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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时雨

2022-07-09丁祖荣

清明 2022年4期
关键词:江水时空

丁祖荣

突然,就想去江北看看。江北是俗称,其实是江西。没有由头,没有具体所在,就是去看看。

这日午时,风和日丽。走新开通的赤铸山路,一路通达。不到二十分钟,抵达蛟矶。十年前,无为划入芜湖,曾开过一个拥江发展研讨会。上海有识见者提出,要把蛟矶打造成芜湖“陆家嘴”。过江隧道,就是这个理念下的成果。尽管我心念于此,清代的《无为州志》和《芜湖县志》都对蛟矶着墨较多,抵达还是第一次,突然中有必然。

长江多矶,蛟矶是盛景之一。拜娘娘的庙,不是之一是唯一。蛟龙腾于大江,自是大气象。江流宛转,矶头一水浩荡,形成大湾,名大龙湾。庙堂前杂草丛生。早先临江,后淤积成滩,滩中有浅水沟塘。下车先抵二层主楼见礼,再南行至蛟龙厅,复至观音堂。楼、厅、堂俱未见人,只见两狮立于路边。正欲离去,突然,听到有人招呼,我们回转身。

盘桓一个多小时,听元本讲,矶立于岸边高处,石多含磁,磁铁形成场,与人交互感应,形成气象,象中有昭示。每三百六十年一周期,六个甲子,因缘际会,生发种种现象。近年,江沙流布,矶石隐现。元本偶得密书,苦思难解。书奇,元本称有此书,秘不示人。

矶上及周边百姓杂居,房舍朝向不一,有东向,更多是南向。附近高寿者众。元本称八十都不好意思说老,不时引用九五寿者言,并证磁场共振之效。元本似乎有不尽的话要说,滔滔乎一小时有余,无阻滞。我示意离去,元本意犹未尽。我手扶“江心第一境”石碑,听元本讲述。铭文与他相偕互动,后结了朋友圈。我偶有话语,不过引发话头。可能聊高兴了,一时没有了分别心,到底还是气盛,修无止境啊。

出厅门至主楼前,突然,有清亮喜鹊声从江边传来。江边多林地,天朗气清,高天流云,喜鹊居于树端,喜不自禁,亮了清音,一声声,由远及近,后群声,热烈奔放,不绝于耳。循声欲去,无路。原有水泥路面,被涨上来的江水淹没,泥淤一地。

元本面堂清亮,操江北口音,夹杂上海话,游历安庆迎江寺、上海法华寺。承其爷爷守蛟矶衣钵,曾研修佛学,颇自信,有担当。临行说,九月初六,将有盛会,不妨一来。今日站立清谈,届时看茶深叙。

大江浩荡何止亿万年,三国争雄也两千余载。突然,就进入了这样的时空。石立于岸,蛟龙腾焉。

十月六日六时,我和玄龙从江南赶来江北,再次造访蛟矶。连日晴好,气温堪比夏日,闷热难耐。本想晨起,看日出东方,尽享天清气朗。可惜,薄雾四起,盛况难现。也许是天人感应,天空灰蒙蒙的,整个人有点晕乎乎的。及至蛟矶,太阳从雾中挣出,天亮人醒。

突然,一阵鞭炮声起。有早行礼拜者行礼,喜鹊和许多不知名的鸟叫了起来,好不热闹。元本从堂里出来。我嘱玄龙过去说话。我们依次行过庙、殿、堂,环绕走了一圈。村舍环庙兴建,多为两层钢混结构。庙舍南北两端,北三层南两层小楼拱卫,环境还算好。这个时节,各种花像春天一样绽放。遍野的鸡冠花,红得惹人。老乡说,连金银花都开了。只是桂花因气温高而迟迟不发。喜鹊飞来跳去,一阵阵欢叫,此伏彼起。气息涌动,不似庙舍应有的安静平和。

我再次触摸“江心第一境”石碑。这第一境,直让我思想不止。

我们向江边走去,脚染灰尘,丛生的灌木挡住前行的路。折回,见有经营挖沙工具的小推车,停下。到了沙滩,江水轻拍,退潮后的江滩湿漉漉的,把人的印迹都抹净了。跃上挡浪堤,对岸,一排排建筑高耸,芜湖第一楼突兀,有点海市蜃楼的味道。

约八时,回程。

月明星稀,一壶温茶,不作分别,无语品茗,只饮茶。江水轻拍,谛听心动。这正是我想抵达的境地,行也易。

原想选弦月之时,到蛟矶大龙湾转角处,感受夜的氛围。而初三日正逢寒露节气。从此要走向深秋,这是一个警示。秋风萧瑟,芦苇乱影,大约是和庙舍相合的。天阴了,雨雾时起。那“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的意境,一弯星月下,大龙湾江水旋转北流,蛟矶庙舍影影绰绰的氛围,只能留待来年体味了。

其实,生活每一天都在选择。

那一年,我从边疆归来。我来到江湾,天空阴云低垂,江水浑浊,我用力向江心甩动手臂,似乎要把自己甩出去。

这些年,我常常到蛟矶对面的芦花荡闲步。浓郁热烈的绿色苇浪起伏,秋风一起,苇花成了弥漫的白雪,与天空相映照。疫情初期,无论阴晴,都来看江看水。偌大空域只我一人,连鸟雀也不知何往。疫情严重时,船不得停靠,人不能进出。疫情常态时,管控放开,鸟雀啼鸣,生机重现。

我设想,敬茶礼,在香氛中,谈信念坚守。或者品茗无语,看天空星月,观对岸万家灯火,听江水低吟。并不一定沉浸于茶中,刻意于自己的时间。不着相,无阻滞。

或者清风明月,三五人,江边流连。温一壶茶,举一杯酒,造境一个时空,物与心同寂定、同跃如。芦苇伴生大江,摇曳多姿。多想取一苇,渡至江心,感受一苇渡江、慈航普度之澄明境界。

三十多年前,我身在江东的弋矶山医院,常常从矶后的轮渡乘船过江。然后,拿一本书,也是一个道具,听着轰隆隆的火车声响,有意无意地看着,等着……

久远是时空的一个重要特征。当蛟矶出现在大江边,蛟矶的时间从此度量。建筑物的出现是一个标志,无论是庙舍、观、堂,御题匾物的构筑,以及石狮等雕塑的集合,都赋予时间以意义。空间上,庙舍无疑是一个集合符号,也是各种活动的一个载体。这个空间本身在演进,比如原本江水拍岸,形成雄立壮观之势。时空变迁,自然伟力改变了水流方向,淤泥结于庙舍四周,壮观无存,隐入平常。一时间,民舍环集,与寻常人家无二。水和岸的关系滋生变化。蛟也好,矶也好,因水生成的意境,现在没有了。矶前的江水滚滚,退化成溝塘的波澜不兴,了无生机。现今连宁静也没有了,转而面对对岸一排排水泥森林,炫目的射灯,江中的嘈杂机器声,或远处的金属撞击声。这种外力的冲击,对蛟矶时空构陷了一个黑洞。

江河最美妙的地方是转弯处。一弯又一弯,形成滩涂湿地,大地有了纵深,江河有了蜿蜒和从容。那些芦苇生生不息,那些鸟雀掠过天空,大地和天空一体,流水变得深情,一步三回头的样子。蛟矶在大龙湾直角处,见证了西南而来的江水,又恭身送别北去。古诗词境界,“碧水东流至此回”之谓。我常常在江对面凝望,也从蛟矶观照对岸。在凝望观照中有了变化,惠生圩变回生态湿地,两岸要互为投射、一体化。可能的话,蛟矶会重现萧云从的画境:江水冲刷矶石,殿堂森列,百舸争流。也可能,按今天的意志,塑建成繁华胜地。不禁让人想起先贤大哲王阳明所说∶“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图像是时空的凝固,是时空纠缠的造境。人在蛟矶这个时空里,随形变异,因时转换,构成一幅幅图像,呈现一个个愿望。

我来蛟矶,听江水,观气象,披星戴月,栉风沐雨,无挂碍,任随江流天地之外。

雕    塑

壮怀激烈的蛙声,此起彼伏,雄浑成一种昂扬精神。一方山塘,层层树影下,蛙从山塘跃出,雄睨东方,似乎是一个神话的开端。

山西拥大江,东向一个敞口,山塘跳出神蛙,蛙四足雄健,全身抖擞,虎视眈眈,向中央公园,向扁担河,向古丹阳百里平畴延展。这是雕塑家曾成钢的神来之笔。雕塑,要与山相融。一方山塘,落在蛙的背后。蛙面向东,破水而跃。这一跃,打破了千年宁静,唤醒了山。芭蕉有俳句:蛙跃古池内,静潴传清响。传达了生命的惊悟。而蛙从塘中跃出,也如撕破时间之网,仿佛永世眺望。只是雕塑的铜质,和蛙的虎背巨足,徒添了蛙的沉重。行一步,有地动山摇之感,与蛙的凌空跃动,形成反差。蛙的嬗变,是否可以理解为艺术家一种深刻而独特的思维。跃动也好,沉重也罢,山因之生色。

雪后初霁,山银装素裹,也显得几分落寞。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周末,我一次登临志喜亭。踩着冰结的雪,在空寂山野,一步一声响,心中邈邈。没有抒怀的壮志,有的是毕业后路在何方的忧念。东望古丹阳沃野,万春圩就在眼前,那是家之所在。再放眼,青山在列,诗和梦想。

算起来,山以东开发已逾十年。2006年,踏勘这片土地,也有人为万春圩这块肥沃土地惋惜。在建设经济园区的念头驱使下,我们真的动手了。方塘,沟湖,纵横的水系,是蛙的家和乐园。成群的黑蝌蚪,在清水里游动,游成水墨图画。当蛙跳到田间地头,春耕开始,丰收就可期待了。而东区建设,尽管最大限度地保留和沟通水系,但建筑物和硬化的路面,毕竟不是蛙的乐园。

后来,文化成了软实力,也是炫的一个样式。雕塑大展身手。多数与山水不应,而曾成钢的雕塑不隔不僵,都是山中之物,与山性相近。以物寓意,以物凝神。首届呈现的作品青铜蛙最为精彩。此后,石材精灵,跟神蛙同妙,不过神态安然。作者吟出:精诚所至开金石,灵智天赋化神山。

春风化雨,天开曙色。神山,五山一湖,生机流转不息。熹微中,随着蛙破声跃出池塘,雄鸡奋鸣,精灵轻吟,大地山河瞬间被点醒。东方之空,烟霞万状。

长江从南向北,流向大海。青弋江自东向西,流入长江,汛期江水倒灌,绕过青山河,从姑孰迢迢入江。两江交汇,在扇形展开的江东之地,有赭山、神山坐镇,形成芜湖山水地貌和大的格局。赭山的发展,多在以往四五十年,又可上溯至千百年。山的运动还没有止息,续经马鞍山,到大小火炉山止住。山,一定要止住,才能稳定。水,一定要流动,才能活灵活现。山环水绕,一动一静,绵绵用力,方能驱动运势。

登上山,西望大江浩浩北流,东對古丹阳平畴沃野。从山西入,山间芙蓉湖,湖水轻漾。东南入,山坡平缓,绿意丛生。愈深,曲折多变,间以小桥流水。夕阳下,沼泽地,各种植物丛生,随风起伏。时有各种鸟,起落多姿,使人流连。神山神采。

绵延向东,中央公园赫然在目。从山到河,横亘在政务区前,形成一条湿地绿带。早先,扁担河是青弋江的入江河流,山是干将镆铘铸剑地,满满的古意,一线文脉相通。刚建时,尚有人工痕迹。不过十年,俨然树木葱葱水清流。巧用了原来的水系,保留了乡土树种,大量采用芦苇、茭白等湿地植被,仍是圩区的形态。减少水泥等硬覆盖,河流底部抛了一些石块,大地河流呼吸通畅。排水系统用的是沟漕自流。最大限度地保持原生态。

秋阳下,古丹阳湖区已演变为城东新区。看着散入树丛中红红的芦苇,秋境变成胜景。这红,浅浅的,有点旧,浓淡相宜,透着古意,像一个写蒹葭苍苍的人,站在红红的芦花下淡淡地笑。金风送爽,秋阳正好,意为所动,心中勃勃。

一个夏日的夜晚。山,芙蓉湖。

雨后,蛙鸣虫响。蛙鼓阵阵,声声催人。万虫齐响,有竞歌阵势。夏夜的精灵——萤火虫在明灭之间,悠游于天地。微风吹拂,荷叶上的雨珠在滚落,一两枝洁白荷花立于荷叶之上,阵阵清香扑面。

雨后,天空格外明净,繁星密布。山影映入湖中,像极了水墨神境。一丛丛竹林,绿筠清新,风过时,龙吟细细。凝视丛林,如谛听灵魂轻歌。行走在湖边,浓郁的气息被雨激发,氤氲之中,一时难以自持。

多年后,每次在湖畔流连,有丽日晴空,有雪后初霁,有春和景明,有秋叶绚烂,但都不及这雨后,蛙鼓阵阵,萤火虫明灭的雨后夜晚。

山间的湖,湖水轻漾。山,显隐。水,微波。意幽人远。湖连着大阳垾,在东南面连缀几地小湖,势成湿地,湿地野生各种植物,尤其是棋布于各处的荷。荷灵动,春之小荷才露尖尖角,夏之映日荷花别样红,秋冬之候雁枯荷含远意,随时转换,一季一景,景景动人。一滴水,在湖中,其意也远。湖在山野,连通大阳垾水系,水系通了,生机活现。连通长江,一路逶迤,浩浩归大海。

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想到芙蓉湖,回味这个神奇的雨后夜晚,感慨于四时流转和自然造化。神山,神在天地间,神在一湖清流。

责任编辑    袁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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