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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柢在人
——鲁迅《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的“立人”观

2022-07-15刘思怡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400700

名作欣赏 2022年24期
关键词:鲁迅文学精神

⊙刘思怡[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00]

鲁迅早期的留日作品《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谈及“人”及其精神的问题,把“立人”提到很高的地位。在其突显“人”的观念背后,蕴藏着深层历史机制。从具体历史语境来看,近代中国外敌入侵、民族矛盾尖锐,救亡图存成为文学创作的基调。鲁迅站在革命派的立场上,论及盲目模仿西方物质文明的洋务余响与保留君主制的维新派思想并非救国之道,中国的根本出路在于唤起民众的革命觉悟。此外,留日期间,在西方非理性主义思潮与国民性大讨论热潮的相互激荡与影响下,鲁迅接触到庞杂的现代西方思想,其将叔本华、尼采、拜伦、陀思妥耶夫斯基等西方作家的思想文论纳入研究视域,为个体人格观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在这种历史语境及社会思潮影响下,鲁迅早期的思想在《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中得到具体呈现,其以“立人”为基点,以改变国民性的缺陷与建立“人国”为目的,呼唤沉沦已久的民族活力。

一、求摩罗“新声”以“审己知人”

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结合中西文化对比研究,从文学的精神影响层面充分肯定文学在“立人”方面的功能。其弃医从文的初衷在于他认为文学善于改变人的精神,蕴含着“立人”的潜质。鲁迅在《呐喊》中论及:“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他试图将眼光投射于文学,探究文学对于人与社会发展的作用。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谈及传统文学的消极面,发现传统文化的弊病在于“诗无邪”与“撄人”思想,认为其中所传达的“平和”观念只是统治者压抑人性、控制人之主体精神的工具。鲁迅试图从本国传统内部发掘国民精神,然而他发现即便如屈原这种反常俗者的作品仍不乏艳丽之辞藻、凄恻之音调,而反抗挑战之旨则终篇未见,且后世多注意其外形而不涉内质,以致感动之力非强,故而不足以胜任“立人”大业。鲁迅认为:“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故曰国民精神之发扬,与世界识见之广博有所属。”鲁迅将视野跳脱出中国文化语境,于异邦寻求“新声”,通过引入拜伦、尼采、雪莱等代表西方个人主义思想的诗人形象对国民性进行新造。鲁迅将摩罗诗派介绍到中国来,试图向国人引入争天拒俗、独立自由的摩罗精神,借此激发民众的自我意识与反抗精神,为中国“立怎样的人”提供思路。

《摩罗诗力说》以具象化的方式呈现出“立人”的内涵,而“立人”的重要前提在于自我觉醒与个性解放。《摩罗诗力说》中所“立”的“人”,物质与精神并存,绝非笃守功利、丧失精神的人。鲁迅借用约翰·密勒所认为的近世文明以科学为手段、以功利为目的的言论反思文章用途,谈及文章于人生的功用绝不止于衣食、宫室、宗教与道德,进而提出文学超越科学的地方在于启发人生奥秘与培育人的理想,以荷马的文学创作阐释文学具备教育的功效,揭示文学实际催生出自觉勇猛、力求进步的精神。鲁迅以“立人”为文学理想的核心,从“兴感怡悦”的文学本质引申出“涵养人之神思”的文学作用,肯定文学对人的教化功能。

鲁迅通过摩罗诗人群揭示所“立”的“人”应具备“精神界战士”敢于反抗的特质。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通过八位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摩罗诗人,提炼出人的精神与个性内涵。如诗宗裴伦“举一切伪饰陋习,悉以荡條”,“破坏复仇,无所顾忌”,“既心仪海贼之横行,亦孤援希腊之独立,压制反抗,兼以一人”。裴伦始终保持着不盲从与轻信权威的独立人格,对世俗陋习、统治者与庸众的压制抱以冲决天地的反抗态度,由此呈现出摩罗诗人群“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精神特性。汪卫东谈及鲁迅注目于摩罗诗人群的意志力、反抗力与超越力,试图借此诗力为萎靡的国民性注入新的活力。在摩罗诗人及其作品中,鲁迅听到反抗与呐喊的声音,以此借摩罗诗人群表明其反抗与拯救国民劣根性的坚决态度。

二、文学何以立人:从“立人”到“任个人”

《文化偏至论》的旨归并非批判文化偏执的轨迹,而在于审视中西方文明发展进程中的偏至现象以反思“如何立人”的问题。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所提出的“非物质”与“张灵明”主张,不仅源于在西方文明发展的偏至过程中对“人”这一质素的关注,同时也是对洋务末流物质偏向的批判。鲁迅从“非物质”与“张灵明”的角度关注人民,意识到崇尚物质文明的思想偏至对人民精神的扼杀与思想的束缚。关于“非物质”的论述,以“个人”为基础,从中西两方面的比较展开。鲁迅认为,在19世纪后叶,一切事物都物质化的弊病逐渐显露,所导致的后果即“灵明日以亏蚀,旨趣流于平庸,人惟客观之物质世界是趋,而主观之内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唯“物质观”致使内在精神遭到破坏与削弱,相比之下,“欧美之强,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则根柢在人,而此特现象之末,本原深而难见,荣华昭而易识也”。他认为欧美的强大,表面是以物质文明炫耀于天下,实则根基在人,物质文明只是其外在表现,作为“人”的本质源头深邃难测。鲁迅剥开西方文明物质外衣的表象,谈及实力的强大首要在“立人”,方法途径在于尊重每个人的个性,张扬其人格精神。鲁迅通过对西方“个人”的正面强调与对“物质”的负面总结,突出“立人”的必要性,进而结合中国当时社会的时代语境,批评中国近世之士,不能局限于关注“偏至”的表象,而应察觉其后隐藏的“人”这一根本问题。“立人”的关键在于启民智以强民力,鲁迅认为仅从军事层面考量并非救国的根本谋划,谈及中国“近世之士”对于武装的认知存在不辨西方文化成果、寻求名利的错误倾向,故而主张克服19世纪物质文明崇奉逾度的偏至,发扬人的内在精神文明。

鲁迅的“立人”思想直指“个人”与“众数”的冲突,在《文化偏至论》中指出了以愚民为本位的“大众民主”所持的平等观念,对于个体人格的积极性造成了压制与伤害。首先,鲁迅站在西方文明发展的角度思考“众数”的隐患,谈及英、美、法相继革命,试图通过以政治、经济等各项权利悉公之于众人的举措,建构绝对公正的社会环境,结果导致“同是者是,独是者非”的专制局面。在西方“平均”的民主制度下,“个人”的独立性与思想的进步性由于皈依众治而遭到侵蚀。在近代知识分子高谈“国民”这一群体性概念时,鲁迅已意识到“个人”的重要性以及“众数”对“个人”压制的弊端:“更睹近世人生,每托平等之名,实乃愈趋于恶浊……卓尔不群之士,乃反穷于草莽,辱于泥涂,个性之尊严,人类之价值,将咸归于无有。”人的独立精神与自我价值在“众数”所谓的民主意识中丧失。其次,鲁迅基于对西学东渐过程中所涌入的各种新思潮的慎重思考,反思中国的“众数”思想,认为在群体性意识的约束下,“个人”的出现成为原罪:“见异己者兴,必借众以陵寡,托言众治,压制乃尤烈于暴君。”不同于以梁启超为代表的“国民”说,鲁迅对这种群体性治理提出质疑,认为盲目服从群众致使人们的个性丧失,以致全体沦于凡庸。

鲁迅的“立人”思想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在《文化偏至论》中为突出“立个人”的主张,忽视民众集体的正向作用,通过“卓尔不群之士”的先进作用与民治的消极倾向论证“排众数”的必要。鲁迅对于斯契纳尔、勖宾霍尔、契开迦尔等以自我为中枢与终极的“个人”表示肯定,由此发觉跳脱愚昧与虚无的藩篱在于强大的意志力,进而揭示出自由需要借助力量,而力量源自个人本身。此外,鲁迅谈及欧洲19世纪的政治大潮将尊卑智愚的高下界限打破,而统归于无差别治理,以多数临天下而暴独特者,由此对民主制度持以怀疑与否定的态度。尽管鲁迅的“排众数”思想在避免陷入愚民窠臼的问题上起着不可忽略的警醒作用,然而其对于群众的认识还不够全面,事实上群众中蕴藏着巨大的革命潜能,这种群众的积极面尚待挖掘。

三、从“立人”到“立国”

在《摩罗诗力说》与《文化偏至论》中,鲁迅对如何“立人”与“立国”,以及两者的关系进行阐述:如果把“立人”看作过程,“立国”则是其最终目的。鲁迅试图通过个体人格的革新与完善,重塑具备独立与反抗意识的“人国”。在《摩罗诗里说》中,鲁迅站在“立人”层面对文学进行思考,谈及文学的教育功用在于塑造自觉勇猛、敢于反抗与个性张扬的人格精神,进而引出国家衰弱与颓败的原因在于缺乏对文学“立人”的教育功效认知,由此从“立人”层面上升到“立国”层面的思考。汪卫东在《鲁迅前期文本中的“个人”观念》中论及鲁迅“所关心的,首先是中国人精神现状的改变——‘立人’,以此作为‘立国’(‘而中国亦以立’)和‘兴国’(‘于兴国何如焉?’)的基础”,鲁迅试图通过人性框架内国民性的改造完成国家建构。竹内好曾说:“历史并非虚空的时间形式。如果没有无数为了自我确立而进行的殊死搏斗的瞬间,不仅会失掉自我,而且也将失掉历史。”论及历史的建构需通过历史主体发挥其作用完成,于中国而言,重建离不开中国无数独立自主的个体。“五四”时期诸多思想家将个体人格视为“立国”的基点,如陈独秀所论“集人成国,个人之人格高,斯国家人格亦高;个人之权巩固,斯国家之权亦巩固”。

鲁迅写《摩罗诗力说》的目的在于“立国民之首义”与“欲扬宗邦之真大”,意在振兴民族,对于当时社会语境下“择亡国而较量之,冀自显其佳胜”的国民劣根性深感忧虑。《摩罗诗力说》就“立怎样的人”的角度,详细介绍具有独立与反抗精神的“摩罗诗人”及其文学作品,由此引发对中国保守落后的旧文化观念与愚民心理弊端的反思。鲁迅试图引进具备“摩罗诗人”精神内涵的主体性“个人”,取代中国传统教化下的愚民,进而奠定现代国人的真正内核。《文化偏至论》直接表达由“立人”到“立国”的思想诉求,其“重个人”的思想中存在着明显的国家民族指涉。“人既发扬踔厉矣,则邦国亦以兴起”,文中提出个性张而人国立的观念,其中“人国”意指国家把尊重人的个性放在首位。鲁迅重视“个人”与国家的关系,认为个性的张扬很大程度上影响着国家的兴衰。

四、结语

与站在以群体性为代表的“国家立场”的知识分子不同,鲁迅立足于“个体”以审视国家发展。在其留日期间的《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人之历史》《破恶声论》及其他文学作品中呈现出独特的“立人”思想。鲁迅从人的精神建设角度挖掘民族复兴的途径:《摩罗诗力说》对“立人”的内涵进行具体阐释,意在以“人”为基点发掘振兴中国所需具备的民族特质,《文化偏至论》则阐明“立人”的原因在于“立国”,将抽象的“国家”形态通过具象化的方式投映于“个人”身上。鲁迅推崇反抗专制、觉醒人的精神的文学,这一文学接受视域贯穿鲁迅终生。在《域外小说集》《随感录》《且介亭杂文》等文学创作中明显延续这一思想倾向,集中塑造出一系列如摩罗诗人、大禹等民族脊梁形象,与孔乙己、祥林嫂、阿Q等反映民族劣根性的形象,始终围绕着“人”的立场思考民族未来。

①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41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汪卫东:《鲁迅前期文本中的“个人”观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7页。

③〔日〕竹内好:《近代的超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183页。

④陈独秀:《陈独秀文章选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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