阉人歌手与“美声唱法的黄金时代”（上）——兼及美声唱法的起源

褚俊雷、谢 琨

美声唱法（Bel canto）原本是与意大利歌唱相关的术语，当今已经成为一个代表着世界声乐艺术主流的概念。这一特定概念出现在17世纪下半叶，伴随着意大利歌剧的发展而产生。美声唱法本身具有几种不同的含义，追寻其源头，需要从歌剧演唱的起源入手。意大利正歌剧是早期歌剧的主流，当时其中的角色常常由阉人歌手出演。

一、阉人歌手的历史

阉人歌手是欧洲古典男声的一种，是男孩在青春期前阉割致使内分泌条件发生改变，正常生理发育未经完成（未达到性成熟）。随着阉人身体的生长发育，睾丸激素的缺乏导致其骨骺（骨关节）无法以正常的方式发育成熟。因此，阉人歌手的四肢往往长于常人，肋骨也是如此。经过严格训练，他们获得了很强的肺动力和呼吸能力。阉人歌手青春期前的声音以独特的方式发展，通过这一时期对声带进行训练，从而保留了青春期前的音域。他们的声音异常灵活，音域较宽，音量较大，与成年女性声音完全不同，嗓音范围亦宽于未阉割的成年男性。可以说，他们是具有超越成年女性能力的女高音或者女低音，较接近今天的高男高音。这种嗓音受到17、18世纪众多歌剧作曲家的高度关注。自歌剧兴起后，阉人歌手处于正歌剧盛行的声乐等级制的首位。

阉割（Castration）作为征服、奴役或其他惩罚的手段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代苏美尔（Sumer）。在西方语境中，已知阉人歌手来自早期的拜占庭帝国。在公元400年左右的君士坦丁堡（Constantinople），女皇艾丽亚·尤多克夏（Aélia Eudóxia）拥有一个阉伶合唱团长布里森（Brison），尽管目前还不确定布里森本人是否是合唱团里的歌手，以及他的合唱团是否有过一些阉人歌手，但他可能已经在拜占庭合唱团中确立了阉人歌手的使用方式。公元9世纪，阉人歌手已广为人知，尤其是在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合唱团中，并一直保持到1204年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为止。

中世纪，西班牙的大部分地区都由穆斯林统治，阉割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代近东地区（the Near East）。阉人歌手从那时起直到三百多年后重新在意大利出现，其间的命运目前尚不清楚，很可能在西班牙传统的假嗓子女高音歌手（falsettists）中就已有隐藏的阉人歌手。

最早有关意大利阉人歌手的记述出现在16世纪中叶，奥拉托利会（Oratorian）牧师路易吉·登蒂斯（Luigi Dentice）于1553年在罗马发表的《两次音乐对话》（）中出现了“假声歌手”（falsetist）的概念。1555年11月9日，著名的蒂沃利埃斯特别墅的建设者伊波利托二世·德埃斯特（Cardinal Ippolito II d'Este）曾写信给曼图亚公爵古列尔莫·贡察伽（Guglielmo Gonzaga）表示，他已经听说，“他的恩典”是关心他的阉人歌手，并表示愿意送他两个。这是一种当时罕见的说法，但可能并不等同于阉人。

费拉拉公爵阿方索二世·德埃斯特（Alfonso II d'Este）是另一个早期的阉人歌手爱好者，有证据表示大约在1556年其曾询问过阉伶。1558年，已经有阉伶出现在西斯廷教堂唱诗班中。来自帕伦西亚（Palencia）的西班牙人埃尔南多·布斯塔曼特（Hernando Bustamante）于当年4月27日被上述唱诗班录取。

尽管后来的法国厌恶阉伶，但这个时期阉伶肯定已经存在于巴黎、奥尔良和诺曼底等地。1574年，在慕尼黑公爵宫廷教堂也发现了阉伶的存在，其乐长伶（音乐总监）是奥兰多·迪·拉索（Orlando di Lasso）。1589年，通过布尔创作的牧歌（Cum pro nostro pastorali munere），西克斯图斯五世（Pope Sixtus V）重新组建圣彼得合唱团（choir of St Peter's）。在罗马亦找到了包含有阉伶的证据。此阶段，以阉伶取代了两个男孩，假声歌手从这样的合唱团中消失了。

我们并不是很清楚阉人歌手最早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意大利正歌剧中的，但可以确定的是有文献记载，在最早的歌剧表演中已有阉人歌手的参与。例如，在蒙特威尔第的《奥菲欧》（，1607）的第一场演出中，阉人歌手就扮演了次要角色，可能包括斯佩兰扎（Speranza）和犹丽狄茜（Euridice）。

尽管阉人歌手经常因怪异的外表和不良的行为被嘲笑，但严格按照等级划分的歌剧团却很喜欢以高亢的声音作为英勇美德的象征。1680年，阉人歌手已经取代了“正常”的男性配角，之后其作为首席男歌手的位置约一百年。甚至有一种说法是，如果一部意大利歌剧的主角没有至少一个著名阉人歌手，那注定会失败。

二、早期著名阉人歌手

在意大利歌剧艺术中，早期著名的阉人歌手包括伯纳基（Bernacchi）、塞内西诺（Senesino）、斯卡尔齐（Skarzi）和费里（Ferri）等，他们与女高音福斯蒂娜·波多妮（Faustina Bordoni）齐名，成为意大利歌剧表演艺术中的佼佼者。

1. 伯纳基

安东尼奥·伯纳基早年曾随皮斯托基学习声乐，掌握了“波伦亚学派”以器乐化形式演唱咏叹调而著称的新歌唱方式（演唱技巧），1703年在热那亚开始其歌剧演唱生涯。1714年，伯纳基在整个欧洲得到广泛认可，他参演了由当时诸多著名作曲家创作的歌剧，包括约翰·阿道夫·哈斯（Johann Adolph Hasse）、莱昂纳多·芬奇（Leonardo Vinci）和亚历山德罗·斯卡拉蒂（Alessandro Scarlatti）等。他与威尼斯剧院（The Theatres of Venice）保持着密切联系，1712至1724年间出现在二十多部歌剧的表演中。1720至1727年，他经常在慕尼黑演出。在接下来的演出季中，他又出现在那不勒斯，与卡雷斯蒂尼（Carestini）同属一家公司。这引起了许多竞争和音乐政治（musico-political）阴谋，年长的歌手卡雷斯蒂尼试图将他的年轻同事伯纳基撤职却未果。伯纳基为维护自己的尊严，气呼呼地发誓要前往米兰。

1729年，亨德尔以伯纳基作为第二任皇家艺术学院的首席男歌手，代替了已故的塞内西诺。伯纳基在亨德尔的歌唱作品《洛塔里奥》（，1729）和《帕斯蒂诺贝》（，1730）中塑造了角色。他还在《朱利奥·塞萨尔》（）和《托洛梅奥》（）的复排中演唱，并在由多位作者合作创作的歌剧《奥米斯达》（）中演唱。尽管伯纳基在欧洲享有盛誉，但在英国的歌唱生涯却喜忧参半。查尔斯·伯尼（Charles Burney）赞扬他作为歌手的才华，但英国观众却更喜欢塞内西诺。

亨德尔的朋友玛丽·格兰维尔（Mary Granville）、潘达夫斯太太（Mrs Pendarves）于1729年留下了对伯纳基作为表演者的描述：“伯纳基有着丰富的感知能力，他的声音柔和而清晰，但不如塞内西诺甜美，可他的仪态更好；他的为人不是很好，一如壮硕的西班牙男修道士。”同年，早些时候招募尼科利尼（Nicolini）去伦敦的欧文·斯威尼（Owen Swiney）将伯纳基描述为“世界上最好的歌手”。然而，其他人则指责采用过分器乐化的演唱风格牺牲了对演唱技巧的表达；他的前任老师皮斯托卡（Pistocchi）愤怒地感叹道：“对我来说伤心的是，我教你唱歌，你却要卖弄！”

1736年，伯纳基从歌剧舞台上退役，但他继续举办个人音乐会，并在教会活动中唱歌。

2. 塞内西诺

塞内西诺是当时另一位著名的意大利阉人歌唱家，在今天，尤其是因为他与作曲家亨德尔的长期合作而闻名。

塞内西诺于1695年加入大教堂合唱团，并在13岁（较晚的年龄）被行阉割术。他的首演是在1707年的威尼斯，在接下来的十年中，他在欧洲获得声誉。1717年，在德累斯顿的演唱《洛蒂的手套》（）时，获得了相当可观的薪水。

与许多阉人歌手一样，有关塞内西诺表演的报道并不总是正面的。弗朗西斯科·赞比卡里伯爵（Count Francesco Zambeccari）的经纪人对他在1715年那不勒斯的演出的表现评价道：“塞内西诺继续表现得很糟糕。他站得像个雕像，偶尔做手势时，却做得正好与想要的相反。”毫无疑问，这并非指歌手的发声能力。然而，在1719年，作曲家匡茨（Quantz）在德累斯顿《洛蒂的替奥伐尼》（）演出中听到了他的声音，并说：“他有着强劲有力、清晰、均匀且甜美的女低音声音，有着完美的音准和颤音。他的演唱技术精湛，发声法无与伦比。……他用极大的激情唱快板，佐以快速的分句，并以精确、愉悦的方式从胸膛涌出。他的容貌很适合舞台，举止自然而高贵，且伴有威严；但他的性格和举止更适合英雄而不是情人。”

塞内西诺在与宫廷作曲家海尼琴（Heinichen）发生纠纷并导致他被解雇后，被亨德尔聘请为英国皇家音乐学院（Royal Academy of Music）的首席男歌手。他于12月28日在《拉达米斯托》（）的复演中首次露面。据报道，他的薪水在2000英镑至3000几尼（guineas）之间，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笔巨款。塞内西诺在随后16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伦敦，并成为社会上许多最高阶层人物的朋友和伙伴。

尽管为亨德尔的歌剧中塑造了17个主要角色（包括朱利奥·塞萨雷、奥兰多和《罗德琳达》中的贝塔里多），但他与作曲家的关系却时好时坏。根据当代历史学家梅未瑞（Mainwaring）的说法，二人“一个无法驾驭；另一个同样蛮横”。

1728年，英国皇家音乐学院解散后，塞内西诺在巴黎（1728）和威尼斯（1729）演唱，1730年他又与亨德尔重新签约，再唱了四部新歌剧和清唱剧，包括《以斯帖》（）、《德博拉》（），并且在1732年参与其双语版的《埃西斯》（）和《加拉太》（）演唱。但，他对亨德尔的反感却与日俱增，以至于1733年，塞内西诺加入了其竞争对手贵族歌剧院（Opera of the Nobility）。他和阉人歌唱家法里内利（Farinelli）一起唱歌，并且他们在舞台上会面，在《混乱的阿尔塔瑟斯》（）中导致了塞内西诺出戏的著名轶事。正如音乐史学家查尔斯·伯尼（Charles Burney）所报道的那样：“塞内西诺扮演的是暴君，而法里内利则是不幸的铁链缠身的英雄；但是在第一次咏叹调演唱的过程中，俘虏竟然软化了暴君的心，以致塞内西诺忘记了自己的舞台角色，奔向法里内利并拥抱了他。”

塞内西诺于1736年离开英格兰，出现在意大利的舞台上—1737至1739年在佛罗伦萨演唱，然后前往那不勒斯，直到1740年，最后在圣卡洛剧院（Teatro San Carlo）演出尼科拉·波尔波拉的《卡米拉的胜利》（）。但这时，他的歌唱风格已经被公众认为是过时了的。他退休了，回到他出生的城市。

扎内蒂（Zanetti）创作的伯纳基漫画

弗朗西斯·贝尔纳迪

塞内西诺

斯卡尔齐

3. 卡洛·斯卡尔齐

卡洛·斯卡尔齐是一位在意大利的主要歌剧院里活跃的阉人歌手。他的出生年份和早期生活不详。这位歌手的第一个确切记录是在1718至1719年间为罗马的斯卡拉蒂进行了一系列歌剧表演。从1719至1722年，朱塞佩·玛丽亚·奥兰迪尼（Giuseppe Maria Maria Orlandini）、卡洛·弗朗西斯科·波拉洛洛（Carlo Francesco Pollarolo）和乔瓦尼·波塔（Giovanni Porta）在威尼斯的歌剧中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还于1720年在雷焦艾米利亚和摩德纳演出。

1722年，斯卡尔齐的歌声在罗马再次被听到，1722至1723年又在热那亚演出，之后他又在佛罗伦萨、米兰、威尼斯和帕尔马唱歌。1726年，他在圣巴托罗密欧剧院（Teatro San Bartolomeo）的两次世界首演中扮演角色：1726年5月13日，在哈斯的《米里德和达马里》（）中扮演执政官（Sesostrate），1726年11月4日在芬奇的《埃内琳达》（）中扮演里奇梅罗（Ricimero）。1728至1729年、1731至1732年，他再次回到罗马，在芬奇的《公认的塞米勒米斯》（）和《阿尔泰瑟斯》（）的首演中进行表演。

1733至1734年，他在亨德尔的歌剧《阿里安娜》（）的全球首演中，特别塑造了阿尔切斯特（Alceste）的角色。斯卡尔齐在伦敦国王剧院（King's Theatre）致力于亨德尔的歌剧。亨德尔为斯卡尔齐改写了一些歌剧，并加大了咏叹调的写作，包括《奥托妮的复活》（）、《索萨姆》（）、《阿西斯和加拉泰亚》（）和《可信赖的牧师》（）。

1734年3月13日，在庆祝安妮公主（Princess Anne）和奥兰治亲王威廉四世（William IV，Prince of Orange）的婚礼庆典上，他在亨德尔的《帕纳索的面具》（）首演中演唱了奥菲斯（Orpheus）。亨德尔非常钦佩斯卡尔齐的才华，但英国公众对卡尔斯齐的反应却不像他在意大利时那样热情。歌词作者彼得罗·梅塔斯塔西奥（Pietro Metastasio）将斯卡尔齐称为“非常独特的歌手”，并将他的声音描述为著名的阉人歌手法里内利的声音。同年，斯卡尔齐回到意大利。他最后一次已知的演出是1737至1738年在威尼斯的哈斯和尼科拉·波尔波拉的歌剧中。此后，他的下落和活动未知。（未完待续）

本文系江苏省研究生科研与实践创新计划项目之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SJCX17_0425。）

①美声唱法（Bel canto），意为“美丽的歌声”（beautiful singing）或“美丽的歌”（ beautiful song），以及一些类似“美妙的歌声”（bellezze del canto）/“艺术唱法”（bell'arte del canto）的解释。详见：Stark James..Toronto: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03。

②详见：Lancet., 1998; 351: pp.1877-1880.

③宦官曾担任后宫守卫，一段时间内，他们也被视为高级政治任命者。

④埃斯特之家（意大利：卡萨·埃斯特，原来是韦尔夫—埃斯特家族），欧洲最古老的贵族王朝之一。

⑤R.Sherr, "Guglielmo Gonzaga and the Castrati"., vol 33, no 1, Spring 1980, pp. 33-56.

⑥Anthony Milner."The Sacred Capons".1973,No.114,pp. 250-252。

⑦Angus Heriot., London, 1956; Ed Wayne Dynes., New York, 1990.

⑧同注⑦。

⑨弗朗西斯科·安东尼奥·皮斯托基（Francesco Antonio Pistocchi，1659—1726）以擅长器乐化演唱咏叹调而著称，这种新的演唱技巧被认为是波伦亚学派的歌唱方式。

⑩卡雷斯蒂尼是历史上可以与法里内利齐名的阉人歌手，以圆润、饱满的音色著称。

⑪, A: Heriot. London, repr.1975, pp.89-90,111.

⑫, C. Hogwood. London, 1988.

⑬Winton Dean. "Bernacchi, Antonio Maria". In Laura Macy,.

⑭原文："Senesino continues to comport himself badly enough;he stands like a statue, and when occasionally he does make a gesture, he makes one directly the opposite of what is wanted."

⑮R.D. Spencer..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1999.

⑯几尼，英国的旧金币, 价值一镑一先令。

⑰他与钱多斯公爵、伯灵顿勋爵和景观设计师威廉·肯特等人非常友好，同时收集了大量的绘画、稀有书籍、科学仪器和其他珍品，包括著名的保罗·德·拉梅里制作的银器。

⑱原文："The one was perfectly refractory; the other was equally outrageous."

⑲F.J. Crowest.. R. Bentley, 1878.

⑳J.Mainwaring.. R. and J. Dodsley,1760.

㉑Gherardo Casaglia. "Carlo Scalzi".,2005.

㉒“Scalzi Caro”at Operissim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