱咐的。王展红跟他说了存折的事。杜建说,婶子你也太大意了,身份证和存折放在一起,取钱就方便了,一定是杜家豪把存折拿走了。
王展红一个劲地追问,你咋知道的?他拿钱干吗?拿钱干吗?楼都给他盖起来了,还欠着你爹三万元呢。杜建说你没见那辆小红车啊,那辆车可不止十万,至少得两个十万呢。听完这句话,王展红连着喘了好几口气,一口气也没喘上来,就坐在了西红柿树下,后面杜建说的啥,她一点也不知道。就是那时候起,她天天觉得胸闷,去医院拍了片子,才知道自己的肺上有水泡,有好几个水泡。
谁会想到,杜家豪还在网上贷款了呢。贷了二十万元,买了一辆小红车,到期没钱还,车给了人家,杜玉春拿回来十万元的腿钱,也给了人家。还不够,还差多少,不知道,没个数,也没个底,网上那些人说多少就是多少。
王展红扯袖角擦眼睛。有一辆面包车迎面过来,王展红拔出脚来,往边上站站。轮胎咯吱咯吱碾过去,一串汽车喇叭响,震落下树枝上的雪,砸在王展红头上,“砰”的一声。半是雪,半是水,很重,让她头晕了一下。走过桥去,桥边上竖着一个牌子:危桥,车辆慢行。村里说要修,说了好几年了没动工,也没耽误车和人过桥。
过了桥就能看见杜家豪的小楼了,现在这小楼竟然成了累赘。盖楼的钱还没还完,这楼没用了。有楼找不来媳妇,有啥用?一堆废砖。找了好几个棉花糖,谁也不愿意来这个院子吃喝拉撒,这都是怎么了?这儿成了杜家豪的旅馆了,玩累了回来睡一觉。大门也没关,那就是回来得很晚。王展红在院子里喊了三声。杜家豪的乳名叫宝儿,这个乳名轻轻地叫还行,要是使劲喊,那就喊不出来,这是一个只适合小婴儿用的名字,等婴儿能喊能叫能找女孩子的时候,这个名字就没法叫了。王展红就直接喊杜家豪,杜家豪,杜家豪!
直到杜家豪拉着长音回了一声,王展红才转身往回走。
她踩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她不敢耽误,今天约莫能摘五百斤西红柿,最多十点,杜建就要到地头上来拉。昨晚十一点了,杜建才来电话,说今早要来拉柿子。两天前,王展红把杜建堵在了他家里,和他商议摘西红柿的事。杜建不想拉,今年柿子的价格不行,出力不讨好,只能赚回一点油钱。王展红说你总不能叫你婶子的柿子都烂在地里吧?杜建抓挠着乱糟糟的头发不说话。杜建的老婆叫张军,一个男人名字,面相不出众,五官凑在一起,却很妩媚。张军正好站在一边,拿手掐了一下杜建的腰。杜建一咧嘴,说婶子,我提前给你电话吧。王展红这才像西红柿秧子一样飘回来,在大棚里等杜建的电话。说起这个杜建,也真是怪得很。他爹杜名树,那是安乐镇上有头脸的人物,即使在麻城的大街小巷,认识的大人物也不少,他长年在外盖楼,修飞机场,村里多少人都跟着他领钱吃饭呢。杜名树为人也大方,谁家里有难了,想借钱了,给,借条也不用写。谁要想跟着出去干点活,看那人的身子,知道啥也干不了,还是让去了,烧水做饭,看大门,看材料堆。杜名树就杜建这么一个儿子,按说,上阵父子兵,只要杜建愿意去,不用干累活,不用操大心,在公司里干副经理,坐办公室,拿手机传传话,一年几十万元,那是手攥把掐的。但是杜建不。
杜建不愿意跟他爹干。“我干吗要在他手底下干,听他吆五喝六的?”杜建买了一辆货车,自己干,贩卖反季节青菜时令水果。杜建这孩子,真是与众不同,他不愿意盖高楼大厦,也不去修飞机场,就愿意在沟壑田间地头,和菜农果农打交道。这边是婶的樱桃大棚,那边是叔的草莓大棚,帮这个卖樱桃,帮那个卖草莓。茄子、黄瓜、西红柿、茭瓜,一车一车往外拉,账目分明,自己也绝不折本。年纪轻轻的,很得周边的菜農信任。每天泥一身水一身,还乐呵呵的。
这是什么事?老子有本事,偏偏儿子又争气,爷俩比着干,活得多带劲。自己呢?这么一想,王展红又想起杜玉春来了。年前腊月二十二,小年集,王展红还在西红柿大棚里忙着摸杈(西红柿树上斜生的小芽要一枝一枝掐去,以免浪费养分),低头弯腰,一垅一垅赶过去,当她感觉到饿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一点多。刚看完时间,王展红手里的手机响起来。怕漏接了电话,王展红总是把声音开到最大。手机一响,王展红哆嗦了一下。是杜玉春的来电。王展红的心跳骤然加快,胸那儿开始发闷。可别又有什么事。她的脑海一下子闪出杜玉春的空裤管。
那边的杜玉春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囫囵话。这边的王展红已经急了,真想把手机当杜玉春的脸,扇上几巴掌,她把手机贴在嘴唇上喊:“你倒是说啊,怎么了?出啥事了?”那边叨叨了十几句,这才弄明白,他不回来过年了,要在西安看工地。
杜玉春说:“工地上有很多建材,还有车辆、搅拌机、脚手架,得留一个人看着。每天一百元,我就找了家豪他杜叔,要求留下来了。回去费钱,也就是吃饭睡觉踏实点。你说是吧?”
不等杜玉春说完,王展红挂断手机,慢慢往下蹲,屁股坐在田埂上,头趴在自己的膝头上,咬住自己的胳膊,大哭起来。哭声在胸腔里,在喉腔里,在口腔里。她的脑袋里塞满了棉絮。她感觉到而没有听到自己的哭声。她就这么哭着睡着了。眼前闪出杜玉春那张无奈的脸,一个人在小板房里,只有一个炭炉子,炉火软塌塌的,一阵狂风,小门打开,炉火熄灭,杜玉春歪倒在水泥地上。王展红一个激灵醒来。她站起来,手抚额头停了一下,给杜玉春把电话打回去。
“有的是吃的,猪肉五六斤,还有冻羊肉,馒头十几斤,挂面一大包,还有一箱子鸡蛋。”电话里,杜玉春如数珍宝,语气快活起来,像是喝了一碗热乎乎的鸡汤。
“你啊,每天早上要喝一碗鸡蛋汤,放上白糖。晚上睡觉不要太死,被窝里暖和了,就关掉电褥子。”王展红还想说什么,顿了顿,“挂了吧,有事就打电话。”像十几年前,王展红把儿子送到济南的一个专科学校,一通唠唠叨叨。如今儿子在身边,逍遥自在,无愁无忧,杜玉春倒远隔千里,冷锅冷灶,孤孤单单。
王展红想想可怜的杜玉春,想想整天作妖的杜家豪,胸口开始一阵阵疼,像细针一下一下地刺:“这是怎么了,谁是儿谁是爹啊?”
儿子读了两年自费专科,一年光学费就两万多,学的平面设计,说是毕业后坐在高楼大厦里,跷着二郎腿喝着茶,就能挣来大钱。要不是杜名树帮个仨瓜俩枣的,家豪这学未必能上完。毕业十年了,也没见他挣的钱在哪里。现在,欠下多少账,还不知道,还要人家网上的人说了算,这叫什么事?刚毕业那几年,杜家豪到处找不到工作,回家来就摔摔打打,骂骂咧咧,不吃饭不睡觉,光玩手机。亏得杜名树人缘好,帮他找了麻城最大的一家广告公司,坐在办公室里搞设计。只干了三个月,就不想干了,说一个月才两千块钱,根本不够花。硬摁着干了两年,公司刚准备给他买保险,杜家豪坚决不干了,整日在网吧里混,在街上窜来窜去。一开始买摩托车,大红色的,车腚撅得比头还高,带着一个棉花糖,跑起来一溜烟,这里吃那里喝。后来,认识了那个干车模的棉花糖,高个儿细腿,蓝毛红指甲,就非要买车,买红色的小跑车。杜玉春哪来的钱?王展红哪来的钱?娘家娘得了肺癌,两兄弟找上家门,要王展红巴结几个钱,负担一点药费,不给钱不走,杜玉春去杜名树那儿拿来五千元,两兄弟才嘟嘟囔囔地走了。到现在,王展红都没脸见两兄弟,每次回去,不好意思进兄弟的家门,只能偷偷到娘坟头上哭一哭。
家豪的小跑车倒是买上了,蓝毛红指甲的棉花糖不见了。现在车也没了,被网上的人给开走了,还账,还欠网上的人多少钱呢?家豪说不知道,他们说了算。这是什么账?王展红的娘家在麻城附近,她打小就跟着爹走街串巷,推着小米大米挂面换地瓜干。嫁到安乐镇后,卖豆腐,弹棉花,开缝纫店,也见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钱,记了十几本的账,钱来钱去,账来账往,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欠账,不见人不见账本,只有人打电话告诉你欠钱的数字,这是啥买卖?不还账,就要挨打,还扬言来绑架杜家豪,怎么不把这个孽子绑了去大卸八块呢?
从杜家豪那儿回来,王展红走到自己的地头了。
进大棚,要走一条下坡路,坡上是厚厚的积雪,除了自己出来时的脚印,一旁,又多了几个大脚印。是谁来了?她停下步子,见大棚里隐约有个人影,低头弯腰,像是在摘西红柿。一阵风过,树上洒下雪水来,迷 住了王展红的眼,她看不清是谁在地里,是不是杜玉春这头蠢猪?不可能是。她三滑两滑往下走,生怕摔倒,嘴里紧张得哎哟哎哟喊。地里的人听到了,钻出大棚来,是杜名树的儿子杜建,朝王展红笑着。
“婶,我来帮你摘西红柿,你就别着急了。等你的柿子摘完,我再发车也不晚。”杜建说着,从大棚里出来,手里还拿着半个西红柿,嘴角往外淌着红红的汁水。
王展红的心瞬间一热,像有只火球围着心脏转。她上下动了几下鼻子,强忍住鼻酸,不去看杜建的眼,侧身往大棚里钻,说:“亏了你爷俩,这么帮衬我和杜玉春,不然……”
“别说杜名树——他对村里的老人孩子好,那是在贖罪。”杜建站到一垅西红柿前,拿了周转箱,准备摘柿子。
“建啊,你别再怨恨他了。”王展红站在了一棵西红柿前,“三十多年了,他也不容易,一直都不再找个作伴儿的。六十多岁了,还整天风雨里滚,你两个姐姐嫁得远,你就多去他眼前走走。”
“我俩姐姐为啥走得远,还不是不想看见他杜名树?”杜建不依不饶,边摘柿子边说。
“你娘也想回来,是吧?”王展红犹豫着问,小心翼翼地看着杜建的脸。
“杜名树跟着人家干工程,摔断腰那次,我娘想回来照顾他,杜名树不让回,现在杜名树想叫俺娘回来,她却不回来了。”杜建说,“我能理解俺娘的心。”
这时候,王展红的眼泪不声不响地流了下来。
“我奶奶病了没钱治病,钱呢,还不是叫杜名树一次次拿去赌了?我爷爷还不是被杜名树气死的?我娘走了就对了,我一点也不恨她。”杜建说完这些,好长时间不再说话。王展红也不好再接话。
“婶,不说那些了。我问了我的一个同学,他当经济警察,家豪的事得赶紧报警了,只有抓住当事人,这事才能解决。该还多少钱就还多少钱,我先给家豪垫上,让他慢慢还我就是。要不然,这欠账没个完,几辈子也还不清。”杜建隔着一垅西红柿,对着王展红说。
没等王展红说啥,他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建哥。”
一听就是杜家豪。杜建慢慢走过去,说:“家豪,我叔我婶是打不动你了,我替他们揍你吧。”说完,不等杜家豪开口,飞起一脚踢在杜家豪肚子上。杜家豪还没叫出声来,就仰躺在地上,砸倒了三棵西红柿。
王展红看着地上的杜家豪,觉得胸口里松缓了很多,长出一口浊气,肺里好受点了。
半晌,杜家豪自己爬起来,拿来一只周转箱,去大棚最南边摘柿子。杜家豪穿白色羽绒服蓝牛仔裤,刚才倒地,压碎了几个西红柿,羽绒服上青一片红一片。胳膊肘上,牛仔裤上,全是泥水。
杜家豪不声不响蹲在地垅里,一个一个往箱子里摘西红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