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危危日画猫考

撰文＝王宏凯

中国绘画受到择吉文化的深刻影响，不仅体现在绘画题材和绘画语言的构成要素中，而且也影响画家对绘画创作的时间选择。民间择吉术是通过一定的方法给人们提供关于吉凶的信息，以干支历法为基础，根据时间为要素，择吉避凶的一种方法。中国绘画自古就有“画必有意，意必吉祥”的传统，这种传统到明清时期达到极致，除绘画语言多借用谐音、图案、色彩等寓意吉祥之意外，甚至在绘画时间的上也刻意选择黄道吉日，以表达对某种祝愿的期许。明清以后，猫题材绘画中蕴含诸多吉祥文化的内容，猫蝶谐音“耄耋”，寓意富贵长寿，涌现众多善长画猫的画家。画家题写款识时常常要注明“危危日”或“金危危日”写。何为“危危日”或“金危危日”？后人多不甚理解，对其内涵的解释亦多有舛讹之处。

对页吴大澂等《富贵猫蝶图轴》深圳博物馆藏

“危危日”或“金危危日”都是中国传统历书中的名词，是中国古代星占学和五行说的产物。中国古代重视天文历法的编纂和应用，不论是官方颁布的《钦颁时宪书》，还是民间编写的民间通书，都遵循以时间为主线，合理安排人与社会和自然环境关系的原则，形成中国传统历书中择日、风水、吉凶预测的内容。传统历书又称黄历，内容广泛，包罗万象，受到天文学、星占学、风水术、宗教等多重复杂的影响，其中择日吉凶宜忌的主要依据是建除十二值、二十八星宿和五行。建除十二值是黄历中判定宜忌的核心要素，古人设定十二个字，即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循环住复，每日则设定吉凶宜忌。“危日”即是建除十二值中的一种。古人的辩证思想认为，危字引申为危险、不安全，但安危相易，否极泰来，所以黄历中常将“危日”视为黄道吉日，尤其适宜祭祀祈福。“危危日”的第二“危”字是指二十八个星宿中危宿。二十八个星宿中，北方玄武七宿是斗、牛、女、虚、危、室、壁，“危宿”为北方第五宿。古人将二十八星宿与天干地支相配，成为择吉避凶的重要指标。金、木、水、火、土五行也是黄历择日体系中不可缺少的数术符号。由建除十二值、二十八星宿和五行为主体构建的中国传统历书择日吉凶体系，以清代、民国时期颁布的《时宪书》为例，每日依次分例注明五行、星宿和十二建除，下注此日宜忌的内容。如果恰逢五行属金，星宿为危宿，又是建除十二值中的危日，这一天就是“金危危日”。清代俞樾《春在堂詩编·乙已编》云：“光緒三十一年九月十一日，五行屬金，二十八宿值危，建除又值危，是名金危危。”这是对“金危危日”一词清晰的解释。黄汉《猫苑》卷上记载，清代画家王武《乌猫图》自题“日危宿危，炽尔杀机。乌圆炯炯，鼠辈何知。”黄汉最初也不清楚其中的涵义，后读黄钊《重五日莲第倩人画钟馗见贻》诗有“画猫日主金危危，穴鼠无敢窥琉璃。”之句，方解其中涵义。黄汉认为金危危代表“危日值危宿，画猫有灵。必兼金日者，金为白虎之神。”这是古代以猫驱除老鼠的方法之一。

本页俞樾《金危危日》

在传统历书中，金危危日并没有特殊的内涵，以《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国历通书》为例，这一年有两个金危危日，“正月二十一日癸酉，金危危，宜祭祀祈福，入学上官赴任，移徙出行，裁衣沐浴，开市立券交易，纳财畜，安碓，勘土上梁，安葬。”可谓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但到五月十六日已丑金危危，则“诸事不宜，凡事不吉。”历书中的金危危日也并非都是黄道吉日。金危危日具有特殊的意义，形成民间风俗，起源于清中期的江南地区，除金危危日画猫外，到晚清民国演变成为一种祈求富贵的祭祀活动。清代杜文澜《采香词》卷四，《寿楼春·丙子闰重五即事》词注中云：“通书中，金危危日数年始一见，吴人争祀之。”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受礼庐日记》下集记载：“同治七年闰四月十八日，是日星在危，主金直危，俗呼为金危危，占主财禄，祭之得福。商贾欲赢，奔走荐牲，牲以羊头，不知所繇。”金危危日祭祀的风俗受到民间各界的重视，商人认为金危危日是财神的生日，祭祀以求财富。光绪朝《申报》1882 年10 月11 日记载：“本月二十八日为金危危日，俗传是日供献财神可以获利，故贸易场中皆于是日飞觞奏乐，以迓神庥，名曰接财神。”《申报》1937 年2 月14 日载文云：“市场中尽有一种传言，以为今年五路日，适逢金危危，古谚相沿，金危危请财神，大利，而俗例本于旧正初四之夜请财神，初五日开市，今年适逢‘金危危’，于是商人中尽有以‘财神今年在中国’为新年相贺祝道之资料。”晚清民国文人士大夫也受此影响，将金危危日视为吉日，祭祀财神。民国文人夏仁虎《岁华忆语》记载：“士大夫家，亦祀财神，率检历书中金危危日行，谓最徼福利，亦不知所本。”1891 年正月初八，樊增祥、沈曾植、李慈铭、王闿运、黄绍箕等同光体诗人曾以金危危为题唱和，成为当时文坛的一段佳话。民间风俗也传入清宫，光绪年间曾在中海设财神座龛，用羊酒香花供养。

金危危日只是传统历书的一种择日吉凶宜忌的说法，因为出现的机率较低，所以受到人们的重现，形成一种独特的社会风俗。这种风俗源自星占学和五行说，反映了民众普遍具有趋吉避凶的心态。晚清民国时期一度盛行的金危危日祭祀与绘画并无直接的关联，但有助于解释金危危日这一名词的涵义，理解“危危日”或“金危危日”画猫习俗的形成原因。

“危危日”或“金危危日”画猫习俗的形成，也与中国猫文化有着密切的联系。中国猫文化的核心元素就是猫鼠关系，猫是老鼠的天敌，所以从先秦时期开始，猫就作为神祗受到人们的尊重。上古时期人们在年终时庆祝丰收，都要举行盛大的祭祀农神的活动，称为“蜡祭”。“蜡祭”祭祀八种有益于农业生产的神祗，其中就有猫和虎，所以《礼记》中记载：“蜡日迎猫以食田鼠，谓迎猫之神而祭之”。猫神崇拜一直延续到明清时期，一些地方还出现专门祭祀猫儿神的庙宇。《猫苑》中说：“杭人祀猫儿神，称为隆鼠将军，每岁终，祭群神必皆列此。”古人相信巫术可以实现与某种神灵的沟通，动物崇拜中需要动物的象征符号，这种象征符号便是动物绘画的源头，猫题材绘画出现的原始动因同样如此。古人认为描绘猫的形象同样具有神秘的威吓力量。唐代敦煌千佛洞17 号洞曾出土猫神图，现藏于大英博物馆。何尊师是五代时期著名的画家，南宋赵希鹄在《洞天清录》中就说：“何尊师作猫，则鼠皆远避。”宋代邓椿《画继》卷五记载：云顶山僧人名叫道宏“每往人家画土神，其家必富，画猫则无鼠。”元代夏文彦《图绘宝鉴补遗》卷二说，画家靳青“遇异人，得道，画猫能逼鼠。”可见，古人认为画猫具有如真猫一般的驱鼠灭鼠的功效。目前所见中国最早的猫绘画是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了30 件绘有狸猫纹的漆食盘。实用器上绘有狸猫图案，说明猫形绘画已脱离原始宗教的羁绊，演变成一种画猫驱鼠的民俗习惯，既有功能性的作用，又具有强烈的装饰美。古代刻木为猫、画猫图、制作泥猫、硃书猫字和符咒等都成为震慑、驱除、消灭老鼠的方法。驱灭老鼠的载体形式同样需要趋吉避凶的黄道吉日来实现，例如正月十五贴逐鼠符咒，清明时购买泥猫，贴逼鼠蚕猫年画等，画猫选择危危日或金危危日同样是民间猫神崇拜风俗的延续，反映了古代猫文化对绘画艺术的影响。

明清至民国期间，“危危日”或“金危危日”画猫习俗最为流行，但其起源可以追溯到宋代。清代诗人钱载《萚石斋诗集》卷二十五记载，其家藏有苏轼所绘《墨猫图》，图上有苏轼自题“相传危危日画猫，可以辟鼠”的款识。钱载于乾隆二十七年(1762)作《苏文忠公墨猫歌》。诗云：“黑晴如线日正午，瞥见青蛙口欲取。前脚扑地尾倒竖，斑斑者纹食彘虎。日磔穴虫畴怨咨，骅骝骐骥实逊之。画方占日逢危危，此吉彼凶非假威。是时黄州岁安置，筑室东坡号居士。其春获鉴周尺二，其月画渠渠未醉。道人子正新酿香，洞箫吹彻偕相羊。亦画短喙耳则长，不吠不捕吠捕良。傥欲得力徵平生，嬉笑怒骂皆文章。我今玉叉挂书堂，银灯静照毋跳梁。”后来，画家金铎背临此图，黄钺题《金叶山仿东坡危危日画猫诗》。诗曰：“嘉庆三年秋，九月廿一日。其日逢危危，画猫仿坡笔。坡昔以墨为，元丰岁在四。卑服伺青蛙，虎文而白质，相传可辟鼠，不言所自出。画归钱待郎，题诗曾挂室。未审箨石轩，今日为藏佚。湖山小雨晴，偶就叶山述。欣然为背临，浅色神愈溢。卷归吓真猫，瞥见已逃逸。却恐懒游堂，夜半雷瓦疾。”苏轼在中国文人画发展史上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其《墨猫图》及题跋影响甚广，清代诸多诗文集中多有记载。清代乾隆年间学者谢启昆（1737-1802）为画家王润作猫图题诗三首，诗注云：“旧传危危日画猫能避鼠，见东坡自题癸丑九月二十一日，盖危危日也。王（润字沛堂）沛堂为余作此图，因题三绝于上方。”清咸丰年举人史致康《题耄耋图》诗：“绘就猫蝶图，谐声为耄耋。卜日逢危危，东坡意重说。”到晚清许起《珊瑚舌雕谈初集》时，同样认为危危日画源自苏轼，《画猫辟鼠》云：“凡于危危日画猫，随处张挂可以辟鼠，说载东坡画跋。”清人的观点符合将事物起源多归属于名人的文化现象，只惜苏轼《墨猫图》未能流传至今，难以判断危危日是否出现在宋代。

对页敦煌千佛洞17 号洞出土唐代《猫神图》英国大英博物馆藏

从文献记载和传世作品来判断，“金危危日”画猫习俗应最早出现在明末清初。中国美术馆藏明代晚期画家王维烈《猫石图》，款识为：“戊寅午月危危日写，无竞王维烈。”王维烈，字无竞，吴郡（今江苏苏州）人，明代著名画家周之冕的弟子。“戊寅午月危危日”即明崇祯十一年五月危危日。这是目前所见最早提到危危日画猫的作品。明末清初徐树丕笔记《识小录》卷一《画猫》云：“危危日画猫能辟鼠，余试之，竟未必然。偶阅一书，知是危危日寅时乃灵耳。”从文字推断，危危日画猫的习俗流传已久，徐树丕考证一番，认为危危日寅时画猫才有灵验，寅时即凌晨3 点至5 点。在清代乾嘉时期之前，择日画猫并不只限于金危危日，凡是危危日都可画猫。到晚清民国时，金危危日画猫才更加流行。清代画家董棨 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 年）作 《墨猫图》，题识：“道光己亥五月七日辛丑，土危危戏写此猫以镇恶鼠。”同时期人蒋超伯曾养一只狮猫，名虎儿，病故后，请画师为其肖像，选择的日子是咸丰三年正月廿五日木危危。蒋超伯《悼虎儿》诗云：“武昌雪夜最堪悲，刮面江风猎猎吹。未卜真形能肖云，画师已定木危危。”诗注：“邓生肇元允为肖图，择今正廿五木危危日。”“土危危日”“木危危日”等都是传统历书中的名词，说明当时画猫时辰的选择不仅在金危危日。

大多数画家选择危危日画猫与蒋超伯痛惜爱猫病逝而选择黄道吉日不同，是以游戏的心态来创作的。故宫博物院藏清初画家周荃《猫石轴》。图上有大段题跋：“午日检历闻古语，逢危画猫能辟鼠。老夫画山亦画花，初学画猫未深许。偶忆石下草蒙茸，狮儿莹白游其处。弱毫淡墨只轻渲，举体一色同缟紵。捷过骐骥不坐氊，眼如夜光可宵御。番臣贡猫庄浪驿，笼中已异寻常侣。放出周视梁庑间，鼠忧伏死走靡徙。拊背扼吭有余恨，妬妇观之汗濡缕。今年恰值危三星，府市架屋临牛女。吉曜佳节画此帧，筐篋平安任积贮。黠鼠成群，无力可却，正须作猫治之耳。但迩来真猫多乐伴食，余画有灵或不使鼠辈得志，投筆大笑。康熙己酉五月五日逢危画于淮阴之古台山寺。花溪老人静香周荃并题。”周荃，字静香，晚号花溪老人，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晚明贡生，清初官至山东青州道员。张庚《国朝画征续录》 云其“善山水花草，各得大意。小幅及册页笔趣尤敏妙动人，题句书法皆有生气。”清代画家童钰，字璞岩，号二树山人、树山山人、梅道人等，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以画梅闻名，亦曾画猫。童钰《白猫图》题识：“残书几卷喜常随，其奈纷纷黠鼠为。绝倒家人慵夜起，殷勤催写日危危。危危而写猫闻可却鼠。戏作此纸。树山山人。”

对页左图：周荃《猫石轴》（供图：故宫博物院）

中图：陈崇光《耄耋图》（供图：故宫博物院）

右图：明代 王维烈《猫石图》1638 年 （供图：中国美术馆）

故宫博物院藏清末画家陈崇光《耄耋图轴》，落款：“丙子闰夏金危危日广陵陈崇光”。“ 深圳博物馆藏吴大澂等合作《富贵猫蝶图轴》，题识曰：“光绪辛卯年金危危日临潘莲巢本。”

危危日画猫习俗一直延续到近现代，众多画家仍然沿袭危危日画猫这一习俗。1937 年农历丁丑年有两个金危危日，正月初五日和四月二十九日。民众盲目祭拜财神之时，西冷印社创始人之一丁辅之作《金危危日画猫诗三十四韵》讽刺祭祀金危危的荒诞，认为“妄念不可荫，艺事或可取。”将金危危日祭祀和画猫截然分开。诗中讲述了猫的功绩，养猫习俗和画猫技法。诗云“日午画一猫，辟鼠功在守。黑白当分明，不管牝与牡。形固要择肥，貌亦别姸丑。乞来裹盐箬，捕非着蹯爪。众鼠皆慴伏，奔鼠及鼯鼬。藏物不掩笥，藏食不覆瓿。兼护万卷书，相伴在座“午日检历闻古语，逢危画猫能辟鼠。老夫画山亦画花，初学画猫未深许。偶忆石下草蒙茸，狮儿莹白游其处。弱毫淡墨只轻渲，举体一色同缟紵。捷过骐骥不坐氊，眼如夜光可宵御。番臣贡猫庄浪驿，笼中已异寻常侣。放出周视梁庑间，鼠忧伏死走靡徙。拊背扼吭有余恨，妬妇观之汗濡缕。今年恰值危三星，府市架屋临牛女。吉曜佳节画此帧，筐篋平安任积贮。”右。考字义从苖，能驱田鼠走。”这年由江寒汀、商笙伯画二猫，王福庵隶书录丁辅之《金危危日画猫诗三十四韵》，绘就一幅《金危危图》。吴湖帆、潘静淑于此年正月初五日合绘《狮猫戏蝶图》，吴湖帆题长跋，叙述山东临清狮子猫的洁白可爱和畜养风俗，其中写到：“今岁丁丑正月初五癸酉金危危日，余偕静淑合作二图，即以临清猫戏写入画，缀以泉石或不致落俗套也。”四月二十九日两人又绘《狮猫蝶花图》。吴湖帆《醜簃日记》记：“静淑又画一猫，余补月季花，静淑为预备阴历四月廿九金危危之日点晴之用。”吴湖帆题跋：“丁丑夏历四月廿九金危危日，静淑戏画狮子猫，湖帆为补花蝶石坡，并记于梅景书屋。”同年吴待秋也绘《财猫梅石图》，题识：“丁丑春正月初五日金危危写，应觉庐主人雅属，袌鋗居士吴徵。”可见民国时期画坛曾经非常流行在金危危日画猫。

社会习俗是人们的思想、行为长期积淀的产物，其内涵具有浓厚的情感色彩和非理性因素，金危危日画猫正是社会习俗在绘画艺术中的反映。随着社会发展进步，猫题材绘画逐渐摆脱了五行、星占等神祕虚妄的影响，画家专注对自然性和心性境界的追求，猫题材最终融入文人花鸟画的趣味体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