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岭南
—— 忆曾昭奋先生
2022-07-13薛求理
薛求理
青年才俊丁光辉博士,攻建筑杂志带来的学术问题。他问道于我1980年代的建筑杂志和编辑,我们聊了上海和武汉的情况。我说,印象最深的,是《世界建筑》杂志曾昭奋先生。我有十多年未闻曾先生,心里在祈祝着他健康平安。和小丁同志谈完《世界建筑》,我怯怯地问,不知曾先生是否安在,小丁回说,曾先生已经于去年过世了。我不敢问的事,竟然发生了……上网去查,有维基、百度和华南理工大学发布的消息,简单却准确概况了曾先生的一生。
1980 年代,中国大地百废待兴,各地的设计院摩拳擦掌,补回被耽误的时光,要在“建筑创作”上大干一番,创作的源泉来自何处?《建筑学报》发表关于民族形式的讨论,让人回头从历史中找灵感。但更多人在瞭望海外的情景,寻找前路。因应这一形势,《世界建筑》于1980 年创刊,当时的创刊通告,印在《参考消息》报纸的中缝里,“欢迎订阅,欢迎投稿”,我就将一篇关于贝聿铭先生的翻译习作寄去投稿,原文是美国《新闻周刊》上的一篇报道。《世界建筑》将此文刊登在创刊号上,创刊号上的其他作者有吴良镛、梅尘(陈志华)、罗征启、陶德坚和刘小石。这一初试,开启了我投稿建筑杂志的兴趣。《世界建筑》 接着刊登我写路易·康(Louis Kahn)的文章和一些通讯。吕增标主编频频回信鼓励,他到上海来开会,我们站在会议室门口,还简单地寒暄过。《世界建筑》之后发表了一篇批判我文章的文章,这就将学习外国建筑的课题,推上了讨论的气氛。
曾昭奋先生此时是《世界建筑》杂志的编辑,他写了篇关于“京派”“海派”和“广派”的文章,刊登在《建筑师》杂志(第17 期)。此前的建筑评论,可以头头是道地评外国大师、论古代的建筑,但写到现今的情况,却总有些犹豫和避忌。因此,曾先生的文章,读来十分清新、直接和有力。关于各地区特色的定义和倡导,对打破建筑设计“千篇一律”的局面,起到鼓舞作用;对于蓬勃发展的岭南建筑,“广派”之说,更是指明了方向。
1985 年初,曾先生接任《世界建筑》杂志主编,“创作”此时成了中国建筑界的热烈呼声。一本双月刊的杂志,满载海外的“先进”设计,文字和案例是黑白的,前后和中间是彩图夹页,图文信息量大,设计院和建筑系师生人手一本,唯恐漏读。那时,中国尚无“版权”之说,外国杂志上的彩页,尽管翻拍就是。《世界建筑》杂志的每期订阅量一度冲上10 万本。
曾先生虽然主业编辑《世界建筑》,但他看到了中国建筑如何学习海外和如何提高自身的迫切性。当时国内院校和设计院人员在日本等国外杂志举办的设计竞赛中,得了不少奖项,对了解海外的设计水平和提高自信心有所帮助,《世界建筑》杂志于1986 年在成都举办“走向世界”研讨会,我曾获日本“长寿之家”设计奖,获得邀请,但当时我在外地调研,无法出席。会议的专辑刊印了我的作品,与会的卢济威老师带给我一个会议纪念品,是一只竹编的老虎,听说是浙江东阳洪铁城先生赞助。
1988 年,我去北京出差,专门跑到清华大学去看望曾主编,“看望”也就是厚着脸皮跑到人家办公室,满足一下追老师的心愿,站着傻傻地说几句话便告辞。人家工作期间,忙得很。是年秋天,曾主编来信,说海外掀起一股思潮,Deconstruction,刊在哪几本杂志,叫我钻研下。我找来英国的《建筑设计》(Architectural Design)杂志,是讲解构主义专题的一期,主笔者是查尔斯·詹克斯(Charles Jencks),其他作品的设计者包括Zaha Hadid、Bernard Tschumi、Rem Koolhaas、Daniel Libeskind、Frank Gehry 等。我写了篇综述的文章。1989 年,《世界建筑》第3 期刊出解构主义专题,前面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汪坦、张钦楠的文章,我的文章排在第三篇(图2)。
图2: 和曾昭奋先生在一起,2000年
在中国的长期传统里,房子在造,但设计者总是籍籍无名。曾先生的许多文章,都呼吁提高建筑师和营建者的社会地位,并且描写同时代的建筑师,上至莫老(莫伯治,1914—2003)、佘老(佘畯南,1915—1998),中至彭一刚、齐康、马国馨,少至孟建民、汤桦。1988 年,曾昭奋、张在元两先生编辑《中国当代建筑师》第一卷,由天津科技出版社出版,这样为建筑师立传颂扬的书,在中国是第一次,被编入的建筑师皆感光荣和受到鼓舞。这本书编了四卷。1991 年,中日青年交流中心落成,在北京获得高度好评。曾先生在《世界建筑》刊文,揭露中日青年交流中心合作设计中,中日设计方的严重不对等待遇,北京市建筑设计院的李宗泽建筑师设计了旅馆部分,在总图设计上也有贡献,获得黑川纪章的肯定。但各类报道乃至开幕礼里,只见日本大师,不见中国合作者。曾先生的文章振聋发聩。其实,这样的事(包括合作双方互相抢功,不提对方),30 年后依然在发生(图1)。
图1: 曾昭奋先生的文章
1990 年,《世界建筑》杂志评出1980年代全球的10 座代表性建筑——香港汇丰银行大厦上榜,并筹备专辑。我于1989年在香港学习9 个月,对这座建筑有所心得。曾主编请我写汇丰银行大厦,我就写了些观感,现场看过和以前在杂志上看图,确实不一样。之后,我又在《世界建筑》上写了篇关于香港建筑的总体印象。在1989 年和曾主编通信时,他提到爱人生病住院,要花不少时间去医院陪伴和护理。约是在1990 年的某日,我收到他的来信,说是老伴去世,他非常悲伤,是年,曾先生55 岁。
1992 年,我去英国进修,注意了英国的几位现代主义大师,诺曼·福斯特(Norman Foster)和理查德·罗杰斯(Richard Rogers),虽然品高,但高技派不是人人可学或任何条件都能搬用。汇丰银行大厦和劳埃德总部办公楼,都是十分富有的业主,才产出如此特殊的建筑。斯特林的设计虽然形式追随功能,但形式别出新意,而且用的是普通随手可得的技术(available technology),我参观莱斯特大学工程馆(1965 年)和剑桥大学历史系馆(1967 年),非常喜欢。斯特林于1991 年英年早逝,我去伦敦拜访了他的公司,合伙人迈克尔·威尔福德(Michael Wilford)在百忙中接待我,给了我许多设计的图,包括新加坡淡马锡理工学院(Tamasek Polytechnic)的全套方案图(我喜欢那个设计,以后专门去参观过)。那些平、立、剖图和轴测图都是手绘的,用光亮照相纸印出,沉甸甸一厚叠。我将几寸厚的图全部邮寄到北京海淀区清华大学。《世界建筑》用大半本篇幅刊登了斯特林的作品和我的观感。此时是1994 年,更多的出版物和海外公司涌入中国。
1995 年,曾先生写信告我,他已经退休。他在领导《世界建筑》杂志10 年后,停了下来,我感到几分惋惜。有才能的人很多,但像他这样有激情、想法、洞察、胆识、干劲和魄力的建筑评论家,在中国却不多见。1996 年秋,地处北京的《世界建筑》杂志、《建筑师》杂志组团访问香港,筹备香港回归建筑专辑。带队的是王伯扬①、陈衍庆②两位先生。他们在香港访问了名建筑师和各处建筑,并在太古城和在港的内地同志们欢聚一堂,十分亲切。但已无人再提曾主编,我微感失落。《建筑师》杂志在第76期刊登了香港建筑专辑,我有幸供稿。我那时经常跑深圳设计总院,向孟建民总师要图。我曾建议孟兄请他来深圳住段时间,参观建筑,写写评论,不知后续如何,不过他确实经常往返南方。
曾老师是南方人,1960 年毕业于华南工学院,分配至清华大学任教。这在当时的高校,是罕见的事。他在“文革”时,曾受到迫害,这在他的回忆文章中有所提及。曾先生的建筑文章,有相当一部分评论到南方的建筑和设计者。1991 年,他开始筹划佘老(佘畯南)和莫老(莫伯治)的专辑,《莫伯治集》于1994 年由华南理工大学出版社出版(图3),这本书有莫老的文章、设计作品和建筑界同行评论文章,评论文章按作者年龄排序,周卜颐③、戴复东④在队头,何镜堂、林兆璋在队尾。周老文章的标题为《发展中国新建筑的希望在岭南》,满腔热情,代表了全国往南看的趋向。
图3: 曾昭奋先生主编之《莫伯治集》,1994年出版
退休之后,曾先生频繁地往来南方,有时一住就是大半年。2000 年,我收到曾先生来信,他说莫伯治老先生希望有人来参观建筑,谈谈天,邀我去广州。从香港去广州方便,我晚上乘火车到广州东站,再乘地铁到黄沙,走到沙面的白天鹅宾馆,莫氏事务所开在白天鹅宾馆的4 楼,占了半层。我在1980 年代就到广州参观岭南建筑,包括白天鹅宾馆,这个沙面建筑的平面在脑子里很熟。我到达宾馆,约近晚上9 点,莫伯正在办公室灯下看书,他皮肤红润发光,目光慈祥,是典型广东老人家的样子。我见到前辈深感亲切。一会儿曾老师和莫京兄出来,我阅读过莫氏事务所1990 年代的设计,所以聊起来,毫无隔膜。事务所约有几十名员工,正在做着大型住宅区和许多文化建筑,包括广东江门新会的梁启超纪念馆。事务所主要由莫旭、莫京兄弟打理。在设计了白天鹅宾馆后,宾馆给莫老、佘老各一间房居住。莫氏父子都住在宾馆里,方便生活和工作。
次日开始参观,参加活动的还有北京来的吴焕加先生、广州的赵伯仁先生,一位帮事务所做结构的喻工(图4)。我们参观了广州南越王墓纪念馆、广州美术学院展馆、红线女艺术馆、广州地铁交通站,重头作品是正在施工的广州艺术博物院。莫伯早年设计了许多岭南建筑的奠基之作,现代主义手法,与园林交相融合;晚年手法多变,而且欲加雄浑,红砂岩加之浮雕的大片运用,力度撼人。“岭南”从18 世纪以来,就是中国吸收海外文化的前沿,对外国手法和材料的兼收并蓄加之南方传统,促成了独特的岭南文化。莫氏父子的创作,并不拘泥于过去曾经成功的模式。他一再提到埃及建筑巨柱对他的震撼。莫氏父子匠心独运,许多设计精巧;但是材料和施工质量却跟不上,在当时广州城区街道纷乱的环境下,许多作品建成站在那里,比起设计构思是降格了。
图4: 广州白天鹅宾馆合影,2000 年5月。前排左起:曾昭奋、吴焕加、莫伯治、赵伯仁;后排左起:薛求理、莫京、喻工
我们边参观边谈,参观后吃饭、座谈,感谢莫京兄无微不至的安排,我有幸聆听莫伯、曾老师和众前辈的教诲,在广州和美丽的白天鹅宾馆度过几个难忘的晨昏。那晚,我和莫京兄、曾老师在白天鹅的鹅潭月夜花园里聊天,初夏的熏风令人微醉。在我有限的经历里,这实在是令人难忘的一夜。是年,莫伯87 岁,曾老师65 岁。
活动结束后,我乘兴写了篇文章《再读莫伯治》,由曾老师仔细修改后,刊于《建筑学报》2000 年第9 期。2001 年,我带三十几位师生去广州参观建筑,再去白天鹅宾馆参观莫氏事务所,由曾老师向学生讲话并介绍情况。2003 年,我们一众同事去珠三角参观,夜宿白天鹅宾馆,我们去向莫伯致敬。这一次,曾老师不在,莫伯背有点弓,但他依然在到处走动。是年秋天,莫伯去世,寿高九十。曾老师抓紧编辑莫伯的集子,2004 年,曾老师主编的《岭南建筑之光——解读莫伯治》由暨南大学出版社推出。这本书按时间顺序,收了四十几篇各时期研究、描写和报道莫老及其建筑的文章,包括郭沫若先生参观莫伯设计之北园酒家,留下的题诗和墨宝。我的拙笔《再读莫伯治》,有幸忝列其中(图5)。文集中还有多篇莫伯治带教学生写的文章,如马威、胡伟坚、倪阳等。
图5: 曾昭奋先生致薛求理函
我之后忙于各种事务,和曾老师疏于联系。前两年,我问询广州赵教授的公子,他父亲是曾先生的同学。他喃喃地说曾老师有几年都没有来广州,怕是身体……这几年,陆续有前辈和老师离去,很多人和事,我都不敢不忍去追问和想象,只是默念祝福前辈安康。他们的安好,就是我们的晴天。
岭南建筑由广州的建筑师,如夏昌世、陈伯齐等,在1950 年代草创,莫老、佘老以及一大批中青年建筑师的实践,将其推向高峰,经曾老师等评论家的系统整理,成为中国现代建筑一个显著的学派,关于岭南学派的文章,包括硕博论文,多年来源源不断。岭南建筑打破官方推崇的“官式建筑”,提倡反映气候、融入自然的建筑,给1980 年代初的中国建筑设计,指出了可行的路径。我近年再访岭南文化当年的代表建筑,如东方宾馆、白云宾馆、广交会、文化公园等,以后的经营管理者做了大量的整饬,这些建筑现在看上去,皆平常木然,了无当年的灵动生机,我感觉怅然。而岭南大地现今充斥了外国“明星”“大师”的巨构设计,手法不可谓不圆熟,但他们却并不懂中国的南方,只是凶神恶煞,强拗造型,重复他们的签名。与外国建筑师合作或竞争的中国建筑师,在用同样凶神恶煞的手法应战,却可能又次一等。
曾先生生于岭南,成于北京,是岭南建筑的主力推手,也是中国打开窗户往外看的先锋。最近十年,如果他依然在思考中国建筑,想必会有同样的困惑。“云归岭南”本是曾先生写莫伯治文章的题目,为岭南建筑欢呼,我觉得这恰是曾先生生命轨迹的写照。天空辽阔,云卷云舒,一朵北漂的云,决定飞回南方。我想以曾先生的文字,作为怀念他的结语:
“风往南刮,云往南飞……似已随风南下,飘落于白云珠海处,直感到:旧梓处处有佳构,不辞长作岭南人”。
注释
①王伯扬先生,1960 年毕业于南京工学院,《建筑师》杂志前主编,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前副总编辑,现已退休。
②陈衍庆先生,著名城市规划家陈占祥(1916—2001)先生之长子,1962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任教于清华大学。1996—2002年担任《世界建筑》主编。
③周卜颐先生(1914—2004),1949 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归国后在清华大学任教。1982年赴武汉华中工学院创办建筑系。著名建筑理论家。
④戴复东院士(1929—2018),1952年毕业于南京工学院建筑系,长期任教于同济大学。1985—1989 年任同济大学建筑城市规划学院院长。著名建筑师和建筑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