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号与同学情
2022-07-14Jenny
Jenny
隔着一条街,我在转角看到了一个初中同学。正想开口叫他,突然发现他的名字在嘴边卡壳了。我能想起来的是他的绰号:“咕咚”。
我已经忘了这个绰号的来源,但绰号往往比名字更令人印象深刻。我苦思冥想除了姓,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大声叫绰号好像是学生时代的专利,人到中年再叫出来显得非常唐突,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视线内。
小时候,我非常憎恨绰号,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有绰号这么可恶的东西。但偏偏周围都是起绰号的高手。
据说在襁褓中尚不会说话的我,就有了第一个形象的绰号:“三扁”。理由听上去振振有词:排行老三,不知道是出生前还是出生后特别好睡,把头睡扁了。直到我大学毕业,仍然有好事的阿姨叔叔亲热地这么称呼。
當我睁开圆溜溜的大眼睛,脑袋也圆圆的以后,又有了第二个绰号:“倒挂脸”。这个绰号虽然不好听,却是对妈妈养育之功的极大认可,倒挂指的是肉多到下垂后脸看上去上小下大。直到现在我看到很多肥肥嘟嘟的小孩,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倒挂脸”三个字,并且认为几乎找不到比此更形象的描述了。
有记忆后,我在不同年龄段有不同的绰号。小学时的第一个绰号充满了恶意:“老白虱”。这是因为从同学那里染了虱子。作为成绩优良的骄傲生,头发里有虱子带给我的羞辱感远远超过痒和挠的不适感。当时全班同学无一幸免,男生一律剃了光头。虽然铰了短发,敷上杀虫药水后很快就摆脱了虱子,但家人给我的这个绰号仍然持续了好几个月,直到新的绰号诞生。不知道是对于绰号十分憎恨还是对于长虱子这件事十分痛恨,我的成长之旅就是与绰号纠缠在一起,一个还没摆脱一个又来了的历程。
初中时开始窜个子,我开始有点驼背,走路看上去身体前倾,就得了个绰号“要冲”。为了摆脱这个绰号,我经常把背挺得过分僵直。记得那时大部分同学都有绰号。脸白的男生不幸被称为“小娘子”,口吃的被称为“叼嘴”,矮个的被称为“冬瓜”,皮肤黑的则是“黑皮”或甚至是“煤球”,几乎是什么揪心来什么。还有一些绰号来源不明,比如一个窈窕的女生被称为“姥姥”,一个作文优秀的被称为“师娘”。那个被称为“咕咚”的男生,是化学课代表,原名在我记忆中已荡然无存。
同学之间叫绰号时往往用很高的音量,有时则是怪腔怪调。
出墙报的同学或者能画画的同学,如果对绰号情有独钟,就难免成为别人的恶梦。绰号已经很让人生烦,竟然还要被艺术加工,成为作品。特别有些栩栩如生的漫画,不但让人一眼就看到绰号的妙处,而且往往还有真人的形象紧密团结在一起。当然打油诗也很讨厌,更有甚者,绰号被编成儿歌,朗朗上口。想象一下,一个同学出现,他的绰号被几个声部独唱加合唱加走调,直到身影消失,是多么令人难忘。
绰号这个东西很怪。有时在同学中引起斗殴,有时出现行贿和受贿,有时导致拉帮结派,但绰号的生命力如此强盛,以致爱恨都无法将其扼杀。我曾经绞尽脑汁,费尽心机,但都无法把绰号从我的成长过程中彻底抹去。
受害者还有老师。同学们顺手也给不少老师起了绰号,只是当了面不敢叫出口。毕业很多年以后,同学聚会一提老师的绰号个个心领神会,回忆立刻变得有声有色。但是当了老师的面仍然不能直呼绰号。绰号骨子里是见不得光的。
大学时据说每一个女生都有绰号,男生口沫横飞谈论时就像黑社会一样对暗语。很多女生打听到自己的绰号后恨得牙痒痒。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为女同学发明的绰号都带着严重的荷尔蒙不平衡。当然开始恋爱的男生和奋发图强起绰号的男生,似乎不是同一个品种。给自己的女朋友起绰号的人好像不普遍,但男同学之间互起绰号则普遍到在宿舍几乎听不到大名的程度,这好像抵达了绰号的人生高峰期。
待步入社会,绰号和名字统统被统一称呼“小”加上姓,渐渐地随着个人的进步分化为某“总”、某“董”,或者某“处长”、某“主任”。如果一个人的地位远远高出凡人,则他从小到大的所有绰号都早早地被送进了坟墓。即使某个不识时务的旧友将绰号送到嘴边,也仿佛烫到了舌头一样,不能自如地出口,更别说唱山歌一样地大声送到空中。
很多人有一天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新的绰号了。这时才领悟到:自己已经老了很久很久了。当然,也可能是成功得很久很久了。
但总有一天,人们会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绰号们。这时大部分人是会禁不住一笑呢,还是会愤愤地释然?与绰号带给自己的羞辱和伤害握手言和,是我成长过程中最不能预料的事情。
一个人对曾经深恶痛绝的绰号充满深情回望时,其实并不是与绰号和解,而是因为在想念曾经少年风发或者青春豪迈的自己,哪怕那时的我是如此不完美,甚至很不堪。岁月如同风一般吹过很久很久之后,绰号成了在风中的一点点沙尘。
只是在这样的时候,还有多少机会可以有称呼彼此绰号的聚会?一个垂垂老者被称为“小娘子”?驼了背的被称作“冬瓜”?而“黑皮”现在几乎已经是健康的象征了,甚至有一个美名是“栗色”皮肤。
如果一个人一辈子一个绰号也没有,那好像也是最最说不出口的无聊吧?如同没有受过伤害的人生,如同没有流过眼泪的爱情,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那些称呼襁褓之中的我为“三扁”的叔叔阿姨们,已渐渐步入耄耋之年。那天转角我如果大声喊“咕咚”,我的初中同学会驻足、回头,并惊喜地拥抱我吗?如同拥抱少年时代的回忆,还是漠然地继续前行,不被过去打扰?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