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汉宫秋》爱情悲剧之下作者的意图
2022-07-15王子赟
一、昭君出塞的历史由来
昭君出塞的故事自西汉开始,至元代初期,经历了长期的历史演变,从而产生了《汉宫秋》这一剧本。就其来源而言,最早的记录来自班固所著的《汉书·纪元帝纪》:
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诏曰:“匈奴郅支单于背叛礼义,既伏其辜,乎韩邪单于不忘恩德,乡慕礼义,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垂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
《汉书·匈奴传》也同样载入此事:“单于自言婿汉氏以自亲。元帝以后宫良家子王嫱字昭君赐单于。单于欢喜,上书愿保上谷以至敦煌,传之无穷,请罢边备塞卒吏,以休天子人民。”[1]依据最初的两则正史记录而言,《汉宫秋》剧本中的昭君与元帝的爱情情节并不存在。从基本的历史知识中可以了解到,汉宣帝死后,元帝即位,呼韩邪于公元前33年再次入朝,自请为婿。元帝同意了,决定挑选一个宫女与呼韩邪结姻,而此名宫女就是王昭君。
之后的记载,包括史书、逸闻或者戏曲、剧本,都热衷于将昭君出塞解释为自愿行为。范晔在之后的《后汉书·南匈奴列传》中记载:“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以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范晔在此已经改变班固的基本观点,他已经加入昭君因常年不得见御而自请出塞的描述,由此可以猜测,此桥段可能已经与民间传说相结合。另外一些情节更加确证了这一猜想,即因未收到昭君贿赂而从中作梗的毛延寿是否存在。在正史中从未提及任何有关画工与画像之事,更未提及毛延寿此人。而有关毛延寿的笔墨只出现在《西京杂记》《乐府古题要解》等典籍中。在民间的一些传奇、戏曲,甚至诗词中,关于毛延寿与昭君之间的事情,描述得日渐详细。
二、《汉宫秋》对历史的改编
戏曲对历史的改编是普遍存在的。戏曲的叙述方式并没有那么严肃,它所针对的观众本身,就着眼于娱乐,因此,改编偏向戏剧性也在情理之中。马致远为更好地表情达意,于其所著的《汉宫秋》中对历史进行多处改编。首先,便是改编了汉朝与匈奴的力量对比,将汉朝强于匈奴的時代背景改为汉朝衰弱,匈奴强盛的背景,使双方的力量发生了本质性的改变。其次,采取了西晋葛洪所写的《西京杂记》中的说法,虚构了中大夫兼画师——毛延寿这一人物,并将其刻画成一个“为人雕心雁爪,做事欺大压小;全凭诌佞奸贪,一生受用不了”的形象,并在最后增加了罪人毛延寿被斩首的结局。再者,是将史书中模糊记载的王昭君“良家子”的身份,具体化为“庄农人家”,将其由入宫多年不得见御的宫女变成汉元帝宠爱不已的明妃,并对二人的相遇、相恋,直至最后的别离都做了细致入微的情节虚构,使二人的感情变得真实可信。最后,即是重新安排了昭君出塞的结局,剧本中写到昭君走到汉朝与匈奴交界的黑龙江,借酒辞别汉朝,最后纵身投江,壮烈殉国。而历史上的王昭君则嫁给了单于,生儿育女,随了胡俗。
所有戏曲的改动都有着作者某种主观意志的体现,或者想表达某种观念的冲动。简单而言,作者个人的喜恶、心中所想、脑中所思都会体现在他的创作中。如上述诸等改动不仅丰富了剧情本身,还将简单枯燥的现实事件故事化,其中一定会反映出作者马致远的某种创作意图。通过创作戏曲,马致远力图表达他心中的理想境界,或是借此揭示一些现状。基于此,笔者也尝试从《汉宫秋》中主要的人物特点出发,分析作者在这些改动背后所蕴含的意图。
三、《汉宫秋》主要人物分析——以汉元帝、王昭君为例
《汉宫秋》是一出由正末主唱的戏,汉元帝以正末扮演,便成了这部戏的主角。整部戏以汉元帝的视角来写,主要描绘了毛延寿、朝臣,以及王昭君这些人物形象。首先,正末在这部戏中是整个悲剧的核心人物。他的悲剧,最明显地表现在爱情理想的破灭,即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只能眼睁睁地将其送去和亲来维系两国之间的和平。在这场爱情理想破灭的背后,隐藏的则是汉元帝对权力幻想的失败,因为汉元帝的初次登场,给人们一种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感觉:
“嗣传十叶继炎刘,独掌乾坤四百州;边塞久盟和议策……自朕嗣位以来,四海晏然,八方宁静。”
其次,在他出场之前,作者有意先让单于和毛延寿登场。一个是“久居朔漠,独霸北方”的首领,一个是“为人雕心雁爪,做事欺大压小”的奸臣。如此内忧外患的状况,汉元帝却毫不知情,还信心满满地发言,实在令人唏嘘。
最后,在众朝臣奏请汉元帝以昭君和番,以息刀兵之时,汉元帝又展现了自身愤怒的一面,“我养军千日,用军一时。空有满朝文武,那一个与我退的番兵!”直到尚书列举了一系列事件,汉元帝才深刻地意识到现实的残酷,他先是想到了自己的爱人,“他也、他也红妆年幼,无人搭救。昭君共你每有什么杀父母冤仇?休、休,少不的满朝中都做了毛延寿!”通过对昭君的辩护,表达了自己对爱人的不舍,同时,也驳斥了朝臣。他对昭君有着万般不舍与留恋,曾发出自言自语一般的叮嘱,“怕娘娘觉饥时吃一块淡淡盐烧肉,害渴时喝一杓儿酪和粥。”又在灞桥送别王昭君之时,对朝臣近乎乞求似的说道:“您文武百官计议,怎生退了番兵,免明妃和番者。”可即便如此,他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徒劳。从始至终,汉元帝都对和番一事坚决反对,若能免去明妃和番,最终维护的亦是自己的尊严,在《汉宫秋》中,汉元帝对王昭君的每一丝留恋与不舍,都只停留在了言语上,因而他的每次请求,甚至哀求,都被朝臣用诸如帝王应尽的职责与担当等为由给压了下去。即便是心爱之人,也不能使他克服内心的懦弱,他只能被迫屈从。这一切都让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个人命运的悲喜,到最后还是要服从斗争的需要、整个国家的命运。
而故事的女主角——王昭君的初次登场是以毛延寿的角度进行描写的,“生得光彩射人,十分艳丽,真乃天下绝色”。女主角的美貌就如《红楼梦》中的王熙凤一般,未见其人,便已经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王昭君拒绝向毛延寿行贿换取自己的大好前程,足以体现王昭君有十分清晰的是非观念,也是位个性极为鲜明的女子,但也正是由于她要强的性格,导致了她入宫数载,空有容貌却久居永巷,不得皇帝召幸这一悲剧。不过由此一来,抛却王昭君令人惊艳的美貌之后,其人性深处特有的光辉也在之后被无限放大,比其样貌更加夺人眼球。
莫砺锋在《莫砺锋说唐诗》中提出过类似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的论断。此间之感或有作者怀才不遇的感叹,同样也是作者对藏在显而易见的外表之下的美好品质的追寻与肯定。值得注意的是,王昭君遇到汉元帝的第一句话,并不是激动地介绍自己,而是“妾身早知陛下驾临,只合远接;接驾不早,妾该万死。”这句话出现在此时显然有些突兀,因为王昭君自言家世:“父亲王长者,祖父以来,务农为业。闾阎百姓,不知帝王家礼度。”因而,这句话出自一个农女之口,实在是有些超乎人们的想象,不过就是在此处,笔者认为这其实是作者借用王昭君的身份来表达自己的心声,尝试将王昭君塑造成一个理想的儒士臣子的形象。
在第一折中,王昭君又向皇帝请求道:“陛下,妾父母在成都,见隶民籍,望陛下恩典宽免,量与些恩荣咱。”可见王昭君首先考虑的并非是自己,而是希望自己的父母能够过得好些,这就体现了儒家中的孝悌观念,这是符合作者对美好品质的追求的。
而当汉元帝被众朝臣逼迫时,为了不让汉元帝陷入两难境地,王昭君主动提出了和番的请求:“妾既蒙陛下厚恩,当效一死,以报陛下。”王昭君的自我牺牲源于对汉元帝知遇之恩的感激,这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士为知己者死”,作者自己的拳拳报国之情也能从中窥见一二。
昭君临行前的不舍与担忧并非是因为怕自己再难享受荣华富贵,而是担忧自己前途未卜的未来:“今拥兵来索,待不去,又怕江山有失;没奈何将妾身出塞和番。这一去,胡地风霜,怎生消受也!自古道……”但即便如此,为了汉元帝,为了维系两国的和平,昭君还是毅然起身,前往胡地。胡地遥远,这一去,便再也没有重回故乡的可能性了。
最后,来到匈奴与汉朝交界处的黑龙江,昭君借酒祭奠,只说了一句“汉朝皇帝,妾身今生已矣,尚待来生也”,便毅然投江,以身殉国。王昭君以这样的行为成功维护了天下的安定太平,这样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性情刚烈的女子怎能不让人为之动容。然而就算是为国牺牲,也并不能够改变这场爱情蕴含的悲剧的本质特征。作者写下的这场悲剧便是他表达心声的载体。作者是想由小家之爱延及大国社稷,再在二者间的冲突矛盾中,赋予各自价值。
四、悲剧之下作者的意图
从上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到王昭君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有着作者的影子,马致远曾有传统文人入世的济世之心,比如他曾经写道:“九重天,二十年,龙楼凤阁都曾见”“且念鲰生自年幼,写诗曾献上龙楼”。这些都是他渴望以自身之才华,为君分忧,施展人生抱负,完成济世救国的理想,建立一番功业的见证。很显然,王昭君的形象在其创作的《汉宫秋》中,也一直贯彻着作者秉持的入世思想。
很多人提到,《汉宫秋》中的王昭君形象似乎有些流于平面,尤其是她投江而死的那一段,剧情节奏似乎有些仓促,缺乏了对这一壮举背后的复杂内心的刻画,让人们感觉她甚至有些木然,其毫不犹豫地跳江行为给人一种并不太真实的感觉。其实作者对王昭君行为的设置应该是有意与无意相互交织的,也许作者想要表达的并不是故事本身的情爱,只是借其外壳,为自己代言,因而便将自己的许多想法在无意之间渗透到王昭君的身上,使王昭君的形象从相对一个柔弱的小女子,成为一个贤臣良妃。王昭君的形象除了表面忠君爱国等类似标签的平面特点,无更多个性特征的原因大抵就是因为作者是有意识地隐去了这些细节特征,只是想要突出这些标签特征。因为作者的目的并不在于表达这场爱情的无奈与悲剧性,而是要抒发自身的感慨,表达个体命运在整个时代大命运前被迫屈从的无力感。
根据马致远在其散曲集《东篱乐府》中关于自身生平的叙述,年轻时的马致远也对建功立业有着一腔热血,大約在元朝统一之后,其出任过江浙行省务官,但并未得志,从而产生了如“老了栋梁材”“困煞中原一布衣”之类的感叹。在他经历了多年的漂泊生涯,饱谙诸多世事,参破人生荣辱后,最终过起了隐居生活。因此,在笔者看来,马致远所写的帝妃之间缠绵却又不得相守的苦恋,既是他对自己现实生活不受赏识的愤慨,同时,也是一种自怜。蔡美云在《关于马致远及其〈汉宫秋〉的新思考》中,也认为作者“关注的重点在于彼时特殊情境中人的情感、心灵及命运的变迁,他想表达的是一个精神上的流亡者,被放逐者在寻找人生的归宿中所历经的心灵磨难和情感历程”。
五、结语
总而言之,《汉宫秋》是马致远表达自我心声的载体,一系列的改动改编,尤其是刻画了一出爱情悲剧,更是透露出他内心的忧愤。剧中元帝与昭君的无奈别离,元帝的识人不淑以及毛延寿的从中作梗,都暗喻了马致远自己的人生境遇。因此,《汉宫秋》折射了他有意识的心理活动,如果将《汉宫秋》仅仅理解为一场爱情悲剧显然过于片面。另外,昭君的远嫁也暗示着个体命运在大环境面前的无力,同时,也暗含着作者对于前朝的某种追思与对当下境遇的不满。总之,《汉宫秋》不仅是一出爱情悲剧,更夹杂着马致远的个人情感。
参考文献:
[1][东汉]班固,著.谭新颖,主编.汉书[M].广西:漓江出版社,2018.
(作者简介:王子赟,男,本科在读,浙江树人学院,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