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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杀女作家

2022-07-07房伟

山花 2022年7期
关键词:女作家爷爷上海

房伟

1996年,夏天快结束时,我接到命令,调查女作家被杀案。

六点半,我在家吃饭,摩托罗拉汉显传呼机响个不停。我反射性跳起。妻埋怨说,回家也不消停。我是刑警,案件就是时间表。我飞快瞄了眼传呼机上的内容,丢下饭碗,穿好警服,去总队报到。人在半路,传呼又来了,让直接去现场集合。

天气闷热,傍晚霞光逐渐退却,离得很远,就看到闪烁的警灯,围聚的人群,蒙着光晕,仿佛涂抹着一层古怪的红釉。同事们说,他们拉了四条警戒线,才保证了现场原貌。楼道口有一汪水,泛着锈味,里面泡着几片早熟腐烂的青黑色梧桐叶。昨晚下了场大雨,依然没有凉爽之意,不能阻挡血腥味从楼上飘下。技侦和法医的几位同志现场取证,寻找检验痕迹。我仰着脸,看了看那栋单元楼,正想顶上前,迎面“咚咚”蹦下个穿白大褂,拿着照相机的瘦高法医,他跳过水洼,蹲在楼门口冬青丛边小口地呕吐着。

桑树上的蝉拼命嘶喊,最后的晚霞流淌尽了力气。人群骚动,潮水般散开,又泡沫似的围拢,昏黄路灯下,照亮着一群大大小小的,闪着光的“眼镜”,好像深海跳舞的银鱼。上海虹口区凉城新村,住的大都是复旦和上海大学老师。知识分子都好事,又怕事,更何况,女作家生前又有名。

总队的吴大队长分局的张局,刑侦支队的杨队长等领导,都赶到了现场,沉着脸不说话。家属被隔离在屋外,哭得瘫软。技侦老刘和小季小心地在女作家侄女破碎的眼镜片上,提取了一枚指纹。客厅橱门也有。后来复勘,又在卧室找到一枚更清晰的指纹。老刘又找到带血的白袜,也放进证物袋。我穿上门口准备的白色塑料鞋套,慢慢溜了进去。

都是血。三室一厅的房子,喷溅得到处都是,墙壁,电视机,书桌,还有天花板。受害人有两名,女作家和她的侄女,分别趴在西屋和客厅。茶几上还放着黄色水杯,也粘了两滴血。我用手背试了试杯壁,里面有水,并不很凉。凶手手劲很大,凶器是女作家的菜刀,女作家被砍了十几刀,主动脉被砍断,动脉血压高,人的血会飙到天花板,呈现出放射喷溅状态,仿佛一朵邪魅的地狱之花……

脚下有点绊。凶案过去了几个小时,黏稠的血,有些黑硬,似乎扣着脚心,痒痒的。为了保持案发现场原貌,技侦特别小心,蒸笼般的房间,血腥味仿佛沸腾的海水,将人的身体都煮透了,窒息得令人流泪。吴队走上来,问我的看法。初步判断为谋财,家里翻动痕迹明显。门锁没有被撬,嫌疑人应是熟人,具体就不好说了,仇杀,情杀都有可能,谋财也可能是表象。吴队点头,说,老徐,基本同意你的看法,马上去市局开会,总队、支队、重案队的都来了,还有几个老顾问,几方面碰碰,出个方案。女作家影响大,可能会惊动国外媒体。

這么多人关注女作家?我说。

你认识女作家?吴队有些愕然。我说,就是仰慕,八十年代,我也写点歪诗。

吴队笑了,说,你那黑脸的德性,还是文学青年?

我说,年轻那会儿,谁没点激情,后来戒了,刑侦工作忙,整天和罪犯打交道,闲下来还要操心女儿学习,早没这闲扯淡的心了。

吴队指着我,说,要尊重文化,别总想着赚钱,送孩子出国。

我当然明白。这和案子没啥关系。中国要加入世贸,融入世界大潮,谁还关心舞文弄墨?女儿上高三,学习不好,几次模拟考,顶好能上大专。我和老婆都愁坏了,社会上还传着大学生可能不包分配了。读个大专再失业,不如高中毕业就想别的办法。老婆有个朋友是留学中介,说能把孩子办到欧洲读书,外国学历好拿,可我们都挣死工资,哪有那么多钱?

从市局出来,已是深夜。“825”专案组成立,案情分析会上,几路人马汇总情况,理清思路,烟屁股丢了一地。我用路边电话亭给家里回了电话,让她们早休息。领导让我们兵分四路。我靠着市局办公室的躺椅迷糊了两个小时,然后带人排查女作家在上海的关系人,大多是知识分子和文人。我们半夜过去,他们当然紧张。听到简单介绍,有的失声痛哭,有的麻木惶恐。也有人呈现出兴奋神情,跃跃欲试地说,女作家有海外关系,是不是有境外势力干涉?是职业杀手,还是欧美间谍干的?

办案有纪律。我们含糊地说,具体情况,后面会有通报,不方便多说。文人的想象力真丰富。这年头谁把作家当回事?海外关系是好事,马上跨世纪了,我巴不得多几个海外亲戚,把孩子搞出去。

访查四五家,天就大亮了,没啥收获。我们回警队宿舍准备休息几个小时。我强撑着,又去路边摊买了油条大饼和豆浆。回来后,警员们东倒西歪,睡得昏天黑地。刑警是辛苦活儿,有了案子,就要没白没黑地压上去。

我此刻也没睡意,索性吃了几口油条,坐在总队院里的小凉亭下,抽着烟,看着深夏清晨醒来的上海。早上出任务的同事们此刻已出发了。总队的院子清静,花木繁多,外面的马路上车水马龙,工地上“乒乒乓乓”的噪声,扰得人烦躁。又有几座高楼拔地而起。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忙着讨生活。天气晴朗,带着点晦暗,鳞片状的云,贴在天边,一群灰白鸽子翅膀之间,鲜红的太阳,渐次染红了周围的天幕。

有点反胃,又想起了凶案现场。刑警见多了横死与暴力,心理总有点扭曲。女作家没多少钱,偌大名气,家里布置寒碜,没啥高档家具,只不过书多,还有草编、布偶类小玩意儿。和家属确认过,丢了两千元人民币和几百美元,还有些零散首饰。凶手真贪婪,也笨得可以,一块旧手表要偷走,几十块钱的仿银手链要搜走,连女作家侄女的外国邮票,也捎带打包,也不怕暴露,可见也是怂贼。

有的小区居民认为是民工干的。女作家在上海多年,还是“土包子”。女儿在美国定居,她却要回来住。回来罢了,还弄了一群老乡,在小区窜来窜去。听说她还要在小区买间房,帮着来上海找工作的老乡落脚。家乡发了洪水,她也要搞国际募捐。根据死者好友反映,死者豪爽热情,喜欢接待老乡和学生,但对让陌生人进家,一般比较谨慎。一个花白头发的本地大妈,气咻咻地说,一群老家的人,天天流窜家里,早晚要出事情的。

我不以为然。老家人就一定会偷东西杀人?我虽然出生在上海,可父亲那一辈也是从安徽逃难来的,说起来和女作家也是半个老乡。

一支烟燃尽,我眯着眼,有些困意。有些情况没和吴队说。上警校之前,我一点也不想当警察。我最喜欢语文,想当个作家或诗人。那时的年轻人,一半以上都想当作家。我有段时间,很喜欢女作家,甚至有些崇拜她,她有个性,但不是叛徒。她爱祖国,在外国也不说中国坏话,在国外住着,也要跑回来。我要是她,肯定留在女儿身边享福。

我和女作家没什么交往,只见过几次。九十年代,她的创作量还很大,但影响力已然衰微。更年轻的读者,很少爱读她的东西。最后一次见她,是去年的公开颁奖典礼。她上台发言,本来按程序,她讲几句客套话即可。她刚讲了几句,就开始抨击相关领导对她的不公平,挨个点名,滔滔不绝,台下一时大乱。女主持人窘得要哭,前排领导纷乱躲避,左奔右突,场面滑稽。她的性格没变,还是咄咄逼人,毫不留情。可人们的反应变了。无人阻止,也无人为她鼓掌。很多人用看疯子的眼神,冷冷瞅着她。这也许“不合时宜”吧。偌大舞台,她独自表演,无人喝彩。她孤零零地立着,苍老的面容,虽是倔强的,但在刺目的灯光下,也显出了衰败的落寞。她就像老去的豹,爪牙犹利,但郁郁葱葱的山林,已没了她的用武之地。

她一生都活在“传奇”里。这样一个女作家,人生如此收场,也实在是“传奇”。这便是人生无常吧。谁是杀她的凶手?凶手难道就是图财?

没错,是我。我杀了那个有名的老女人。

爷爷总唠叨那个学生,他带过的女学生,也是最优秀的学生。

几十年的烂谷子陈芝麻,爷爷还记得清楚。那时爷爷是班主任,也是中学教导主任,学校里有个黝黑健壮的女生,短发,戴着圆眼镜,讲话滔滔不绝,有大批判气势;爷爷发现了她,让她参加市里的演讲比赛,出头露面。女孩眼里有两把刀哩,爷爷喜欢摇晃着脑袋,挠着头皮,讲着这些事。他每次都有点得意,眼里也闪着光,好像那女人是他亲闺女。

几个姑姑不争气,没考上大学,老爹上了师范,不过也就是中学教师,我更差劲,上了“野鸡中专”,教师乱七八糟,学校说是学中医,其实就是让我们按脚丫,毕业也不管分配。相比那个成功的女人,我就是彻底的失败者。

我这辈子,惨透了,写下来,肯定是一个感人的小说。可我不会编故事骗人,我没这个本事。妈的,就像那个女人,虽然也遭了罪,但这辈子风风光光的,到哪里都是“人尖子”。她读书时学习好,考上重点大学,受学校赏识;嘴巴又厉害,找了个丈夫也是帅哥。当年她是“小钢炮”,受到大人物青睐,在大上海工作,就是离了婚,被批判,也找了个帅气的诗人。诗人还为她自杀。赶上改革开放,“小钢炮”又成了“文艺先锋”,万众瞩目,虽然听爷爷说,有領导批判她,但她还是出了很多小说,书都被翻译到国外,拿美元哩,生个女儿也牛,听说是在美国读博士。

我们县上那些人才是真苦。爷爷所在中学的一个老师,老牌师范本科,但最后呢?在乡下讨了个不识字婆娘,种了一辈子菜。我遇到他在卖菜,脸上皱纹对垒,吓人,谁也想不到,这么个怂人还是大学生。

都说她在“苦难中成长”,苦个屁,她是蘸着别人的血,走自己辉煌的路。

苦难也分等级。高人一等的苦难,是最动人的好戏,有眼泪,掌声,还有钱,我们这些庸人的苦难,那叫“惨怂”,是冗长的坏戏,好人看着也要打哈欠。

我也不想当失败者,是亲戚害了我。

我小时候,最崇拜英雄。我喜欢董存瑞,也为黄继光流下热泪。大了点,我迷上港台录像,最爱周润发演的“小马哥”。发仔用美元点烟的动作太帅了。“古惑仔”上映,我迷上“浩南哥”郑伊健,砍人的姿势帅得一塌糊涂,“大天二”也酷,好几个靓妞死心塌地陪着他。说起来,上班后,我还是最佩服李嘉诚。那是真正的富豪。这个时代,有钱就是成功,有名,有地位,有好房子好吃的,就有一切。

初中那会儿,我也想上进。我跟着爷爷,他对我非常关心,我的成绩在班里排十几名。我曾有过些美丽的梦。我想考华东师范大学,毕业后读研究生,然后留在大上海,当一名体面的大学教师……然而,弟弟也被打发到了爷爷那里。弟弟比我帅,学习比我好,爷爷的兴趣很快转移到了弟弟身上,对我日渐冷淡。所谓“望子成龙”,也要分什么子,弟弟是“龙子”,我只是“虫子”。我的成绩不断下滑,无可救药。我原本有个要好的女同学,也因我学习差,被家人阻止和我来往。我永远不能忘记春天那个夜晚。小丽约我在学校操场见面。月亮是惨黄色的,像一块发霉的黄油蛋糕。我站在白杨树下,听着柔风吹着树叶作响,想着小丽那双蜻蜓般迷人的大眼睛,感到莫名心跳加速。小丽来到树下,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站定,喊了声,小峰,不要再见面了!我追问她为什么。她哭着跑了。她跑得那么快,好像怕我有传染病,她的脚步声,就是一只只坚硬冰冷的锥子,扎得我的心直冒血!

人啊,人!为什么这么冷酷?难道人就因为一张试卷被分成三六九等?

我没钱,没背景,学习怂,长得也不帅,二十多岁时,我甚至开始谢顶。可我也曾是个高傲的人。我有的,只是一颗敏感的,不屈服于命运的心。

可这些有什么用?

更大打击还在后面。我后来勉强上了中专,老师不正经上课,把我们当成免费劳力,让我们到中医院当杂役。我咬牙坚持,认真学习技术,想毕业后开按摩馆。人都喜欢享受,我的技术不错,也自学了很多中医知识,肯定可以把按摩馆开得红红火火,挣钱后衣锦还乡,让瞧不起我的人大跌眼镜。开店需要本钱,我向父母和爷爷说,借他们的,生意好了,肯定还。他们嘲笑我,说我这样的怂包,干啥啥不行,不肯借我。

姑姑说给我安排工作,但也只是说说,最后作罢了。父母也对我漠不关心,好像我的存在是多余的,遭人嫌弃。我在中专谈了女友,要结婚,没钱。他们都躲开我,生怕我借钱。我狠下心,去学了厨师。不是吹牛,我在药膳方面有一手。学中医那点聪明劲,都用到这上面了。我做的养生鸡汤,爷爷喝了都说好。在老家当厨师,肯定不行,地方太小,不能施展才华。再说,这里也没人借给我钱。我想开饭店,开姜汁加工厂,都被家人否定掉了。他们躲着我,都是怕我借钱。

我也是要脸的人。一个人,如果家里人都躲瘟疫般躲你,再待下去,有啥意思?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自信满满地去上海闯荡,凭着手艺,肯定能在上海混出来。我让爷爷给女作家写信,让她帮我在上海立足。我倒要看看,爷爷天天吹的“名人”,到底有多大能量。

冬天,早上,天气冷,我喝了两口烈酒,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车。我兴奋,又有点悲壮。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要奋斗,我要成功。我不能窝窝囊囊地度过这一生。

那时我不晓得,踏上南去的列車,也踏响了死亡之旅倒计时。事情过后,我无数次在梦中惊醒,在黑夜里凝视镜子,想起一生中的一幕又一幕。半年前,意气风发的我,又慢慢从镜中爬出。我早该死了。我无数次幻想,警察破门而入,抓捕我的场景。我的梦里,有一只凶残的手,又宽又厚,骨节粗大,长着几个粉色肉瘤。手举着一把雪亮的菜刀,对着我的脖子狠砍。刀我认识,是女作家的,刀锋刚磨过,有股切菜砍瓜的熟悉气味,还有铁屑和血腥气味。我的头缓缓掉下,那一刻,我看到两个女人,一个年轻,一个年老,她们背对我,肩膀抖动,似乎在默默地哭。

这一天,最终会来,谁会将我送上法场?

我想过,如果抓住凶手,会是什么样子。

或许是个凶残的家伙,孔武有力,满脸横肉。当然,也可能是外表柔弱温顺的男人,内心却很残暴。案件进展慢,总队压力很大。到安徽协查的刑警,迟迟没有反馈有用的线索。小区里一个滑旱冰的小孩,说看到个半秃头,穿红衬衫的陌生男人,案发时间从居民楼出来。这人有重大嫌疑,和我想的不太一样,这是个外表普通的男人。

老刑侦们分析很精到,有人说,茶杯上蒙着厚厚的灰尘,用这样的杯子倒水待客,可见客人并不招主人待见,应是“不熟悉的人”,但又有一定的联系。嫌疑人能毫不犹豫地喝下这样的水,也表明他对人际关系感觉迟钝,或者说地位卑微。会不会是临时起意夺财杀人,没有精心准备,否则哪有心情喝水?

重新布置排查,人又撒出去,像几滴水渗入茫茫沙漠,转眼就消失了。我接待了女作家的女儿,她刚从美国赶回来,细心地列出了她认为的嫌疑人。忙着做笔录,询问,分析案情,转眼又是一天过去了。天气依旧炎热,闷得发慌。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从总队回家,车不想开,自行车也不想骑,就想慢慢走回去,放松筋骨,也能在午夜凉风中清醒头脑。行人不多,霓虹灯闪烁,还有昏黄街灯,混杂着车水马龙的喧嚣。陆陆续续地,从黑暗深处,涌出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

这时夜已深了,我立住,看着这群女人潇洒走过身边。

世界变化太快,让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也目瞪口呆。我是八十年代初读的警校,学校读书的氛围很浓,社会上读书的气氛也好。现在的孩子,读书考大学,大部分为赚钱,学习好的都奔外国大公司去了。不爱学习的更多,只想着钱。也有老公安不同意我的看法。他说,学生不爱读书,自古就有的,真正爱读书的也有。五四时期学生上街闹事,忧国忧民肯定是有的,但在街上表演活报剧,总比闷在书房有意思。八十年代一下子改革开放,大家年少时读书太少,有一种“文化饥饿症”。你现在当刑警,怎么也不见你整天捧着书本?平时有了闲,你读书了?

我无从反驳。我真的快老了,再不能对新鲜事物保持热情和好奇心了。

十几年前,我第一次读到女作家的小说,是通过王援朝。依稀记得,那天刚参加完训练,援朝跑过来,兴冲冲地,有点神秘地递过一本书。书页卷曲,被揉搓成海带般模样,灰黑色封皮上有张铅笔画,是个美丽女人,封面突出了那双犀利热情的眼。胆子大呦,援朝拍着胸,小声说。我说,害我呀?学校开会,清除精神污染,你是想立功吧。援朝涨红了脸,悻悻地说,不看拉倒,赶紧给我。我攥紧书,说,拿回去没那么容易,我检查下有没有黄色情节。援朝摆着手说,别瞎说,这书就是胆子大,写的是学校整人的事,主人公何荆夫那叫壮烈,被打了老右,跑到边疆混了多年……

很多年过去了,我忘记当初我和援朝讨论的内容,只能凭着回忆补足那些细节。那是春天的午后,我刚参加完训练,蓝色训练服湿透,滴滴答答地淌着汗,空气弥漫着新鲜的、芙蓉花的味道。我站在一大丛草木之前,风声不大,树叶发出银币般的脆响,午后阳光,透过繁盛的枝条,水银般滴落在敏感的皮肤上,灼伤了它们,留下沸热充血的感觉。我的汗渍洇湿在书封皮,形成了一个椭圆形印记,好似触目惊心的死亡邮戳。我突如其来地被某种惊悸情绪包裹住了。透明汗珠如同眼泪,奔涌出额头和脸颊,流过胳膊和手指,跌落在尘埃里,在我和王援朝脚下滚动流淌。宿舍楼前人不多,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发出各种声响,我浑然不觉,只感到那汗珠没有尽头,仿佛虚脱般的,头顶不停闪烁出寂静却刺目的亮光……

的确是本“滚烫”的书,语言直白,很有冲劲,回荡着忧伤的旋律。那是以生命死亡为代价的,血淋漓的思考。“每个人都要重新认识自己。人总是比神更难以理解,因为神是人造的。”后来我又读到传说中的《诗人之死》。诗人的边疆诗,我非常喜欢。女作家当时是专案组成员,却和被批判的诗人谈起恋爱,可这有什么奇怪?这有什么错?

我狂热地写诗,模仿朦胧诗,也写过情诗。诗人喜欢胡思乱想,我将诗写在笔记本上,再将笔记本偷偷锁在橱子深处。只有王援朝晓得我写诗,他讽刺说,你是披着虎皮的骚狐。我不生气,写诗的确是隐私。我还偷偷参加诗人活动。杨浦上海医学院内叶家老花园,是诗人聚会的地方。我穿着便装,穿梭在热情洋溢的人群中,顺便留意那些美丽女孩。江南园林风格的白色小桥和凉亭,留下了我们的身影。我们大声朗诵诗,也一知半解地谈论哲学,谁的口才最好,懂的新名词最多,总能引起大家的惊叹和羡慕。

我第一次见到女作家时,她穿着粉红色纱裙,留着大波浪长发,戴着金边眼镜,不漂亮,但时髦又自信。她叼着一只粗粗的雪茄烟,毫无顾忌地喷云吐雾。她语言犀利,嘲弄了那些老古板,收到了青年们的喝彩和掌声。浓厚烟雾,将她不算好的身材遮掩住,也多了几分神秘。她还领着我们唱歌,所有人都被她的热情感染。这是个天生叛逆的女人,少不了万众瞩目。有人不喜欢她,说她是“魔鬼”,诗人为她自杀,她却以诗人的死博取名声,历史谁能说清呢?我抬头仰望着她,她有力地挥舞着手臂,黝黑的脸发出爽朗的笑声。我特别注意到那双眼,透着自信的光,仿佛世上没什么能难倒她。我禁不住吟诵起了小说中的名句:我是一具有血有肉、有爱有憎、有七情六欲和思维能力的人。一支久已被唾弃、被遗忘的歌曲冲出了我的喉咙,人性、人情、人道主义 ……

我抬起头,小区门口已到了。半个小时的路,我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现在是凌晨一点。我家在三楼,灯还亮着。妻放心不下,也知道这些天有大案,怕我有危险,又不敢多问。我打开房门,妻端来杯热水,我虽然疲惫,还是和她轻声说话。我住着老式单元房,筒子楼改装的大一室一厅,女儿大了,嚷着没独立空间,只能给她隔出一个小间。客厅就小得可怜了。单位说要分房,要按职级。我八十年代警校毕业,也破获了不少案子,但不太喜欢往领导跟前湊,就是个资深刑警,没捞上一官半职。分房子这样的大事,好多人盯着,估计也轮不到我。再说,紧紧巴巴攒点钱,都要留着给孩子将来用。

妻看我疲惫不堪,小心地和我说了贷款的事,她说银行有熟人,办理个人贷款,为了孩子的前途,她拼着下半辈子还债,也要把孩子送出去读书。我有些生气,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和我商量?妻说,不正和你商量嘛。

我看着她笃定的眼神,不知说什么好。人为何要追求能力之外的事?女作家的女儿,本就学习好,在美国读书也读到了博士,这样的女孩有几个?就像我,本是小警察,可偏喜欢什么文学,工作这些年,没有啥成就,苦的还不是家人?

女作家这样强悍,也拗不过命。诗人为她自杀后,听说也有男人追求她,最后也没什么结果。她孤苦一人。如果家里有男人,这场凶杀,也许会是另一个样子。人要认命。几十年前如此,现在依然如此。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睡了一个多小时,传呼机又响了:

案件有重大发现,女作家的同乡某某,有重大作案嫌疑,外勤已基本查明行踪,火速归队,执行抓捕。

走下火车,第一次踏到上海的土地上,激动得不行了。

人家都说,上海是大都市,机会多,《上海滩》许文强,就在这里变成了大亨。我哼着“浪奔、浪流”的流行歌,包袱似乎都轻了很多,仿佛一捆艾草,被轻轻松松地丢在肩上。上海的天是蓝的,地是软的,生煎香气扑鼻,空气都是甜的。站在那些高大白色洋房面前,看着来往穿梭的人群,我狠狠捏着拳头,心里发誓,上海,老子来了!我一定要出人头地!

我费力地找到女作家的住址。上海车太多,太快,人也太多,急匆匆的,让我提心吊胆。我头晕目眩,脚下像踩着弹簧,眼里都是星星,凄惶地不晓得迈哪条腿才能跑得快点。我进到小区,保安防贼似的瞧着我的大包袱,问了半天。我堆着笑脸,说了半天好话,又提到女作家,保安才放我进去。他讪笑着说,哦,女作家的农村老乡多嘛,听说过。

我第一次见到女作家,隔着铁栅栏防盗门。她的声音沙哑沉闷。在一排排铁条之间,我看到一个夹着烟的老女人,戴着眼镜,警惕地打量着我。烟雾弥漫,从铁条间隙撞过来,让我后退了好几步。我嗫嚅着喊阿姨,说是老家那边过来的。女作家依然没开门,冷冷地问我有何事。我说出爷爷的名字,她的态度才转变了,开门让我进去。女作家追述了和爷爷的情谊,突然变得热情,她给我倒了杯热水。这是我在上海喝到的第一口水。热水顺着喉咙流到胃里,顿时变得暖暖的。她问我,要不要来点茶。我赶紧摇头,拿出了爷爷的信和捎给女作家的家乡茶叶。她打开信,叹息着,挥舞着手,讲述她中学时代的故事。作家都喜欢讲故事。她讲得那么起劲,我耐着性子,默默听着。她讲了好久,见我有些困乏,才问我,来上海有何事。我说,想让她推荐我去饭店当厨师,我有厨师证,而且手艺不错。

女作家摇头说,她生活圈子不大,不认识饭店经理,只能慢慢帮我寻着。我木然点头,有点不高兴。这和爷爷说的不一样。女作家不是上海名人吗?我这才仔细打量她的家,没有高档装修,家具也寒碜,客厅正面挂着书法字,写着“任性斋”。人家是有钱任性,这些文人啥都没有,只有穷酸的任性。她送我几包巧克力和牛肉干,还有上海点心,说是安徽平时吃不到。我又问能住在哪里,她给我推荐了宝山区呼玛村,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小区,那里房租便宜,贴招工广告的多,容易找工作。

我昏沉沉地走出她的家,随着大铁门“咣当”合上,这才发现,好像忘记问如何乘车到呼玛村了。我坐了十个小时火车,又在市里赶路,那时已是傍黑天。除了胃里晃荡的热水,好像还没吃啥正经东西……

她还送了我一本小说,那书我在爷爷那里看过,都是些大学老师发感慨,我读不懂,也不感兴趣,可这次到上海,抽空又看了,有些话挺深刻的,她说“生活不像以往想的那么可爱,但是更不像我曾经想象的那么可怕。生活就是生活,生活的全部魅力,就在于它是充满矛盾的,动荡不定的。她吞噬人的灵魂,也锻炼人的灵魂。”这话挺励志,很像卡耐基的成功人生格言。我也想当个成功的人,也要锻炼自己。

我天真地以为,上海是我的福地。来上海的第三天,我幸运地找到了工作。我有点小骄傲,我凭着能力找到了工作,没用女作家帮助。1996年上半年,我一个月能挣一千五百元,爷爷是退休的中学高级教师,退休金也只有一千元。我打电话报喜,家里沸腾了。人人都夸奖我有出息。我给家里买了糖果和点心,高高兴兴寄了回去。我计划买个传呼机,和家人联系方便,再买照相机,将我在上海的经历记录下来。

幸福没有持续多久。大老板和二老板闹矛盾,领了没多久的工资,酒店就发不下钱了,还欠着两个月,也拖着不发。一气之下,我偷走酒店的干鲍鱼,也没人注意。二老板承包了酒店,又干了几个月,酒店彻底黄了。我又去了另一家酒店,工资只有一千元,还发得不及时。我想想,也就忍了。有个上海厨师过来,他掉头就将我辞退了,理由是我没上海户口!

就差给老板跪下了。那段时间,我不是没出去找工作,我的技术不错,可就因为不是上海人,想找个体面点的工作太难了。我不能这样灰溜溜地回安徽,那样还不如让我去死。我不能忍受亲友们鄙夷的眼神,未婚妻失望的目光。她等着我拿回钱去,结婚成家。

只能再去找女作家。这次女作家对我冷淡多了,说她真不认识酒店的人。我说,那借给我点钱吧,我想继续在上海找工作。她勉强给了两百元。我见到了女作家的侄女,她在职业中专读书,快毕业了。她是个漂亮女生。她也是安徽人,原来也在颍上,和我操着相同方言,因为是女作家亲属,她可以光明正大地来上海,有上海户口。

我攥着这两百元,飞也似的逃走了。我不想求人,天天在招聘市场转悠,找不到合适工作,兜里的钱,越来越少。

我穷晃荡了半个月,终于要彻底完蛋了。我咬咬牙,决心再找女作家。这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是名人,肯定认识很多领导和有钱人。她不肯下力气帮我。我这次说啥也要赖住她。我也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和思维能力的人,我就是欠个机会。如果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平等地和别人竞争,我至少会成为收入稳定,令人尊敬的厨子。

夏天的下午,注定是我短暂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时刻。我轻车熟路地找到凉城新村。我穿了一双力度皮鞋,黑西装裤,红色衬衫。这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行头。给我开门的,还是女作家的侄女。她心情不错,看到我,脸拉了下来,但还是勉强同意我进来。我坐在沙发上,她捡起个杯子,洗都没洗,就倒了杯水,杯壁还蒙着污垢。我看着她讥诮的眼神,装作若无其事地,喝下了半杯水。女孩调着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说女作家要过一会儿才回来。我这才知道,女孩要毕业了,她的女作家姑姑已帮她找了工作,在上海的一家事业单位。

我的眼前金星乱冒,浑身发抖。都是职业中专毕业,都是安徽鄉下人,她比我命好,因为有个上海姑姑,就能安稳过日子。我费尽心机,拼死努力,只能被灰溜溜地赶走……我心烦意乱地瞅着电视,节目里有个日本女教师和她的学生讨论就业问题。她们神态高雅,眼神快乐,可似乎那每一句话,都是冲着我说的,都那么刺耳。

女孩转过身调台,我看到了短裙,还有露在外面的,光滑的长腿。天气实在太热,蝉的嘶叫,似扯破了我的耳膜。电扇转个不停,短裙摇摆,被风吹起,我感到有股血涌到眼眶,脑袋里轰轰炸响,炸弹似的。我来上海半年多,每天忙生计,无暇想女人。那天不知为何,我鬼迷心窍,我从后面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使劲掐。

她的气息越来越弱,身体不动了。我这才梦醒搬松开手。我都干了什么?我这是犯罪。可我不能回头了。我这个杀人犯,要赶紧跑路。我下意识地踢开她,翻箱倒柜地找钱和其它东西,现金、存折、首饰、随身听,还有外国邮票,我都要。我要多搞点钱。

我翻找着东西,听到钥匙响动,女作家回来了。她进到客厅,丢下拎着的食品袋,诧异地问我,你在这里干什么?我盯着她,反正杀一个是死罪,杀两个也没啥。我不能被别人逮住,送到监牢。我拿起茶几上的香水瓶,猛砸她的头。她是个老女人,但力气不小,头被敲破了,还拼命反抗。我踹了她一脚,跑到厨房,拿起把菜刀。这才是我的老朋友。它刚被磨得锋利,正好用来杀人。我在乡下剁过猪,咋样砍肉最顺手,有些心得。我砍着她的脖子,大股血喷溅,像漏气的喷壶,喷得到处都是。我的眼皮一片血色,看东西模模糊糊。电风扇还在疯狂摆头,客厅的灯不停晃,刺目吓人,我似乎回到了故乡的戏台,那是竹子扎的。年底有大戏,大家尽情欢乐。台上的人,享受着大家的欢呼和掌声。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也能登台演戏,还是我这窝囊人生的高潮戏。灯光下,濒死的女作家,发出“咯咯”的求救声。我突然发现,这个有名的老女人,在血光和灯光下,一点也不好看。

她颤抖着,发出了最后的,含糊不清的句子:“你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的!”

9月初,某某杀人畏罪潜逃,到界首的兴盛餐馆,干起了老本行。他也许早忘记了杀人的事,或者干脆麻木了。当上海抓捕组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没有惊慌失措。我们制定了严密抓捕方案,先由年轻刑警以其同学的名义,给他的爷爷打电话,套出了餐馆地址,火速赶了过去。为了不引起嫌疑人警觉,我们在餐馆点了菜,吃了一会儿,我故意找来老板,说菜炒得味道不对,要见见厨师。老板指了指后厨,我们过去,见到一个秃头男青年,蹲在池边清洗盘子。我和另外一个刑警,飞快扑过去,将他放翻,压着手腕,戴上铐子。

他挣扎了几下,平静地问,你们是哪里的?

我说,上海公安!陶峰放弃挣扎,叹息着说,我早晚有这一天的。

押解回沪的车上,我问某某,为啥要杀人。女作家是好人,为文化做出了很大贡献,还义务帮助家乡。某某的表情很茫然,喃喃地说,他也不知道。

1996年夏天,终于要过去了。天幕黑黢黢的,高速路车辆不多,一张特大广告牌矗立在高速入口,隐约看去,像写着:“加入世贸组织,中国拥抱世界!”凉凉夜风,吹进车里,没有惊醒微酣的人们。总队那辆警用面包车,一路颠簸,抓捕组非常辛苦,除了司机强撑精神,警察们都有些熬不住了。某某也靠在前面的铁网上,打着瞌睡。车速不慢,沿途逃走的路灯,将一张张昏黄软濡的光带塞进车里,不断变幻闪烁,仿佛播放着一个个生命记忆片段。我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女作家的传奇,还有某某的故事。

人啊,人,多么可爱又可恨的生物。欺骗与抗争,相爱与杀戮,这一切或许不断在上演,也最终都会过去。谁晓得,下一个十字路口,会出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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