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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神韵”: 钱锺书的诗贵清远说
——古典今释的地缘语境

2022-07-15夏中义

文艺理论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神韵钱锺书

夏中义

一、 神韵说诱发间离性悬疑

“古典文论的现代转换”,实即“古典今释”。“古典”为何要“今释”?无非“古”“今”有隔,中间横着一堵墙。凿穿这堵因历史变迁而垒积的文化城墙,不仅意味着将生涩僻奥的古汉语转述为明朗通畅的现代汉语,更是期盼将幽闭在原典中、极可能激活现代创意的古老睿智,凭借“古典今释”而敞亮乃至弘扬光大。“古典文论的现代转换”本义即此。用钱锺书(1910—1998年,下简称钱)的话,这叫“贯通”(钱锺书,《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212)或“打通”,通过对不同语境所生成的艺文异构之纵横比对,来发掘暨确认人类审美共识。故也不妨称之为“不类为类”(钱锺书,《谈艺录》1):“不类”是指不同语境所生成的艺文异构;“类”是指人类审美共识(通义)。所谓“纵横比对”,则又指“打通”拟分的“中西”“古今”二维:“中西”是横向,“古今”是纵向。本文“古典今释”属纵向。

“古典今释”能为现代创意提供珍贵的古稀资源,说到底,是因为人类作为价值族类对艺文审美怀有诸多共识,此即钱著《谈艺录》序所表白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521)。这又可谓“不约而同”,是因为“有约在先”,此“约”即文化共识(通义)或“通约”。然有意味的是,在大陆做“古典今释”的人士,未必皆像钱那般认同且珍视人类艺文共识;相反,他们面对古籍时,会或多或少地过敏于古籍的若干见解(或修辞)有否与当世“主流”相悖,生怕它像潜伏甚久的病毒一旦被“今释”而殃及现实,故不免诱发某种有嫌疑的“悬疑”,迷雾般地浮在他们与古籍之间,这将导致古籍中那些很值得后世识解且吸纳的精髓反倒被模糊。这落在王士禛(渔洋)的“神韵说”身上,至少生出这一“悬疑”: 神韵说有否因沿袭沧浪“以禅喻诗”而导致理路“枯寂”?(郭绍虞521)

声称渔洋因沿袭沧浪“以禅喻诗”而令神韵说理路“空寂”“愈讲愈糊涂”(郭绍虞538)乃至让后世费解者,其代表拟数郭绍虞(1893—1984年,下简称郭)。郭作为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首席奠基人资深可敬,然当他浸润于权威路径而让神韵说扯上“唯心论”时,反倒模糊了其民国版史著的明晰史述,此亦事实。这不是说郭自鼎革后对渔洋本人兀生偏见,而不认“渔洋独以大雅之才标举神韵,扬扢风雅,而声望又足以奔走天下,文坛主盟”(522);也不是说郭后来不再体恤渔洋之讲神韵,因“没有写成一篇系统的论文,然而随处能发,都见妙义”,然也因“零星散见”(535)而未免衍生歧义。要害是在郭作为与时俱进的复旦名宿(民国时期执教燕京),其大脑已植入一种思辨定势,只要目击古籍中有“心性”“妙悟”诸字样,他即会警觉地将此与“唯心论”株连而作学术排异。比如当郭读到《渔洋诗话》曾述某家语,形容渔洋神韵说“如华严楼阁弹指即现,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楼缥缈俱在天际”,而要能深谙此诗论“三昧”,“尤赖”“妙悟”,即“赋家之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时(迹近“以禅喻诗”),郭就质疑这一诱人“迷离恍惚”的“作诗方法”暨“读诗方法”,因“都重在语中无语,重在偶然欲书,重在须其自来,重在笔墨之外,重在不着一字,重在得意忘言,重在不可凑泊,重在兴会风神[……]这简直是指出一种标准而不是说明一种方法,无从捉摸,亦无从修养,论诗到此,又如何不堕入空寂”(535—536)!郭就此定论,这全系“以前唯心论者玩弄名词的手法”(535),或谓“唯心论者神经质地疑神疑鬼”(537)。这诚然是那年代“古典今释的地缘语境”所致,当期待后学作“同情之理解”。但渔洋神韵说遭此曲解,当离学术性“古典今释”颇远,此亦事实。

二、 神韵说分“青年版”“晚年版”

欲论证钱锺书才是神韵说的“现代解人”,亟待澄清两个疑点。其一,为何讲渔洋神韵说的真正内核,并不在他从沧浪那儿拿来的“神韵”一词,而拟在其独拈的“诗贵清远”?其二,着眼于批评史学,则为何讲渔洋只是康熙年间主倡神韵说的“破题”者,尚不能像钱在诗学上无愧为神韵说的“解题”者?这就需从文献上认定渔洋围绕神韵说(从青年到晚年)究竟讲了什么。

据学界共识(含郭绍虞),将渔洋一生与“神韵”牢牢相系的时间节点及相应典籍至少有两: 一是渔洋28岁(顺治十八年)选辑《神韵集》(已佚);二是渔洋55岁(康熙廿八年)编选《唐贤三昧集》、翌年56岁撰《池北偶谈》,此书引某名家言称“论诗以清远为尚,而其妙则在神韵”(郭绍虞524)。针对渔洋青年晚年皆标举神韵并宗唐音之史迹,当世学贤又生两种基本观点: 一曰“渔洋创作虽一生三变,但其神韵主张则是始终如一的”(张少康325);二曰渔洋早年弘扬神韵并未强调诗贵清远,神韵终于落到“清远为尚”,这“实可视为晚年定论”(郭绍虞524)。即称神韵说在渔洋那儿并非“始终如一”,分明朝暮有别。孰是孰非,最靠谱的路子是细读渔洋《带经堂诗话》(下简称《带经堂》),再下判断。

《带经堂》作为渔洋的传世性诗论,系其弟子张宗柟搜集渔洋生前杂著如《渔洋诗论》《池北偶谈》《香祖笔记》《古夫于亭杂录》《居易录》《分甘余话》《花草拾》《唐贤三昧集》等,再分门别类,编纂为《带经堂》三十卷。20世纪60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分两册推出。概括地讲,其神韵说大体分“青年版”“晚年版”两块,冠名归一,却并非指称同一对象。亦即“青年版”神韵并不严格等同“晚年版”神韵。

用“神逸二元”来概述“青年版”神韵,并没有曲解渔洋本意。须交代的是,这“神逸二元”四字系笔者读郭绍虞的心得所致。郭绍虞之批评史,若不纠缠“唯心论”之类,其史笔反倒昭晰,屡见过人之处。比如郭一眼识破“青年版”神韵有别于“晚年版”神韵之微妙处是在“渔洋早年之为唐,原不十分偏向淡泊之音,虽则性分所近,原与王(维)孟(浩然)为合,但至少可看出与晚年所主有所不同”(郭绍虞530),此即明鉴。这无非表明,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虽自南宋至清初同被冠以“唐音”之神韵,然一俟入郭之法眼,郭是不让蒙混过关而不验查正身逐一甄别的。也因此,郭更愿将渔洋说从沧浪处习得的“神韵”一词析成“神”“韵”二字,分别用“神”来标识“论诗以李杜为宗”,用“韵”来标识“论诗落王孟家数”(527),前者“沉着痛快”,后者“优游不迫”。这诚然是南宋沧浪暨清初渔洋所不曾清晰识别的。故鉴于此,郭有资格、更有理由质疑古贤:“沧浪只论一个神字,所以是空廓的境界,渔洋连带说个韵字,则超尘绝俗之韵致,虽犹是虚无缥缈的境界,而其中有个性寓焉。”(527)所谓“空廓”也罢,“虚无缥缈”也罢,皆是郭在针砭渔洋神韵说之述学有失“空寂”,其结局,不免愈说愈玄乎。后来,郭又把“李杜为宗”之“沉着痛快”称作“神品”,把“王孟家数”之“优游不迫”称作“逸品”,且比较道:“神品还可于绳墨中求之,只须能化,便是入神。逸品则只能求之于蹊径之外,稗贩旧语,根本不成。这也是渔洋诗论所以觉得空寂的原因。”(537)此即笔者说“青年版”神韵之底蕴在“神逸二元”的原始出处。

行文至此,已见“用王渔洋的话语来说明”神韵说何以“比较困难”(郭绍虞539),原因与其说是“青年版”神韵藏着“唯心论”幽灵,毋宁说是渔洋思维功底稍逊,几乎不知其接过的沧浪“入神”二字,究其质只是一个形容词,还远不是一个内涵确凿、外延确定的诗学概念。但这无碍渔洋误打误撞地将“入神”尊为其神韵说的诗论前身。故“青年版”神韵拟属“言论”,不算“理论”。然渔洋错就错在,他虽无现代功力将神韵从“言论”提炼为“理论”,却又自恃胆大,将神韵从“言论”提拔为“理论”。由此也可说渔洋之错,不仅错在硬做他做不成的事,更错在他不知自己无力做,若用钱锺书语式,是“硬做蛮来”(《谈艺录》520)。

说“青年版”神韵迹近“硬做蛮来”,其典型莫过于让沧浪“入神”一词去穿凿蕴义,力图将风格路数不一的“沉着痛快”与“优游不迫”硬捏到一块,反倒绽露其学力不逮。

《沧浪诗话·诗辨》言及“入神”,称之为“诗之极致”:“诗而入神,至矣,尽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盖寡也。”(严羽8)寥寥24字,读者怎么使劲,怕也读不出渔洋“晚年版”神韵所蕴含的那个“诗贵清远”来。这就是说,沧浪“入神”原非渔洋“神韵”,其本义不指向任何鉴赏学层面的风格类型,而只在动情地赞叹(形容)李、杜(也含王、孟)在创作学层面所抵达的灵感郁勃之境。也正是在此案,郭绍虞或许是比时贤(比如青年钱锺书)看得更准确,故其校释沧浪“入神”时也就更能烛照古贤本义。郭两次摘录陶明濬《诗说杂记》来申述“入神”内蕴便甚专业。其一,陶谓“万事皆以入神为极致”;“一技之妙皆可入神”;“魁群冠伦,出类拔萃,皆所谓入神者也”(郭绍虞9)。其二,陶谓“入神二字之义,心通其道,口不能言。己所专有,他人不得袭取。所谓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巧者其极为入神。今在诗言诗: 诗之妙处,人各不同[……]古人有古人之妙处,我亦有我之妙处,同工异曲,异地皆然,如风行水上,自成其文。真能诗者,不假雕琢,俯拾即是,取之于心,注之于手,滔滔汩汩,落笔纵横,从此导达性灵,歌咏情志,涵畅乎理致,斧藻于群言,又何滞碍之有乎?此之谓入神。”(郭绍虞10)

明乎此,可确证两要点。第一,创作论层面的“入神”,作为诗人的生命高峰体验,它在逻辑上是超越鉴赏论层面的风格类型之边界的,此即陶明濬所谓“同工异曲”或各显神通: 李杜“沉着痛快”诚属“入神”;王孟“优游不迫”亦当“入神”——但这并非说,那道甄别李杜所以为李杜、王孟所以为王孟的、与“晚年版”神韵相系(意指“诗贵清远”)的风格学界限也就被湮然泯灭。于是,第二,当渔洋煞费苦心地想用沧浪“入神”的创造心理之超越性来模糊(抹杀)“沉着痛快”与“优游不迫”之间的风格学界限,以期支撑其“神韵”本是师承沧浪“入神”所致时,只能说渔洋在此犯了“参照系紊乱”之逻辑学大忌(若不同时追究他误读沧浪的话)。

渔洋那段意在涂抹“沉着痛快”与“优游不迫”(“神逸二元”)的风格学边界的著名语录,出自其《芝廛集序》。芝廛(给事)是渔洋的朋友,擅画。此序追叙了他与芝廛的一次画论切磋,起初,彼此认可董源、巨然为宋以降的画坛南宗,元代得其传者,有倪瓒(云林)、黄公望为之冠,续之明代二百七十年,则由董其昌领风骚矣。会晤至此,芝廛舌锋一转曰:“凡为画者,始贵能入,继贵能出,要以沉着痛快为极致。”渔洋不由错愕,诘之曰:“吾子于元推云林,于明推文敏,彼二家者,画家所谓逸品也,所云沉着痛快安在?”芝廛笑曰:“否,否,见以为古澹闲远,而中实沉着痛快者,此非流俗所能知也。”(郭绍虞533)渔洋由此感喟:

予闻给事之论,嗒然而思,涣然而兴,谓之曰: 子之论画也至矣。虽然,非独画也,古今风骚流别之道,固不越此。请因子言而引伸之可乎?唐宋以还,自右丞以逮华原、营邱、洪谷、河阳之流,其诗之陶、谢、沈、宋、射洪、李、杜乎?董、巨,其开元之王、孟、高、岑乎?降而倪、黄四家,[……]之有嫡子正宗乎?入之出之,其诗家之舍筏登岸乎?沉着痛快,非惟李、杜、昌黎有之,乃陶、谢、王、孟而下莫不有之。子之论,论画也,而通于诗,诗也而几于道矣。子之家先生,方属予论次其诗,请即以此言为之序,不亦可乎?(转引自郭绍虞533—534)

请注意: 当芝廛将本属李杜“神品”标识的“沉着痛快”,转义为诗人体认灵感时的酣畅淋漓,由此让讲“优游不迫”(“古澹闲远”)的王孟“逸品”也亲证其内心实亦“沉着痛快”。其实,渔洋也常有意无意地将“青年版”神韵,与诗人灵感中的“有来斯应,每不能已;须其自来,不以力构”即“每有制作,伫兴而就”(王士禛67)式的“天然”(71)神契,彼此等同;甚至干脆把苏轼描绘其文思“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75),也视作神韵。这在逻辑上说轻了,叫“参照系偏移”;说重了,叫“参照系紊乱”。又恰巧撞上渔洋逻辑思维这根软肋,于是也就撞得他“嗒然而思,涣然而兴”,竟真以为(而非误会)原属李、杜、昌黎之“神品”标识的“沉着痛快”,居然也可让陶(潜)、王、孟诸“逸品”诗人莫不分享。这在实质上,是硬把“神逸二元”的风格学边界给抹掉了。

再说“晚年版”神韵。“晚年版”神韵倒真系渔洋晚境所赐,且开始呈示神韵赖以传世的真实内核是“诗贵清远”,即对“青年版”神韵欲将“神逸二元”揉为一体之模棱两可有了修正。这在客观上,是为后世对渔洋研究的“去神存逸”提供了批评史证据。晚近七十余年以来,能对此洞若观火者有两人。一是钱锺书1948年所撰《中国诗与中国画》,发现渔洋晚境明确其服膺的唐贤“‘诗家三昧’是‘略具笔墨’、‘不着一字’,那末,写景工密的诗、叙事流畅的诗、说理痛快的诗都算不得‘风骚流别’里的上乘了”(钱锺书,《七缀集》21),即亦认可将“沉着痛快”之神品剔出神韵,而只让“优游不迫”之逸品与神韵百年和合。二是人民文学版《带经堂诗话》校点者戴鸿森(夏闳)在1962年也指出,当渔洋“晚年版”神韵“要求做诗要做得朦胧含蓄,吞吐不尽,好像有深意寄托,却又无法指实;似乎有言外余情,却又难以捉摸。这才算是诗的最高境界”,这就表明“他所追求的是清澹平远、不直接反映现实的诗,而排斥雄壮激切,对现实表示鲜明态度的诗,于是唐诗人王维、孟浩然的以山水田园、隐逸闲适为内容的诗,就被推崇为具体的楷模”(王士禛865—866)。

笔者则用“清远待融”四字来昭示“晚年版”神韵之底蕴。这诚然是以渔洋晚境所撰《池北偶谈》为本:

汾阳孔文谷(天允)云: 诗以达性,然须清远为尚。薛西原论诗,独取谢康乐、王摩诘、孟浩然、韦应物,言“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清也;“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远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清远兼之也。总其妙在神韵矣。“神韵”二字,予向论诗,首为学人拈出,不知先见于此。(王士禛71)

细嚼引文,足资表征渔洋确是批评史里将神韵落在“诗贵清远”上的“破题”者,然未能像钱锺书真能从学理上说透“诗贵清远”究竟何谓,此亦史实。请阅如下三点。

第一,“诗须清远为尚”,渔洋虽非说此话的始作俑者,然自觉地将此当作诗论旗帜来崇尚。其云“不知先见于此”,系确实不知还有哪位先贤有此觉知(明代胡应麟《诗薮》是将神韵扎根于“意象”)(张少康,下卷175—178)。也因此,称渔洋是“诗贵清远”说的“破题”者,已含“史无前例”之荣光。

第二,引文所示谢、王、孟、韦诸诗例,委实已像贴标签般将“白云抱幽石”标识为“清”,将“表灵物莫赏”标识为“远”,将“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标识为“清远”兼备,确实已明白无误;然症结在于,若理路刚起步就止于此,这又不能不说是知及之而学不逮,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经验与学术的边界正在于此: 经验有权在事说事,说明“这是什么”即可,它不追问“这是为什么”;然学术须不惮证伪地追问且坐实“此”经验为何以“此”性状而存在于“此”。以此尺度去测量渔洋所示诗例,那么其“诗贵清远”说尚滞留在经验性“言论”层,还达不到学术性“理论”层;或曰这是古典“诗话”水平,并非现代“诗学”水平。这就是说,当渔洋还无力回应“白云抱幽石”为何“清而不远”,“表灵物莫赏”为何“远而不清”,“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为何才无愧为“既清又远”时,他姑且以“诗贵清远”的“破题”者自居,也就不无明智。

无须质疑渔洋作为一个诗坛领袖的专业直觉,他颇能精确识别诸诗家虽“多佳句,而无远神”(王士禛228)。比如他点赞“元人诗:‘布谷叫残雨,杏花开半邨’,皆佳句也。然总不如右丞‘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自然入妙。盛唐高不可及如此”(52)。然右丞诗为何“入妙”?如何方能“入妙”?或其诗为何“高”?如何能及此“高不可及”?再如历代皆传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音浮动月黄昏”为无争议的咏梅名句,渔洋偏指它未必如其“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52)更见兴到神会。似暗示前者清而未远,后者既清亦远。然是否即此?渔洋未置可否。简言之,只要渔洋作为诗论家无计从学理上说透“晚年版”神韵赖以生成的“清”“远”关系如何圆融,那么,用“清远待融”来定格其神韵说的未完成,也就正当。

第三,“清远待融”四字,让人联想钱锺书曾用“回家”来隐喻“思辨得到结论,心灵的追求达到目的”,且引申出:“回是历程,家是对象。历程是回复以求安息;对象是在一个不陌生的、识旧的、原有的地方从容安息。”(《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82—83)依此视角来看神韵说从“青年版”到“晚年版”的变迁,也可谓渔洋这条诗论小舟,从28岁《神韵集》码头出发,历经几多迷途或曲折,才在56岁《池北偶谈》时,望见了其想抵达的“清远”港湾。还差最后一段航程,才能抛锚上岸。这也就意味着,渔洋神韵说就其学理成熟而言,最后境况仍“在路上”,尽管他已认准了“回家”的方向。

渔洋不是不知构建诗论宜“譬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须就平地筑起”(王士禛79)。然一俟诉诸案头,其思辨功夫及所具备的涵养与其担当的重任相比,未必对称,否则,“青年版”神韵怎么会将不该兼并的“神逸二元”硬拗成一块?“晚年版”神韵又怎会无力将“清远待融”的两极融为一体?凡此种种,不禁令后学顿悟两点。其一,神韵说在郭绍虞眼中所以愈看愈含混,这与其说是因为渔洋开宗建派“最易引起误会”(郭绍虞525),毋宁说渔洋作为教主,最初对其举起的旗帜究竟该写什么本就不清晰。其二,“严沧浪以禅喻诗,余深契其说”(王士禛83),渔洋为何这般?无非“以禅喻诗”讲究“妙悟”,只讲“妙悟”也就可让自己免开尊口,不讲自己内心并未想透的诗论,然又能美其名曰“妙不可言”,且自欺欺人地推诿:“披沙拣金,在慧眼自能辨之,未可为群瞽语白黑也。”(54)这恐怕有“文过饰非”之嫌。

三、 “诗贵清远”的现代解人

神韵说从“青年版”到“晚年版”,渔洋做了三十年。当世学界研究渔洋,也不乏跨度达三十年者。择其要,郭绍虞民国版《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初版于1934年,下卷问世于1947年,该卷设章节论述王士禛,同名史著在郭生前的最后一版是1979年,此书第68章标题《从王夫之到王士禛》,已逾三十二年。钱锺书探究神韵说则先后绵延三十七年。钱最早关注渔洋师承沧浪是在《谈艺录》(1942年脱稿),钱开始高质量地从“诗贵清远”角度楔入神韵是1948年撰写的《中国诗与中国画》,而真正从学理上成为“诗贵清远”的现代解人,则是在《管锥编》(1975年脱稿,1979年初版)。不吝为神韵说不时竭虑近四十年。

郭、钱在神韵论域的相映成趣,还体现在彼此对渔洋的选择性投注恰成互补: 郭对“青年版”神韵有太多话要说,对“晚年版”神韵反倒隔膜;钱正相反,他最初言及“青年版”时有失粗疏(《谈艺录》98—102),然涉足“晚年版”的“诗贵清远”后却尤显英锐、精准且渊源遥深。钱自1948年走了两步大棋: 一、针对渔洋“青年版”之“神逸二元”,钱极干练地“去神存逸”;二、针对渔洋“晚年版”之“清远待融”,钱又为此养精蓄锐三十年,一举解答了渔洋生前百思未得其解的“清远圆融”之谜。

遴选谁才是神韵说的真正解人,最靠谱的办法,当是把渔洋当年无计胜解的那些疑惑串成一份诗学清单,谁有能耐为渔洋解惑且经得住证伪,谁就是当之无愧的解人。此清单所列疑题,拟围绕“诗贵清远”呈示如下三部曲:

1.何谓“清”?为何说“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是“清而不远”?2.何谓“远”?为何说“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是“远而不清”?3.何谓“既清亦远”“清远圆融”?为何“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要比“布谷叫残雨,杏花开半邨”较“自然入妙”?又为何“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尚不如“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可鉴“妙在象外”(《谈艺录》69)?

关于1,显然,渔洋“诗贵清远”的那个“清”,当指诗歌意象(实谓“语象造型”)经阅读而呈现的、诉诸官能的审美效应,它具情调性,能激活且升华读者的情态想象及心性雅趣,故曰“清”而非“浊”,从骨子里排异矮化人性的“鄙恶俚俗”(《谈艺录》51)或“悖谬”(55)[沧浪斥之为“下劣诗魔”(严羽1)]。然渔洋诗论所蕴含的道德诉求并未偏至得像卫道士,故粗看其“诗贵清远”之“清”,也就与刘勰“隐秀”之“秀”(“状溢目前”)(刘勰436)、钟嵘“直寻”(钟嵘174)以及钱锺书所欣赏的王国维“不隔”(《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114),别无异质。

也因此,若用钱锺书从陆机《文赋》所提纯的“意、象、言”模式来诠释“诗贵清远”中的“清”与“远”,或许甚契。《文赋》是陆机为批评史所贡献的第一篇最具文艺心理学质感的专论。全篇用隐喻式骈文写成。浸透创作甘苦的艺文心理本是主体用其心眼(内视觉)方可觉知、他者无可代庖的隐秘经验,陆机偏要从中提炼出文坛为何“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瞿蜕园选注119)之症候以期针砭。这在距今一千八百年的古代有多艰难,可想而知。无怪,钱感慨陆机这无异于“抽思呕心,琢词断髭”,因此,这是在国史上破天荒地用诗语去“状难见之情,写无人之态”(《管锥编》1176)。也因此,这将驱动钱对艺文创作中的“意、象、言”(1177)这三角关系,有极细深之领悟。

诗文写作为何“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要害全在此“物”实谓表现性或创意性“语象造型”,又叫“意象”,主体的创作旨“意”全赖此“象”来表达或呈现,这个靠“象”表达出来的作品,古人称作“文”或“言”。这表明,当此“象”艺术地传达了作者的给定“意”图,所谓“文不逮意”也就被规避。由此可见“文能否逮意”之症结,主要取决于“意-象”关系处理得怎样。将此定律落到“诗贵清远”框架,“意-象”关系也就可生三种境况: 一曰“意寄于象”,清而不远;二曰“意未附象”,远而不清;三曰“意溢象外”,清远圆融。

当渔洋给谢灵运《过始宁墅》的那对诗联“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的评价仅一“清”字,这暗示渔洋晚年“诗贵清远”的神韵标尺确比钟嵘“直寻”规格高多了。严格地说,钟嵘《诗品》首先是一部那年头的“当代诗评汇编”,评者的眼界是被时潮裹挟的。故目睹在玄言诗式微之际有谢灵运山水诗之清新萌动[刘勰所谓“庄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刘勰49)],钟嵘那颗因趋时而雀跃之心也就兴奋不已,忍不住将“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曲新声,络绎奔发”(钟嵘160)之礼赞送给谢笔下的模山范水,甚至不无偏仄地将谢的诗史地位置于上品,反倒将人格诗品近乎不朽、真正堪称“清远圆融”的陶潜降格处置。这诚然不属陶诗之辱,而是钟嵘之羞。相比之下,渔洋评点谢诗属含蓄、审慎乃至吝啬,仅一“清”字,仅表示谢诗中写得最醒目、颇让历代传诵的名句,也不过是寄托了这位有才气、性奢豪,未能居京执国器重柄,便索性在外省渎职撒野、寄身山水之人的纵娱心境。若非就诗谈诗“意寄于象”,而去洞幽谢诗赖以生成的人格存根,则恐怕那个“清”字也未必站立得住了。

用“意寄于象”清而不远来概述谢诗,应说未离渔洋本意。当渔洋称“昔人评谢康乐诗如初日芙蓉”(王士禛37),言下之意,也近乎说谢诗属“小清新”,它所能给读者的官能性赏心悦目,大体全写在画面感很强的意象上了;至于渔洋激赏的、李白说的“兴寄深微”(18),那是没有的。除此之外,不说为宜,给这位诗史名家留点面子。渔洋本人生性温良,凡人凡事能不说破的,那就兜着不说破。然这并非说渔洋就不察谢灵运为人处世颇多破事,与陶潜不啻霄壤,否则,他在论及“诗以言志”时就不会对陶、谢作比较,说他们“其诗具在、尝试以平生出处考之,莫不各肖其为人。尚友千载者自能辨之”(74)。

以渔洋为参照,钱锺书对谢诗怕就不会这般宽厚,相反,其眼光将带刺,其词锋也犀利。钱评判谢诗已不屑婉转于“清而不远”之“意-象”关系,他是更想将谢诗从陶(潜)、王(维)、孟(浩然)、韦(苏州)这“逸品”阵容除名,认为谢诗根本不配“逸品”。钱的路径很别致,他不是常规化的“以诗论诗”,他是独辟蹊径,“以画论诗”。其灵感源自画史上“南宗”“北宗”之流派分野。要言之,李思训父子统帅“北宗”重钩斫技法,讲形似绘金碧山水;王维领衔“南宗”始用淡墨渲染,讲神似,所谓“雪峰石迹,迥出天机,笔意纵横,参乎造化”也。故就笔触而言,“北宗”工笔博繁,为“密体画”;“南宗”逸笔草草意到笔不到,为“疏体画”。恰巧渔洋《蚕尾集》也大讲“南宗”画理,且说“非独画也,古今风骚流别之道,固不外此”;钱认为渔洋在此实是视“南宗画和神韵诗就是同一艺术原理在两门不同艺术里的体现了”:

例如谢灵运和柳宗元的风景诗都是刻划细致的,所以元好问《论诗绝句》说:“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自注:“柳子厚,宋之谢灵运。”宋长白恰好把谢灵运的诗比于北宗画:“纪行诗前有康乐,后有宣城。譬之于画,康乐则堆金积粉,北宗一派也;宣城则平远闲旷,南宗之流也。”(《柳亭诗话》卷二八)若把元好问的话引申,柳宗元也就是“北宗一派”。无怪王士祯《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对柳宗元有贬词:“风怀澄淡推韦、柳,佳处多从五字求。解识无声弦指妙,柳州那得并苏州!”“无声弦指妙”就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另一说法。韦应物正是神韵派的远祖司空图推尊和王维并列的:“王右丞、韦苏州澄淡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与李生论诗书》)“右丞、苏州,趣味澄夐”。(《与王驾评诗书》)(钱锺书,《七缀集》21)

这般看来,渔洋愈臻晚境,实际上愈不视谢灵运为神韵派人物了。

钱锺书看低谢诗比渔洋更甚。这又可分两点讲: 一有涉谢诗之“清”;二有涉谢诗之“不远”。

首先,批评史上较早点赞谢诗的简文帝,称“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这纯然甚“清”;然钱按此评语却云“似是当时公论,却未成后世定论”,因为“余观谢诗取材于风物天然,而不风格自然;字句矫揉,多见斧凿痕,未灭针线迹,非至巧若不雕琢、能工若不用功(interior polish)者”(《管锥编》1393)。可见谢诗纵然示人以“清”,也未必“清”到哪里去。

其次,钱认准谢诗“清而不远”,是因为谢本人绝对“远”不了。何谓“远”?

“远”受制于人有否脱俗之“逸气”。钱从谢身上几乎嗅不到正经读书人应有的典雅“逸气”。相反,谢从其骨髓散发的、被权欲的傲慢所放大的、无法无天的贵胄气、纨绔气与痞子气,“终不免于非命强死”(《管锥编》1288)。钱曾引两段古文来代言他对谢的“盖棺论定”: 一是孔稚珪《北山移文》,“虽假容于江臯,乃婴情于好爵”;二是刘勰《文心雕龙·情采》,“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臯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钱曰“颇可移评灵运之高言‘嘉遁’”(《管锥编》1288—1289)。

关于2,当笔者用“意未附象”来概述“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的“远而不清”时,曾暗忖谢诗委实不甚入渔洋法眼,否则,谢诗中的“意-象”关系为何不是“清而不远”,就是“远而不清”呢?而且,渔洋所摘句的那首《登江中孤屿》,并非没有清词丽句,比如“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然渔洋偏挑此篇中味同嚼蜡的玄言对子来当反面教材,证明其中之意纵然高远玄妙,若不附丽于诗性造型,即便谢那样的名流也不免沦为古典版概念化或公式化。此即“远而不清”。这当然不是佐证“形象思维”多了不起(拟另文探讨),而仅仅想说明任何一种教义或道理,若不是被作者的情志所消融而转化为怦然心动且诉诸诗性表达,它皆无力拨响读者的心弦。

因“意未附象”所滋生的概念化或公式化又分两种: 一是不懂艺文真谛终究是靠诗性想象造型来感染受众,这就须让创“意”像盐溶于水一般化为形“象”,而千万不能让“意”如标签粘在“象”上;二是诗人想传达的意念还远未被自己体认为深挚的心跳,却自以为已被体认,于是就匆匆将它像饰品来点缀诗篇,这就显得生搬硬套,有作伪之嫌。读懂了这一点,也就不难明白: 当钱锺书看透谢诗之纵娱山川之实质,从来不具陶潜归园田居或王维隐居辋川那样清洁的内心真诚,谢不过是借山水诗“托玄理以为饰词”(《管锥编》1296),权当“名节”来与朝廷讨价还价或折腾而已。这就酷似谢惠连《雪赋》所称:“节岂我名,洁岂我贞。凭云升降,从风飘零。值物赋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随染成。纵心皓然,何虑何营?”这也就是说,当钱识破谢诗之“心、迹为二,迹之污洁,于心无着”,那么,其所谓“雪之‘节’最易失,雪之‘洁’最易污,雪之‘贞’若‘素’最不足恃”,这借元稹《古决绝句》:“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钱锺书说,歌德也尝斥雪之“伪洁”(Der Schnee ist eine erlogene Reinlichkeit)(《管锥编》1296)。

关于3,欲证明钱才是批评史上唯一胜解神韵说的精髓在“诗贵清远”、“诗贵清远”的机制在“意溢象外”的现代解人,最雄辩的路子莫过于这两条: 其一,从知识学角度确认,追昔抚今,没有谁能比钱更周览通晓神韵学的前世今生或谱系演化;其二,用钱“打通”古今中外所融贯的神韵诗学,只须略拨一二,便能圆说渔洋憋红了脸也说不出的,为何王维诗、韦苏州诗就是比元人诗、林逋诗更“自然入妙”,妙在“清远圆融”。然没料到钱自述涉此案时的积学之厚、睿思之深,竟也当仁不让。这是钱在著述时难得流露的可爱,也是钱无愧于学术史的坦白。钱清楚《管锥编》对中华学思来说将意味着什么,他不相信即使在他百年后,有人愿老老实实地从其原著读出他对神韵说的历史功绩。既然“末契应难托后生”(钱锺书,《槐聚诗存》121),人家未必能说准其真切建树,那还不如夫子自道。在他看来,明确地将神韵说的源头追溯到谢赫《古画品录》,他是第一人,“谈艺之拈‘神韵’,实自赫始;品画言‘神韵’,盖远在说诗之先”;即使渔洋《蚕尾集》言及“南宗画”理,翁方纲《神韵论》“如缺齿咬虫、钝锥钻木,且渠侬自命学人而精鉴书画,亦竟不能会通以溯源于谢赫”,至于“近贤著述,倘有表微补缺者欤?余寡陋未之睹也”(《管锥编》1353—1354)。据说谢赫约生于5世纪中叶(潘天寿43—44),《管锥编》简述其神韵学史是在20世纪70年代,一头一尾遥隔1 500年,堪称“独步千古”了。神韵说从谢赫《古画品录》出发,到钱著《管锥编》终于“归居本宅”[令“我们追思而有结果,解疑而生信仰”(《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83)],这一穿越千年的诗学历程就其涵义来说,也委实壮观得如山脉般层嶂叠翠,江河般九曲不竭。

下文拟择神韵演化之“源头”“拐点”“机制”三题简述之,以期奠立“诗贵清远”说之沉凝基石。

神韵说“源头”——钱将谢《古画品录》尊为历代神韵说之“源头”,不仅因为谢将“气韵,生动是也”置于“画有六法”之冠,并反复言“气韵”“气”“韵”,例如“《第一品》评张墨、荀勖曰:‘风范气候,极妙参神,但取精灵,遗其骨法’,《第二品》评顾骏之曰:‘神韵气力,不逮前贤’,《第五品》评晋明帝曰‘虽略于形色,颇得神气’,是‘神韵’与‘气韵’同指”(《管锥编》1353)。这便让钱甚慰,不禁言谢赫“以‘生动’与‘气韵’对称互文,‘神韵’与‘气韵’通为一谈,亦堪佐证吾说”(1356)。因为钱始终主张“诗品与画品归于一律,然二者顾名按迹,若先后影响,而析理探本,正复同出心源。诗文评所谓‘神韵说’匪仅依傍绘画之品目而立文章之品目,实亦迳视诗文若活泼剌之人”;故“鉴画衡文,道一以贯。图画得具筋骨气韵,诗文何独不可”(1356—1357)。

神韵说“拐点”——钱有底气“打通”诗画,在1948年便借“南宗”画理来“以画论诗”,这类独解蹊径在批评史上不无先例,钱发现北宋范温“因书画之‘韵’推及诗文之‘韵’,洋洋千数百言”,这“匪特为‘神韵说’之弘纲要领,抑且为由画‘韵’而及诗‘韵’之转捩进阶”,感动得钱责无旁贷地在《管锥编》“摘录较详,稍广其传尔”(1361—1362)。凝结范温神韵说,可得“余味”二字。这就是说,在范眼中,书画文章尽美之境虽可独独归结为“韵”字,然“韵”高妙古澹之“形貌”该如何描述才妥当?范认同将“余味即韵”来类比“撞钟效应”,“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其是之谓矣”;且将此诉诸批评史:

自三代秦汉,非声不言韵;舍声言韵,自晋人始;唐人言韵者,亦不多见,惟论书画者颇及之。至近代先达,始推尊之以为极致;凡事既尽其美,必有其韵,韵苟不胜,亦亡其美。[……]且以文章言之,有巧丽,有雄伟,有奇,有巧,有典,有富,有深,有稳,有清,有古。有此一者,则可以立于世而成名矣;然而一不备焉,不足以为韵,众善皆备而露才用长,亦不足以为韵。必也备众善而自韬晦,行于简易闲澹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测之而益深,究之而益来,其是之谓矣。其次一长有余,亦足以为韵: 故巧丽者发之于平澹,奇伟有余者行之于简易,如此之类是也。自《论语》、《六经》,可以晓其辞,不可以名其美,皆自然有韵。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之书,意多而言简,行于平夷,不自矜炫,故韵自胜。自曹、刘、沈、谢、徐、庾诸人,割据一奇,臻于极致,尽发其美,无复余蕴,皆难以韵与之。唯陶彭泽体兼众妙,不露锋芒,故曰: 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初若散缓不收,反覆观之,乃得其奇处;夫绮而腴、与其奇处,韵之所从生,行乎质与癯而又若散缓不收者,韵于是乎成。……是以古今诗人,唯渊明最高,所谓出于有余者如此。至于书之韵,二王独尊。……夫惟曲尽法度,而妙在法度之外,其韵自远。[……]融贯综赅,不特严羽所不逮,即陆时雍、王士祯辈似难继美也。(《管锥编》1362—1363)

引文至此,不得不感念钱的厚积薄发已足以让神韵所以为神韵的那个“机制”(涵义构成)呼之欲出,此即“意溢象外”四字。“意溢象外”之前提是“意寄于象”,这可确保神韵者示人以“清”(在受众心中唤起合乎诗语所表现的图景);然已臻神韵的这份诗“意”所弥散的“余味”“余响”又并非“象”所能局限,这又叫“意溢象外”,亦即“远”了。这也就是渔洋所憧憬的“诗贵清远”所能被操作的“清远圆融”机制。这若用司空图的语式,即神韵者所以能“超以象外”是“言有尽”,“意溢象外”是“意无穷”,即神韵之“意”绝非“言”所呈示的“象”所能囿限。这用钱的理论来说,其秘诀是取决于高手能“俾由其所写之景物而冥观未写之景物,据其所道之情事而默识未道之情事”。钱又将此归结为“取之象外,得于言表(to overhear the understood),‘韵’之谓也”(《管锥编》1359)。这与笔者所谓从“意寄于象”到“意溢象外”的神韵化机制是一回事,故又谓“说竖说横,百虑一致”(《管锥编》1359)。

兀地遐想: 若起渔洋于九原,诚邀先贤一阅《管锥编》对神韵说“源头”“拐点”“机制”之现代诠释,他将作何感?恐会脸红心跳,因为他将敏感于当年他(作为神韵说首席导师)有责任说清,却终究没说清的,诸诗家为何“多佳句,而无远神”这片批评史盲区,若用钱的诗学,也就不难解惑了。比如宋人梁相“布谷叫残雨,杏花开半邨”,为何就不如王维“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天籁入妙,“既清亦远”呢?无非前者仅像一幅声色怡人、水彩清新的田园写生,后者却写出了王维既然愿当“诗佛”,故在奉职陪同时也就心不在焉,否则,他不会这般无趣地分辨啼鸟的更换,以及呆坐甚久,熬得花儿也凋谢落地甚多了。梁相是微醺于眼下岁月静好,王维内心却活出另一番厌倦朝政、欲拒朝政于千里之外的宇宙人生。孰远孰近,不言而喻。同理,林逋之“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公认为咏梅绝唱,为何在渔洋看来,就偏不及“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呢?症结仍在前者之隐士情愫被梅妻鹤子的孤山轶闻所固化,受众很难从中品出比“曲雅”闲适更多的“余味”。相反,后者能令人另开洞天: 诗人初衷是不忍心辜负梅花绽放的清馨,然在雪后园林几番探寻竟觅不着满树盛开的,却未料到在人迹罕至、地处偏远的水边篱落撞见醉人的繁茂花枝,这味儿就不同于日常咸酸。何谓“余味即韵”?这就是。

庚子五月于沪上学僧西渡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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