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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记

2022-07-09人邻

飞天 2022年7期
关键词:老乡天津

人邻

1

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忽然收到晚年定居天津的诗人老乡发来的微信。

他从不用微信,甚至很长时间也没手机。有人用传呼机时候,他调侃,屁股上挂一个锣,谁想敲,男男女女,都可以敲一下。老乡有微信,该是女儿给下载的。

这些年,出国时髦。女儿生活宽裕,希望陪着他去国外走走。女儿数次提起,他总是拒绝。女儿生气,说,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女儿厉害,嘴不饶人。数次之后,老乡只好允诺,那就去一次埃及、土耳其吧。我没听他说起过埃及和土耳其。也许他想看看金字塔,看看神庙,埃及国王和王后,看看那些古老泥板上的神秘文字?看看土耳其浴室?不知道。学过美术的他,却没想着要去看看古希腊和古罗马的艺术。写到这儿,忽然想起,他一生没随着所谓的作家代表团去过国外。他没资格么?当然有。

几年了,知道他有微信,却从没在微信里联系过。觉得不祥,遂赶紧打开,只一句:老乡身体不大好!微信无疑是老乡夫人发来的。电话过去,知道他已在医院一月有余。夫人不多哀伤,只略述老乡的病,看来大夫早交代了,她知道无力回天。最初的惊恐、痛苦、哀伤,已是无奈的接受。

老乡退休,去了天津,本心他是不愿的,只是顺命。天津是另一派繁华浮躁,津门津语,动不动的“您”,河南伊川出生、西北数十年的粗粝朴素,那些讲究,他是过不惯的。尤其是这边一众朋友、男女学生,多年来诗酒唱酬,忽然让他如清代黄轩祖《游梁琐记》里的“但见香烟裊篆,花朵摇荡,戛然曲终”,岂不惆怅。可是时也,命也。夫人老家在天津,多年前,知青的她从天津到边疆的兵团,几千里迢迢,及至有机会返回口内,也不过是出疆,到了仍是西北的兰州。夫人思乡,女儿小也出生不久,即将她送返天津,跟着姥姥。女儿稍大,回兰州上学,之后依旧去了天津。老乡、夫人双双退休后,女儿已在那边立业成家,二人天津安身,是不二选择。

老乡在兰,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即有往来。我和阳飏初次拜访,他还只有三十八岁。那日,老乡正忙些什么,半晌门开,却不全开,他堵在开了一尺的门里。我们进去没有,忘了,只记得一个小个子男人堵在门口的认真固执。后来熟悉,甘肃河南,话语间,他还是留恋故土伊川。伊川古老,神农时,伊川县地域即有一国之称,唐尧时称伊侯国,虞舜时称伊川。伊川有地名,鸦岭、常川、高山、平等、鸣皋、酒后、葛寨、白元、水寨、彭婆,我尤喜欢“酒后”。老乡嗜酒,曾说,伊川一地某年挖出一块古碑,记载杜康在此地酿酒。西北豪爽,大碗喝酒,中间一个津门的“哏”,哪里习惯。

老乡瘦小低矮,他曾借一段类乎“自传”的文字里自嘲:尖嘴猴腮,以丑为本;话里找话,人中寻人。

老乡喜酒,亦颇有量。有人提前离席,他呼啦挥一下手说,爱惜身体的都走,爱惜荣誉的留下!留下的人,听他开玩笑说,喝酒的人,没有菜怎么办?简单啊!豁拳,谁输了,自己卸下一条胳膊,咬一口,喝一口酒。多潇洒。

一次我们在外面吃饭,旁边一桌上满了菜,七八个男女,却没一个人喝酒。老乡觉得大逆不道,气愤地说,光是吃,吃,不喝酒,有啥意思啊!

通人阿城亦是喜酒,说过这样的话,一个人若是能狠心到把酒戒了,此人必不可交。

兰州期间,老乡的继父和妹妹君婷曾来小住。农闲之余采药打猎的继父,也许并不识字,形神观之,却是《论语·尧曰》里“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的高大结实。老乡形诸的低矮瘦小,是母亲和生父的遗传。可一口锅里搅饭的继父,内心的俨然却给了他。文联一地,老乡多默然,间或的嬉笑怒骂,背后衬着硬气的良善。

定居天津的老乡虽名声在外,却是悄然默然。偶尔,文友登门,或是邀约,老乡自然是诚挚相待,可心里的话却是,老了,愿意说话的人越来越少,就那么几个老朋友,结识新朋友,没时间了。

天津的日子,老乡甚至几次说,封笔,不写了。不满意,可总没彻底放下。偶尔问起,说是写了几首,还得放放,改改。那样短短的几行字,他寄托的太深太重。他的诗稿,也一律是用小楷抄录了寄出。

每年酷暑,老乡都回兰州这边住几个月。老乡待人大气,如风过流水,心里却是无限明白,而其背后,是快意的人事明鉴。老乡识人,一面即有鉴别。这也让我想起曹公,能写透贾雨村,写透王熙凤,亦能写透宝玉,写透晴雯。老乡的背后,于人世人心的透彻,恐不是我等所能知晓万一的。老乡多读书,甚至对《易经》亦有研究。凡事不争不求,但遇强者,绝不示弱,而逢其弱者,令人如沐春风。

老乡亦有别样的机智。一年,我等一起外出,在一小饭馆用餐,与老板的言谈间,语言的玄妙机锋,竟然促成,为店里一端盘擦桌子的小姑娘加了工资。

每年的兰州,老乡都要住到天快凉了,夫人女儿几次督促,才恋恋回去。最初几年,老乡一如往常,席间很少吃菜,却总是陪着我们大口喝酒,边喝边聊。他酒间的话语,多有妙句。我们几个人曾遗憾,他为何不写随笔。他随口的话,若是付诸文字,当是一卓然大家。可他不,只是戲称自己是味精,随口说几句玩笑而已。

后来几年,他的肺部可能已经不大好,烟是依旧抽,茶是很浓地喝,酒却是渐渐少了。六七年前,他再次回来,因由气喘,只住了一周,就黯然回去。

每次回来,分别时,看他转身慢慢走,脚下踢啦踢啦,抬不起脚的样子,知道他身体不好,却总觉得他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鬼着呢,别说勾魂的小鬼,阎王也说不过他。

2

放下电话,想想,老乡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他真的熬不过七十三这个坎么?

给几个朋友和老乡的学生打了电话。大家约好,订明天一早的飞机。

晚上,快零点了,还睡不着。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想起他说起在新疆当话务兵的时候,记得他当时模仿着发报,用弯着的食指第一节有节奏地“滴滴、滴滴滴”点着的动作。也还记得看到他第一次用洗衣机洗衣服,满缸的衣服杂乱卷着,也并没有清水涤净,就捞出来,湿答答地搭在衣架上。老乡一边搭,一边说,他在新疆的时候,衣服都是一起当兵,后来在新华社任职的曹永安给他洗的。老乡笑着说,曹永安实在是看不过去了,一边给我洗,一边骂我是猪。老乡亦给家里买过一台冰箱。送冰箱的人走了,他才发现冰箱侧面凹进去一个坑。这事常人自然是要追究的,老乡却说,不碍事。老乡亦曾给夫人买过一件带有毛皮的冬衣,风格也许是他不喜欢的,可他知道夫人喜欢。他懂这个。

最初拜访他的时候,他住在文联和文化厅的办公楼上。后来,他分得两室的一套住宅,满心欢喜地写了《天伦》一诗——

我被挤出一种境界 我可以

伸胳膊伸腿了

我买到了江山

我买到了江山 买到了

十五平方米的高层房间

我要发光 发60瓦的光芒

照耀我的小天小地 我的

二十年河东 三十年河西

夹着铺盖卷的妻子儿女

涌进门了 我饱含热泪

举起伟人般的手掌

拍了拍我的人民

他跟夫人的卧室,大约就是十五平方。

天亮了。我跟庆国一起,在路口等翰存一起去机场。本来机场大巴就好,翰存买了新车,非要妻子开车送我们。斟酌着,时间很近了,车还没到。等车到了,去机场,却因不熟悉,一路问着,到机场已来不及了。时间的耽搁,现在想,也许就是我们和老乡的距离吧。中间隔着的时空,是我们和老乡之间的人世苍茫,是尊敬,也是隔着一层的神秘茫然。这样一个小个子的诗人,他的背后还隐藏着那么多我们不能认知的。几个学生时常会觉得,仅仅写诗,他是一个太过浪费的人。可他只写诗,其他的也并非不屑,而是奇怪地不为。雁过留痕,他不留痕。他似乎只是习惯于存在于他的诗句里,半露半隐地藏着,由人们去猜想。瞒得住的,他只是遗憾,瞒不住的,给我们惊鸿一瞥。也许,是他觉得,但凡说透,即便是说得如何,也都是破绽。

之前,我两次去天津。酒后,两个人说话到半夜,从空间到时间,老乡说了很多,多半我不得其解,也不过是偶尔懂得处,接上几句。

老乡善谈话,要言不烦,而我记得他曾说,女儿出嫁前,他跟女婿谈话半夜。那么长时间,不知道他们父子俩谈了一些什么。只是偶尔的透露,语言的缝隙,我听出一些。女婿做生意,家底丰厚,但老乡知道,风云变幻,他只是希望女儿能够安安稳稳做一个小百姓,平静生活。做一个小学教师,他说,多好,一辈子足够了。他的《饭前的要求》即是他的内心——

大人物干大事,剩下的小事

给我 与其说挣钱吃饭

不如说我用自己的汗珠

挣自己的格言

甘心吃苦 万一因吃苦

而沦落到吃草的地步

那就当一次老黄牛吧

无非是再挨几顿鞭子

但请执鞭者 请你给我

暂且闪开——

我要立即干活

我会把米粒大的小事

粒粒干得饱满 这绝非一句空话

而是一顿米饭对一个普通人

饭前的要求

3

那天因误机,另订了航班,下午才落地。女婿派车接我们,酒店安顿住下,然后去医院。女婿的想法,不让,至少是尽可能不让老乡知道是癌症,把他安排在一家职业病医院的单间病房。

到了老乡住的楼层,迅疾走着的我,忽地忍不住,眼泪要下来,于是让他们几个人先去,我要静一下。

我进去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在病房里,古马、重庆来的娜夜、北京来的青梅、娜仁琪琪格,都围在床边。高凯也代表作协从另一处赶来。老乡躺在床上,灰白稀疏的头发稍乱,眼神却是无畏地明亮。他自然是明白,这几个人来做什么,可还是故意问。几个人忽地慌了,之前约过,就说是来天津开会。待他问起,却惶然,不知道怎么才说得圆。老乡只一句,就不露声色,转个话头,闲谈起来。

很快六点了。老乡安排女儿带我们去吃饭,一一交代,把某某、某某叫上,他担心落了一个。

晚饭,安排在女婿公司的一处私宅。菜很丰富,气氛似乎因为老乡的病不过是坚持的延宕,一切就等着发生,并不大压抑。似乎无可奈何的死亡,在那里一寸寸临近,谁也没办法,也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

喝点酒吧!静默一会,难免还是有点压抑。有人提议。

酒打开,人们喝着,渐渐话多起来。亦有人说起构思的挽联。老乡在医院那边,可会觉出这些人的心思,觉出那些腹稿拟就的句子。他可是善于打腹稿的啊!一个可以在肚子里改稿子的人,无疑会知道的这几个人,今晚除了吃饭,还会想些什么。一会,有人品评争论,某句如何,某句如何。我看看老乡的女儿小也,有些担心。毕竟,一个桌上,她能听见。而那些句子不论多么富有文采,而根子上说的是一个人的死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老乡写过一首《劝架》,言人言己,一派坦然——

別吵了 我们大家

能在地球上见次面

多么不易呀

别吵了 别跟云彩吵了

别跟石头吵了

别跟胎儿吵了

友好吧

见过大世面的太阳

告诫我

为了健康

一切少说

有什么好说的呢?人生不过是一场旅行,不过是“在地球上见次面”,有的人将近终点,更多的人,也不过是正在接近终点,或是在路上,而路的终点,由不得任何人选择。

入夜,大家回酒店休息。天刚亮,还不大亮,有电话忽然来,老乡走了。前一天他的安排,原来就是跟我们的告别啊!遗憾,昨天临走时候,该跟他多说几句话的。可说些什么呢?是啊,说些什么呢?说希望,还是说说谁都无法逃离的死亡?

匆忙过去。刚上二楼,小也踉踉跄跄,从我身后飞奔过去,扑进病房。我进去的时候,小也在埋怨妈妈,怎么不早点喊我!她没想到,父亲会突然走了,还没跟她告别,留几句话,就突然走了。

靠近床边,看着他的眼睛还半睁着,倔强的嘴也没合拢。我伸出手,抹下他的眼皮,阖上他的眼睛,再用手托着他的下巴,阖上了他的嘴。认识他三十多年,从来没有触碰过他的肉体。他的脸还是温热的,下巴则是微微的凉。

他的学生翰存,用毛巾给他擦了脸。

很快,他的脸上苫上了一块,不知道是谁拿来的白色手帕。也许,我这记忆是错误的,不过是医院的人,将白布的单子,往上拉拉,遮盖了他的脸。

4

他伊川的弟弟和妹妹君婷两口子也到了。君婷十七八岁时候来过兰州,皮肤白皙,有几分好看,这会儿再见,已经是中年妇人了。

我不大知道老乡的家事。他说过这个继父,说是会打猎,采药。说过家乡伊川,很是惦念的样子,说村子边上有小河,翻起石头,会有藏匿的小螃蟹。

灵堂已经布置起来了,陆续有人来吊唁。至于生死,老乡大约是无畏的。他的坦然,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最后的病榻上,我去看望,他的脸转向里面,一直到我离开,都没有转过来。

老乡有诗《死后一分钟》——

死了 就该及时

闭上眼睛

谁来悼念无关紧要

从云缝里发现的题材

多是天堂之类的文物

这 对你没用

对一般的鬼们没用

大家动动手吧

快把死者的眼睑阖上

莫让他在活人中

认出谁是鬼的

间谍

老乡去了,可读读这首诗,觉得他似乎还活着,看着人世,调侃着。我想起我给他阖上眼皮,请他就此安睡,安睡于熙熙攘攘的尘世,却因想起这首诗,总觉得他的眼皮依旧没有阖严。他还在辨认,在缝隙里嬉笑着辨认。

向荣从珠海赶来,带着酒。老乡不爱喝酱香的茅台,嫌有曲子味。我打开,老乡,你不爱喝,我们喝吧。我跟翰存各倒一杯,端到他的照片前,一饮而尽。喝着那杯酒,想起有一年我去天津看他,他指着柜子,说里面有酒,你自己挑。在兰州亦是,他的住处,迎门高处有一个小吊柜,里面是酒。我们也曾搬个凳子,站上去,自己拿酒。

天津的诗友广才、光安也来了,谁通知的,不知道。

5

第三天,是追悼会。不知怎么,写悼词的事给了我。悼词不长,且允许我录在这里——

今天,我们在这里追悼一个人,一个在诗里将自己称之为“一双筷子,一只碗,一个自食其力的老百姓”的人。他经常是幽默的,善意的,但更多的是自嘲的,说自己是“一个喝酒喝高的高人,一个写诗写矮的矮人,一个河南耍猴的猴人”。但他的朋友却评价他,说他是“一个把低低的酒喝得很高尚的人,一个和伟大的诗歌精神一样高的人,一个大智若愚的慈悲的河南人。”

他的经历,可能比许多人复杂。他出生在贫穷的河南伊川农村,在乡间读过书,在艺术学校学习过美术,在艰苦的边疆当过战士,在企业接触过体力劳动者,做了三十一年的诗歌编辑。但他坎坷复杂的经历,并没有让他的内心变得粗硬冷漠,他的心是透明的,是炽热和善良的。

对老乡来说,他一生的幸运,或者说他这一生的意义,都来自于诗神对他的眷顾。而这种眷顾所带来的,是诗人于诗歌艺术呕心沥血的砥砺。他的诗里,一个个字的斩钉截铁,一个个字的血肉魂灵,都来自于他于诗意探寻的永不满足。他的《野诗》,即是煌煌见证。遍及黃河两岸、大江南北的诗人和爱诗者对老乡诗歌的热爱,即是见证。

同样,诗人于诗歌艺术的修习,诗人的获得,并没有因为这种诗意的获得而忘却了谦卑。我们看到的是,反而由于这种心灵的获得,让诗人老乡更深地俯下了身子,俯到了尘土里。这个爱尘世,爱几乎所有人的诗人——写下过这样的诗句:

一个弯腰驼背的人

虽想助你一臂之力

但他力不从心

一个力不从心的人,上苍对他是悲悯亦热爱的。诗人老乡也是骄傲的,但这骄傲和谦卑一体。他灵魂的骄傲,是在世界的尘土纷披之中,发出的奕奕光芒。

有声有色的地方有雷

在云的深层

震颤光芒

这就是诗人老乡的诗歌光芒。我们唯一遗憾的是,他活得太短了,写得太少了,他还没有写够,他还没有爱够他的父母兄弟、他的妻子儿女、他的灵魂与共的朋友——尽管他已经写出了一些可以毫不犹豫称之为杰作的诗篇。

贫穷的时代诗人何为?荷尔德林不无惶惑地在他的哀歌里写到:

你说,但他们如同酒神的神圣祭司,

在神圣的黑夜里走遍大地。

作为终有一死者,诗人庄严地吟唱着酒神,

追踪着远逝的诸神的踪迹,盘桓在诸神的踪迹

那里,从而为其终有一死的同类

追寻那通达转向的道路。

老乡的诗,即是在帮助我们“追寻那通达转向的道路”。

老乡老乡,走了。这个世界,给我们每一个人都预留了通往未来的道路。这条道路,没有归途。正是这条道路的没有归途,我们才要更加珍惜,才要在短暂的一生中,好好过好自己,完成自己。好好爱人。爱这个并不完美可能也永远不会完美的世界。

老乡走了,走之前,没有留下什么话。

但是,我们再读读老乡的诗吧,其实,他早已经在他的诗歌中向我们做了道别——

八月八百里 八百里刀光一闪

八百里马蹄一亮

八辈子的酸甜苦辣

刷刷滚落地上

——老弟献丑了

哥们 见谅

我们且把这诗句作为他跟我们的告别吧。

6

老乡走了,一晃五年。

老乡走的那年,是农历丁酉年,闰六月,384天,比寻常年景少了两天。我总是觉得,一个中国人,似乎只有在那个古老时间,才是真的死亡。公历那个,是虚浮的。

告别结束,老乡火化如烟。小也抱着骨灰盒从大厅里面出来,似乎是怕惊扰了他,慢慢走着,一脸肃穆,一个人也似乎一个队列。

墓地已经提前买好了。第二天安葬。现在想起来,觉得奇怪,我们几个人竟然都订了第二天返回的机票,似乎都忘了去墓地的最后的安葬。也许,是潜意识里,我们不愿意看到安葬。似乎没有安葬,一个人就意味着还在。意味着一个人尚在旅途,不过是没有归来。

一个人的思维死亡了,肉体还在。肉体的死亡,也许才是最后的消失吧。

去年在成都见娜夜,她说,一个人怎么就那么走了?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一个人怎么就这样悄无声息了。

老乡写过一首《西照》,也可以算是他的叹息——

鹰也远去

又是空荡荡的

空荡荡的 远天远地

长城上有人独坐

借背后半壁斜阳

磕开一瓶白酒一饮了事

空瓶空立

想必在扼守诗的残局

关山勒马 也曾

仰天啸红一颈鬃血

叹夕阳未能照我

异峰突起

写到这篇文字的结尾,再次想起他说过的老家伊川,那清粼粼的小河,翻开压着的石头,有小螃蟹忽地欲跑。老乡说,你用两根手指捏住它,它的钳子张着,要夹住你。老乡那一会儿,用手指比着的样子,像是天真的孩子。

五年过去,老乡的妹妹君婷,给我留了她男人的电话。那个电话还在么?总也没有打过。似乎也总是想着,什么时候去河南,顺道拐一下,去他的故乡伊川看看,看看那条有着小螃蟹的小河,看看那边的山,通往外面的,老乡出来,向西而不再返回的那条小路。

什么时候呢?不知道。

也许,就不去了。

就让伊川,安安静静在伊川吧。那是他的梦,不搅扰了。

责任编辑 瓦 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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