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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与小桑

2022-07-15孙鹏飞

福建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闺女媳妇

孙鹏飞

一 天

老周五十岁生日这晚,点了四个菜:姜汁皮蛋、拔丝地瓜、拌黄瓜、麻婆豆腐,要了一瓶啤酒。九点多一些,老周松了松裤腰带,啤酒还剩大半。回忆起五十岁的经历,腹内全是波澜、豪迈,他自己也跟媳妇说,今晚喝了酒,夫人,怕是失礼了。他佯装或者果真出现的醉态,媳妇没放眼里。媳妇跷着一只脚用抹布囫囵擦着,擦完细细地抠指甲缝,之后踹了老周肉脊梁一脚,问他睡不睡。

软塌塌的擦脚布弃之角落。他猛然一惊,倒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不在小餐馆了,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当时已经喝不动了,像个搁浅到岸上的王八,茫然地望着窗外人头攒动。记得是身子一歪。小餐馆的客人不多,后厨和帮工凑了一桌,正冲着老周。餐馆老板的儿子大圆脸,胖头,也是半歪在长椅上,模样长得跟老周一样。少年和中年,隔着长桌,像是湖面的一双投影。

老周咂嘴,看见这孩子仿佛就看见了家里一般大的闺女。

“秃子,我提前跟你说一句,你宝贝闺女要让男的拐跑了。”今天一大早,媳妇把盛满面条的碗蹾在桌上。

门半掩着,老周回身冲了马桶,趿拉着拖鞋,出了厕所门就是餐桌。闺女睡眼惺忪,垂头呆坐,冲油腻碗沿哼了一鼻子。

媳妇因为闺女哼鼻子戳过去一指头。待老周坐定,媳妇从围裙兜掏出手机,往桌面一拍,质问老周,“谁的?”老周装作仔细辨认。

媳妇递给老周一个眼白。

老周筷子卷面条,吸溜吸溜吃。手机是闺女的,没上账,老周私房钱买的。

“她自己攒钱买个手机有什么过分?”老周说。

媳妇剑眉倒竖,断喝一声,“呔,死鬼老周,你是聋子哑巴,你闺女在网上恋爱,你在我这里吆五喝六,反了你们了。”

老周憋红了脸看闺女,闺女是没事人,老周自己先头大了一圈。“成何体统。”老周说。乜斜着眼看媳妇,媳妇抱着胳膊回瞪他。

“你不是管你媳妇叫小毛驴吗?”闺女朝老周努嘴。

媳妇牙咬得嘎嘣响,一巴掌差点把闺女的头扇下来。

此刻,媳妇正一件件脱衣服。媳妇越过老周关灯时,上身短暂地贴住老周面孔,甜蜜蜜又煞煞的煎熬。老周五十,媳妇三十。房间黑了灯,老周壮硕的肩膀挨着媳妇小一号的圆肩。

“你跟谁喝的?”

老周在黑暗中笑。“过个生日嘛,谁不放纵一把?也是几个徒弟有心,不给我灌趴了不算完。”

“刘文勇他们?”

“还能有谁?”

“哎……”像只大蚕蛹,正在蛄蛹。

“弄可以,你洗洗去。”媳妇一巴掌拍上老周光秃秃的脑门。

慢吞吞坐起来,克制住了一句脏话。镜中的老周是个大圆脸,大眼袋,胡子泛白。白背心松松垮垮,褪下裤衩看了看,是蔫不拉几的东西。

小媳妇含恨睡去,老周叼着烟,立在窗前,一直看着天际线发了白。墙上的日历纸快见了底,这一年的冬天算是交代出去一半啦。他梳匀了满头发胶,短促的发根子直耸耸的。老周不会想到,上帝他老人家要给他大器晚成的五十岁送一件生日礼物。半小时后,老周手动挡的中华车撞上了小二百万的迈巴赫。

从车上先下来的是司机,这个司机俗气地问他,脑袋清醒不,看不看路,是不是聋子?

车后座探头看的是徒弟,老周带过的徒弟。只是徒弟早已离开厂房十五年,现在身居要职,顾不得围观群众,走前只是嘱咐司机,适当赔人家一点,一定要妥善处理。

老周处理完事故,老周的最后一任徒弟祝子来接的。祝子开着厂房拉器械的皮卡。驾驶室填满了箱子,起初老周缩着手脚蹲在后斗。一路风大,头发、眉毛冻得硬邦邦。他往身上扯白棉袄,光露个大头在外面。进了厂门,门卫小哥说,老周,你这一躺,跟死了似的。

“你明日踏入社会,该让人打死了。”

“去年就这样说,老周,咱且问你,咱一直活得好好的,几时让人打死?”

老周同门卫打几句嘴仗,门卫摘了顶窗户的木棍,气冲冲地捅了老周一个趔趄。老周在厂里算是拔尖的技术人员,厂领导犹给三分薄面。但也有此类人等不给薄面。他最早一批徒弟中有个叫刘文勇的,见了老周老远立住,扯着脖子喊“秃驴”。老周并不搭理。晚间厨房准备了面条,老周一脸兴奋举着碗往前冲,身后刘文勇维持着秩序,“你们先让秃驴吃,多大岁数了,怕吃不上口热乎的,别死在抢食儿的路上。”

排队的都龇着白牙笑。老周也只是说了一句,“你們全家没一个有文化。”

老周和刘文勇是死对头,传言是因为自家的媳妇。当时是给刘文勇介绍相亲的。老周的正房因病去世,彼时的老周独守空房,已守三年零五个月。老周的技术、薪资比刘文勇高,在厂里更受器重,说话也更有分量。所以拿下媳妇之后,老周人前人后一律称媳妇为“小毛驴”。

这是侮辱庶妻,顺道贬低徒弟刘文勇。

老周用脸贴住电话,边说边大踏步往操作间走,“哈喽,宝宝,在哪里?我撞车了,哈哈哈当然没事啦,盼着我出事?跟你说……你先猜,金木水火土谁的腿最长——火腿肠,没文化的——”老周听到召唤仰脸看天,二楼位置一盆水兜头而下。

老周对着半空狂骂。

厂房沿海建的。二十年前,老周躺在宿舍门楼子的竹椅上晒太阳,徒弟弓着腰上来请教老周,怀中揣着泡好的茶水。当年算是军工厂。轮船走过海面,形成水面波纹,老周们的岗位是负责检测这段波纹,学名轮船的尾流。后来仗没打起来,检测尾流的队伍一再缩减。现在,坚挺了二十来年的操作间处处漏风。方才半盆水泼到身上,老周把湿透的羽绒服和工装裤脱了,搭在暖气管子上,俩半大小子找上门来问老周,为啥骂街。不容老周解释,俩孩子用一根撬棍穿插到老周裆下,咬紧牙关往上一抬举。老周哎哟哎哟拄上了拐棍。祝子不知去向,刘文勇正拆解自己的老式自行车,用汽油涮钢条、钢珠。看见老周,恍惚间又要骂,但忍住了。刘文勇早在半年前,已正式任命为操作间主任。

老周投过去一眼,之后到里间躺着,穿透四分五裂的玻璃看了半天的景。青苔润土的半山腰,碧波海湾,自己二十啷当岁就这样看着景了,那会儿还有一牙子拦腰斩断的柏油路。现在路也颓了,掩映着破土而出的草木。他无数次想沿着这条废弃之路,爬上山顶,然后翻过这座山,再翻一座山,最后到一个连信号都没有的地方。然后媳妇、同事、领导,谁也找不到他,他于最阴暗处咂嘴,跟他们玩个失踪。

等出来时,羽绒服和工装裤还都是湿的。老周的反应是,不知道哪个人又往上泼水了。大厅已空无一人,刘文勇散架的自行车早就收拾了,连沟槽的地面也重新水洗了。刘文勇急急地走在前,招揽着尖嘴猴腮的副厂长,迎面拦路的是穿着棉裤架拐棍的老周。刘文勇主任送副厂长出门,顺嘴提了句,“周宝玉,你什么操行?”

“让老周提着人头来见我。”刘文勇跟祝子说。

刘文勇用一根钩子捅开了炉子,捅得火苗子四处乱窜。这次训话的核心是,一辈子的根基,让你毁个底儿朝天。刘文勇使劲咬着烟蒂子,一下下抽。老周起初的样子是电影里英勇就义的老八路,一副怕死不当八路军的气吞山河的架势,士可杀不可辱。后面刘文勇说要内部处分他,降工衔,老周一听,眼珠子骨碌碌转,像小学课本《狐狸与乌鸦》中的狐狸。

“你是玉,我是石头,逼急了就是玉石俱焚。”老周道。

刘文勇穿着运动服,跷起的膝盖顶着桌沿,巴掌早拍桌子拍红了,现在熄了烟一本正经看着老周。“坐下喝水吧。”

老周表面上唯唯诺诺,端着拇指大小的茶盏一呷而下。心说,你叫我喝我就喝给你看。喝完,说不上是拧巴还是舒坦。

“最近家里咋样,不打仗了吧?”

老周心说,我犯得着跟你说这个嘛。但是迎上刘文勇求知的目光,老周说:“昨天她娘俩又干了一架,一个拿着刀要砍死另一个。”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说呢?你说说,组织是干吗的?组织不就是给你们分忧解难的?苦难时刻,你不第一时间来找我,来找组织,你说你做得对吗?”

老周完全顺嘴胡咧咧,盯了会儿刘文勇骷髅似的手臂,又看他背后裱着的一幅写着“宁静致远”、因屋漏洇水的山水画。分了会儿神,见刘文勇瞅着他笑,他自己也下巴抵着前胸笑。

“哎,这就对了。明白了问题所在,就意味着问题解决了一半。你给闺女攒的十二万的嫁妆,你要回来了?没要回来?这都两年了,你媳妇是把这钱花了吧?”

“说是存起来了。”

“你这耳根子软,她说你就信,我问你,存折给你看了?是不是她外头有人了,养着呢?”

“她哪里有那个精力?”

“你好好想想吧……你这样,我这里有好东西。”刘文勇从一面合页坏了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录音机。他拍拍老周的肩膀,宽慰或者干脆鼓舞老周。他要老周高举双臂,掀起老周棉衣,用一捆胶带把录音机缠在老周的白肚皮上,港片里的卧底那般。直起腰后,他再一次拍拍老周的肩膀。“记住,回家就跟平常一样,多跟她聊天,把她拿了你十二万这个细节带出来。咱们就赢了。”

老周面露喜色,“小毛驴,我看你怎么跟我斗。”

老周出了刘文勇办公室,顺着长满枯草的楼梯分叉处,往后山走,沿着颓了的柏油路溜达了一圈,把刘文勇给他的录音机扔了。之后在石凳上坐到下工铃响。下午也没啥正经事,叠了几件绝缘的连体衣,调试了下老旧设备,最后给几个时不时故障的声波器充电保养。下工铃响,挤上回家的大巴时,老周突然眼皮扑棱扑棱跳。他盘算着,俩眼皮一块跳,那得是财、灾一起来?

临近市南区寸土寸金的几个站点,众人咂嘴,说是隔了一条街,房价一平方米高四万。说是越往海邊越高,就因为能看一牙子海,就比看不到海的同一地段的房子,一平方米高出七万。话题到了最后,终究结束在老周身上。说老周早上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拉开自家窗帘看海景。另一个说,老周早上一睁眼第一件事,是先从小毛驴身上下来,然后看海,说老周是帝王般享受一天天的。一个人尖着嗓子说老周的海景房总共四十平方米,请教老周一家三口,也就一人十多平方米,到底怎么过日子。尖嗓子引导着大家得出结论,老周这个人是黄柏木做磬槌子,外头体面里头苦。

老周眼皮扑棱扑棱跳了一路,跳得什么心情也没了。往车门去,又是一双软乎乎的鞋底子点到了他的屁股蛋上,他下车后迎着众多追随他的目光,光张嘴没出声骂了句,这些刘文勇的走狗,狗腿子。

老周进了小区,看到梦中常常出现的这样一幕:一个轻盈的白衣少女,面目清纯,长发飘飘,赤着脚骑马样骑在窗框上。迎着夕阳看去,光晕染得少女脚下的空调挂机金灿灿的,像是脚踏着无敌风火轮。

“会玩。”走近的老周点评一句。只是这个下午,困在老周梦里的情景鲜活了起来。待走得更近,也就知道了这是自家闺女。

媳妇对于这一幕的说法是,要是想跳,早就跳了,还等到你回来?

“闺女,咱不跟她置气,你先下来。爸爸老了,你别吓唬爸爸。快下来,我求求你了,闺女……”老周在女儿的卧室摊开双手,像是要接住冥冥中上帝丢下来的又一件礼物。

闺女的半边脸肿着,挤得一只眼睛睁不开,她叫嚷:“那你给我打回来。”

“放肆。”媳妇吐了老周一脸唾沫。

老周举起的手,尴尬地停顿片刻,悄悄放下。

媳妇抱着胳膊,两个鼻孔嘶嘶喷着气,“跳啊!老周家的软骨头,都不带种的。你后妈来教教你怎么耍狠。”媳妇去了厨房,再回来手里拎着菜刀,擎着细腕子给老周和骑在窗户上的闺女看,一刀豁开了手臂,“嗖”的一声,似小溪哗哗哗任其流淌。

老周用毛巾缠上媳妇的手臂,也顾不上同样愣了的闺女,二人像老年伉俪那样扶持着往夕阳的尽头走去。

一 周

莹莹还是有些不情愿地从窗台上下来。轻盈地绕开地板上的血迹,也没收拾随身衣物,这次出走有点像饭后遛弯。小区南门是有名的金沙滩,脱了鞋子,沿着颇有些冻手冻脚的细沙,用脚翻麦子那样犁了一圈,之后穿回鞋子。海水退了潮,天也黑了。特意往家的方向看,屋里没有灯。入住的是小区沿街的民宿,从二楼看得到自家窗户。灌进的腥咸海风终于惹得她失了眠,半夜想买包烟一支支抽完,只是付钱时,又不想要了。

隔天醒了大早,揉着眼睛开手机时知道没电了。外面太阳很新,节气的缘故,街道上没什么人。披着衣服步行到公交站点,为了避开老周,选了疫情期间封了的西门。只是公交车来时,没了上学的欲望。但是,看大家都上车,也盲目地挤了上去。没有目的地,跟着车子沿着线路绕圈子。路过当年的德占区时,见一辆有轨电车脱了轨,游客组队推车,妄想把它推回轨迹。她也稀里糊涂下了车。

一天只吃了一次馄饨,午饭后在德占区休息,房价是全市旅馆的最高价,便只开了钟点房。洗了澡,裹着浴巾在小房间溜达,无聊或者好奇心的驱使,给手机充了电,开机后页面如生活一般的苍白。照着镜子看了会儿自己的眉目,和妈妈很像,那么,模样和欲望都是遗传自妈妈吧。为了杀死可怜的欲望,这个冬天,她只穿着一条牛仔裤。

这样就能杀死欲望吗?自己的欲望,说来说去都说不清楚,欲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欲望该是脚底的跖疣,治疗的办法是冷冻,是激光,是电灼。清除的是分散镶嵌于表皮各处的跖疣,却除不掉根。

到底欲望该杀该养?

此刻,她期待祝子能来找她。“需要你,主子。”她这样说。

祝子就是“主子”。说好了,每天都要做一件主人分配的任务。近几天食言了,主子会不会生气?

“你爸爸到处找你。”祝子这样讲。

“我没有去处了,主子能收留我吗?”

“快回去。听话。”

欲望就这样兜头熄灭。

主子没有威严了,主子不凶了。

她认识的祝子,是过去跟着老周到厂房值班遇见的那个躲在房间里看鉴宝节目的毛头小子。毛头小子打饭给她吃,给她酸奶、水果。她第一个微信好友就是祝子。然后知道祝子家里是开古董行的,祝子自己就有三家古玩店。

“你家里这么有钱,你在这里胡闹什么?”她问。

开了门,她像个小偷探着脑袋往外瞧,然后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又关上了。来到大街,漫天飘着雪花,而且雪越下越大,街景、草木、公交车都在雪中陶醉。她也回到陌生的客房,裹上肿胀的白棉被,陶醉其中。接到前台电话时,她说,续上吧,住一晚。

隔天下午,去了学校。只有语文老师问起她。上到第二节课,她写了几张字条,跟几个朋友告别。“我要到另一个城市去。”她是这样说的。等着下课铃响,她便直奔家里,收拾下行李,然后去另一个地方开启新的生活。或许不回来了,百年之后,才会再回来。

该死的下课铃一响,这片土地就成了她的故乡。

她实在等不来下课铃,索性迎着讲课老师诧异的目光、同学们艳羡的目光,四平八稳地走出了教室。她关上门,又隔着玻璃往里看。这里面或许还有她的未来,也或许到最后才知道,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推开门,看见那位阿姨。一直管小妈叫阿姨。阿姨仓皇中捧着棉被,棉被大概是酒店里的被罩,或者医院里那种,反正洁白的。她想起语文老师讲过的一个故事:某个人,在外住了几天,突然回到家里,桌子落了尘,窗上挂着蛛丝,只好大扫除啦。弄到晚上,才算清爽。掸了床,铺上卧具,插上房门,月光已经盈满了窗棂。当这人躺下,原已寂静的屋宇,忽然风声隆隆,山门一下刮开,插上的房门也刮开。这人还没想明白呢,风声和锵锵的靴声逐渐靠近,眨眼之间,只见是位男人,弯着身子挤了进来。

阿姨平静地看着她。另一个人她也认识,是爸爸带过的徒弟。早期她跟着爸爸妈妈住厂房宿舍,一大早爸爸的这位徒弟就来送开水,供给他们全家洗漱。他現在和阿姨并着肩,他俩一齐看着她。

故事里的男人如房梁一般高,脸面是老瓜皮色,目光闪烁,四处张望。再一看,男人全身上下长满了翕动的血盆嘴,稀稀疏疏的牙齿,喉咙震天响,四壁也热烈地回响。这人可是吓坏了,几乎是下意识抽出枕下刀,抡着刀子一通砍,偶尔砍中的部分,发出砖瓦石器的响声。待邻近村民听到声音,持着火把赶来营救,发现房门关着,窗户关着,屋子里的这人仍在对着虚无乱砍。一切皆是虚无。再细看,火把照耀处,五个指头抓出来的大印子,门上有,床上有,全是窟窿。

到了第六天的清早,她从陌生的床上醒过来,把洁白的酒店被罩遮到胸前,才认识到这样一件事,那就是她还没有离开这里,这片肮脏的、厌弃的土地。

这天晚上,尽管她觉得是人生中最不同的一个夜晚,但是,确实没什么不同往日的。她把手机里的余额,换成了一瓶青岛啤酒。还买了卤鸭脖、鸭翅、鸭头、鸭肠,鬼使神差地敲开了对门。这是一家价格低廉的青年旅舍,房间内住着只能和衣睡觉、相互不认识的男男女女,一个房间共四张床,上下铺,八个床位。她进入后,一脸欣喜地把一包酒墩到地上。

“我请你们喝酒。”她说。

所以她的第七天是大醉后一个人睡在房间,其余一片空白。

一 年

台灯开着,小桑在灯晕中翻书。庞杂的病理、医学,频频让她瞌睡。房间带着潮气过后的霉味,她的每件衣服都融合着这种味道,只是自己无从察觉。哈欠打得猛了,泪眼涟涟,用手突然捂嘴巴,才想起手腕缝了密密麻麻的针脚。那种突如其来的撕裂感,比得上再伤一次手腕。

可是到底伤的是左手,什么都不影响。几次清早交班,院长都特别叮咛小桑,来了一位老将军,人狠话不多,护士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院长的最终落脚还是那句,不求你们有功,但求咱们无过。“没有医闹,天下太平。”他说。

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常常忘记自己的名字。连着几天换药的小护士,都帮他回忆,他叫什么名字,来这里做什么。老将军的手掌,像个烫手山芋,护士普遍反映,血管细,一针扎上有难度。只好求护士长小桑亲自来。左手包扎着,只好靠着一只右手,下针前,小桑也跟着喊,来这里瞧病来了,您能不能听话,手不要动?

可能是窗外的大雪,短暂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也是女儿失踪的事,搅得她心神不宁。这一次,她没有一针探进血管。

好在老将军不痛不痒,耐心等着她下第二针。

“得,又白送您一针。您走运,赚到了这是。”

“我都习惯了。”他说。

有护士告诉小桑,你手机响了一上午了,七个未接电话。她扎完针回到护士站,正好陌生电话再一次打进。

“小桑。”电话里说,“是我,老周、永利、国庆他们一批老技工,得去海南岛的第二厂房。按规定,要去几年,当然都是建设需要啦。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也可以不去。”

“刘文勇?”过去的家庭矛盾,她去老周单位闹过,刘文勇帮着调解的。

“我手里有他们的分配权,你想想这个事情。”

她没有多说。去海南岛?她住在市南,医院在县城,得倒两趟公交,赶最早一班的地铁,然后再乘一次公交,才能赶到医院。海南岛的位置,是不是也像市南与县城这样远?她打给老周,老周说,没听到任何风声。

两年前,老周找人给她调动工作。也是这样,等沦落到了县城的医院,老周才说,没听到任何风声。

值完小夜班,她去医院看望了父亲,之后回了家。家里没人,在餐桌前坐了会儿,胡乱想了些心事。肚子饿,但是不值当做饭,想起包里还有辣条,就着楼下超市买的馒头吃了一通。然后洗了老周换下来的内衣、袜子。老周的外套、裤子常常让厂房里的小孩用烟头烫个疤,戳个圆窟窿,这次看见了,小桑也是穿针引线给老周补好。之后拖了地,洗热水澡,换了睡衣。准备休息时,刘文勇再一次打来电话。外面青天白日的,只是雨雪很大,他来的时候头发白了,运动衣湿了。

她早把睡衣换成了家居服。她干练地倒起茶水,刘文勇提醒她,我就来看看,不要过度操劳。他拍拍她的手背,她就了然此行全部的意义。

“你也别这么急,先去洗洗。”

“洗过了。”

他拉开上衣拉链,敞着怀。绕着袖珍的几个房间观摩,在老周同她的婚纱照前久久驻足。他说,早几年,她特别白净,百里挑一。他脱上衣还很自然,褪下裤子时有些拘谨,笑容也腼腆起来。毛裤是服侍了他多年的一条,膝盖、大腿里子起了毛毛,裆那里磨损很严重。他把袜子掖到鞋子里头,把鞋子搁在鞋架子上。这房事行得老夫老妻那般。

小桑自己脱了衣服,叠好了,放在床头。

今天,就是她回家前,她到二楼看望父亲了。父亲紧闭着嘴,脸朝着窗户,干巴巴地在输液。她坐了会儿,问起来,同房的病友说:“你父亲觉得丢人。别人都有人看望,就他没有。他找人代买香蕉,假装来看望。”老周给她的彩礼,买这套房子时,全部从老父亲手里要了回来。余下的,每个月从她的工资里扣。她拿了老周十二万,给父亲看病,填进去了大半,留在手里的不足四万了,还能苦撑一阵。老周再去了海南岛,一份工资顾两头,怎么劈开花呢?她嫁过来,干得最多的,是用筷子敲着闺女的指头说,“你爸爸的钱,全部是我的。现在是,以后也是。你呢,有出息就好好学习,将来买个大房子,没有出息,我们给你添不上,你试试抱着我的骨灰盒嫁人吧。”

完事后,刘文勇把手垫在脑后,像个海水里游上岸的少年。她捂着被子坐起来,玻璃雾蒙蒙,外面还在下雪。

“小桑啊,这屋子够潮的,气味顶鼻子,让老周留下吧,让永利他们几个去海南岛。”

刘文勇果真如少年,很快又把她揽进了怀里。只是,她不是少女啦。

东风来了,春天来了,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市南区最大的医院也跟着这股东风张开了眼,面向社会广泛地招贤纳士。小桑是在网上下的应聘表,一看护士、护工都设了岗位。月底有两场考试,一次笔试,接着一次是面试。

小桑请了一个月假,每天定闹钟,五点起床,八点准时跑步到海边的市图书馆。像民国留学的那些知识分子,自己带面包、暖水瓶。困顿的那阵,用海水洗脸提神,一张老脸总是蜕皮。唯一一次迷了路,是晚间九点多图书馆闭馆时,周边起了大雾,沿着海堤来来去去走得两腿酸了,走不出内心的迷阵。明明听得见狂怒的波涛,桀骜的风声,与之鲜明对比的闷声的车喇叭,可是,哪里是大马路,哪里是海滩?为了吸引游客,金沙滩十五分钟换一次放射光线,紫色变成橙色,她倚着石墩子喘息。咸腥与恶臭环绕,也想过御风而逃,就这么脱离这个不堪的俗世也好。

等小桑考完笔试,回到医院,老将军已经出院了。没人提起他。小桑有两次查病房突然想起那么一回事,那么一个人,远得像隔了一世。

考试成绩公布的前两天,小桑请了护士站所有护士,两层楼的所有医生,还有主任、院长等干部,到一个叫海明威的大酒店连撮了几顿大的。同事们对于小桑的为人、处事交口称赞,说是医院损失了小桑,如西方失去耶路撒冷。院长喝了白酒,摘了眼镜,露出终年不见天日泛着白的一对死鱼眼,盯着小桑说,小桑啊,我早就知道你得走,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医院太小了,这里留不住你呀。

成绩是在网上公布的,小桑笔试,排了全市第一名。晚上小桑在家做好饭,等不来老周。打了两次电话,从老周气急败坏的口吻中,得知闺女在隔壁小区租房子,押一付三。老周正在实地侦察呢。

“那你回来的时候,买瓶啤酒,就一瓶,咱们庆祝一下。”

“你这是放屁。”

“我笔试过了,过几天去面试。”

“我也跟你玩个失踪。”

老周说归说,半小时后还是丧气地回到家里。把衣领都是油灰的大衣挂在门上,洗了手,垂着头坐着,用筷子机械地夹着花生米。小桑给他倒上酒,他也照喝。小桑劝他,有时间去老丈人那里看看,住院半年了,就去了一次,不像话。老周的眉纹拧到一处,像电影里捉狐捉鬼的僵尸道长。因为和老周同一辈的技工,比老周晚一辈的技工,都去了海南岛特训,只留下他。他常常半夜里醒来,像个少年抱着膝盖,言说自己很孤独。

面试结果不日出来,小桑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跑步到學习的图书馆,不是去看书,而是在图书馆门口的石墩子上坐着,瞭望着乌漆麻黑的海浪。浪花哗哗捶打着堤坝,多少年了就这么拍打着。她觉得没啥意思,买了张电影票,看了个进口电影。电影放到后半截,从电影院出来,接近午夜,老周连个电话也没打来。

她犹豫着,鬼使神差拨通了刘文勇的电话。

“我开个房,你过来。”

“别浪费那个钱,我过去接上你,来我这里,刚装修的地儿。”

“我……”她犹豫着挂断电话,还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笔试第一,面试怎么可能不及格,继而被光荣地刷下来?夜晚很漫长,她也没有按照约定,等刘文勇来接,而是径自回了家,破天荒地没洗脚就睡了。

老周的电话来了,老周跟正值班的小桑说,闺女要咱们去一家卖点心、奶茶、比萨的西餐厅。按照约会地点,小桑和老周找来了。隔着崭新的落地玻璃看困在里面的红尘男女。小桑终于觉得自己不年轻了。尤其是闺女的车子停在马路对面。是一辆灰色出租车,看车顶的广告牌还是从市北区驶来的。闺女下来了,年轻、俊朗的祝子也一同下来,再下来的是挤在一处的祝子妈,还有副驾驶座下来的祝子爸爸。

祝子叫小桑阿姨的时候,小桑心里咯噔一下。“我老了。”她自语。

人模狗样的老周,早知道今天是这个场面,他会穿西装打领带。他的头发长了,多日不打理,像个挖空心的茂盛草坪或者秃了毛的毯子,不伦不类的。老周在大事上没有糊涂,拍着桌子跟亲家说,“休想。”小桑也帮腔,又不是旧社会,十八九的姑娘家谈什么婚论什么嫁?还怕再大一些,没人要,不抢手了?

“本姑娘爱几时嫁就几时嫁,咱的自由。跟你一樣就美了?”

“我撕开你这张嘴。”

“左一个我妈,右一个我妈,我妈不是死得早,你能这么好命嫁个五十岁的?”

小桑握水杯的手气得打战。

闺女莹莹的嘴里喷完了毒汁秽液,嘴唇也是中毒般,厚厚的深紫色,随着牙齿颤抖。

小桑得知,祝子家里做古董生意的,市北市南好几套房子,名下二十辆车子。小桑便一改风向,全力劝说老周,老周在心里也认了这个女婿。老周尽管对于祝子谦逊、低调的为人认可,但是,和祝子同一个厂房上班,祝子挂的是个干领工资的空职。老周对于这事,持鄙夷态度。

“夫人,挂个电话,约祝子、莹莹过来谈谈。”

莹莹搬走后,小小一间卧室变成了会客室、茶室、健身房,老周穿着李小龙式样的白背心,摇着蒲扇仰躺在摇椅上。

祝子、莹莹的这段恋爱,并没有持续到这一年的黄叶飘零。祝子的说法是,自己只是很喜欢谈恋爱。实际上,祝子遇见什么年纪的女人,都要谈一场恋爱。

“刚认识,我就说了,接受不了可以分开,我就是要跟每个女人谈恋爱。”祝子说。

而莹莹当初是接受的。等莹莹大了肚子,拖着六个月的身孕出现在四十平方米的家中,不光莹莹不能接受,小桑也是无法接受。

“跟我谈恋爱的太多了,每一个我都要管,那我管不过来。老周,您是我师父,咱们说老实话,除了负责,其他的事,我都能应承。”祝子签下一张支票,压在烟灰缸底下。祝子走后,莹莹把支票抢过去,妄图一撕两半,让眼疾手快的小桑夺回来,并扇了莹莹一个大嘴巴。

大嘴巴声在拥挤的房间回荡。小桑心里空荡荡的。剩下的工作,是劝说莹莹,把孩子处理掉。

“这次你得听阿姨的。”小桑抱着胳膊看莹莹。

小桑带着莹莹到县城的医院。莹莹躺上手术台之前,也是落俗套地使劲握住小桑阿姨的手。“你别丢下我。”莹莹哭着说。

节气上说这天是秋分,是把秋天一分两半。这一半莹莹从手术室出来,麻醉劲儿过去后,疼得哇哇哭。另一半,小桑的同事急吼吼跑,一路跑一路吆喝,尖尖的嗓音在整个二楼都传开了。小桑的老父亲终于撒手人寰了。

这一年的冬天,是在不知不觉中到来的。老周裹着一件不知道祖辈哪里淘换来的军大衣,同小桑沿着金沙滩散步。两人时而并肩,时而疏远,身后跟着小尾巴样的莹莹。莹莹低头玩手机,撞了几次游客。游客很多,海风很冷。桥边码头上有个高龄老头跳水,在围观群众纷纷拍巴掌叫好声中,一个猛子扎进蔚蓝海浪中,半天像是从世界另一头探了出来。许是怕冷了场,老周也撂下大衣,蹬掉衣裤鞋子,在众人无比期待中破水而入。“哗,哗”,无数次激起恨天高的浪花,浪花消退后,倒像轮船驶过海面,掀出了一片片尾流。

不等掌声减弱,小桑脚踩着水波,手劈着风浪,如履平地,再看时,一脚比一脚蹬得高。不待众人反应过来,最早跳水的高龄老头吼了一句:“乘风而去了这是……”

小桑已升上半空。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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