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清香似旧时
2022-07-09撰文魏葵
撰文＝魏葵
是夏末秋初的雨境，淅沥朦朦却又一派滂沱气象。风从远处来，把雨在这个院落吹出摇曳的身姿。荷塘的水应是涨了些许，鱼们划开了涟漪，在荷叶的残翠新黄间呼吸着李义山的诗意。太湖石后有座小楼，雨漫过青瓦楼脊，沿了滴水，在檐口挂出几幅清亮水簾。剔红窗柩后有个淡淡身影，透过雨幕，可见清是一位女子，着了墨绿滚边的旗袍，轻扶朱栏观雨。许是整个九月，雨水一场接一场，停不下来，她的深眸，也穿不透雨水，只有她身影泛出的绿意，映过雨气与小楼后的蓊郁苍翠，一直向上，一直向上，破开低徊的雨云，使天空也泛出天青色来……
这是一段Al上色后的老影像，旋绕着陆锦花吴侬软语的苏州评弹《声声慢》：
青砖伴瓦漆 白马踏新泥
山花蕉叶暮色丛染红巾
屋檐洒雨滴 炊烟袅袅起
蹉跎辗转宛然的你在哪里……
一曲微茫里的声色画意，都是清绝了的沧桑，寂寥后的岁月。鸳鸯蝴蝶、水云潇湘，或者尘封着相思深处远人征衣上的殷殷血痕……
这些年每与人聊宋画，我常言宋画可赏难今天的时代已看不到前人看到过的景物。先贤笔底总是青山郁苍而空林自响，独鸟盘空下江河静流，荒寒江岸上空亭翼然，西风吹过残照，却不知身在晚烟深处。学。宋画中有一种极飘缈幽寂的仙气，陈陈旧旧的，任看一幅都似覆着一层薄薄的冷霜。特别喜欢马远那幅《华灯侍宴图》，那半卷萧疏清旷，泠泠烟风，连绯红都是冷调的，灯火都是孤清的。
本页魏葵《行走与生存-陋巷烟沙》纸本设色 20×40cm 2018 年
对页魏葵《行走与生存-自在花开花又落》局部纸本设色 原作尺寸：20×40cm 2018 年
本页上图：魏葵《苏堤轻烟》18×28cm 纸本水墨 2021 年
中图：魏葵《岸与舟》18×28cm 纸本水墨 2021 年
下图：魏葵《骏骨饮长泾》18×28cm 纸本水墨 2021 年
本页魏葵《胡同踏雪系列》21×16.5cm 纸本水墨
“宝瓶梅蕊千枝绽，玉栅华灯万盏明。”
画的虽是皇家御宴的写实场景，却哪里有半缕富贵浮华的豪奢气味。每次观此画，都觉画中景物皆非人间所有，抑或一直在离人间而去……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很奇怪，宋调远去后，这份如暗夜里的孤灯、纸窗外的薄霭、溪水中风的倒影、远山上木叶的清香、山涧深处一抹凉意般的仙气，自后来的绘画中，如不返的黄鹤，杳无影踪。
十年前看《台北故宫》纪录片，每当片头曲唱出：
溪的美 鱼知道
那流泪倾诉的依赖 难分离
风的柔 山知道
那留在千年的故事 难忘记……
就觉遍体清凉，如行在范宽的溪山图中，恍惚那缕仙气尚在人间。
东海桑田岂是幻，白云苍狗有无间。
今天的时代已看不到前人看到过的景物。先贤笔底总是青山郁苍而空林自响，独鸟盘空下江河静流，荒寒江岸上空亭翼然，西风吹过残照，却不知身在晚烟深处。
“细响敲沙槅，轻阴覆石床，月寒风露重，清梦落潇湘。”
难以言传的美学意境展卷即见，无边风月下的幽绝却使今人难以索解。其实这份清境古人推窗即可见。而到了今天，我甚至仍在怀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每个冬天的晨雾，某场难得的初雪。早起的学子行过轻寒巷口，看那株熟悉的老树在雾霭中守护最末一片枯叶，看新雪铺上竹枝，把青瓦衬出冰亮的黝黑……
本页魏葵《胡同踏雪系列一》21×16.5cm 2020 年
流年似水，人是物非。雨雪杨柳，唯余彷徨。明知变迁是这世界的主题，我仍然怀念过去。今天不可能再真挚画出古人那种气质的东西。吹拂过李唐的松风，问路于范宽的行旅，云林吴镇泛舟的五湖烟泖，黄子久意态忽忽的丛木深篠，弘仁吹箫的月夜绝壁，甚或张大千住过的幽朴青城……今人都无从想象。我们无法再拥有古人那些源于真实场景的情感意象，更遑论用来作今天的创作支撑和依凭。
那么我们怎么办？
作为一位画人的敏感性，因着对过往文化记忆形态的固执喜爱，我发现可以从老照片里面，老的影像里面，看到我们前人的生活场景，看到过去中国的风土风貌。晚清和近代的风景老照片，灰白的暗色，自带有一种惆怅的苍凉，静寂的虚幻，弥漫出对时间的无力感。
而更可贵的，这些泛着青白月色般光泽的老风景照，与一些情绪化较强的水墨作品中呈现的清灰意象有共性。
老照片中的断桥残雪、孤山鹤鸣，空寂凄迷，烟水荒寒。无人的风景，果然有着更多的情绪。一百年前的鹊华秋色实景照，真的如子昂笔下那般清旷恬淡，无际的平远辽阔。秦淮夜航里，朱先生的浆声灯影如在邻船，欸乃一声，就去了烟水茫茫。
那许多的江岸孤舟，夕阳远树，孤城残壁，旷野归人，都赋了周梦蝶的诗意：让软香轻红嫁与春水，让蝴蝶死吻夏日最后一瓣玫瑰，让秋菊之冷艳与清愁酌满诗人咄咄之空杯；让风雨归我，孤寂归我……
混合了月色与雪色，老照片里藏着历史的颜色。
那颜色忧郁微茫清气袭人，想走近细看，却又天高地迥，关山难越。在时间的另一面，明知道遮掩着无数的悲风苦雨，但我也想去看那些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的花儿，去嗅风里混着青草味儿新翻的泥土的气息，去和小路上，石桥边，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聊聊天……
对页魏葵《胡同踏雪系列一》21×16.5cm 2020 年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纸短情长，烽烟和风月一样，难以写尽。
古月今尘，往事与霸图无二，究竟如梦。
我画老照片、老风景，是性情使然，也是想就眼睛所看到的各种物像，寻找一些纯粹自我的表现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