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心伤”,重识友邻
2022-07-14何国胜
何国胜
上海解除全域静态管理后,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副研究员段志强在跟好友和身边人的聊天中,发现了一些异常的东西。他们或多或少表现出:“不想出门”“不想说话”“不知道该吃啥”“外面有啥动静总要支起耳朵听听”“不想谈论封控期间的事”等状态。
“我说我发明个词,叫‘后封控综合征’吧。”段志强说,他将这些“症状”加以总结,发到了微博。十几分钟后,一条评论说道:“周末吃完晚饭和爱人一路散步至附近一商场,进去待了半小时有余,我二人都觉得头晕想吐。”
段志强记得这个评论,这与他的感受相合:人们已经习惯封控的状态,反倒不适应正常生活。
但他觉得这种影响是短暂的。“如果我们能很快地回到正常状态,很多症状会消失的。”他对南风窗记者说。
不过,他也转而强调:“这种感受在转瞬即逝的历史瞬间里,依然能够说明一些问题。”
疫情进入第三年后,新冠变异毒株奥密克戎再一次打乱了人们的日常。很多地方开始进入封控状态,人们闭门不出,城市按下暂停键。6月1日,拥有2500万人口的超大城市上海结束了全域静态管理,在此之前,这个城市的绝大多数人经历了足不出户的两个月时光。
暂停下来的当然不止上海。两个月前,财新网曾统计全国有6170万人经历过全域静态管理,有22个城市正在经历全域静态管理,涉及2347万人。
如此数量的人停止流动,静止在家中,是罕见的。人与人之间物理上的联系突然被迫断开,甚至基本的生活物资获取都出现困难,会产生怎样的心理后果?比起每日病例的增减,这个问题常被忽略,但是,不能轻视的是,正常生活的回归也包括正常心理的回归。
2021年10月,医学杂志《柳叶刀》发表了首个新冠大流行对心理健康影响的全球研究。该研究指出,新冠大流行期间,2020年全球新增了5300万例重度抑郁症病例和7600万例焦虑症病例。
很多人或许没走到心理疾病这一步,但这一段特殊的时间,还是改变了一些东西。
同时,人们也看到,在困难的境况下,原本陌生的社区生活,开始变得熟络起来。原来陌路的邻里开始互相帮助、彼此关照,形成了有规则的自组织,人们又重新发现了邻居的重要性。
段志强自己也能匹配上他所总结的“后封控综合征”,比较典型的就是不想出门,“出门了也不知道干什么”。
他由此想起电影《肖申克的救赎》里的一幕:一位老人从监狱被假释后,反而因无法适应正常的生活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的精神状态其实很容易被外在事情所左右。”段志强说,如果人们意识不到这一点,会很容易激发出对所经历苦难的浪漫幻想。
这种判断或已有了一些印证。上海解除封控后的聊天中,朋友们都告诉段志强:“觉得现在吃饭好像还没有封控时候香了。”他想了想,做了解释:“封控的时候是短缺经济的状态,这种情况下物质欲望反而非常容易满足,可一旦比较自由了,就好像又没那个感觉了。”
這种心理不难理解。“对于不愿接受的事情,人们会本能地采取一种遗忘或者浪漫化的应对方式,这实际上是应对心理创伤的一种办法。”段志强说,在过往历史记忆中,这种情况“太普遍了”,像是一种人之常情。但稍加观察就会发现:“人之常情的背后其实是历史的遗忘和重复,有遗忘,必然就要重复。”
更多的感受难以准确描述。段志强说,当我们的日常换了一种状态的时候,很难用比较绝对的价值判断去描述它,这正是复杂的地方。
当年武汉解封后,段志强去问候武汉的朋友,可对方却表现出某种“敷衍”,只说“还好,没事”。他当时疑惑:“我想大家已经激愤成这样了,怎么武汉的朋友都是这种态度?”现在,段志强理解了这种心情。
这是种复杂的感觉。“一方面是说了也没用,另一方面是大家的精力其实都用于应对自己面对的具体问题,没有力气来认真说这个事儿。”段志强说,多数人看到的是一些极端的情况,所以来关心你,但大部分人并非面临极端问题。“可你也不能说自己的遭遇是正常的,要把这种微妙的感觉传达出来相当复杂,所以最后就只能说‘还好,还好了’。”
于是,当有人向被解封的人们问起封控时期的感受时,段志强说:“说不出来的,只能说等你们城市封了你就知道了。”
贺颖跟段志强有着同样的感受。在上海全域静态管理之前,贺颖不怎么关心别的城市中被封控人们的生活。而自己经历过后,她开始反思:“(事情)没到自己头上的时候,别人的痛真的没有办法理解。”
这个从事金融工作、在大多数人眼里高收入的白领姑娘,尽管在上海全域静态管理期间没有遭遇食物短缺和无法就医的问题,还比大多数人晚封控、早解封,但那段经历,让贺颖看到了一些以前未曾看到的东西,给她造成了某种心理后果。
6月8日,在跟两位企业家朋友的聊天中,她也发现了“异常”。“大家以前总是喜欢规划未来,但现在大家都不聊这些了。”
“规划再久的未来,也抵不过不确定性。”她理解这种不安,也看到了她认识的那些高净值人群面对这种不安做出的反应。
“我有个朋友以前一個月出去旅游一趟,现在他计划等出行通畅后,一周就出去一趟,每个周末只要能飞就飞三亚、大理,以前住差一点的五星酒店,现在要住更好的。”贺颖说,她身边高资产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出现了“及时享乐”的心态。有个客户甚至搬出自己的别墅,直接住到了一晚几千元的所谓养生酒店。而在早前,他根本不舍得入住。
这几个朋友的想法和行为有些消极,属于刚刚经历疫情的应激反应,相信过一段时间会好起来。但和他们这些有钱人不同,贺颖不敢乱花钱,最近她觉得,现在住着的一月两万租金的房子有点奢侈了。“以前我花得多,因为相信我会挣得更多。但是现在完全不一样了,你很难再去赚到更多的钱,即便可以,它的可持续性也比较低了,不像以前那么高。”
贺颖还看到,在那种“特殊”的状态里,所有人几乎被拉回了同一起跑线上。“当市场失效的时候,很多矛盾都出来了,我当时就在想,我们读那么多的书有什么用,身价再高有什么用,有钱也买不到东西。”
贺颖回忆起,封控的初期,她还给两位老人送过菜。“他们以前是驻外大使,还得到过国外的授勋,之前退休了,有钱有地位,遇到这样的情况,最后还是靠我一个外地年轻人。”
6月1日解封那天,贺颖照常出门跑步,从苏州河跑到外滩,然后折返回家。回来的时候,她看到很多年轻人都出来了,楼下的咖啡馆也开了门,营业了整整一晚。
这天到来的那个晚上,贺颖失眠了。“封控失眠,解封也失眠。”6月1日凌晨两点,贺颖在朋友圈如此写道:“我对上海还是真爱啊,祝福上海。”
这种失眠的夜晚在封控的几十天里经常出现。有时候,贺颖会在大半夜惊醒,醒来就开始翻各种信息,甚至看过一些国家的移民门槛。焦虑常常袭来,却难以名状。很多时候,她就在客厅弹琴或者做运动,其他的事一概静不下心来做。
邻居们也焦虑,有时候就打电话去跟警察吵架,每次骂完之后,心里会觉得好受一些。“警察会说您下次再打来,我们非常理解你们的心情。”
段志强也在封控期间焦虑过,他的焦虑来源于家里人的购药需求。
菜和食物他是不缺的,去年年底他开始了“田园生活”,在崇明岛的村子里住了下来,邻居村民们常给他送菜。只是在封控最严的时候,家里人需要的药很难买到,那个时候相当焦虑,后来慢慢缓解。
让他颇有感触的是学校里学生们的生活。很多人在疫情中已经快上了三年的网课,段志强用导演吕克·贝松的一个比喻,来形容上网课和线下上课的区别:在电脑上看电影和在电影院看电影的区别,相当于亲吻一个女孩子的照片和亲吻她本人的区别。
“对于学生来说,最大的损失不是上网课,他们失去了校园生活,这才是最令人遗憾的。”段志强说,学生真正的收获在于学生之间的相处,在于他们随意听课、听讲座,搭讪各种人,去图书馆,在大学里见到各种各样的人和奇怪的事情。“大学应该是一个非常丰富的情况,但现在只能上网课了,封控期间甚至连图书馆都没法去。”
而宋紫琳正在过这样的大学生活。3月10日,她所在的吉林大学“封寝”,大家开始足不出户。整整38天后,可以逐渐下楼,“在规定的时间可以出去‘放风’”。
她还记得第一次让他们出去“放风”的时候,那时,她突然觉得“自由太重要了”,接着又想“活着和自由哪个重要”。
现在他们可以出宿舍楼,也可以点外卖,但空气中的紧张氛围还没有完全消散。每隔三天还要做一次核酸,去哪里都要验核酸证明。
宋紫琳的人生规划也因这段经历有了变化,她决定毕业后挤入考公的大军。这条路原来并不在她的人生蓝图中。“疫情影响,工作不是很好找,从长远来看,公务员可能是现在最稳定的工作。”她说。
失去和改变的都很明显,但这不是那段经历带来的全部。段志强满意自己的田园生活,但唯一有点遗憾的是,错过了在封控期间跟市里小区住户相熟的机会。
“本来这是认识我们楼道所有邻居的一个机会,结果因为住在村子里,错过了。”段志强说,现在其他邻居间都熟悉了,只有他和邻居们是陌生的。他一直觉得,社区里人与人之间熟悉,邻里的互助是非常重要的,“最糟糕的状态就是原子化的家庭”。
离崇明岛80公里外的李萌,遇上了让段志强感到遗憾的机会。
去年底,李萌刚刚搬到现在住的这栋楼里时,她和她丈夫跟楼里邻居的关系几乎形同陌路。“就是隔壁的住户连续碰到都不会打招呼。”李萌说,原想他们只是租住在这里,而且平时也忙得没有时间,所以不跟邻居交流本是个常态,也是整个社会的常态。
但没想到一场疫情过后,那栋楼的人不仅几乎都认识她,而且他们之间会互相串门,甚至于楼里的居民闹矛盾时也会来找她协调。
这是她此前从未想过的场景,这一切源于她误打误撞成了这栋楼的楼长。此后,整个楼逐渐成为一个团结的组织,人与人之间的善意和互助精神也渐次在李萌眼前展露出来。
他们楼栋本有官方指定的“楼长”,是一位70多岁的老人,她不仅没法熟练操作手机,而且患有眼疾,也没法长时间使用手机。但那个时候,手机是极其重要的工具。
李萌看到楼长和志愿者都年迈,楼里日日有新增病例,居委会又迟迟顾不到他们,她就站出来给居委会写了一封长信,里面罗列了他们的诉求,包括及时公开涉疫信息、严格消杀、排摸居民的需求、给志愿者配备工具,以及不要再让本楼的人做志愿者。
在那之后,李萌就成了实际上的楼长。这个原来乱作一团、微信群里常常争吵的楼栋,渐渐和善、团结起来。
李萌记得当时在统计老人的用药需求时,一个邻居特意找她说,3楼有一对八九十岁的独居老人身体不好,但一直联系不上。之后,他们在群里不停打听,最后找到那对老人的外孙侄女,辗转打通了两位老人的电话。“老人接电话的时候哭了,说什么药都没有了,没人帮他们买。”李萌说,他们还了解到很多老人缺乏蛋白质,身体吃不消。
她和几个邻居一商量,找到了附近一家便利店老板的电话,打过去“求情”,希望给他们留点牛奶鸡蛋。老板人好,把剩下的牛奶鸡蛋都留给了他们。
“我们买回来后发给了老人们,当时是一个女生出去拿回来的,她怕感染,穿着雨衣出去。”李萌说,买牛奶鸡蛋的钱都是他们几个邻居出的,后来老人们坚持要给钱,但他们还是没收。这种互助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群里面常有人问谁家有没有什么药、日用品、蔬菜等东西,问完后总有人出来说一句“我家有,你来拿”。
整个楼栋团结起来后,情况有所好转,李萌也尽力帮大家团购生活物资。5月7日,李萌所在的小区成了防范区。10天后,小区开始发出门证,每户可以有一人出去。这比很多地区早了十几天。
5月17日,李萌跟之前合伙给老人们买牛奶鸡蛋的邻居们约好,一起去小区外看看快两月不见的上海。下午两点多,他们踏出了小区的门,天气晴好得跟他们的心情一样。
他们沿着苏州河走,一路上看到的店铺,全都紧闭着门。“我们当时挺感慨的,可能有些店铺解封之后也不会再开了。”李萌说。路过一家早餐店时,他们看到里面关了几只猫,被饿得很瘦。路上绿化带里的花都开了,鲜艳得不知怎么形容,茂盛的爬山虎,爬满了一幢旧楼。
他们继续走,到了曾经人头攒动的网红街,却空荡得让人不适应。但李萌突然看到一处眼熟的景色,那是一小片已经结了籽的油菜田。
她想起来,在封控前她跟丈夫来这里拍过照,那时油菜花开得正艳。
(应采訪对象要求,除段志强外,文中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