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小议
2022-07-18孔冰欣
孔冰欣
2022的上半年,“画面感”特别强。
3月中旬,插画师诸海波一幅“文(张文宏)武(邬惊雷)双全”的漫画刷屏网络,后被上海市档案馆收藏,成为一份抗疫的记忆。
4月,这座城市的画家们再拾画笔,“艺”起前行共守“沪”。郑辛遥、汪大文等名家纷纷出手,融汇水墨之飘洒与漫画之谐趣,透出希望的春光。
社区抗疫志愿者用漫画记录上海抗疫。作者/李诚吉
2019 年高考全国三卷语文作文题的漫画,出自“小林漫画”。
上海美术家协会主席郑辛遥的漫画专栏“智慧快餐”,将世态人情化作“漫条思理”,幽默中见哲理。图为《简单是由复杂来支撑的》。
而当月7日的一条新闻,则难免令人遗憾:日本漫画界的元老藤子不二雄在川崎市的家中去世,享年88岁。他原名安孙子素雄,曾与藤本弘分享“藤子不二雄”的笔名,而后者的代表作堪称家喻户晓——《哆啦A梦》。
藤子不二雄的创作题材广泛、极有深度,曾获颁旭日小绶章勋章与手冢治虫文化奖的“特别奖”。值得一提的是,左翼文人素雄兄深深认同中国的革命,甚至画过《毛泽东传》。
5月下旬,人教版小学数学教材的“丑恶插画风波”屡上热搜,掀起全民大讨论。网友更忍不住怀恋起“从前漫”:从前课本上的插画是有样子的,买橘子的父亲、叉猹的少年、冒油的鸭蛋、荡起的双桨……画好了,学生就懂了。
当然,从前许多“有样子”,不代表现在全部“没样子”。近些年来,“二混子”陈磊、“小林漫画”林帝浣等中青代漫画家关注历史、时事、人文议题,作品风格通晓流畅、平易近人,就颇受大众认可。这足以说明,态度、质量,都很重要。
漫画如何与生活、与时代发生勾连?漫画与城市的关系又该如何去解读?人们为什么爱漫画?
是时候认真地“漫漫谈”一下了。
课本上的经典插画:叉猹的少年。
藤子不二雄(A) 原名安孙子素雄,曾与藤本弘分享“藤子不二雄”的笔名,而后者的代表作堪称家喻户晓——《哆啦A 梦》。
Tango 畫的东西,确有理科的印记,即使用一个正常的逻辑,推理出一个荒诞、好玩的结果。对读者来说,这是“反差萌”,他们的参与感、认同感就会很强。
年轻人骑着自行车,飞身跳跃,横跨山峰;定睛细看,“5”“4”两个数字嵌入图中,浑然天成——青年节,就是这么神采飞扬。
小乌龟缓缓出发,到达目的地欣然翻身躺下,而龟壳撑开,恰好是把遮阳伞——7月初,上海已出梅,市民的心情,想必也该出梅了。
………
浏览上海漫画家Tango近期的几张漫画,但觉一如既往地“脑洞大开不差哏”,非常简约,非常生动,饶富趣致与深意。这位知名设计美学博主在社交媒体上拥趸众多,也难怪,他对日常生活、时事热点一直保持着一份敏锐、深刻、时髦的洞察,其作品能光速唤醒当代都市人的灵魂共振,自然受粉丝们的欢迎。
Tango,原名高幼军,本科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数学系,后入清华美院攻读硕士。“我从小喜欢画画,但家长考虑到学数理化容易找工作,加上交大离我家还蛮近的,所以一开始当了个交大的‘理科男’。但我逐渐发觉,自己想过的不是这样的日子,还是喜欢美术,还是喜欢捡起画笔,便决定去清华研究工程规划和工业设计,探索设计的新思维、创意的新表达。最后,如你所见,我画的东西,确有理科的印记,即使用一个正常的逻辑,推理出一个荒诞、好玩的结果。对读者来说,这是‘反差萌’,他们的参与感、认同感就会很强。”在接受《新民周刊》记者采访时,Tango如是表述个人的漫画风格——调侃、犀利、直白。
职业生涯的早期,Tango供职于4A 广告公司;如今,他自己创业做老板,而“信笔由缰”地画上几笔,则始终是业余最大的兴趣爱好。“在4A 广告公司工作的时候,要求的是最博眼球、最搞笑、最有趣,迫使不停地苦苦思索idea、持续地积累,争取把受众的注意力绝对调动起来。幽默的智慧,是我激赏的表现手法,它能抵挡俗世的洪流;本着这份感觉,我经常在碎片时间随手涂鸦,不拘一格地锻炼着自己。2010—2015年,我连续五年‘每日一画’,之后频率可能没那么高了,但是尽量保证更新。”
理工科严谨而“冷面滑稽”的推断、艺术专业的扎实功底、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巧妙融合,造就了“复合型鬼才”Tango漫画的魅力。对这个世界,他还充满了强烈的好奇与关怀,周围的信息、刚上映的影视、脱口秀等各门各类喜剧作品,都乐于接触,以此“充电”。谈及漫画如何与生活、与时代亲密联系,Tango对记者表示:“要真实,要有感而发。比如一个时事热点发生,写文的、拍视频的、画漫画的,大家都可以介入,用自己理性、审慎的诠释与思考,挖掘不同的视角,展示多维的深度。这样一来,末了,人们还能形成一种共同的回忆。”
诚然,伴随着社交媒体的热火朝天,近年来时事漫画渐呈兴盛之势。某位时事漫画撰稿人称,其所有作品的创作源泉都来自于新闻事件,希冀漫画回归幽默、讽刺的本色,主动倾听民众的感慨,描摹现状,使艺术与当代生活的关系更形密切。“现在,人人都可以成为作品的原创者,人人都是评论员,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时事漫画的需求量是很大的。许多年轻的漫画家,因而不断加入到时事漫画的队伍。只要你跟紧时事、关注民生,漫画的素材是取之不断、用之不竭的。”
“取之不断、用之不竭”,也是记者对Tango漫画的观感。而内容虽变幻多端如“加法”,画功却反而考验画家做“减法”——基本都是黑、白二色,线条、造型、主旨言简意赅又独具匠心,尽量不配文字说明,袅袅余味,留待诸位看官自行品尝,或食之弥香。作者、读者间达成一股默契,莞尔一笑,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说到我们上海漫画家的‘减法’,其实我也受到了郑辛遥老师的启发。他的漫画很‘聪明’,有哲理,随意挥洒,没画几笔,一件事情就讲清楚了。”
眼下,Tango正在考虑策划个人漫画特展,名字初步拟定为“漫漫疗”。“据说我的画很多人都是半夜看的,觉得‘治愈’。那我干脆就想,何不以‘治愈’为主题,在疫情过后推出一场漫展,抚慰精神味蕾,帮大家放松放松?”展览策划之外,他还同时思索着画风的“改革”。“因为一直做一件事,人容易滑入‘惯性’,疲了,创新少了。今后,我预备在装置艺术、视觉艺术的空间开发自己的潜能——是的,我渴望不断尝试新事物。”
综观Tango的画作,流淌着城市文化的趣味,实际打上了“上海”的烙印。这座繁花缭乱、春风故梦诉不尽的大都会,既是他成长的家乡,更是中国现代漫画艺术的发祥地。Tango认为,中国漫画的前途,还是相当光明的。“读图时代,生活的节奏不一样了,许多人也许把原来分给电影的精力全给到了短视频,把原来分给长文的精力全给到了图片,视觉表达的地位,正前所未有地凸显。比如,我们业已看到,除了媒体常用到漫画的形式,生活里,随处可见漫画的身影——产品的说明书,各种广告、招贴等,都能让漫画家发挥天才、展露自我。总之,嵌入城市面相每个角落缝隙的漫画,在未来大有‘用武之地’。作为读图时代的受益者,漫画家要善用画笔引发大众的共鸣,一旦读者被触动,二次创作可能随之涌现,会很热闹。”
回溯我国漫画的简史,自两汉至唐宋再到明清时期,不乏以嘲讽、戏谑见长的海量珍品“有图有真相”,其夸张形象、深邃寓意,已比较符合漫画的艺术特点。而欲论中国现代意义上漫画的生成,毕竟离不开城市人文环境的滋养,与从前纯粹服务农耕文明审美系统的年代有所区别。近代开埠之后,我国沿海城市迅速成为区域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作为一种新型的媒体,适应城市文化消费的出版物——报刊,应运而生,成为漫画发表的主要载体。借助畅销报刊的影响力,漫画的作用日益突出,逐渐为读者所熟悉。1904年3月17日,上海的《警钟日报》以“时事漫画”栏目刊出漫画,“漫画”的称谓,第一次在中国报刊上出现,惜乎昙花一现。1918年9月创刊的《上海泼克》,是公认的中国第一份专业漫画杂志,由上海沈氏兄弟公司出版,但出版四期后,因主編沈泊尘肺病复发,不得不停刊。1925年,《文学周报》在丰子恺的作品下方注明“漫画”二字;过了一年,《子恺漫画》出版。其后,“漫画”这一画种的称呼终渐渐统一,在社会上普及并沿用至今。
上海漫画家Tango。
辛亥、五四以降,中国的近现代漫画家,与中国的近现代报刊,便这么一同成长着。而上世纪的30年代,更是中国漫画一段群星璀璨的光辉岁月。1934年,张光宇与邵洵美组建了时代图书公司,创办《时代漫画》,请鲁少飞任主编。这本杂志角度开阔、内容多元,都市文化视觉形象的拓展、针砭时弊社会进步的助推、抗日救亡宣传动员的呐喊,方方面面“全覆盖”。虽然仅仅推出了三十九期,令画迷深感遗憾,但身处那样一个中西交流、古今嬗变的千年未有之局,《时代漫画》保存了大量历史的细节,如街貌、服饰、商品、广告、字体等,将万花筒一般的上海如实呈现,可为今日文学史、艺术史、社会学研究及动漫设计、商业创意等提供无穷借鉴。
张仃的“野有饿殍”刊于《时代漫画》1937 年的“社会动态漫画专号”封面上,副题为(蜀中风景)。描写的是当时四川大旱灾年的悲惨情景:骨瘦如柴的父亲端着破碗,小儿抱着他的大腿叫饿,干裂的地面上躺着尸骨……而一根柱子上却出现“皇恩雨露深”的字样。
《时代漫画》创刊之初心:“漫画骑士”,超越了唐·吉诃德的局限性。不盲目、不冲动,追求更理性的思考,带着睿智与果决。画笔在手,不愿屈服。
除了《时代漫画》,《上海漫画》《论语》等刊物也云集了一大批民国最好的漫画作者。《上海漫画》的首期封面,是张光宇创作的“立体的上海生活”;而创办《上海漫画》的漫画会,是中国首个漫画家团体。至于由林语堂主编的现代文学刊物《论语》,则不啻为林主编身体力行积极提倡的“幽默”,创造了一个崭新的平台。幽默的背后,有对现实的不满与无奈;幽默是不会死的,正如美是不会死的一样。
风云变幻的时代,哺育了百多位最出众的漫画界英杰,包括华君武、丁聪、黄尧、汪子美、张仃、蔡若虹、窦宗洛、宣文杰、陈惠龄、黄苗子、梁白波、沈同衡、廖冰兄、陆振声、孙之儁等等。他们的漫画作品,不但及时反映国内外新闻大事件,还极富想象力,以完全开放的姿态包容着各种艺术形式的尝试。
韶光飞逝,往昔风景难再谙。进入90年代,美、日等国商业动漫的巨大冲击,使盲目群起效仿的太多国产漫画显得粗糙、辣眼、不伦不类,或做作或中二,几无观赏价值。所幸,新一代的漫画家、插画师们已能及时领悟“中国的,才是世界的”这个硬道理,继续转向前辈大家汲取灵感、养分,不断探索着原创新路径。
黄浦江头回望画坛往事,可见中国漫画的繁荣应不弱于人,中国漫画家的创造力应不输于人。于是,问题来了、“怨念”也来了:现今教科书、儿童绘本上的好些插画,怎么就能丑得那么千奇百怪、不堪入目?
在《爱丽丝漫游奇境》的开头,爱丽丝发觉姐姐看的书既没有图画、也没有对话,很是失望。她心想:“要是一本书里没有图画和对话,还有什么意思?”
小姑娘的疑惑,其实揭开了一个可爱的秘密:理想的儿童文学作品,须优美的文字与精彩的插图相得益彰,方可魅力恒久永流传。比如E. H. 谢泼德(Ernest Howard Shepard)为《小熊维尼》系列作品和《柳林风声》绘制的插图,向来为人称道、钟爱。谢泼德从小憧憬浪漫冒险,青少年时期对港口停泊的战舰、鱼雷艇和部队的军事演习充满了好奇,最喜欢画的是两军对垒厮杀、罗马武士驾着战车奔驰的战争场景。成年后,他长期供职于著名的英国幽默杂志《笨拙》周刊(Punch),为该刊创作讽刺漫画。可是,《小熊维尼》和《柳林风声》上署名谢泼德的插图,却以天真活泼、富有诗意著称,不见威武杀伐之气。
辛亥、五四以降,中国的近现代漫画家,与中国的近现代报刊,便这么一同成长着。而上世纪的30 年代,更是中国漫画一段群星璀璨的光辉岁月。
E. H. 謝泼德为《柳林风声》所作插图。
教材插画风波迅速发酵后,不少朋友跟记者吐槽,“想找到阅读品位在线、符合孩子身心发展的优质绘本,真难呐”。记者亦注意到,民间实则有高手:若干插画师毛遂自荐,在网上抢晒出自己为教材投稿的美图;似乎每一幅皆悄悄冷笑着,完成了某种“碾压”的姿态。而记者更不由得在第一时间念起,由叶圣陶先生编、丰子恺先生绘的《开明国语课本》……
丰子恺的画,常用直白的法子,告诉大众他愿意表达的东西,譬如孩童之纯,悲悯和仁爱,生活里淡淡的幸福。这些道理朴素而重要,就好像空气和水。幼儿、长者、商贩、文人、农夫、高门,他的画谁都看得懂,谁都欢喜。运笔清简,淡雅悠远,隽永气品中,散发光亮与暖意。
“我当时便在旧书摊上出神。因为这页上寥寥数笔的画,使我痛切地感到社会的怪相与人世的悲哀。她们俩人曾在同一女学校的同一教室的窗下共数长年的晨夕,亲近地、平等地做过长年的‘同级生’。但出校而各自嫁人之后,就因了社会上的所谓贫富贵贱的阶级,而变成这幅画里所显示的不平等与疏远了!人类的运命,尤其是女人的运命,真是可悲哀的!人类社会的组织,真是可诅咒的!这寥寥数笔的一幅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回忆二十余岁在东京旧书摊闻见《梦二画集:春之卷》的惊喜,丰子恺如是写道。“社会怪相”“人世悲哀”“造型的美”“诗的意味”,自此亦成为子恺漫画的标识。朱自清觉着,丰子恺“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带核儿的小诗。你将诗的世界东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就像吃橄榄似的,老咂着那味儿”。
“我敬仰我的老师弘一大师,是因为他是一个像人的人。”以慧眼鉴世护生,以赤子之心不倦创作,丰子恺和他的老师一样,也是“一个像人的人”,他的生命,始终有“人”的温度。而我们因此愈加明了,技巧固然要紧,纸面淌出的满腔天真意气与“尊重”,才最是可贵,最令动容。
人们为什么爱漫画?有时候必须承认,当文字显得苍白无力时,图画能够为叙述带来独特的丰富性。这种丰富性,往往基于文字的扩张在某个维度内并不足够有效,而画面感的意义也因之而生。一幅超拔的漫画等同一组奇崛的诗句,当你觉得周遭无聊兼下沉时,它恰是对抗的武器。
所以,漫画家们,不妨握紧画笔“出征”吧,做一个《时代漫画》创刊封面“漫画骑士”那般的先锋吧。墨水瓶身为甲、瓶盖为盔,钢笔为长矛、直尺为剑、三角尺为盾,卷纸、橡皮、铅笔、毛笔为战马;带着睿智与果决,朝气蓬勃,一路向前。
竹久梦二插画“同级生”。
丰子恺 “小学时代的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