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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章(短篇)

2022-07-09刘剑波

清明 2022年4期
关键词:钟点工纪念章入党

刘剑波

6月25日晚上我去看奶奶,奶奶问我女朋友的情况。奶奶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景,就是在离开人世之前能参加我的婚礼。如果从大学算起,27岁的我已经谈了半打女朋友了,眼下这个是刚认识的,正处于热身阶段。奶奶再三追问,这个女孩漂不漂亮?快带来给奶奶看看,顺便给她个红包!我的几位前女友都享受过奶奶的红包。也就是说,奶奶已经平白无故牺牲六个红包了。

妈妈总是说,奶奶是棵摇钱树。当我从妈妈嘴里知道奶奶每个月可以领到一万五千元时,我着实吃了一惊。刚退休的妈妈,每个月的养老金只有奶奶的七分之一。而我在银行累死累活,月工资只有奶奶的三分之一。妈妈说,奶奶早就不买新衣服了,伙食也以素为主,一个月的花销不到两千,所以我们要照顾好奶奶这棵摇钱树。

正说着话,奶奶的手机响了。顺便说一下,奶奶是在5年前开始玩智能手机的,那时奶奶85岁。跟所有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老人一样,85岁的奶奶精神矍铄,身子骨儿硬朗,还去老年大学学书画。奶奶有了手机后就迷上了微信,加了很多好友。奶奶最重要的好友叫兰桂英,河北邯郸人,跟奶奶同年参军、同年入党、同年当上护士长、同年被授少尉军衔。奶奶是在1947年初参加革命的,她当兵的第一仗,就是打孟良崮,那时她才16岁。她在前线给伤员喂饭,包扎伤口,并且用歌声减轻伤员的疼痛。有一次因为人手不够,奶奶和一位支前民工硬是一口气把伤员抬到七里外的野战医院。人们被这位瘦小的少女感动了,有位战地记者穿越火线来采访奶奶。很快,奶奶的事迹登了报,在前线广为传颂。那位战地记者后来成了我爷爷。

兰桂英与奶奶亲如手足,情同姊妹。1963年奶奶复员离开驻扎在福建永安的103医院时,兰桂英送奶奶上火车。当火车一声长啸驶离站台,兰桂英一边哭一边追赶,直到火车消失在远方。几天后,奶奶收到兰桂英寄来的长信。信纸上有兰桂英的大片泪迹,字被洇得模糊不清。兰桂英在信中说:“那列车就像从我手中滑出的缰绳,我觉得自己是被列车遗弃的人,而那根缰绳牢牢捆缚着你的命运。”“我被困在对你的思念中了,无法解脱。”兰桂英一直用部队信笺给奶奶写信。奶奶装了住宅电话后,兰桂英就隔三岔五打电话来。奶奶说,不用这么勤,浪费电话费。兰桂英说,我这是干休所的电话,一天打24小时都不收费。奶奶怎么听都觉得这话有炫耀的意味。兰桂英离休时已经是师级干部了。奶奶总是伤感地说,要是她当年留在部队,现在至少也是师级了,也会和兰桂英一样在南国颐养天年。有一次我在奶奶的朋友圈里看到兰桂英的照片。奶奶说兰桂英年轻时是个大美人,很多军区首长都追求她。如今我看到的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干瘪老太太。

奶奶今年已经90岁,她仿佛来到了时间的顶点,从那里开始,她像流沙般向两边滑落,滑进回忆的泥沼和衰老的陷阱。奶奶耳背得越来越厉害,不用助听器根本听不清别人在说什么。有时我打电话给她,而她又没戴助听器,她就会在电话那头惊恐地问,你是谁,你是谁啊?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又像一个半夜的旅人,当好不容易找到一间房时,却发现门紧锁着。

随着听力的衰退,奶奶的记性也会突然短路。有一次我去看她,她问我,你大学快毕业了吧?我没告诉她我已经大学毕业两年了,我不忍心向生命正在快速凋零的奶奶揭示真相。我只是顺水推舟地说,快了,快了。以前,奶奶每天都会用放大镜在手机上看新闻,了解国内外大事。现在奶奶却对新闻漠不关心了,也懒于跟好友聊天。手机不再是奶奶生活中一样重要的东西,它被奶奶触碰的次数越来越少。它寂寞地躺在茶几上,蒙上了尘埃。

爷爷在世的时候,喜欢看央视戏曲频道,电视整天开着。爷爷去世后,奶奶再也不开电视了。奶奶整天呆坐在沙发上,呆坐在一片空茫的静寂里,既像打瞌睡,又像冥想。给我的感觉是,奶奶疲倦了,厌世了,除了兰桂英的电话,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兴趣了。也许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年轻时内心很辽阔,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年纪变老,他的领地会越来越小,最后就萎缩成骨灰盒那么小的方寸之地。

奶奶说,你看一下,谁打来的。我从茶几上拿起手机,对奶奶说,是兰桂英。奶奶赶紧接过去。兰桂英出现在屏幕上,乐呵呵地笑着,露出空洞洞的嘴巴,里面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牙齿了。兰子啊,你碰到什么喜事了?奶奶总是叫兰桂英兰子。兰桂英总是叫奶奶老孙。兰桂英说,老孙啊,你没看到我脖子上挂的东西吗?

奶奶拿起放大镜,眯着眼看起来。兰子啊,谁给你发奖章了?兰桂英纠正道,不是奖章,是纪念章,入党超过50年的老同志都有。奶奶愣住了,兰子,我和你都是同一年入党的,我怎么没有啊?兰桂英说,不可能,我们都是1950年入的党,党龄都70年了,更应该有。奶奶着急起来,我真的没有!兰桂英说,再過几天就是建党100周年了,听说纪念章在“七一”前都要发到位,你再等等吧,说不定明天就发给你了。

跟兰桂英通完电话,奶奶就抓着我的手不停地唠叨,兰桂英有,我怎么没有啊?兰桂英有,我怎么没有啊?奶奶的手指瘦骨嶙峋,都快掐进我皮肤里去了,疼得我直咧嘴。

我知道,兰桂英脖子上挂的是“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颁发对象是党龄达到50周年的党员,在“七一”前夕,全国710多万老党员都能获颁纪念章。奶奶无疑是710万之一,可是她怎么没拿到纪念章呢?

我用手机上网搜了搜,我们这个小城,早在几天前就完成了颁发纪念章的工作,而党龄超过70年的老同志,均由县领导亲自上门颁授。我没把这个消息告诉奶奶。我说,兰桂英不是让你再等等吗?

也许,奶奶睡一觉就把纪念章忘了,甚至会忘了跟兰桂英视频这件事。我借口有事,拔脚离开了奶奶家。我知道,要是我再不溜走,奶奶便会将她的一堆相册捧出来。观摩老照片,是我每次来看奶奶的保留节目。奶奶年轻时拍了那么多照片,当然与我当摄影师的爷爷有关。每次我硬着头皮翻看那些已经发黄的老照片时,奶奶都会一一介绍它们诞生的经过。对往事奶奶记得特别清楚,她眉飞色舞,眼神熠熠生辉,完全沉浸在对过去的美好回忆中。

那些老照片大多拍摄于20世纪50年代,背景不是部队大院,就是山坡,河流,树林。奶奶穿着军装,或佯装读书,或忸怩作态地蹲在花丛旁,伸长脖子去嗅花朵的香味,或穿着白大褂,听诊器插在口袋里,站在楼梯旁,做出上楼的样子。她把刘海全塞进军帽,露出光洁的额头,领章则从白大褂的翻领中脱颖而出。有很多是奶奶和她的战友、同事假日出去游玩的照片,兰桂英的身影无处不在。即便是休闲的日子,奶奶也照样穿着军装。而很多家居照,奶奶抱着我幼小的爸爸和姑妈面对镜头时也是军装在身。

我早就腻烦了那些老照片,每次我去看奶奶,都会借故迅速撤离。我跨出门回头的那一刻,会看到奶奶失落的神情。我估计,除了她的宝贝孙子,再也没有谁看她的老照片了。我不想再看奶奶的老照片,还有一个原因:穿着军装的奶奶在老照片里英姿飒爽,而现实中的奶奶是那么衰老枯萎,不忍目睹,我无法接受时光对她身体的摧残。

一大早我就被爸爸的电话吵醒了。我埋怨地说,您这个电话打得也太早了吧?爸爸委屈地说,你奶奶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我又跟谁说去?原来奶奶为纪念章的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让爸爸给她想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啊,这事还得你去张罗。爸爸在遥远的拉萨说。我说,等您和妈妈回来再说吧,我工作忙,脱不开身。爸爸说,再过几天就是“七一”了,等我们旅游回来,黄花菜早就凉了。

我去奶奶家时,钟点工已经来了,正在拖地板。奶奶还躺在床上,面色蜡黄,形容枯槁,眼神空洞,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不过一看到我,奶奶就来了精神。奶奶总是说,我是她的灵丹妙药。我搀着奶奶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给她戴上助听器。我对奶奶说,纪念章的事我来解决。

奶奶从乡下医院退休搬到小城后,一直在县卫生局过组织生活。以前我曾问过爸爸,什么叫过组织生活。爸爸说,就是退休的老党员聚到一起,读读报纸,聊聊时事,谈谈心得,喝喝茶水。爸爸经常劝奶奶不要去了,“你年纪大了,路这么远,我们又没空送,安全上有个好歹可不是闹着玩的”。奶奶根本不听,照常去卫生局过组织生活。她背着当年从部队带回来的已经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里面放着笔记本、水笔、老花镜、保温杯、钱包,乘公交穿过整个小城去卫生局。小城的公交车说是20分钟一班,实际上半个小时也不会来。我经常看到候车的人们脖子抻得像鸭子,朝来车的方向望穿秋水。前年冬天,我开车路过一个站台,恰巧看到奶奶。她裹着围巾,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让奶奶坐我的车,奶奶不愿,说不想耽误我时间。我问奶奶等了多久,奶奶说快一个小时了,最后还是我把奶奶拽上了车。

我想去卫生局讨个说法,但奶奶说,她的组织关系已经在几个月前转到居委会了。居委会离小区不远,一个姓陶的姑娘接待了我。她是小区的网格员。小陶瞪着美丽的大眼睛听我说明来意,说我认识你奶奶,一位老革命对不对?小陶领我到隔壁见负责党建工作的刘大姐。我直截了当地对刘大姐说,我奶奶孙小姗是一位有着70年党龄的老党员,可她老人家还没拿到纪念章。

刘大姐说,我知道你奶奶,她是1980年入党的,党龄满打满算41年,不符合获颁纪念章的条件。刘大姐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说,我奶奶是16岁参加革命的,怎么可能是1980年入党呢?刘大姐坐到电脑前,用鼠标点开桌面上的文件夹,说,你来看,这是卫生局转来的材料。我凑近去看,没错,表格里填的入党时间确实是1980年。

我对刘大姐说,这肯定搞错了,我奶奶是1950年入党的,您看能不能给她老人家补发一个纪念章?刘大姐说,你奶奶的入党时间,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以资料为准。我说,电脑资料也是人输入的啊。刘大姐说,你说得没错,所以你得去卫生局让他们把你奶奶的入党时间改过来,把组织关系重新转到我们居委会来,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到纪念章了。

我从居委会出来时接到钟点工的电话。奶奶耳背得厉害,跟她打电话太费劲了,所以有事都由钟点工代劳,再让钟点工转述。钟点工说,奶奶让我问问你,问题解决了吗?还有,奶奶让你来吃午饭。我说,请转告奶奶,问题很快就能解决了。我中午有事,不来吃了。说实话,我越来越怕去奶奶家了。

下午去卫生局,一位姓康的主任接待了我。康主任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解奶奶的情况。你奶奶是山东人,对不对?我认识她。康主任说,就是由他经手将奶奶的组织关系转到居委会去的。康主任把我领到档案室,找到奶奶的材料袋,从里面抽出一张手写的公函,大意是“现将孙小姗同志的组织关系转到你处”云云,落款是坎沙乡卫生院党支部,时间是1986年。坎沙乡卫生院就是奶奶以前工作的医院,在这封公函里,奶奶的入党时间写的是1980年。

我说,这肯定不对,我奶奶16岁就参加革命了,怎么可能1980年才入党呢?康主任说,我也觉得蹊跷,可是材料上就是这么写的。你看啊,8跟5是不是有点像?所以笔误是完全可能的。我央求他把奶奶的入党时间改成“1950”,再告知居委会。

这不可以改的,康主任说,因为你奶奶的入党时间不是我們搞错的,要改也要找当时坎沙乡卫生院具体负责的同志来改。我问,能找到吗?康主任说,这很难说。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还是钟点工打来的,替奶奶问我事情是不是解决了,奶奶在家里急得上火。我让钟点工等消息,就把手机关了。我又问康主任为什么很难,康主任说,坎沙乡卫生院80年代末90年代初就撤并了,人员四处流散,一大半的人不是退休就是去世了。毕竟30年了,有多少东西能经得起30年的淘洗呢?

从卫生局出来后,我没去奶奶家汇报情况,而是打电话给女朋友,问她现在能不能出来。我开机后发现有几个未接电话是奶奶家的号码,也没理会。

女朋友问我,去星巴克喝咖啡吗?我说,好久没看电影了,能陪我看场电影吗?女朋友说,我也好久没看了,正想看呢。哈,一拍即合。我们约好在市中心的环球影院碰头。本周有部热映电影,《守岛人》,豆瓣评分较高。这是一部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电影,有不少泪点。从放映厅出来时,我发现女朋友的眼睛红红的。

我带女朋友去吃烧烤,一边吃一边盘算到哪儿去开钟点房。我发现,恋爱谈多了,那种叫“爱”的东西就流失了,只剩下欲望,而欲望带来的,除了欢愉,就是麻木。

和女朋友从钟点房出来时已是午夜。我先送她回家。女朋友下车后,我拿起一直搁在副驾座上的手机,才发现又关机了。我想了想,应该是进钟点房后把手机关上的。

一连串未接电话迫不及待地跳出来,都是爸爸打来的,我立时头大了。我看了看时间,爸爸最后一次打来,是在一小时前,那时我和女朋友正在床上。我又点开微信,有爸爸发来的几条语音,时间也是在一小时前。显然,爸爸打不通我的电话,只好发微信了。爸爸质问我为什么关机,为什么不接奶奶的电话,你奶奶快要急死了!

我看了下时间,快到凌晨1点了,奶奶肯定睡了,我内心充满了愧疚和自责。回家要路过奶奶的小区。奶奶住的那幢楼紧挨马路,我看见奶奶家的客厅还亮着灯。我把车停在马路边上,走进小区。开门进去时,我看到奶奶正闭着眼倚在沙发上,整个屋子静得只听到冰箱的轰轰声。我以为奶奶睡着了,换拖鞋时却听到奶奶叫我的乳名。我走过去,凑到她耳朵旁说,对不起。奶奶拍了拍沙发,让我坐到她身旁。

原以为奶奶会因为找不到我而不高兴,甚至会发一通火。出乎意料的是,奶奶很平静。奶奶平静地说,你爸爸远在天边,你倒是近在眼前,可近在眼前的人关了手机,那就比天边的人还远哪。我给奶奶戴上助听器,再次说了声“对不起”,并向奶奶保证,以后再不关机了,她随时都能找到我。奶奶说,你关机肯定有你的理由,奶奶不怪你。这时我才发现奶奶满面泪痕,衣襟湿了一大片。我问奶奶怎么哭了,是不是找不到我急得哭了。

奶奶说,刚才我又梦到那位小战士了。我诧异地问,小战士?什么小战士?奶奶说,打孟良崮的时候,我在民站负责给伤员喂水喂饭,包扎伤口,有时还唱沂蒙小调给他们听。那个民站离前线很近,枪炮声都快把耳朵震聋了。孟良崮打了4天,伤员真多啊,走马灯似的从前线抬下来。不少伤员抬到民站时已经牺牲了。有一天抬下来一个负伤的小战士,他的两条胳膊都被炸断了,伤口不停地往外渗血水,都快成血人了。小战士看上去比我还小,他对我说,姐,快抱抱我,抱住我,我就不害怕了。我知道他害怕什么。我抱住他时,我刚穿的新军装一下沾满了血。小战士最后死在我怀里……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叫什么,是哪儿人,可是我经常梦到他。这么多年了,我还经常梦到他。我梦到他时,会听到他一遍一遍地叫我姐。他才15岁啊,15岁就殁了……

奶奶抓住我的手,我感觉到奶奶的手在颤抖。刚才,就在刚才,当我和女朋友在床上欢愉时,奶奶却穿过漫漫岁月,回到了孟良崮战场,置身于血与火、生与死之间,经受着痛苦的撕裂。想到这一点,我就生出深重的负罪感。

沉默良久后,奶奶问我纪念章的事是不是解决了。我把去卫生局的情况说了一遍,奶奶还记得当年负责给她办理组织关系的那个外号叫“杨麻子”的人。也就是说,是杨麻子把奶奶的入党时间写错了。奶奶说,杨麻子早就病故了。我安慰奶奶,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能拿到纪念章。奶奶却说,等到你就好了,现在你回家吧,我要睡了。

翌日早上我从床上爬起来,顾不上吃东西就去了奶奶家。我问奶奶有没有党员证。

奶奶摇着头说,我们那个年代哪有党员证啊!我又问,有能证明你入党时间的东西吗?奶奶又摇摇头。须臾,奶奶说,我想起来了。

我跟着奶奶进了书房。

奶奶的书房面北,空间狭小得只够摆一个书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奶奶有时在书房里写字,看书。书柜一分为二,上面是几层隔板,摆着书。下面则是两扇橱,一扇橱里放着十几本影集,另一扇橱里放满了档案盒。每个档案盒里都塞满了过去岁月的碎片,比如电影票。奶奶和爷爷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有过一段美好的幸福时光,那时他们每个周末都会手拉着手去看电影。奶奶把每张电影票都保存下来了。有收藏癖的奶奶甚至保存了每次乘车的车票,每次去公园玩耍的门票,每次购物的发票,等等。有只盒子里装满了以前没用完的粮票、油票和食品券。奶奶还把爷爷写给她的情书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奶奶曾告诉我,爷爷当年追她,几乎每天都要写一封情书。这些字迹已经模糊的情书装满了好多档案盒。

奶奶从一个绿塑料皮的档案盒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给我看。是县人事局1987年的文件,标题是“关于接收安置孙小姗同志有关问题的通知”。奶奶当年是受爷爷的问题株连而被部队作复员处理的,这其实是一个类似冤案的错误处理。1987年,部队对此作了纠正,给奶奶改办了离休手续。文件的第一段赫然写着:“孙小姗同志1947年2月入伍,1950年3月入党。”我眼睛一亮。奶奶问我,这东西管用吗?我说管用,太管用了。

我打算拿着这份文件去县委组织部,请教他们怎么办。我想带奶奶一起去,奶奶问,非要我去吗?我说,奶奶一定要去。奶奶说好吧。奶奶让钟点工帮她洗了头,脸上抹了雪花膏,还换上一件褪了色的旧军装。

县委组织部在行政中心大院里头,出入大院要有通行证,我没有,所以我的车被保安拦住了。那保安50多岁的样子,板寸头,很威严。

保安瞪着眼问我找谁。我说找组织部。保安又问,有预约吗?我说没有。保安说,没有预约不能进。奶奶听闻叹息了一声,对我说,回去吧。

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从保安室走出来。我把那份文件给他看了,说我奶奶是个老革命,有事找组织部,请照顾一下。

那个小头目进去打电话了。我对奶奶说,已经到这儿了,还是进去吧。奶奶说,我真的不想进去了,我也不要纪念章了,送我回家吧。我说,奶奶不要生气,组织部会给你一个说法的。奶奶说,我没有生气,你送不送我?你不送我,我就走着回去。

奶奶扔下我,一个人往回走。那个小头目从保安室跑出来喊奶奶,老人家别走啊,跟组织部联系了,他们请你进去。也许奶奶没听清,仍然自顾自往前走。我跟那人追过去,大声对奶奶说,组织部请你去呢。奶奶摆着手说,不去了,不去了,我要回家。那人说,老人家,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吗?要是领导怪罪下来,我们的饭碗难保啊。

接待我们的是党员干部科一位姓杨的科长。杨科长很热情,亲自给奶奶和我倒了水,并详细询问情况。我把文件给他看了,杨科长非常重视,当即给街道打电话,让他们去卫生局和居委会了解情况,妥善解决这事。杨科长解释说,纪念章的颁发是由街道负责的,要是组织部可以直接颁发,现在就给奶奶颁发了。杨科长握着奶奶的手说,您老是我们国家的宝贵财富,人民不会忘记您的。这话让奶奶很感动,我看到奶奶浑浊的眼睛里闪烁起了泪花。

杨科长要了我的手机号码,又加了我的微信,说街道会跟你联系的。杨科长把我们送到电梯口,说以后老人家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找他。在电梯里我给杨科长发微信,问他纪念章的事最快几天能解决。杨科长回复说,最快也要三天吧。

我让奶奶坐在副驾座上,问奶奶刚才真的没生气?奶奶摇摇头,说真的没生气。我说,那你怎么执意要回家,不要纪念章了?奶奶叹了口气,说,我想明白了,我们今天的好日子都是成千上万的烈士换来的,他们才最应该拿到纪念章。奶奶虽然是个有70年党龄的老党员,可是奶奶太普通了,也没对国家作过什么贡献,奶奶不配拿这个纪念章啊。奶奶又说,组织部那个杨科长的话很暖心,我觉得我已经拿到纪念章了。

奶奶一定是把纪念章跟军功章搞混了。可奶奶说,没搞混,纪念章是纪念章,军功章是军功章,可它们都象征着最大的荣誉。奶奶觉得没资格享受这个荣誉啊。

我在家庭微信群里说奶奶的纪念章已经搞定,只是时间问题了。爸爸发了三个“赞”、三个“握手”。妈妈不甘示弱,发了三朵“玫瑰”、三个“拥抱”。随后的两天,奶奶没再打电话给我。我忙着上班,也没过去。我想象着街道的相关负责人正在为奶奶纪念章的事四处奔走。

“七一”早上,我在去上班的途中接到钟点工的电话。钟点工说,你奶奶走了。我一下没明白过来。钟点工说,你奶奶去世了。我大吃一惊,连忙掉转车头往奶奶家赶。

照顾奶奶的钟点工是妈妈给找的。钟点工每天早上8点钟准时到奶奶家,负责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下午給奶奶准备好晚餐再回家。以往,钟点工过来时,奶奶已经起床了,但今天早上钟点工把水槽里的碗都洗了,奶奶还没起来。钟点工走进奶奶的卧房,发现奶奶已经溘然长逝。奶奶穿着那件旧军装,头发梳得很整齐,面色安详,嘴角还挂着一缕微笑。

爸爸和妈妈乘坐当天的飞机往家赶,姑妈和姑父也驾车从他们居住的城市奔了过来。

在料理奶奶后事时,爸爸一点都不悲伤,脸上甚至带着笑。他跟姑妈说,妈妈无疾而终,太有福气了,妈妈的纪念章是我们全家的光荣。姑妈说,纪念章我们每家轮流放两天。

我用奶奶的手机给兰桂英发了条微信:兰奶奶,我奶奶已于昨日辞世,特此告知。两天后我收到兰桂英孙女的回复:我奶奶也驾鹤西归了,时间仿佛是两位老战友约好了的。很冒昧地问一下,我能加你微信吗?我希望我奶奶和你奶奶的友情,能在我们这代人身上延续下去。

她回复了“玫瑰”。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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