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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和会上的独家专电

2022-07-07高善罡

环球人物 2022年13期
关键词:大公报巴黎代表

高善罡

胡政之(1889年—1949年)

1919年1月18日召開的巴黎和会,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胜国重新瓜分世界的会议。国人对这次会议最关心的,莫过于作为战胜国的中国能否收回战败国德国大战前在山东的特权,不能让日本要求接管山东特权的企图得逞。当时,各国记者云集巴黎,美、英等国有200多人,日本也有30多人,中国以新闻记者身份前往采访的惟有天津《大公报》的胡政之一人。

胡政之,1889年生于四川成都,青少年时期喜读桐城派文章,深受中国传统士大夫“忧国忧民”的思想熏陶,也为他日后的通讯写作打下坚实的文学功底。之后,他赴日本留学,主修法律和科学,通晓英、日、德、法、意五国语言。留学期间,胡政之接触到西方文化思想教育,观察和研究日本现代化报业的发展、社会功能,埋下投身政界和报业的理想。回国后,他曾在《大共和日报》任职,1916年10月接任《大公报》主笔兼经理。

胡政之常说,“百闻不如一见”,以耳代目决不可恃,只有亲身考察方可洞明真相。动身赴欧参与报道巴黎和会之前,他在《大公报》上再次强调了这一主张:“现在欧战告终,和议方开,此际消息关系全球,而事实真相仅凭邮电遥传,未易明瞭。本报记者胡冷观君有鉴于此,特于一二日内出发为欧美之游,将以调査所得各种情形,通缄本报披露,以告国人,俾各瞭然于世界将来大势。”

文中所说的“胡冷观君”,就是胡政之。而“事实真相仅凭邮电遥传,未易明瞭”则是所有国内报人心中之痛。“自来报纸所载世界消息,或传自机关作用之通信,或译自辗转传闻之外国报,东鳞西爪,模糊不明,以致读者意趣索然。”因此,早在1915年报道“二十一条”签订时,胡政之就开始逐步摒弃照转外电的做法,而是直接采访中日交涉会议、日使书记官小幡氏、德使辛慈氏、日本使署船津氏、英使署参赞、美使署参赞等,以第一手独家报道在国际新闻界发出中国人自己的声音。对于巴黎和会,有着强烈现场采访意识的胡政之自然不会放过。

胡政之(前排右一)成为唯一进入巴黎和会现场的中国记者。

当时,有采访巴黎和会愿望的报社不仅《大公报》一家,但国内绝大部分报社经济窘迫,难以负担不菲的国外食宿交通费用。胡政之能够前往,得益于他的老上司、段祺瑞内阁内务总长王揖唐出资相助。1918年12月4日,他由天津出发,绕道日本、美国,于1919年1月23日抵达巴黎,此时距1月18日会议开幕(在巴黎市内法国外交部召开第一次全体会议)已经过了5天。

到达巴黎后,胡政之即以新闻记者身份领取了法国外交部发放的会议旁听证。从1月25日第二次全体会议到6月28日《凡尔赛和约》签订,他亲历了和会的主要过程,并把所见所闻第一时间发回国内。

一战以协约国胜利告终之时,胡政之本以为可以从严酷的战争环境中得以解脱,中国外交可以与各国拥有平等地位,并对战后中国在国际地位的提升满怀希望。但是,当他1月25日踏入会场,这些幻想和希望顿时灰飞烟灭了:“会场布置,当中横置长桌一排,法国总理克里孟梭中坐为主席,美总统威尔逊、英首相劳合·乔治分坐左右,更次则英美其他代表之席。后竖置长桌两排分列左右,为各国代表之席…… 会场座次中国代表与日本代表正对。”他还发现“和会纯由五强把持,二三等国家代表不但无由发挥意见、实行主张,即欲一探五强会议之内容,亦不可得”。出席会议的代表人数也有差别:英、法、美、意、日五强各有代表5人,比利时等二等国有3人,中国等三等国仅2人。他愤然写道“公法固不足恃,即人道正义之说亦欺人之谈”,并发出了“国之不可不自强也”的呐喊。

巴黎和会上,美、英、法、意、日五强首脑都在争取各自最大利益,山东问题只是各国讨价还价的交易砝码,而且中国代表只参加过3次有关会议,其余决定都是在有日本代表而无中国代表的会议上作出的。意大利在自身利益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宣布退出会议;日本以接收德国在中国山东的租借地为参会前提,扬言要求得不到满足也退出会议;英国和法国则已经和日本私下达成协议。在这种情况下,最初同意将山东归还中国的美国也做了妥协。最后,英、法、美等国首脑不顾中国代表的请求,答应将德国在山东掠夺的一切权利全部让予日本,并写进《协约和参战各国对德和约》(即《凡尔赛和约》)之中。

6月27日夜,在国内民众和国外华侨的强烈抗议和巨大压力之下,中国代表就是否在和约上签字彻夜召开会议,最终临时决定不去参加签字仪式。胡政之以会议现场的第一视角,介绍自己观察到的世界局势动态,撰写了《平和会议之光景》《外交人物之写真》《平和会议决定山东问题实纪》等通讯,就巴黎和会推出了一系列深度报道。

6月28日,协议国代表与德国代表在凡尔赛旧皇宫签订和平条约。采访会议的记者蜂拥而至,尽管会议组织者为记者编了旁听座席号,但大家纷纷抢占有利位置,竟致无人遵从。胡政之拿到的座位号为296——这是非常靠后的号码,见此情形,他一改昔日谦谦君子之态,“亦参加座位战争”,终于占据了最前面的一块地,“虽席地而坐,然会场景物无不一一入吾眼帘也”。

1919年,《凡尔赛合约》签订后的美国总统威尔逊(右)、法国总理克里孟梭(中)和英国首相劳合·乔治。

在通讯《一九一九年六月二十八日与中国》中,胡政之详细记述了中国代表拒绝签字的重要历史时刻:“会议代表席中,有两空位,即中国代表所应坐之处也。先是我国代表签字与否,余于是日午前十时晤见顾(维钧)专使时,尚未确定,盖犹希冀保留一层可以做到,即不作决绝之举;追午后三时,代表座位犹虚,余等断其不来,分告各国记者,一时争相传告,遍于全场。”

他还绘声绘色地记录了美、英、法、日等国政要和记者对中国拒绝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的各种表情:“有嗟叹者,有错愕者,亦有冷笑者。”法、美两国人多有“怀惊诧叹服之感”,“英国人多露轻蔑之色”。威尔逊的笑容,劳合·乔治的蛮态,和平时并无二致,只有克里孟梭“颇有不悦之相,或者此倔强之老翁,以彼为能令举世大政治家对之低头,而不能压服一积弱之中国,引为深憾耶”。日本新闻记者,有故作冷静者,有来问胡政之的,“大抵是绝对想不到而已”。一位美国人大呼:“今日中国真中国也!”一位法国人对胡政之说:“此日本人之切腹也。”其意是,日本强压中国,是日本的自杀政策。

散会后,胡政之立刻来到中国代表办公处,拿到拒绝签字的“宣言书”。他对“宣言书”做了压缩之后,请在法国找的帮手谢东发翻译成法文,分送巴黎各通讯社和报社,广为宣传中国代表拒签的理由,并称中国作为协约国之一,竟然要在战胜与自由的名义之下,将40万人口的领土作为对日的赠品,这种不公正之事在世界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签字无异于“引颈自决”,“中国之不签字,得保其国家之尊严与名誉”。巴黎多家报刊登载了“宣言书”,有的报纸还发表文章指责法国政府一味迁就日本,将给远东带来后患。中国代表拒绝在《凡尔赛和约》上签字,以及国际报道发出的客观的声音,使胡政之出了一口长长的恶气,“今日之举,真足开外交史之新纪元”。

左图:《大公报》上胡政之发回的“巴黎专电”。右图:《大公报》创刊号(1 9 0 2 年6 月17日在天津创刊),胡政之是创办人之一。

1919年4月8日至9月6日,《大公报》共刊发胡政之发回的有关巴黎和会新闻报道18篇。其中“巴黎专电”14篇,长篇通讯4篇。当时,国内因无远程无线电收音设备,以致任人操纵。据1919年在北洋政府交通部主管无线电信工作的吴梯青回忆:“当时有关和会的消息,要通过英国、丹麦设立的大东、大北水线和美国的太平洋水线传递,并由英国的路透社垄断发布。路透社因偏袒日本,往往擅自改動电文或故意延搁。”于是,交通部门在北京东便门外临时架设一条天线,“指向巴黎,以备收听”。胡政之的独家报道,打破路透社的垄断发布,使国人得以了解巴黎和会真相,这在中国新闻史上值得大书一笔。多少年以后,胡政之在动员萧乾以《大公报》战地记者身份奔赴欧洲战场时还动情地说:“第一次世界大战被我赶上,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又被你遇上了。”

胡政之能完成这次采访,除了他具有良好的语言沟通能力,游刃有余的社交能力,以及灵敏的新闻判断能力,更重要的是,他有强烈的民族自尊心和“爱国如家”的博大胸怀,能够以中国视角和民族立场报道巴黎和会。在他发回的14篇“巴黎专电”中,有12篇是围绕着“山东问题”的事态进程展开的。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时期路透社对中国在巴黎和会利益得失的报道内容寥寥无几,甚至对中国代表拒绝在和约上签字只字未提。胡政之代表中国记者首次登上了国际新闻战的大舞台,并且发出中国人自己的声音,这正是他亲历巴黎和会进行报道的意义所在。

胡政之赴欧洲报道巴黎和会之后,又相继派人采访报道了国际联盟和华盛顿会议,大力提倡世界潮流和新文化的新闻思想,并对《大公报》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其中一项重要举措就是,增添世界发展趋势、国际形势等报道。正如著名新闻学家戈公振所言:“自山东问题起,始唤起中国报界对外之舆论;而驻外特派员,乃渐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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