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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布鞋

2022-07-17沈云霞

延河·绿色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小琴布鞋菜地

初冬的夜被火光勾勒得越发的深邃与漫长,北风沿着夜的脉络溜进房间,火苗被吹得东跳西蹿。秀莲用火钳把柴火拢成堆,从火坑上抽出一根细长的竹篾送进火堆里点燃,插在土墙的缝隙里,昏暗的伙房在闪烁的火花里摇曳。探头朝里间屋子望了望,见屋里没有动静,秀莲把手上的鞋样轻轻放进脚旁的小竹篮里,悄悄从竹篮底下掏出一双男人的鞋底,在竹篾燃烧的光晕里一针一线地慢缝细挑。自从铁坨的爸患上肺癌,扔下两个孩子与年迈的婆婆离世后,秀莲就再也没做过男人的鞋了。为了给铁坨爸治病,秀莲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亲朋好友借了个遍,不仅没留住铁坨爸,还背下一箩筐的债。婆婆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本就艰难的日子更加捉襟见肘了,秀连瘦弱的肩膀硬撑着这个家。

里屋传出咳嗽声,秀莲慌忙将鞋底用布包好塞进竹篮底下,起身把竹篮提进里屋放在箱柜上,划了根火柴把煤油灯点亮。婆婆咳得蜷成一团,被子也随咳嗽声一颤一颤地抖动。秀莲坐在床沿上,一手搭在婆婆肩上,一手握空心拳隔着被子在婆婆后背上轻轻拍打。一阵剧烈的咳嗽后,婆婆掀开被子朝地上吐出一口浓痰,长长地舒了口气:“天这么冷,你也歇下吧,鞋子都有得穿,莫再把身体累垮了。”

“晓得的,”秀莲扶婆婆躺下掖好被子,“只是天天晚上这样咳,如何是好哇。”

“不碍事的,过了冬天就好了。”

秀莲举着煤油灯走出屋子掩好门,用火钳把柴火一根根扒开在火灰里摁熄,将炭火聚在一起铺层热灰,再盖上厚厚的冷灰,放下火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准备回屋睡觉。跨过门槛穿过堂屋,与伙房门正对着的是秀莲的房间,铁坨与小琴两兄妹在床上睡得喷香。望着两张睡得绯红的脸,秀莲满心满眼的踏实,再苦再累都觉得值。

铁坨的爸在世时,不要说脏活累活,秀莲碗都没洗过一个。虽是两个小孩的妈了,皮肤白嫩得能掐出水来,惹得那些小媳妇们又妒又恨,婆婆对她也是怜爱有加,什么活都舍不得让她做。铁坨爸撒手人寰后,婆婆失了主心骨卧床不起,待有气力下床,一双脚着地就要倒,只得倚靠双拐才能勉强行走。家庭的重担一下全压在秀莲的肩上,砍柴劈竹子,养猪种菜,洗衣做饭,秀莲水葱似的手指脱了相,起了一层又一层老茧,到处伤痕累累,光滑白皙的纤纤十指成了粗糙的树皮一般。

时光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匆匆掠过,铁坨爸走了五个年头了。秀莲与铁坨爸刚结婚时,铁坨爸把一坡菜地种满了杉树,刚成林,秀莲就把杉树卖了。每年养几头猪,也就过年时留十几二十斤肉,给孩子们打打牙祭,其余全都卖了。今年好不容易把债给还清了,秀莲总算松了口气。头两年还经常有人上门给秀莲做媒改嫁,都被婆婆声嘶力竭地骂走了。看着风烛残年的婆婆和两个孤苦无依的孩子,秀莲也不忍抛下他们。日子虽然清苦,好歹也都熬过来了。这两年倒是不再有人上门说亲,秀莲却知道有人在暗中惦着她。家里米缸要见底了,她从山上忙活回来舀米煮饭时,米缸就满了。铁坨上学没钱交学费,枕头底下就压着铁坨的学费。逢年过节,食柜里总会多出一块肉或半条鱼,又或是一些孩子们的零食。秀莲几次留心躲在山腰上察看,也没个结果。思前想后,把村里的男人过了个遍,也就两个可疑对象。一个是秀莲家隔壁的福生,家里穷得真是徒有四壁,屋里除了两张床,一只箱柜,一张桌子与几条板凳,还有一些生活必需的锅碗瓢盆外,再难寻出其他家什。成天闷声不吭,石磨也难压出他个屁来,父母在世时曾托人求过亲,女方一听说是他家就直摇头。如今父母都已亡故,就更没人再管他的事了。他也是个小气出了名的,那年种下一棵西红柿,村里小孩眼馋偷摘了一个还没透红的西红柿,被他捏着拖鞋追了好远,吓得那娃把西红柿扔了才罢手,舍不得给娃吃,还说是没熟透吃了要拉肚子。后来不知怎么了,果子还没长熟就掉了一地,秧也蔫了,听说是要剪枝,他哪舍得剪挂满果子的枝丫,一个果子都没吃上,就这样没了。衣服是补丁上面打补丁,一双鞋硬是穿得破了洞也不舍得买双新的。这么小气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偷偷往秀莲家塞这塞那呢。一定是伟军,秀莲在心里暗暗点头。伟军跟秀莲差不多大,刚三十出头,以前有过一段亲事,还没结婚就退了,听说是伟军他妈嫌弃那个女孩好吃懒做就没要了,后来断断续续说过好几门亲都没成过。一次村里组织修路,伟军浑身酒气挨近秀莲,嘟囔着说一起凑合着过日子得了,秀莲唬得扛起锄头一溜烟跑了。村里的男人大多惧内,看见秀莲远远地就避开了。山林或菜地相邻的人家,欺秀莲一个弱女子,恨不得把她家的山与地一分一分活吞了去,更不可能暗地里给这给那。

伟军长相一般,可穿着体面,城里时兴的衣物,他都会赶潮儿第一时间买回来。若是打扑克赢了钱,有人打闹着问他要颗糖或是一根冰棍,他都会爽快地买给人家。可伟军为何不把这些东西直接给秀莲,而是偷偷塞到她家呢?曾耳闻伟军跟他妈提过想与自己搭伙过日子,伟军妈说她克夫,又拖着两个油瓶,直接给回绝了。秀莲听了这些小道消息,见了伟军就躲。一定是伟军有这想法,怕被他妈发现,自己又躲瘟神一样避着他,才悄悄把这些东西送来的吧。想到这些,秀莲自是心存感激,筹划着给伟军做双鞋子。伟军跟福生差不多高,福生家岭上的菜园跟秀莲家的菜园相邻,便守着福生去菜园摘菜时,让他在纸板上踩了两个脚印剪出了鞋样,那个闷葫芦话不多,秀莲知道他不会往外说,她可是瞒着婆婆给伟军做鞋的。婆婆怕秀莲改嫁,自己老无所依,两个孩子又要看继父脸色,每次有人来说媒,婆婆都大动干戈地叱骂媒婆。待人走后,婆婆声泪俱下地痛诉铁坨爸在世时对秀莲的种种好,挖肝掏肺般号啕不该如此命短,扔下一屋老小没人怜顾,惹得秀莲跟着哭了一场又一场。秀莲本就没动心思嫁人,婆婆三番两次地闹腾,更死了那条心,一家四口相依为命,日子清苦,倒也和乐。只是这两年艰难时,一直有人在暗中默默伸出援手,倒让她的心活了起来。入冬把債务还清后,本想给铁坨与小琴一人扯块布,做件新袄子过年,无奈一直下着雪,积雪封路,没法上山砍竹子换钱。看着兄妹俩这几年都是穿着自己的旧衣改做的棉袄,秀莲心里很不是滋味,天刚擦亮就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忽听窗外有动静,秀莲忙睁眼往外看,一个背影从窗前闪过,秀莲一眼就认出那是伟军的背影,全村就他有件这样的黑色呢子大衣。秀莲赶紧起床推开大门,只见窗下的柴垛上倒扣着一个筲箕,揭开筲箕,下面是个小巧的竹篓,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四块花色不一的布料。秀莲又惊又喜,想到刚才的背影,心里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过完年,积雪消融,春风一吹,山野便冒出绿色的新芽,农耕翻开了新一年的篇章。秀莲给猪圈里的猪仔送潲食时,不小心踩着青苔一滑,一屁股摔在地上,提着潲桶的手却没松开,潲桶“咚”的一声稳稳地磕在地上,还好猪栏里是两头幼仔猪,吃得少,潲食不多没溅出多少来。秀莲另一只手本能地撑在地上,手掌被石子划破,鲜血溢了出来,秀莲用力按住伤口。猪在圈里嗷嗷地叫开了,秀莲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一用力,腰部跟针刺一样锥心地痛,忍不住哎哟起来。婆婆闻声慌忙拄着拐杖一颠一簸地奔过来搀秀莲。费了好大一阵工夫,秀莲才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身子提着潲桶艰难地给猪喂了食。一步一挪挨到床上躺下,衣服早被汗水浸湿了,额前的头发一缕一缕沿汗水挂在脸上。婆婆打来热水让秀莲擦洗后换好衣服,便自顾自坐在一旁垂泪。

秀莲腰摔伤了,翻一下身都痛得龇牙咧嘴,手捏成拳头忍住不吭声,生怕婆婆担心。家里刚还清债务,日子才从黑夜里爬出来,可不能再节外生枝了。婆婆拄着一双拐杖忙里忙外,潲食提不动,就等铁坨跟小琴放学回来抬到猪圈里。婆婆行动不便,做饭倒还勉强凑合,可地里的活没有秀莲不行啊。铁坨爸走的那年,小琴刚满1岁,铁坨5岁不到,如今上四年级的铁坨比同龄孩子矮了半个头,兴许是营养没跟上,瘦得像根晒衣杆子。婆婆领着铁坨去河对面的菜园子锄地,铁坨握着比自己高出半截的锄头,不是举得太高自己往后打个趔趄,就是举得太低锄头扎不进地里,还差点砸到自己的脚。伟军路过见铁坨左右挖不动地,褪下褂子从铁坨手里夺过锄头,个把钟头就把地挖好了。索性又跑到偏屋拿了粪兜舀了担粪挑到菜园里,铁坨拿着锄头在前面打坑,伟军端着粪兜在后面浇粪,婆婆在菜地边笑眯眯地倚着拐杖,看着一手捏着鼻子的小琴在菜地里蹦来跳去。秀莲躺在床上,视线被这一幕牵住,心里有种久违的温馨,要是铁坨爸还在,也是这般情形吧。秀莲把手伸向枕头,从被子底下摸出一双布鞋,这是她熬了无数个夜,在元宵节那天晚上赶制出来的,讨个喜庆的彩头。想着有机会了就给伟军,感谢他这两年多的眷顾,要是伟军还有那个想法,他妈不再反对,自己也是愿意的。想到这里,秀莲不禁羞红了脸,心怦怦乱跳,把布鞋紧紧地捂进怀里。

躺了半个月,秀莲担心地里的活,挣扎着爬下床,扶着锄头往岭上菜园子去了。老远望见一个穿黑呢大衣的人在自家菜地边上,是伟军!秀莲满心欢喜,莫非他在这里帮忙挖地,再细看菜地果真都被翻过了。秀莲心头一热,急步上前,感觉有好多话想对伟军说,凑近跟前刚想喊他,谁知那人猛抬头竟是福生,秀莲张着嘴定在那里,满脸的欣喜僵化成诧异,半晌才慢慢把张着的嘴合拢,没好气地问:“福生,你穿伟军的衣服干嘛?”

福生没想到秀莲这时会来,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压根没听清她说的话,愣了愣神,扔下手里的土疙瘩转身就走。秀莲紧追两步高声说:“福生,你怎么穿伟军的衣服啊?”福生站在原地掉头应声说买的。

“这衣服得一百多块吧?”

“嗯。”

“你如今大发了,舍得买这么好的衣服穿。”

“衣服好,穿上有人追着看。”福生小声嘀咕。

秀莲被这句话给噎住了,难道伟军从门前经过,她躲在窗户后面偷看被福生发现了,不觉面红耳赤:“衣服是好,也不是谁穿都好看。干活都穿着,亏你舍得。你在我家菜地干什么?”

福生有些不自在,双手不知往哪放,使劲搓着手上的泥,用脚踢着一块土疙瘩:“你家的土到我家地里来了。”

秀莲警惕地盯着他:“不会是看我生病来不了菜园,想把我家的地挖去你家吧。”

“没,没。”福生脸涨得通红,胡乱摆着两只手解释,憋了半天,也就蹦出这一个字。

“我量你也没那个胆,一个人吃得了多少,用得着种那么多菜。”丢下这句话,秀莲一手扶着锄头,一手叉着腰慢慢弯下身子察看菜地。地都翻过了,坑里有粪迹,应该是埋下了种子,就是不知播的什么种。

“福生,你知道我地里种的什么菜吗?”看着挖好的地,想到伟军,秀莲心情特别好,忍不住跟福生闲扯起来。

福生的脸又红了,两颊的肌肉微微抽搐:“长出来不就知道了。”说完扭头就走,一脚没踏好,踩着碎石子滑出几米远,差点摔地上。

“急什么,我晓得你不知道。”秀莲抿着嘴笑了。

从菜地回来,秀莲一路哼着歌进屋,腰还有些难受,脚步却很轻快,看什么都觉得暖心,空气里像掺了蜜。关上房门,偷偷從枕头底下掏出布鞋,摸着鞋面想象伟军穿上鞋的模样,把脸埋进布鞋甜甜地笑了。秀莲有一副好嗓子,就连摇篮曲都比其他小媳妇唱得动听些,铁坨爸生病后就再也没亮过嗓门了,如今走到哪唱到哪,心情大好,眉眼间不由自主地挂着笑。婆婆直拿眼瞟她,嘴巴撇了又撇,一崴一崴地移到里间屋子,坐在床沿上长吁短叹。

秀莲从山上捡了柴火回来见婆婆不在家,知道她又往铁坨爸坟前去了。婆婆隔三岔五就要去铁坨爸坟前哭上一场,一待就是半天,刚开始秀莲担心她哭坏了身子极力劝解,后来知道不让哭出来更容易憋出病,也就由着她去。正准备出门去接婆婆,远远望见伟军扛着竹子从对面山坡回来,秀莲掸了掸褂子上的灰尘,进屋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细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转身从箱柜里翻出过年时新做的袄子换上,从伙房里提了个桶去河边打水,刚好与伟军打上照面。

“秀莲,腰好了哇?提这么大个桶打水。”伟军把竹子撂在路边,一屁股坐上去,扯下搭在肩头的毛巾抹了一把汗。

秀莲抿嘴浅浅一笑:“提不动也要提啊,家里没水用。”声音又软又糯,伟军从没听秀莲这么柔声说过话,心里像被什么挠了一下,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消瘦的身子塞在紫红夹袄里,黑色涤纶裤膝盖上打了两个巴掌大的补丁。见伟军盯着自己看,秀莲腼腆地把垂在脸颊的头发拨在耳后,露出干得泛黄的脸,细纹爬在眼角与额头,两个深深的酒窝在脸上一颤一颤地晃,晃得伟军浑身发热,直起身来就要帮秀莲提水。

“你知道我岭上菜园都种的什么菜吗?”秀莲试探地问伟军。

“不就是些辣椒、豆角、黄瓜、茄子,兴许还有两株西红柿?”伟军回过头对着秀莲挑了挑眉毛。

秀莲瞬即认定,岭上的地是伟军挖的,菜也是他种的。早几天秀莲去地里看了,已经抽了芽,的确是伟军说的那些菜,还有两株西红柿。村里种菜都是自家留种,西红柿除了几年前福生种过一次,再没人种过,伟军连这都知道,不是他还有谁。

伟军把水倒进缸里放下水桶,转身与捧了杯茶的秀莲撞了个满怀,塑料杯在地上打了个滚,躺在墙角,茶洒了一地。秀莲低下头轻声说了声谢谢。看着秀莲娇羞的模样,伟军深深吞了回口水,悄声说不用谢。秀莲用手肘顶住伟军,仍旧低着头说:“这两年你暗地里帮村我,我都知道。”秀莲抬手扯了一下自己的袄子,“这件袄子好看吗?”

“好看,你人更好看。”伟军说道。

“我知道这块布是你给我买的,你送来的时候我看到了。”

伟军脸上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既然这样,你就跟我好了吧?”

秀莲脸上的红晕蔓延至耳后:“要是你妈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怎么办?”

“只要你愿意跟我,刀山火海我都会为你去闯,还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吗?”伟军急切地信誓旦旦。秀莲抬头望着伟军,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真的,你相信我。”伟军说。

秀莲闭上眼睛,轻轻滑向伟军背后抱住他。忽听屋外福生在喊铁坨奶奶,惊得秀莲猛地推开伟军逃出了伙房,伟军悻悻地走出屋子,未见铁坨奶奶,只有福生坐在他家门口磨柴刀,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走了。

秀莲想把布鞋拿了追出去送给伟军,翻开枕头,底下却是空的,秀莲慌了,被子枕头寻了个遍,就是没有,翻箱倒柜也没找着。心里又急又气,想着刚跟伟军说上几句话,就让福生吵嚷着给搅了,不免心生怨气,三两步冲到福生跟前,刚想质问他叫什么魂,一眼瞅见福生脚上穿了双崭新的布鞋,血就直往头顶冒,要知道福生可是一直穿的解放鞋,压根没人给他做布鞋。秀莲气得直哆嗦,颤抖的手指着鞋,嘴只是张着,吐不出一个字。福生见秀莲指着自己不说话,放下手里的柴刀站起来,只听“啪”的一声,脸上被抽了一个耳光。福生懵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秀莲。

“你是贼啊,我做梦都想不到,你居然会偷东西啊。”秀莲嗓子沙哑,眼角流下一行泪,“你偷什么不好,要偷我的鞋。”

福生傻傻地站在那里,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秀莲蹲下身子就要脱他脚上的鞋,福生急了,一个劲地躲着说鞋是自己的。秀莲厉声说:“鞋是你的,那是谁给你做的?”

福生被秀莲怒瞪的眼神吓到了,结结巴巴地说:“表、表姐。”

“哈哈,表姐。你怎么不说是你妈给你做了留下的啊?”见福生不说话,秀莲指着他的鼻子问:“这么多年没见哪个表姐给你做鞋,我的鞋丢了,就有表姐给你做鞋了。”说完又蹲下去脱福生脚上的鞋,福生的脚像在地上生了根,横竖莫想动他分毫,秀莲气得站起来猛推一把。福生把力都压在脚下,没防备秀莲推他,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秀莲扑过去按住他,双手去脱鞋子,福生两脚乱蹬,在地上划着转圈儿,就是不让秀莲碰他的脚,两个人在地上扭成一团。

“你个天杀的,快把鞋子还给我!”秀莲压低声音歇斯底里地吼,扭头朝身后望了望,生怕婆婆回来撞见。“我的鞋子为什么要给你。”福生粗声粗气地说。两个人又搅成一堆,把地上的灰扬得满头满脸,已经分不清衣服的颜色了。

秀莲知道一时脱不下鞋子,想着婆婆要回来了,又气又恨,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还没站稳又跌在地上了。福生见秀莲脸色惨白,嗓音嘶哑,身子抖得厉害,生怕她晕厥过去,赶紧脱下脚上的鞋子,把鞋底合着敲了敲上面的泥土,递给秀莲。秀莲接过鞋子,看着鞋底沾上的尘土,心里像扎进了一把刀,回家拿刷子刷了一遍又一遍。

秀莲病了,又在床上躺了好些天。老天爷也有解不开的心思,一直下着雨,闷沉沉的。铁坨与小琴的衣服不是被雨淋湿,就是洗了不得干,秀莲只得熬夜替他们把衣服烤干。病去如抽丝,秀莲身子没好全,精气神不足,上下眼皮像被黏住了,硬是撑不开。往火塘里加了把柴火,衣服用竹篾挂在火炕上,就起身回屋睡觉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秀莲被一阵“劈啪”的声响吵醒,睁眼瞧见窗外一片火光,脑袋昏昏沉沉,以为是在梦里。直到被浓烈的烟雾呛醒,再睁眼看见屋顶有火舌吐进来,一个激灵坐直身子,没命地把铁坨与小琴摇醒,一边大呼救命。福生跟秀莲家就隔着一堵墙,最先被秀莲的声音唤醒,外套都来不及披上一件,一边跑一边大喊失火了,猛砸秀莲家堂屋的大门。秀莲吓傻了,抱着两个孩子坐在床上只知道哭,听到砸门声才回过神来,奔到堂屋把门打开,福生冲进来一把抓住秀莲上下看了一眼,把她往屋外推,又冲进房内把铁坨与小琴一边腋下夹一个拎了出来。附近的邻居早已拿了盆跟桶舀了水来泼,又有人拿着锣往上屋场敲,一村的人都赶来救火,可火势太大,伙房已被烧散架了。秀莲跟铁坨赤脚站在泥水地里,福生抱着哭得满脸眼泪鼻涕的小琴挡在他们前面。秀莲突然绝望地大喊一声婆婆就要往屋子里跑,被周围的人死死拦住。秀莲被他们拖住动弹不得,一眼望见伟军拿着盆站在那里,像看见了救星,一邊大叫婆婆一边对着伟军朝屋里指。伟军却躲过秀莲的眼神藏到了人群后面。秀莲瘫坐在地上,哭得没有了声音,只拿头撞地。福生放下小琴,跑进自家屋里提了一桶水出来,腰间别着一把斧头,把一个小布袋塞进秀莲手里,对周围人喊到屋后去,从水桶里提出一条被单裹在身上,冲进火光里了。秀莲母子在众人搀扶下转到屋后,只见福生站在屋子里的箱柜上,拿着斧头正在砍窗户,周围的人赶紧到自家屋里找来斧头从外面帮着劈窗子。火势吞噬了屋脊,瓦片不时掉落,房梁一根根倒下,人们纷纷后退。秀莲望着婆婆颤巍巍地缩在地上,想要上前又被人紧紧拽住,只能一声声撕心裂肺地喊着婆婆。

一脚踹开窗户,瓦片跌在福生头上,血漫了出来。福生把婆婆抱到窗前,外面的人赶紧围上去接住抱了出来,福生正准备往外跳,婆婆回头指了指地上的包袱,福生快速从地上拿了包袱跳出窗口,脚刚着地,一根房梁倒下,众人齐声惊呼,房梁砸中福生的后脑勺,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下了。

抬开房梁时,福生已咽了气,胸口紧紧抱着那个包袱,秀莲跌坐在泥水里,面无表情,眼神凄迷,像如梦初醒,又似困在梦中。福生给她的小布袋里,装着他家的门钥匙和两千零九十块钱,这是福生的全部家当。

打开包袱,里面有两双布鞋,一双秀莲做的,一双是福生表姐送给他的。福生偷偷送东西来时,婆婆都故意避开,她不能让秀莲把鞋子送给伟军。

婆婆让铁坨穿上孝服,捧着福生的牌位跪在灵前。抚摩着福生冰凉的脚,秀莲轻轻给他穿上亲手做的布鞋,鞋上染着鲜红的血迹,是福生的血,泪珠滚下来,血迹被一朵一朵晕开。

沈云霞,湖南省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诗歌学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二十期中青年作家研讨班学员。作品散见《湖南日报》《湖南工人报》《诗歌月刊》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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