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中马戏团的功能分析
2022-07-15王贺
一、引言
马戏团以其动态空间及表演性质呈现出欢乐、悲哀与滑稽交错的景象。在《艰难时世》《美国》《大象的眼泪》中,作者从马戏团的不同侧面出发,以不同的方式构建了马戏团的面貌。狄更斯着眼于温情的一面,借助马戏团的欢乐氛围将之打造成乌托邦世界;卡夫卡则从混乱角度入手,质疑马戏团背后出路的问题;格鲁恩则从更多维的立场上对马戏团展开书写,既看到其中的繁杂混乱,又承认其中存有的积极能量。本文考察文学作品中的马戏团,分析其在不同文本环境中的功能,讨论作家寄寓在马戏团中的隐喻意义。
二、马戏团的乌托邦塑造
狄更斯在《艰难时世》中,极力放大马戏团欢乐因素中蕴藏的救赎可能,以浪漫主义的方式,为深陷僵化思想的人们创造了美好蓝图。但实际上,狄更斯仅是借助马戏团的感性力量展开幻想,并没有给出具体的改变建议。这也体现出在狄更斯看来,马戏团的救赎力量只能在乌托邦世界中实现。狄更斯为了指出在事实主义与马戏团之间绝无相容的可能,于人物形象的刻画中极度夸张。正如赵炎秋所认为的那样,“狄更斯小说人物性格明晰,人物的外部感性表象能够较好地表现其内部理性内涵”。葛擂硬一生强调事实,整个人看起来已然被条框卡出四四方方的形状;庞德贝先生乐于夸耀身世、满口谎言,把自己吹成即将爆掉的气球;而从马戏团而来的西斯携带快乐的能量,即便是阳光也对她多多青睐;自小接受事实教育的毕周形容苍白,甚至连他的血也可能是白色的。两方人物在初次出场时阵营明确,人物角色呈现出脸谱化的倾向。
《艰难时世》主要由两个空间构成。焦煤镇,这个事实主义的大本营不仅作为衬托马戏团救赎功能的“他者”而存在,其恶劣环境、苦难因素又与马戏团理想主义的美好相对立,与“异质空间”的两种形态不谋而合——一种是对规约性现实社会空间的恶性或负面效应进行放大,指向未来,因而具有现实预警机制的“恶托邦”;另一种是与当下世俗空间形成阻隔性并置,与不和谐、不平衡的现实相反,指涉美好的理想生活图景的“乌托邦”。在焦煤镇这个封闭的小镇上,到处都充斥着煤烟,事实主义观点也扼住了镇上人民的咽喉。葛擂硬坚持以事实说话,拒绝想象,不仅在学校里,对待自己的子女也是如此,使路易莎和汤姆在小小年纪已经变得苍白,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庞德贝作为一个资本家,只关心工人们的剩余价值。在他眼中,那些工人只是工厂的“人手”,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为了让众人相信自己出身微贱,他编造了一系列谎言来污蔑自己的亲生父母,并不厌其烦地讲述,可谓虚伪至极。他们二人里应外合地将这个镇子包围得密不透风,但史里锐马戏团却在这道厚厚的屏障上打开了缺口。
马戏团始终处于巡演中,具有动态特征。在存在方式上,其与焦煤镇的静止不动形成对照,也代表着从外部而来的抗衡力量。虽然马戏团里的艺人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全团的人也答不上来一道有关事实的题目。但他们却由狄更斯赋予了一层最古朴的人性光环,洋溢着感性的力量,暗藏救赎姿态。当团中艺人老朱普偷偷逃走、其女西斯面临无人可管的困境时,即便其他人的生活也很艰难,但都愿意伸出援手。反观庞德贝,他只想把这种悲伤当作向众人讲述自己“悲惨身世”的由头。在马戏团中,向来无人反抗的两位先生受到冷遇,不被待见。狄更斯人为地将双方的特性放大,使之形成势同水火之状态,事实主义在这片充满欢声笑语的乐土上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而在充满温情的马戏团里的人感性至上。对于他们而言,冰冷和残酷的事实即便有用,也远遠不及感情来得真实。
为了强调马戏团的力量,狄更斯让西斯做代言人,从内部正大光明地进入葛擂硬家中,对身陷囹圄的事实人展开救赎:少女路易莎有了期待,从哈特豪斯的纠缠中脱身;汤姆的盗窃事件败露在即,西斯机敏地将其送入史里锐马戏团,助他逃向国外;葛擂硬最小的女儿在西斯的陪伴下生活得丰富多彩。定义高手葛擂硬先生在评价西斯时也觉得,“在这个女孩子身上有一种什么东西是很难用图表来说明的”,他本人在西斯的影响下,也脱离了刻板的事实主义思想。这是狄更斯在《艰难时世》中为数不多的“现实”时刻——抉择可以完成于顷刻之间,但思维的转换却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马戏团对狄更斯而言,是严重饥渴的旅人的绿洲,无论是否有野兽盘踞,都只想热切讴歌上天的恩赐。在狄更斯看来,马戏团所代表的感性力量足以救助一切灾难,这使这种救赎呈现出过度的理想色彩。
三、马戏团的自由去向
不少学者在谈论卡夫卡的《美国》时,总将这部小说看作是对狄更斯的模仿学习之作,虽然卡夫卡本人也曾宣称,这是“对狄更斯不加掩饰的模仿”,但与其说卡夫卡延续了狄更斯笔下“马戏团”的救赎功能,倒不如说救赎过后的代价是他着力表现的内容。卡尔被父母驱逐的具体过程,卡夫卡并没有进行明确描写,但却能在《司炉》一节中,通过他隐秘的互文手法进行还原。在开往美国的船上,卡尔与司炉一见如故,甚至在即将登船离别之际“号啕大哭”——这哭泣不仅是卡尔对司炉的同情表现,也是一种自怜的手段,因为他自己和司炉一样,也是无罪却受罚之人。但卡尔对自己的父母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反而经常满怀深情地回忆着他们。胡志明在《卡夫卡现象学》中指出,传统中独特的“父亲情结”,即人们在反叛父亲的心理冲动中,总会掺杂对其浓厚的敬畏感,其特有的文化因素使其在反叛父亲的行动中必然也会掺杂对父亲的眷恋与惧畏。卡尔为了守护父母所赠的箱子,在船上放弃了睡眠;帮助司炉维护权益时,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父母是否会为其自豪;父母合照的丢失,甚至成为卡尔与两个流浪汉同伴分道扬镳的决定性因素。对比之下,卡尔于走投无路时更名改姓,放弃来自父母的姓名,实际上,这也是他认清现实的表现。他被动地抛弃了自己作为儿子的身份,除了重新寻找一条解脱的道路之外,他再也没有什么出路。这或许也是卡夫卡对自己的告诫,他本人笼罩在父亲的阴影下,始终没能逃离。在现实中没能做到的,卡夫卡在写作中予以实现,但笔下主人公离开父亲后的惨淡结果,却加强了他对父亲的眷恋以及不能离开的坚定决心。
在俄克拉荷马马戏团盛大的招聘现场,应聘者不询问待遇,招聘者不设置门槛,即便卡尔没有身份证明,也依旧被接纳,一无所有和穷凶极恶之人到这里汇聚一堂。在开往俄克拉荷马马戏团的火车上,卡尔已然更名为内格罗,成了一个失踪的人。卡尔的失踪不仅是作为一个儿子的失踪,更是作为一个自由人所面临的最终结局:价值实现之际便是意义丧失之时,放弃了眼前价值的同时,也承认了日后的虚无与无目标。自由的意义便是如此,枷锁除尽,再无约束,人便行走于空白之间,此时全然的自由与彻底的放逐毫无区别。小说开端之际便指明卡尔带着一种解脱感来到美国,去往舅父家后,卡尔意识到这里依旧毫无自由可言。因此,在遭遇第二次驱逐时,明知还有转圜余地,他依旧选择走上追求自由的道路。卡尔在奥克齐顿塔尔旅馆成了电梯司机,却因昔日同伴的连累来到歌手布鲁内尔达的家中,成了一名仆人。这对一心追求自由的卡尔不啻是一种囚禁,而街上张贴的俄克拉荷马马戏团的招聘广告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便走进马戏团成了一名演员,获得了自己真正想要的自由,可也得到了永久的放逐——卡夫卡让他成了失踪的人。
在小说结尾,卡夫卡对马戏团所象征的自由表现了怀疑——就像他在《一封致某科学院的报告》中所表达的一样,从来没有真正的自由,所谓自由只是出路的别名。脱下了理想主义者的眼镜的卡夫卡,赋予马戏团更为抽象,但更加现实的意义。
四、马戏团的隐喻意义
卡夫卡在《美国》中以隐秘的姿态暗示马戏团中的光明与阴霾同在,但在莎拉·格鲁恩的笔下,隐晦与抽象转换为现实。不仅更加明确,也对狄更斯那种理想主义的马戏团色彩进行了彻底反驳。在莎拉·格鲁恩看来,马戏团象征着浮华褪尽后的惨淡,带给人们欢乐的马戏团内部,实际上笼罩着密云。
在文学作品中的马戏团,其承载的意义更加丰富。就像《大象的眼泪》的封底所说,马戏团是雅各的救赎,也是人间的炼狱;是他梦想的驻扎之地,也是他流离失所的开始。青年雅各因父母去世,原本美好的生活图景顷刻破碎,阴差阳错地去了马戏团,被迫接受了马戏团中的种种,也正是在这肮脏之地,他邂逅了自己的爱情,也丰富了人生体验。
班齐尼兄弟天下第一大马戏团中的等级划分明显。艺人与工人边界明显,艺人们光芒四射,工人们拼死拼活地维持自己的生存空间;他们的饮食供应水准及活动空间都大有区别。表面上的待遇不公实际上体现着这里的运行法则——只有具备利用价值才能存活。艺人金科得知工人雅各与自己分配到一节车厢时,怒火的背后,更多的是忧虑。因为在这里,地位代表一切,若是与工人处在一起,身价降低后便有被抛弃的可能。不仅对人,对动物也是一样。前一天还是马戏团的“明星”,下一天就可能会被当作口粮。每个人都对此习以为常,除了玛莲娜和雅各,不会再有人对此不满。
格鲁恩在书写过程中,展示着马戏团所包含的欲望与龌龊。那些特意前去马戏团看舞的人们,马戏团帮助这些寻求低级趣味的人们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打发他们的妻子。即便是在马戏团内部,人性之恶也处处得以展现。马戏团火车上的铺位紧张,班主便安排刚入伙的雅各和性格乖戾的金科住在一起,意在以两人相争为乐。总监奥古斯特因受到雅各的冒犯,便命令他去喂狮子,又假做好意让雅各使用金科的纯净水,极尽挑拨之能事。
可以看到,这些招数或手段在马戏团屡见不鲜。可观众们根本不会在意马戏团里的种种,欢乐才是值得关注的东西。即便在动物大逃亡之际,观众们仍旧沉浸在癫狂之中,丝毫未曾留意悄然滑落的灾星。在当时的背景下,马戏团的功用更像是用面粉做成的安慰剂,观众花钱来到这里追求刺激,他们回顾往日的喧嚣,在这片“净土”之上找寻属于自己的疯狂,就像奥古斯特所说:“大家就是来看幻觉的,他们对我们也没别的指望。”而被迫走进马戏团的雅各,在这里也遇见了属于自己一生的救赎——玛莲娜和大象萝西。在马戏团里,青年雅各和玛莲娜相遇相知,老年雅各吐露了隐藏70年的秘密——大象萝西是杀害总监奥古斯特的凶手。或许正因在马戏团的种种奇遇才使年迈的雅各不断回忆青年时光,并放大每一个充满温情的细节,最终于93岁毅然逃出养老院,回到马戏团。
格鲁恩对马戏团的态度较为客观,揭示了马戏团篷子下掩盖着的人与动物的伤痛、优胜劣汰的丛林竞争法则,同样也展示了马戏团给人们带去的欢乐。
五、结语
在《艰难时世》和《美國》中,马戏团的功用相似。《艰难时世》着眼于马戏团的救赎功能,《美国》则主要以马戏团为媒介,探讨自由的去向,对马戏团本身的拯救能量,态度不明确。当代美国作家格鲁恩在《大象的眼泪》中,则明确指出马戏团虽能帮助深陷灰暗的人们回忆往日辉煌,有一定的积极功用,但其内部的各种问题同样不容忽视。无论马戏团的内涵如何,实际上都作为想象空间参与了文本的建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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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贺,女,硕士研究生,西北民族大学,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