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豆背后的国家角力
2022-07-08金姬
金姬
2018年7月,一艘载着7万吨大豆的美国船只“飞马峰号”(Peak Pegasus)在太平洋上演“生死时速”,引发全世界围观。当年7月6日,为反击美国对价值340亿美元的中国商品加征25%的关税,中国同时宣布对同等规模的美国商品加征关税,大豆就是其中之一。
为了赶在中方关税落地前抵达大连港,这艘“飞马峰号”开足马力一路狂奔,很多人都在为它加油。遗憾的是,因为错过了关税落地的最后期限,“飞马峰号”滞留在海上一个多月,直到当年8月12日才停靠大连港,船上价值2000多万美元的大豆成為中美贸易摩擦的牺牲品。
“飞马峰号”大豆船的遭遇可以说是国际贸易的一个典型故事。
作为全球化的大宗商品,大豆自参与国际贸易以来就难免国家角力的影响。毕竟,大豆的身份十分特殊——它不仅仅是粮食产品,也是工业原料、能源作物甚至金融商品。而无论是谁控制了大豆,谁也就对粮食、工业、能源和金融市场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2018年在大连港停靠的”飞马峰号“。
和其他世界范围内广为种植的农作物不同,大豆的故乡就在中国,世界各国栽培的大豆都是直接或者间接由中国传播出去的。
明清时期,大豆种植范围遍及全中国,而且清同治年间就有了对外出口。1869年清政府取消大豆外运的禁令,东北大豆开始进入国际贸易舞台。1873年清政府又采纳海关总税务司赫德的建议,将东北大豆拿到奥地利参加万国博览会,东北大豆受到了各国的青睐。
20世纪以前,中国大豆及其制品的主要出口对象是以日本为主的亚洲地区;进入20世纪,随着豆油和豆粕(由于压榨工艺不同,当时大豆榨油后剩余物被压制成饼状,也称“豆饼”)在欧美市场的推广,大豆及其制品的世界需求量开始迅速增长。
根据《中国近代农业生产及贸易统计资料》,豆饼第一次出口日本是1906年,大豆第一次通过俄国转运欧洲是1910年。1912年至1928年间,大豆主要输往苏联(1917年以前为俄国)和日本,豆油主要销往英国、美国、荷兰等国家,而豆粕最主要出口至日本。
直到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前,中国大豆产量仍占世界大豆总产量的80%以上。
为什么到了20世纪初,中国才大规模出口大豆?这是需求决定的。
随着帝国主义全球扩张与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普及,西方国家发现,豆油可以做工业原料,而俄国发现远东地区可以拿大豆补充蛋白质。于是,俄国从北、日本从南面开始从东北往外运大豆。
有一种观点认为,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的一个原因,就是日本希望控制东北全部的大豆。
李石曾在法国开的豆腐工厂。
当时,随着在东北势力的不断扩张,日本开始了对东北大豆的控制,通过“满铁”等机构的经营,日本不仅获得了大量资金,还通过技术改造,使东北大豆成为重要的战略物资。鲜为人知的是,在全面抗战时期,日军的很多军用材料,比如炸药、涂料甚至包括飞机合板等就是以大豆作为原材料研制出来的。
1936年秋,陕西省立西安二中(今陕西师大附中前身)的国文老师张寒晖,写下了著名的抗日歌曲《松花江上》,歌词一开始就是“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可见大豆对于东北和抗日的影响。
值得一提的是,大豆不仅影响着东北局势,也开启了早期赴法勤工俭学热潮。
军机大臣李鸿藻的公子李石曾,1902年作为驻法公使孙宝琦的随员来到法国留学,出版了法文版《大豆的研究》,1909年开设豆腐公司,陆续从故乡河北高阳招聘了几十名华工到法国生产豆腐。为了提高这些工人的文化知识和工艺技能,李石曾为他们开办了夜校,让工人白天做工,夜间学习中文、法文和一般的科学常识,后来他想把这种夜校推广招收青年学生。在他的倡议下,先后有陈毅、聂荣臻、邓小平、周恩来等20批1700多名中国学生赴法国勤工俭学。
作为大豆最大的生产国和出口国,美国在大豆界的霸主地位始于二战以后。
早在1804年,美国文献就提到了大豆,认为大豆应该在宾夕法尼亚州种植,那里气候适宜。1882年,美国人种下了一批从中国进口的种子,认为这是一种肯定有前途的作物。当年的《纽约时报》发表文章说,大豆可能是一种富有营养的饲料,而且可能适合与玉米、小麦轮作。
从1898年开始,美国科学家开始来华考察和采集野生大豆。1906年,美国农业部再次派出人来华,从我国东北营口寄回一大批优良的大豆品种。1909年,美国农业部土壤局局长专门到中国考察土地和肥料,学到了中国的大豆种植经验。
20世纪初,欧洲人把大豆用来榨油,这引起了美国人的兴趣。但当时美国生产不足,于是从东方进口豆油和豆粉。1911年,西雅图的一家榨油厂首次用中国的东北大豆生产了豆油和豆粉。到1915年,北卡罗来纳州的棉籽油厂第一次用本土大豆榨油。
1915年,大量的豆渣用作化肥生产,到了30年代,豆渣就成了牲畜饲料。此时美国已经成了豆粉出口国,主要出口到加拿大和欧洲西北部国家。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成为欧洲的兵工厂。由于当时油很匮乏,美国又发现了豆油的价值——豆油可以作为制造火药的甘油原料,需求也因此大幅增加。至此,美国开始研究如何大规模在美国本土种植大豆。
1925年—1931年,美国学者多赛特和莫尔斯,在中国东北地区采集了大量大豆样本,并详细记录中国大豆生产情况、栽培技术以及加工豆油、豆饼方法和出口情况。之后,美国人又从日本、朝鲜半岛采集了4000多份大豆样本,培育出了适合本土的高出油率、高蛋白、抗旱抗虫的大豆品种。
二战期间因为牛奶产量不足,大豆成为代替牛奶的蛋白质来源之一,也用于生产食用油、肥料等,这更加促进了美国的大豆种植,使它在二战后成为世界最大的大豆生产国和出口国。
1940年芝加哥期货交易所的工作人员在检查粮食作物的样品。
上世纪50年代,大豆包囊线虫病严重打击美国大豆。美国科学家在中国一种叫“北京小黑豆”的野生大豆中,找到了抗病基因,成功度过危机。
1954年,美国对玉米、小麦和棉花的种植面积加以限制,这就让大豆种植面积迅速扩张。也正是在1954年,美国反超中国,成为世界头号大豆生产国。根据美国农业部数据,1970年美国大豆产量和出口量分别达到世界的73%和95%,成为垄断全球大豆市场的霸主。
在大规模种植大豆并研究相关技术的同时,美国也在大豆定价方面下了不少功夫。
国际粮食市场有四大粮商——美国ADM、美国邦吉、美国嘉吉、法国路易达孚——美国就占了其中三家。在20世纪初期,随着豆油和豆粕在欧美市场的推广以及大豆生产技術在南、北美洲的传播,大豆及其制品的世界需求量开始迅速增长。这一时期的大豆国际贸易沿袭了小麦、玉米、棉花、糖等农产品的国际贸易模式和定价机制,“四大粮商”在大豆贸易的上下游都以“一口价”方式垄断定价。
1940年,美国芝加哥期货交易所(CBOT)推出了大豆期货合约,以“四大粮商”为主的跨国粮商开始进入大豆期货市场进行套期保值。以美国嘉吉公司为例,一方面通过“一口价”定价控制上游采购成本,另一方面利用期货市场对敞口头寸进行保值规避风险。
60年代,大豆进口国数量迅速增加,增加了日本、德国、意大利、加拿大等30多个国家和地区。为规避价格波动风险,跨国粮商开始利用基差、价差等历史数据指导现货贸易, “期货价格+升贴水(在港口报出基差)”的基差定价模式开始被广泛采用。
目前,全球90%以上的大豆贸易参考CBOT大豆期货价格。也就是说,美国是全球大豆的定价中心。
大豆对于美国经济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在美国国内,家庭用的胶合板、橱柜的胶水就是用大豆做成的。在美国的大部分地区,人工草皮的衬垫都是大豆产品。大豆甚至被做成泡沫塑料做汽车的椅垫,这些东西以前都是用石油生产剩余的聚氨酯生产的。
与此同时,大豆也是美国外贸的重要成员。美国商务部曾坦言,美国的大豆等农产品一直以来就是美国贸易额保持稳定的重要支柱,抵消掉了很多在汽车、钢铁和文化产品上进口的需求。
随着以基因改造为手段的特种高产大豆(转基因大豆)问世,至此,从种子到成品保存再到国际贸易,美国大豆的霸主地位再也难以撼动。
巴西大豆。
阿根廷大豆。
当美国大豆生产独霸一方的时候,与之开始“较量”的不是最大的大豆进口国中国,而是南美洲。
美国位于北半球,主要于每年10月份至次年4月份出口大豆;巴西和阿根廷位于南半球,其大豆生产季节正好相反,主要于5月至9月出口大豆,“此起彼伏”的季节性贸易给南北美洲大豆带来良好的发展机遇,世界市场由美国一家独大逐渐转变为美国、巴西、阿根廷三分天下。
20世纪20年代起,南美洲阿根廷开始从中国和美国引进大豆品种并进行大面积试种但产量有限。直到20世纪70年代,阿根廷掌握了生物技术,对大豆进行品种改良并推广免耕直播(土地不翻耕直接播种)技术,使大豆产量实现质的飞跃。
与此同时,巴西开始种植大豆,不但积极培育大豆优良品种,还鼓励农民组建农场联合体,实现了大豆的规模化生产经营。
之所以如此青睐大豆种植,是因为巴西十分了解大豆的价值——大豆需求的增长主要在工业方面,大豆没有毒性、无污染、可生物降解,因而成为制造油漆、溶剂、纺织品、润滑油、各种塑料的首选原料。此外,由于巴西大豆的高糖分,大豆被当成生物柴油的第三大替补原料,仅次于甘蔗和玉米。
有远见的巴西人在上世纪60年代就意识到大豆是上天对巴西的恩赐。
巴西几乎全年都适合谷物种植,一年种两季很正常,在有灌溉系统的土地上可以种三季。此外,这里不容易受到北半球极端天气的影响。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开荒开路运动则给巴西留下了大批土地和新移民,以及几条深入内地的公路。气候、土地、技术、运输是大豆生产成功的四大要素,巴西占了其中三个。
因为中美贸易摩擦,给巴西大豆提供了市场机会。2020年,巴西的大豆种植面积和产量超过美国,一跃成为世界最大的大豆出产国。
根据美国农业部的数据,2021/22年度,巴西产量预估为1.26亿吨;美国位居第二;而排名第三的阿根廷大豆产量预估为4340万吨。
遗憾的是,俄乌冲突已经影响巴西大豆的产量。根据巴西农业部下属国家商品供应公司今年6月发布的农作物生产报告,截至目前,巴西2022年的大豆产量下降了10.1%。
巴西种植大豆等农作物的化肥大约85%依靠进口,其中约1/5来自俄罗斯。而俄工业和贸易部此前建议全面暂停化肥出口,这直接导致全球化肥价格大涨,巴西主要化肥的价格也从去年的平均每吨350美元上涨到今年的每吨1300美元。一些巴西农户被迫减少化肥用量,直接导致大豆产量下降。
除了缺少化肥,俄乌冲突升级引发的国际油价上涨也导致国际物流价格飙升,集装箱运输价格增长了3—5倍,这也影响到巴西大豆的价格。
如今,在大豆的种植和贸易中获得巨大收益的巴西,不得不为国际冲突的副作用而买单,使之不得不意识到,在没有掌握核心技术和定价权的当下,它和那艘在太平洋上飞驰的大豆船一样都没有太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