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金锁记》中审美意象的功能研究
2022-07-16覃子芸长春理工大学长春130000
⊙覃子芸[长春理工大学, 长春 130000]
“审美意象”是中国古典审美范畴之一,是古典文学作品中最小也最活跃的基本元素,是客观物象经过主体独特的审美创造之后物化而成的一种艺术形象,体现了中国古典文学创作传统的民族形式和艺术风格。张爱玲是现代文坛中审美意象运用最为纯熟的作家之一,她虽然生于民国,但由于家学渊源,从小就有着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是一个立于古典之上的现代作家。如果将张氏小说集比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套璀璨的首饰头面,那么张爱玲的代表作之一——《金锁记》就是这套头面上最硕大、最迷人的宝石。《金锁记》中的审美意象如同珍珠一般散落在文字间,有着叙事、修辞、美学三大作用。
一、审美意象的叙事功能
《金锁记》中审美意象的叙事功能较古典文学中审美意象的叙事功能而言,程度更深、用途更广。诚然,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审美意象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可以保持相对固定的指示意义,具有一定的叙事功能。
比如古诗词中的常见审美意象——月亮,就能在诗中表达固定的时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此处的“婵娟”即是月亮,时间特指中秋佳节。但是,这些审美意象在古诗词中承担叙事功能的毕竟还是少数,多数情况下审美意象承担的还是拓宽作品情感表达领域的功能,依然以月亮为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等诗句中的月亮都没有叙事功能。
但是,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张爱玲的小说中,许多审美意象是起着叙事功能的。无论是《金锁记》《心经》《小团圆》,还是《半生缘》,在这些作品中,有着叙事功能的审美意象俯拾即是。这种以审美意象推动、补充故事情节发展的功能是张爱玲对现当代小说的独特贡献。
(一)“补白”或补叙作用
张爱玲在《金锁记》中惯用诸如“月亮”、“声音”、“黄金枷”等审美意象拓展故事主线文本之外的叙事空间。这些被张爱玲精细绘制的飘然审美意象对应着故事叙述的“实”,照应着人物情感、作者情感、读者情感的“虚”,达到了“虚实结合”的作用。然而,虚实结合是表现手法,落到叙事上,就是“补白”——以虚无的审美意象补充着文本的情感,节生着不但必要,而且美丽的枝蔓。
1.声音,以小静补大动。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张氏小说常常以各色画外音补白故事内容之外的情感延伸,比如《半生缘》中曼桢与世均初定情缘时,便出现了卖豆腐老人的苍凉叫卖,为二人的情感悲剧埋下了伏笔。《金锁记》中,也有这样的声音审美意象,在丫鬟小双、凤箫鄙薄着七巧,天将亮才歇嘴之后,有一段声音的描写尤为传神:
渐渐马路上有了小车与塌车辘辘推动,马车蹄声嘚嘚。卖豆腐花的挑着担子悠悠吆喝着,只听见那漫长的尾声:“花——呕!花——呕!”再远去些,就只听见“哦——呕!哦——呕!”
这段描写之所以传神,不在用语精确形象,也不在营造了寂静、清肃的情感氛围,而在于对上下文的情境补白。在这段描述之前,是张爱玲借丫鬟之口介绍了七巧嫁到曹家成了悲剧人物的缘由;在这段描述之后,是小家子气、尖酸、刻薄、阴毒的七巧第一次登场,甫一登场便将姜公馆闹得人仰马翻。夹在中间的这一小段,看若闲来之笔,实则对七巧以麻油店老板女儿嫁入高门大户的姜公馆,而后陷入黄金枷恶臭命运的补白铺垫。“花——呕!”“哦——呕!”是隐言鲜花着锦的姜公馆内里一团污秽,令人作呕。
2.月亮,恰似冷月葬花魂。有叙述补白妙用的在《金锁记》中不止各色各样的“声音”,还有“月亮”。《金锁记》的主要审美意象之一就是月亮。不同于太阳煌煌的庸溃,月光泠泠的照在姜公馆里——苍凉而又锐利,将开篇“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与末尾“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相互对应,补白着姜公馆里七巧、长安、芝寿等女性的悲剧命运,颇有《红楼梦》“冷月葬花魂”之感。
(二)造成空间跳跃
审美意象的空间跳跃不仅仅局限于文本上的时间、空间流转,更为重要的是人物精神空间的延展。张爱玲的小说在空间上是狭小的——《金锁记》限于姜家的高墙之内,《茉莉香片》摹绘着传庆在聂公馆与学校的两点一线中疲惫就生、《封锁》更是将男女主人公局促在一辆电车里……但是,空间的狭小并不意味着思想的浅薄,事实上,张爱玲有着擅长洞悉人性和运用审美意象的天赋,她在紧凑的空间中天才般的调度着各类审美意象,使得人物的精神空间通过审美意象的叙事变得开阔深邃。
1.镜子,联结着怨女与毒妇。《金锁记》中造成空间跳跃的典范审美意象当属那一张回文雕漆长镜: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退了色,金绿山水换为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
镜子是张爱玲小说中的常见审美意象,它点染在张氏小说的方方面面,是张爱玲小说中最为重要的审美意象之一。此处的回文雕漆长镜既有着连接时间、空间的文本叙事功能,又有着延伸人物情感空间的抒情、叙事并行的功能:长镜沟通着十年前与十年后,沟通着七巧的青春和迟暮,也映衬着七巧的怨女生活——十年前她是一个怨女,十年后她成了一个毒妇——张爱玲的笔触就在“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退了色”中轻轻巧巧的掀过了十年,这不能不说是用审美意象制造空间跳跃的文本叙事典范了;而在这其中,一张镜子里照着同一副翠竹帘子、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却有一阴一阳两张面孔的交替,大大拓展了七巧的情感空间,抒情与叙事并重。
2.镯子,沟通着青春与暮年。这是《金锁记》中不太显眼的审美意象,但是空间跳跃、对比感极强。七巧手上带着的镯子一共只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七巧正值青春,在嫁入姜家的五年后仍然有着饱满的肉体;最后一次是风烛残年之际的七巧在临死前回忆着她的一生:
七巧挽起袖口,把手帕子掖在翡翠镯子里,瞟了兰仙一眼。……
……她摸索着腕上的翠玉镯子,徐徐将那镯子顺着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她自己也不能相信她年轻的时候有过滚圆的胳膊。就连出了嫁之后几年,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
七巧这一辈子没有得到过幸福,所以她也扼着儿女的喉咙,把她们拖入了“没有光的所在”,七巧自己也明白“她的儿子女儿恨毒了她”。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七巧,在临死前独白时,仍然能让人唏嘘不已,而不只是骂她自作自受。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七巧从青年时的丰满到暮年时的骨瘦如柴,和那具黄金枷锁有着分不开的关系——那具黄金枷锁把她这样一个曾经的正常人活活逼疯了。
二、审美意象的美学功能
作为审美领域范畴之一的审美意象,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发挥着多样的美学功能,但是中国古代是没有悲剧、喜剧的,因而古典文学中的审美意象有悲哀、悲凉之感,却没有悲剧之美。张爱玲在化用审美意象为己所用时,对此做出了一定的修改,使之有了悲剧之美、苍凉之美,更能为文本的主旨服务。
(一)悲剧之美
《金锁记》展示的是一出黄金枷锁住人性的悲剧,故事中的主角曹七巧、姜季泽、姜长安、姜长白、袁芝寿都泯灭在黄金铸成的牢笼之中,这其中不仅仅有黄金对人性的侵蚀,还有人性变态后对世间真、善、美的摧毁,而这一切悲剧的源头都来自七巧——七巧自身就“通入没有光的所在”,她又逼着姜家的人,走进了没有光的所在。但是,姜家的人也适应着七巧的变态,如同温水煮青蛙一般,主动或被动的“走向了没有光的所在”。
1.通入没有光的所在。“通入没有光的所在”是《金锁记》中的原文。张爱玲以世舫、长安的爱情破灭为突破口,将剧情进展缓慢地推向了高潮——但这样的高潮并不是酣畅淋漓式的高潮——这是一个软刀子磨肉式的高潮:
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边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子——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长白介绍道:“这就是家母。”
七巧自己置身于“没有光的所在”,因而,七巧所到之处,便 “通入没有光的所在”。她不仅不自救,任由自己沦陷在扭曲、变态的性格中,而且还拉着女儿、儿子、儿媳一同沦陷,她的身上没有体现一丝一毫的人性美、一丝一毫的人情味。长安被七巧耽误成了一个三十岁还未出嫁的姑娘,这在那个年代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而这桩与童世舫结合的婚事本来是长安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美事,却被自己的亲生母亲一力破坏,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
2.走进了没有光的所在。上文提及七巧置身于“没有光的所在”,然而罕见的是,在原文中张爱玲将同样的话、同样的情境在长安身上又演了一遍。不过,不同于七巧就是“没有光”本身,长安是主动走向了没有光的所在:
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停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儿,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
值得一提的是,这里“没有光的所在”,被用在了两处不同的地方,所起的作用自然也不甚相同:第一处暗示着七巧内心的狠毒、阴辣,表明她已决意破坏女儿的婚事;第二处隐含着对长安的同情,表明长安已经明白母亲绝不允许她与所爱之人结合,因而心灰意冷,打算麻木度日,了此残生。这两处“没有光的所在”虽然被用在了不同地方、起了不同作用,但是它们是对照的——长安的悲剧,是由七巧造成的,是七巧领着她、逼着她,走向了没有光的悲剧人生。
(二)苍凉之美
张爱玲在《我是怎样写作的》一文中明确提及了她对悲壮和苍凉的态度:“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乏人性。悲壮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但它的刺激性还是大于启发性。苍凉之所以有更深长的回味,就因为它像葱绿配桃红,是一种参差的对照。”在张氏小说中,的确充斥着苍凉之感,《金锁记》《第一炉香》《茉莉香片》……无一例外。
1.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金锁记》中,少女长安在校园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但就是为了保存这一份美好,为了使这份美好是由自己亲手埋葬而非母亲亲手葬送,长安以牺牲的姿态主动告别了校园生活:
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而同样的情况在长安三十岁时又出现了。为了保留在童世舫心中的美好形象,为了不让童世舫接触到自己那变态的家庭,长安再一次选择亲手埋葬她的幸福:
这是她生命中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长安的这一番感悟,看似是对家庭泥沼的妥协,实则是张爱玲借长安之口表达对苍凉人生的喟叹:一出生就陷在了家庭的泥淖中,好不容易遇到了一点点幸福,但是因为原生家庭只能看着它们从指缝中溜走,甚至因为希望自己人生中出现的那一点点美好不要被家庭的丑恶破坏而选择亲手结束它。这里的长安很难说没有张爱玲自己的影子。
2.一种参差的对照。这种苍凉的审美意象,纵观《金锁记》诸多悲剧人物,只有长安和芝寿的遭遇与其搭配的最为得当:长安正常的、开心的校园生活被七巧以败家为由而终止,长安与世舫这桩情投意合、门当户对的婚事也被七巧以污言秽语搅黄,长安这一辈子的不幸,不是她自己造成的,是由曹七巧一力亲促的;芝寿就更可怜了,她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嫁到姜家,嫁给了长白,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如果要硬挑她的错处,那她唯一的错就是成了七巧的儿媳,最后只能郁郁而终。因而,她们的人生是悲剧的,但又不只是悲剧,造成悲剧须有因果——但她们的因果不在自己身上,而在七巧身上;她们自身没有什么过错,之所以过着错误的、失常的人生,是因为七巧。不是自己的错,却为此赔了一辈子进去,这样的人生,才“是一种参差的对照”,才能叫作苍凉。
综上所述,张爱玲《金锁记》取得极高艺术成就的原因之一便是成功地运用了各类审美意象,并使它们发挥着叙事、美学的作用。《金锁记》中的“月亮”“镜子”“光”等审美意象照应着七巧、长安、长白、芝寿的悲剧人生,成为延伸读者审美领域的利器。而《金锁记》中创造性的“酸梅汤滴答滴答”“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没有光的所在”等都成为现当代小说中意象的瑰宝,也为七巧、长安、长白、芝寿的悲剧命运做了注脚。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意象为后世的小说意象塑造提供了范本,而《金锁记》本身也成为现代小说中无可取代的佳作。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张爱玲大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82页,第286页,第337页,第301页,第228页,第336页,第333页,第334页,第315页,第3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