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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沟流月去无声

2022-07-08月下婵娟

知识窗 2022年6期
关键词:祖父月亮太阳

月下婵娟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阴精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诗仙天纵奇才,想必小时候也是个神童,望着深蓝色天空中的那轮圆月,以为是凡间晶莹剔透的白玉盘子,又或者是天上瑶台仙人使用的明亮镜子。月亮初生的时候,柔和清辉中看得见仙人露出的双脚,渐渐便有桂花树和仙人的全形。

白兔在桂花树下永不疲倦地捣药,伐桂的吴刚一斧一斧地砍凿这不动如山的参天大树,掉下去的桂枝周而复始地飞回树上,三只脚的蟾蜍蹲在桂树的阴影里面。年幼的时候,祖父抱着我引颈遥望,广寒宫桂影婆娑,在祖父怀里吃完一整块香甜的月饼,我也没有分清楚这温柔宁静的清辉中有没有美丽的嫦娥仙子。

祖父也给我讲过后羿射日的故事,许多年以前,这“许多”的年限长如祖父的另一个经典:“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

那大约是这么早以前吧,天上突然出现了十个太阳,太阳烤焦了森林,烘干了大地,晒枯了禾苗和庄稼。“连我们东边的大堰塘也晒干了吗?”我揪住祖父下巴上翘起的胡须,满是疑问。

森林大概是在南山以南的某个地方,我没有见过,而如果连村子里最大的堰塘也晒干了,便足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因为自我出生起,它就是一片清且深的辽阔水域。

“东边的大堰塘也晒干了,小鱼、小虾都烤成了鱼干,蚌壳在泥滩里张开嘴巴喘气。”祖父张大嘴,吐出舌头,如同干涸堰塘里残喘的河蚌。

“人们都生活不了啦,这时候出现了一位英雄,他的名字叫后羿。他是个神箭手,只见他张弓搭箭,向那九个太阳奋力射去,那九个太阳就变成爆裂的大火球,咕噜噜地掉到东海里去啦。”祖父的故事就这样结尾了。

年幼的我无从想象一支神箭从炎热土地抵达滚烫太阳之间的遥远距离,而后,我央求祖父给我制作过许多小弓、小箭,可惜的是,它们甚至没有射中过一支“叽喳”欢叫着偷吃粮食的麻雀。

那时候,我也曾躺在祖父垒起的高高麦草垛上,在麦芒刺人的微痒中瞪大眼睛直视这天地间剩下的唯一太阳。

彼时的田野里,祖父弯腰驼背挥动着雪亮的镰刀,成捆的麦子在他的臂弯中乖顺如他另一个孙儿。焦急的布谷鸟在古老村庄的上空殷殷叮嘱:“阿公,阿婆,割麦插禾!”

清澈小溪里成群的黑色蝌蚪早已长出了尾巴,又在水草丛中弄掉尾巴长出四肢,变成田间蹦跳着露出白肚皮的小青蛙。

那时节的祖父劳累如一头咻咻喘气的老黄牛,晚间,在农家粗蔬和三两淡酒的饱足后,他在晒谷场上沐浴着远处吹来的凉风,听他年幼的孙女,咿呀唱着新学的歌谣:“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诗仙也写过一首平白如话的小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不知别家孩子启蒙的诗篇是什么,祖父也不会什么高深的学问,他只是一字一句地教我唱念。“明月光”和“地上霜”都是我常见的东西,但它们这样清凉宁静地组合在一起,从祖父口中平缓悠然地念出,就令三岁的我,在明月和故乡之间生出某种忧伤的联系。

儿时诵读的课文犹如童谣:“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田字格的作业本上,我握着铅笔总是写不好复杂的“弯”和“船”。祖父蹲在我身后,看小板凳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戳破页面、折断铅笔的我,伸出大手揉一揉我毛茸茸的小脑袋。

八月的黄昏浓郁得如一幅油画,从前车马慢,村庄的一天从竹笼里最早醒来喔喔鸣唱的大公鸡开始,到小黄狗摇着尾巴欢快地扑上去蹭着祖父荷锄而归的身影结束。祖父精心喂养的芦花鸡散在暮色渐起的院子里,温柔地啄食着地上的谷粒,紫茉莉浓郁的香气从巷子口一直飘散到很远的地方去。

太阳变成通红的鸭蛋黄,西边一片绚烂晚霞,祖父说那些瑰丽色彩、动人图案都是天上织女心灵手巧织出的锦衣。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须臾,我看那桃花色的晚云为远山上的青黛所阻,太阳落下去,天空变得清澈透明,一弯新月悬在天边,颜色洁白柔和如堰塘里凫水白鹅的羽毛。

祖父指引新月逗我欢笑,说这蓝蓝天空上,闪闪星光里,这弯弯月儿是我乘坐的小船,在长夜安眠里载着我航行四方。

也许是秋风清、秋月明的宁静长夜,睡得口水滴答的我在梦里无师自通,又或者是那神奇的月亮船真的载着我在浩渺青冥中漫游探索,我再写起“弯”和“船”字,没有胀破过田字格,也没有笔画弯钩上的错误。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祖父也教我背诵过这样的诗,几岁的孩子是无法明白“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这幽深景致里蕴含的种种情意的。

只是后来的无数个夜里,我在古老村庄从春而秋,经冬复夏的安宁与静谧里,听长夜柴门犬吠,在梦的边缘,看枕前老屋鱼鳞细瓦筛落下的脉脉清辉,突然也能体会出一点祖父当日教给我的这一联诗句。

这一生辛劳从来没有离开过庄稼和土地的老人,没有正经上过学,他在诗词上也没有什么高深的见解,从来只是唱歌般地教我背诵那些句子。熟读三百遍后,这些童年时候被他刻在脑海里的不甚明了的长短句,便会在漫长人生的某一个时刻,久别重逢般地跳出来,熨帖拥抱彼时灵魂孤单的自己。

我是不会觉出祖父年老的,好像自我出生起,他便这样皱纹深刻,满面笑容,对人和对物一律慈祥,身体硬朗,扛下地里所有的农活。他清楚田间每一种昆虫的名字,熟悉从春到冬田埂上每一棵野草的前世今生。他知道何时种麦子,何时收花生,红薯种在哪块地里能够长得又大有甜,黄瓜和扁豆要怎样施肥搭架才能爬满院墙硕果累累。

我长大了,祖父依然手脚勤劳、从不停歇地耕耘他的土地,侍弄他的庄稼,无情岁月不过在这乡下老头儿的脸上加深几道皱纹,将他昔日黑发尽数变得雪白。

祖父从来不懂什么“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他一生的诗意全部都是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月亮。

后来我离开祖父,离开村庄,离开故乡那轮金黄月亮。我渐渐知道月亮上面没有桂花树,没有捣药的玉兔,也没有三只脚的蟾蜍和美丽的嫦娥,后羿再如何神勇,也无法拉满那张金弓,射落九个太阳。

我学会许多诗篇,知道有许多不同的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回乐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这些月亮照耀着苍穹碧落,黄沙瀚海,照耀着前朝繁华,千古兴衰。

祖父的月亮还挂在旧时的村庄。

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我想起祖父,便总是眺望着天边月色,一望,再望,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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